摘 要:中唐以降,骈文复振,古文渐显颓势。在此背景下,杜牧的散文创作却能在继承古文运动余绪的同时,复于诸家之外自成一派,于晚唐文坛上独领风骚。作为晚唐散文写作领域内的第一人,杜牧文章的艺术特色可谓鲜明且独特。若从表达方式、艺术风格、修辞手法等方面具体考察,则大致表现为擅长说理、气势充沛、感情真挚、精于用典、长于比喻等。
关键词:杜牧;散文;艺术特色
关于杜牧的散文,晚清李慈铭曾评曰:“中唐以后文,自韩柳之外,首推牧之。”[1]1516另,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也说:“杜牧之与韩、柳、元、白同时,而文不同韩、柳,诗不同元、白,复能于四家外,诗文皆成一家,可云特立独行之士矣。”[1]1513李氏之言,体现后人眼中杜牧散文于晚唐文坛上的重要地位与突出成就;至于北江之语,则更是指出了在当时文学发展背景下杜文的独特、可贵之处。中唐以降,古文渐显颓势,其后骈文复振并重新占据了文坛。晚唐时期,韩、柳等人的后继者虽继续坚持古文写作,但由于普遍才力不足,遂使古文走上了极端,艺术水准也急剧下降。与此同时,一些本来古文写作能力不俗的有才之士,后来也因时势所趋放弃了古文,转而专攻骈文。在这种时风下,杜牧的创作却另辟蹊径。一方面他继承古文运动之余绪,在语言上坚持使用散体,积极维护并发展了古文运动的成果;另一方面,杜牧虽深受韩柳散文的影响,但又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都对前人有所突破。与韩门弟子不同,他没有因刻意沿袭韩愈文风的某一分支而全然失去自己的风格。相反,杜牧固然推服、借鉴前人的理论和成果,但在行文时却始终不受拘束,恣意挥洒,再加上有足够的才学见识可供驱遣,是以杜牧的古文在整体上呈现出了非常鲜明、独特的艺术特色,在晚唐文坛上可谓独领风骚,自成一家。基于此,本文拟在搜集、爬梳前人相关述评的基础上,以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所收录的除制、诗和赋以外的99篇散文作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对杜牧散文在表达方式、艺术风格、修辞手法等多个方面的剖析与探讨,以期就艺术特色这一问题做更进一步阐发。
一、论辩为主,尤擅说理
(一)论辩之“多”
众所周知,杜牧的散文成就主要在其论说文。从另一方面来看,论事说理同时也是杜牧文章中最常见的主题。总览杜牧之作,“经世致用”这一创作初衷可谓贯穿始终。所谓“经世致用”,用杜牧自己的话说,便是他写于《上安州崔相公启》中的“铺陈功业,称校短长”[1]992。杜牧生活在内忧外患都极为严重的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外族入侵、社会经济弊政丛生是他当时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因此,自幼受家学影响颇深的杜牧,自然会在写作时将分析时弊、为执事者出谋划策作为其为文的首要目的,是以政论文便是杜牧作品的常见体裁。除此之外,本着“经世致用”的思想,杜牧也绝少写那种啸傲烟霞和悠闲游戏的小品。其除政论文以外的包含议论说理的散文,所谈即使不是军国大事,也多是为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而作。因此统而言之,杜樊川文集中的论辩之处诚可谓多矣。
杜牧的论说文在文体上有论、辩、书、序、题后等划分,内容上则分为政论文(包括军事用兵与社会民生)和一般论事说理文两种。在政论文中,杜牧最注重言兵。生活于多事之秋,杜牧在青年时就意识到了军事对国家安危兴亡起到决定性作用:
及年二十,始读《尚书》、《毛诗》、《左传》、《国语》、十三代史书,见树立其国,灭亡其国,未始不由兵也……然后信知为国家者,兵最为大。[1]784
基于此,杜牧认为为大儒者,更不能不知兵。是以他广泛研读经史,不断著书立说,力陈自己的军事见解,以期能对当时藩镇不平、异族侵扰的局面有所帮助。这其中,讨论中央在战略上该如何处理藩镇问题与边防问题的文章有《罪言》《战论》与《守论》;以论自唐初至今,朝廷于军事制度和耕战政策上的一系列得失的,有《原十六卫》;而为具体战事分析天时地利、指画详明的谈兵之言,则有《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与《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除了对军事用兵颇为留心外,杜牧还写有大量关心社会民生的政论文。如在池州任上时,杜牧亲见江贼诸多恶行,但法规中却没有对他们治罪的条例,于是便作《上李太尉论江贼书》具言对策[1]826-829;汴州牵船差役原本不均,幸有县令李式善于治理,杜牧遂据此作《与汴州从事书》,以期能成为日后官吏公平徭役的参考[1]892-893;再有江淮之土盐商,在当地留后制废除后难以保障自身利益,杜牧即上书户部侍郎裴休建议恢复旧制[1]889-890。要之,杜牧关注时事,心怀百姓,因此有关社会民生的政论文,涉及面颇广,上有对国家政策的谏言,下有对一方民众日常生活琐事的关心。如此一来,牧之之文,不仅常以论辩为主,而且在讨论对象的丰富与全面上,特点也较为突出。
至于杜牧的一般论事说理散文,更可谓纵横奥衍,挥洒自如。他素来敢于在前人所撰的史书经典上翻出新论。不仅诗歌如此,文章亦然。在《题荀文若传后》中,杜牧认为历来为后人所痛惜的曹魏名士荀彧之死,其实是历史必然[1]689-690。除此之外,杜牧对曹操的评价也颇有独到之处:“假使当时无操,献帝复能正其国乎?假使操不挟献帝以令,天下英雄能与操争乎?若使无操,复何人为苍生请命乎?”[1]689接连三个设问,竟有几分曹孟德《述志令》的气魄。作为晚唐散文的第一人,杜牧自然对文章写作也有着自己的观点主张:
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後,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圜圚,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1]884-885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杜牧的古文思想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上还兼有自己的发挥。他所认为的文章的核心不再是“道”,而是道统色彩减弱的“意”。虽以“意”为主,但他依然肯定形式的重要性,即文气应飘逸,辞彩章句当华赫而庄整。除了全篇专论一事外,在一些写人记事的文章以及书信当中,杜牧也间或对某一现象或观点做出了评论。如在《张保皋郑年传》末尾点明了善用贤人,国遂不亡的道理[1]672-673;《杭州新造南亭子记》辛辣地揭露了部分奸猾之徒崇佛的真相:“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1]793;在《上池州李使君书》中,与友人共勉之余,他批评了吹捧“百代之下必为不幸”这一观点的“不学之徒”等[1]875-877。综上所述,以论辩说理为主,是杜牧散文最主要的艺术特色之一。
(二)论辩之“精”
《文心雕龙·论说》曰:“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2]倘若论辩最终做不到“研精”,则议论再多,也难免有华而不实、哗众取宠之嫌。是以杜牧的论说文之所以能为历代评论家所激赏,究其原因,正是在于他说理论事皆能做到周密深刻,条分缕析。如前人观牧之政论文,多称赞其有经济、识见过人,然假使牧之为文只有立论而不能深入,那么即使其见识再高、立意再新,也不过是以声势夺人耳目罢了。由此可知,说理切实令人信服,才是杜牧散文能以论辩而著称的关键。
在诸多论说文中,最能体现他“研精”的作品,当属论兵文。杜牧论兵,首先胜在对时局形势把握准确、认识透彻上。一般来说,牧之在为执事者做出具体筹画前,往往会先概述背景,铺陈利害。比如在《罪言》《战论》二文中,他先就河北地区在战略地位上的重要性做了一个简要的论述,其后才是如何解决藩镇盘踞、避免屡战屡败的方法与对策[1]633-636,649-651。再有为讨泽潞而作的《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也是如此,在陈述用兵方略之前,杜牧先对淮西与上党的不同情况进行对比与分析,从而为后文的议论做足了准备[1]817-821。其次,杜牧的论兵文对战事得失、作战计划等都描写得非常详细。就军事方面而言可谓有很强的实践性,于文学方面来说则颇具生动直观之感。现试举《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中的一段为例:
其用武之地,必取之策,在于西面。今者严紫塞之守备,谨白马之堤防,只以忠武、武宁两军,以青州五千精甲,宣润两千弩手,由绎州路直东径入,不过数日,必覆其巢。[1]820
对此,《资治通鉴》载:“时德裕制置泽潞,亦颇采牧言。”[3]《新唐书》亦云:“俄尔泽潞平,略如牧策。”[4]由此可见,牧之之文不仅语言晓畅,更难得的是绝非寻常文人空怀理想妄言军事的幼稚之作。最后,在得出最终结论时,总结归纳是他最常使用的方法之一。在《罪言》中,他将取山东之法归纳为自治、取魏、浪战三策,孰优孰劣,一目了然[1]633-636;而在《战论》中,他则把为平定河北而需要纠正的五项过失总结为“五败”,从战前训练到后勤保障再到赏罚问责,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无一放过[1]649-651。也正是因为牧之善用此道,所以其论兵文往往在说理论辩上显得格外凝练、深刻。
除此之外,杜牧还有一部分论说文,因立论新颖,与平常世俗观念不同,故在围绕论点展开论辩时,于说理方法与层次安排上更为注意。以《与人论谏书》为证,常言道“文死谏,武死战”,是以历代贤良刚正之臣多以直言极谏为荣,且必要之时更是不惜用血溅庙堂的行为来表现自己对国家、对君主的一腔赤诚。然而,杜牧却认为这种做法并不值得提倡。在文章开篇,他以史为鉴,犀利地指出了直言怒谏不仅于国事无益,反而是激乱生祸的导火索,因为怒谏实为“以诞妄之说,激怒之辞,以卑凌尊,以下干上”[1]862,因此其结果往往是“谏畋猎者,畋猎愈甚;谏治宫室者,宫室愈崇;谏任小人者,小人愈宠”[1]862。接下来杜牧选择举具体事例来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观点:首先,在普通百姓之间,用符合常理的、不极端的话来劝说他人,其实际收效要远强于一味地用危言去耸人耳目。然后则是历史上远、近两个进言的案例。同样是建议汉成帝不要乘楼船渡渭水,薛广德开口即以死相逼,而张猛却晓之以理,言词委婉,最终成帝欣然纳张猛之言;宝历年间唐敬宗欲幸骊山,张权舆极力阻止,然进言时皆以周幽王、秦始皇、唐玄宗作比,认为皇帝若去骊山恐享年不长,结果这段话反倒促成了敬宗的骊山之行。综上,杜牧认为:“今人平居无事,友朋骨肉,切磋规诲之间,尚宜旁引曲释,亹亹绎绎,使人乐去其不善,而乐行其善,况于君臣尊卑之间。”[1]863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为人臣者,勇于谏诤与深谙谏诤之道,两者缺一不可。要之,杜牧这篇文章,立论固然新,但更胜在其论证有方,然后方能令人读之叹服。
二、文势充沛,情感深挚
(一)气势豪壮
裴延翰《樊川文集序》有言:
窃观仲舅之文,高聘夐厉,旁绍曲摭,洁简浑圆,劲出横贯,涤濯滓窳,支立攲倚。呵摩皲瘃,如火煦焉;爬梳痛痒,如水洗焉。其抉剔挫偃,敢断果行,若誓牧野,前无有敌。其正视严听,前衡后銮,如整冠裳,祗谒宗庙。其聒蛰爆聋,迅发不栗,若大吕劲鸣,洪钟横撞,撑裂噎喑,戛切《韶》《濩》。其砭熨嫉害,堤障初终,若濡槁于未焚,膏痈于未穿。栽培教化,翻正治乱,变醨养瘠,尧醲舜薰,斯有意趋贾、马、刘、班之藩墙者邪。[1]4
就这段文字来看,评点杜牧的文章,其甥裴氏可谓是抓住了精髓。杜牧为文,多文气纵横、气势豪壮。特别是谈兵论政的政论文,其初衷是为了阐明观点让最高统治者采纳,因此文章写来极富感染力,颇有慷慨激昂、铺张扬厉、纵横驰骋的特色。拿《守论》一文来说,《守论》是针对大历、贞元守邦的情况所作。当时朝中有人认为,对于藩镇豪强只要“以良将劲兵以为衔策,高位美爵充饱其肠,安而不挠,外而不拘,亦犹豢扰虎狼而不拂其心”[1]655,就能达到安抚藩镇的目的,因此应继续守邦。对此,杜牧力陈这种姑息之策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当是之时,有城数十,千百卒夫,则朝廷待之,贷以法故,於是乎阔视大言,自树一家,破制削法,角为尊奢。天子养威而不问,有司守恬而不呵。王侯通爵,越录受之,觐聘不来,几杖扶之。逆息虏允,皇子嫔之,装缘采饰,无不备之。是以地益广,兵益强,僭拟益甚,侈心益昌。於是土田名器,分划殆尽,而贼夫贪心,未及畔岸。遂有淫名越号,或帝或王,盟诅自立,恬淡不畏,走兵四略,以饱其志者也。[1]656
这一段描写,骈散相间,以短句为主,加以铺陈排比之法,既有音韵之美,又足以体现作者的笔力。再如《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一文,杜牧为防异族扰境向李德裕谏言,认为应趁国家安顺、边虏内忧之时,大举征兵,主动出击,消灭边寇以绝后患[1]971-973。在文中,杜牧分析作战的天时地利,参之古事,用于今人,思维缜密,意气纵横,自信急促,颇有策士兵家之风。这类题材由牧之写来,不但无板滞枯燥之感,反而能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可以说仅凭文学性最弱的政论文,杜牧就足以独步晚唐文坛。
对于非论说类的散文,杜牧同样可以写得文势充沛,纵横奥衍。传志文《燕将录》,讲的是卢龙军镇的牙将谭忠的为人与行事[1]663-666。这篇文章虽是以写人记言为主,但在文风上却纵横恣肆,气势峥嵘。用陈鸿樨在《全唐文纪事》中的话讲,即“笔力斗健,极似《战国策》中文字”[5]。杜牧在《燕将录》中主要记述了谭忠的三件事,每一件事的发展都以对话来推进:第一,朝廷伐赵,谭忠说魏牧田季安不要听部下之言发兵相救,否则便会引天下之兵至魏。相反,若暗中与王师沟通,则不仅名声得以保全,且魏镇无忧,还能白获赵地,一举三得;第二,卢龙节度使刘济不愿听天子之命伐赵,谭忠激之,刘起初不听,后派人确认赵地边境果如谭忠所言不曾备燕,于是再度请教,忠细数其中根由,终令刘济欣然发兵;第三,刘济死后其子刘总袭职,后至元和十四年春,谭忠眼见赵人献城、齐地被分,遂以时局利害说服刘总归顺朝廷,从某种意义上讲使刘氏一族暂时脱离危险得以保全。其中,举凡是谭忠献策之语,可谓纵横捭阖,滴水不漏,的确无一不有《国策》之遗风。除此之外,《燕将录》开头和结尾的行文,乍读之下也似有几分《史记》列传的影子,是以整篇文章在整体上就充斥着一股奇气。事实上,观《樊川文集》,杜牧曾多次表露过自己对先秦两汉散文大家的推崇与仰慕,如《答庄充书》中就有“自两汉以来,富贵者千百,自今观之,声势光明,孰若马迁、相如、贾谊、刘向、扬雄之徒”[1]885之语。在《燕将录》的文末,牧之更是直接表明自己的文章是以先秦经典《春秋》作为学习对象的。由此可知,杜牧散文之所以气势沛然,应当也与他受先秦两汉文风的影响有关,不独是其自身性格气质所致。
(二)感情真挚
古人云:“文以理为主,然而情不至,则亦理之郛廓耳。”[6]正所谓好文章不仅要有思辨的闪光,同时更需要作者挟其浓厚之情感将它充盈起来,使之情韵饱满,从而更具生命力与感染力。历来评杜牧之文,众人皆将重点置于谈兵说理上,于感情方面略微有所忽略,这实在是有些可惜。诚然,牧之为文的确是更看重文章对当世的功用,也的确鲜少纯粹的抒情之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杜牧的散文就只有理性而没有感性。事实上,不论是民生之忧,还是身世之苦,在杜牧笔下都可谓发自至诚,莫不真挚动人。
面对国家政治军事上的失当举措,杜牧写来往往难掩心中激愤。他的慷慨陈词苦心谋划,又无一不是忠君爱国之情的体现。明人郑郲在读《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一文时便格外注意到了这一点,评价曰:“筹时苦心,苌弘血迸纸矣。”[1]975而在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面前,作者的感情又表达得极其沉痛。大和元年(827),时年不过二十五岁的杜牧在游历至同州澄城县时,因见到当地百姓受禁军与地方官的剥削压迫已久,最后宁肯将澄城山上险恶的天然地形作为屏障,以穷山恶水为家,也不愿再回到肥沃的土地上生活,还愤然发出了如下的感叹:
嗟乎!国家设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咸堕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涧壑自为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险而不恃法,则划土者宜乎墙山堑河而自守矣,燕、赵之盗,复何可多怪乎?[1]803
作者在文中接连使用了两个反问句,其悲愤忧虑之情可谓溢于言表。正是因为杜牧在论事说理、谏言上书时,始终将自己丰沛的情感注之笔端,是以其政论文、公牍文才能因醇厚的美学价值在同类文章中脱颖而出。
相较于论说文而言,杜牧于大中四年所作的三篇上宰相请求外放湖州的启文,在情感上可谓是更为动人。若论《樊川文集》中最感人至深者,私以为当首推这三篇。当是时,杜牧在京中为官,而家有病弟孀妹,故微薄俸禄根本不堪家用。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能有所保障,杜牧只得请求外调,一求杭州不成,故又再求湖州。在此之前,牧之虽有干谒之文,但未曾有过如此不加掩饰的做法。《新唐书·杜牧传》曾言牧以其从兄杜悰显贵,自己却困踬不振而颇为怏怏不平[4]。倘若真如新传所言,那么杜牧即使在家道衰落、仕途不顺之际也不曾上书求官,事实上,从其精心写就的纵横辩驳的政论文中就可看出,他始终是在无私地替国家民生考虑,并没有十分在意过自己的官位高低。因此,当年近五十的杜牧最后为了家人生计提笔求为湖州刺史时,其中的酸楚与无奈无需刻意渲染,只据实写来便足以令人动容。除此之外,在上宰相的前后三篇启文中,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杜牧与杜顗的兄弟之情。谈及弟弟,杜牧可以说颇为自豪:
某弟顗,世胄子孙,二十六一举进士及第,尝为《上裴相公书》,遒壮温润,词理杰逸,贾生、司马迁能为之,非班固、刘向辈亹亹之词,流于后辈,人皆藏之。[1]1005
这字里行间都仿佛可见作为兄长的杜牧对杜顗的欣赏与爱怜。而在写到弟弟多年来为眼疾所苦之时,作者的关怀与痛心无一不是发自肺腑,直令读者感慨非有此亲身体会者,绝无法写出如许文字:
某自省事已来,未闻有后进名士,丧明废弃,穷居海上,如顗比者。今有一兄,仰以为命,复不得一郡以饱其衣食,尽其医药,非今日海内无也,言于所传闻,亦未有也。[1]1005
念病弟丧明,坐废十五年矣,但能识某声音,不复知某发已半白,颜面衰改。是某今生可以见顗,而顗不能复见某矣,此天也,无可奈何。[1]1010
出于对弟弟的担心与挂念,当杜牧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忧心自己的情况,也不是抒发自己平生抱负尚未实现的不甘,而是立刻开始为杜顗打算:“愿未死前,一见病弟,异人术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无所不足,死而有知,不恨死早。”[1]1011要之,观杜牧之求湖州启,始知其虽极少言情,但绝非不善言情之辈。倘若牧之为文专以抒情为主,则晚唐文坛想必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三、长于用典,精于比喻
(一)征引古今
善于用典是杜牧散文的主要艺术特色之一。杜牧深知,在议论分析之时,靠空讲道理是很难说服旁人的,必须还要依靠一些事实依据来作为支撑。由于从小受家学氛围的影响,再加上自幼好读史书,是以杜牧在为文时经常征引相关的前人古事,用历史的力量、古人的得失成败来让自己立于确凿不败之地。他在使用典故时也颇有自己的特点。第一,他善于选择一些典型性强,在论证时具有不可推翻的压倒性的历史事件及人物来为自己的观点佐证。如在《上周相公书》中,杜牧为了要证明“大儒未有不知兵者”的观点,在文章开篇就抛出了三个是“大儒”且“知兵”的例子,即周文王、周武王与周公[1]843-844。按此三人皆为后世所尊崇的圣人,且在以儒家学说为主流思想的封建时代具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因此杜牧用这三人来说理,可谓从一开始就站稳了脚跟。第二,杜牧在援引典故时经常会采取“远近并举”的方法,即距今较远的古人古事与当朝不久前的人和事各举一例。如此一来,宛如一篇文章里双峰对峙,既彼此对照,又互为印证,从而使论据更加全面,说理也愈发无懈可击。前文所提到过的《与人论谏书》便是这样的用典安排,汉代薛广德、张猛谏成帝不要乘楼船渡渭水的典故在先,而宝历年间张权舆谏敬宗不可幸骊山之事在后[1]863。从功用上看,前者证明了委婉循常之言可比激怒之辞获得更好收效的观点;至于后者,则进一步坐实了怒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确实会起到反作用。将有用的史料按时间顺序一口气铺排下去,是杜牧在用典论事时的第三个重要特点。《上宣州高大夫书》是牧之为批判当时科举取士不录子弟这一荒谬规定所作。为了驳斥执事者认为子弟出身膏粱而不知理的错误观点,杜牧直接在文中列举了一连串历史上六十七位身为子弟但最终成为明君名臣的先贤。于是,在强大的论据面前,对方的观点不攻自破,己之观点不言自明,且如此铺陈排比,令文章读来朗朗上口,更具冲击力[1]848-852。再如《贺平党项表》中,杜牧围绕古今夷狄异族若在中原必生祸乱这一基本观点做出了如下论述:
春秋时长狄攻鲁,北戎病齐,破卫陵燕,侵秦挠晋。西汉赵充国纳先零于内地,东朝马文泉置当煎于三辅,自后炽大,侵乱关中,战争十年,骚扰四海,陵逼京邑,发掘园陵,段颎不生,终不能灭。后至曹公,因匈奴衰弱,分为五部,处在汾、晋,散而居之。元海杰然,首乱华夏,中原丧没,凡数百年。国朝贞观之初,突厥破灭,太宗惑彦博之利口,忽文贞之成算,处其降众,置于河南,不数十年,果残燕、赵,兴师命将,输榖馈财,天下骚然,始能殄灭。[1]935
此处可谓铺陈排比与“远近并举”之法并用,足见杜牧在用典上的灵活。
(二)巧设比喻
关于杜牧长于比喻这一点,早在其当年的成名作《阿房宫赋》中就已有所体现。赋体的传统写法本是铺陈敷衍,是调动各种艺术手法进行大开大阖地描述。但杜牧在小赋的创作中就已经开始集中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来表现艺术形象,由此可见他的确是精于此道。及至后来的散文写作,杜牧更是擅长以比喻的形象生动来消解议论本身所附带的枯燥晦涩。在牧之的论说文中,运用的比喻往往既贴切又有新意。如《注〈孙子〉序》里,他这样形容自己的注对后学可能产生的帮助:
犹盘中走丸,丸之走盘,横斜圆直,计于临时,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盘也。[1]784-785
这一比喻新鲜别致,喻体虽与本体相差甚远,但细想之下,作者把此书的作用以及自己对此书的信任,表现得鲜明生动。再有牧之代表作之一的《战论》,其在比喻方面也堪当典范之作。《战论》开篇云:
河北视天下,犹珠玑也;天下视河北,犹四支也。珠玑苟无,岂不活身;四支苟去,吾不知其为人。[1]649
河北在战略上的重要地位瞬间跃然纸上。另外,以四肢比河北,不仅体现了其重要性,同时也恰好与下文的天下之“两支兵”“两支财”相暗合。之后作者又言“是天下四支尽解,头腹兀然而已。焉有人解四支,其自以能久为安乎”[1]650,从比喻荡开,最后又以同一比喻收束,回环往复,可谓将比喻这一修辞手法运用到了极致。
尽管杜牧不以文论家著称,但在《李贺集序》与《答庄充书》中都展示过自己于文学评论上的才华。而我国的古典文论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常以形象来表达抽象,故阐发思想时经常会用到比喻,因此在这一方面杜牧也不曾例外。在《李贺集序》一文中,杜牧就曾连用九个比喻去概括李贺诗歌的艺术特色: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1]774
品读诗歌,做到把握其情感、意境、想象、色彩上的特点其实并不算难,但如杜牧这般全以形象的事物将这些缥缈抽象的概念明晰地表达出来,则盖非长吉知音者不能为也。
四、结语
后世对杜牧散文一直评价颇高,如刘克庄赞之“独步一时”;王士祯不止一次提到:“唐人之文,最喜杜牧、孙樵二家。”有人认为韩、柳之下便是杜牧,更有甚者以韩、杜并称[1]1475-1519。可知正因为牧之门户贵盛,受家学影响颇深,“文章则有经济”[1]1514,且识见不俗,故特以论说文见长。同时,杜牧又深谙议论之法,再兼以丰沛真挚的情感,辅以纯熟的用典、比喻技巧,遂最终形成了最为人所熟知和欣赏的雄奇超迈、清深劲峻之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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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雨笑,复旦大学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