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楠
《暴风雨计划》是一部耐人寻味的作品,它既是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对于莎剧改编和“经典新绎”的独特诠释,又让我们看到了大师历经一生的戏剧创作最后“返璞归真”的纯粹和自由,还有他用献给戏剧的人生追寻和探索的本质哲学命题:戏剧是什么?
正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笔者眼中,这部如同寓言诗般轻盈凝练的作品呈现了在想象和现实重叠下,贯穿全剧的核心主题:自由。它既是剧中人物追寻的自由,同时也是现实世界中戏剧和观众个体试图实现的自由。在剧中,精灵爱丽儿、怪物卡利班都试图从普洛斯彼罗的法术中脱身获得自由,普洛斯彼罗的女儿米兰达和她的意中人裴迪南克服阻碍争取爱情的自由,而主人公普洛斯彼罗被困在“阴谋”“复仇”“杀戮”的过往回忆中,直到全剧尾声终于放下“仇恨”,成全了女儿米兰达和裴迪南、释放了爱丽儿和怪物卡利班,从此自己也不再困于岛屿,走向释然的自由。正如他让精灵爱丽儿重获自由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到自然中去吧,自由且快乐。”
至此,我们似乎看到了一部用戏剧给成年人“讲”的寓言故事,因为这一切惊涛骇浪的“暴风雨”和它背后百转千回的“故事”,几乎全部通过演员的“讲述”(“叙事行动”)完成。而剧中的“法术”主要由精灵此起彼伏的吟唱声表现(也是穿插全剧的“音乐”效果),结合演员被法术控制时“无法动弹”“艰难费劲”的表情和肢体表演来展现。我们必须承认,在如此简约的舞台上,让演员将“超自然”力量的“真实性”通过表演展现出来,对于演员的信念感和表演功力都是极大的考验。尤其在上海戏剧学院实验剧院的舞台上,舞美和灯光非常接近并尽可能地还原了布鲁克自1974年重新规划的巴黎北方布夫剧场(Thé?tre des Bouffes du Nord)的极简舞美风格:全黑的布景、舞台顶端和左右两边的暖色帕灯框定表演区,道具只有左右两边各自摆放的长条凳、舞台中央零散分布的三四块圆形木桩、演员表演的中心位置铺在地上的一块深色土耳其式地毯。演员的服装同样以统一的深黑色为主,剧中一人分饰两角的男演员,则通过灰色的套头披肩(代表怪物卡利班)和精致的西装外套(代表王子裴迪南)以及两种声音(粗犷的怪物和优雅的王子)的变化在两个角色之间轻松切换,并且刻意为之地在观众可见的舞台下场口前完成换装。在演出中,剧中父亲普洛斯彼罗最初有意为女儿的爱情之路增加考验时,对女儿米兰达说:“你只见过卡利班和裴迪南这两个男人,怎么就能认定裴迪南就是最好的人呢?”话音刚落,观众席便发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声,这正是演员一人分饰两角和台词“一语双关”道出的戏谑和喜剧效果。
在《暴风雨计划》的叙事节奏中,布鲁克以流畅自然的手法呈现了两种不同的情感色彩和叙事效果。一种是喧嚣吵闹的喜剧效果和欢脱跳跃的表演节奏,主要通过怪物卡利班和他怂恿下试图合谋杀害普洛斯彼罗的两个莽夫特林鸠罗和爱普洛斯这三个人物形象组成。他们三人在隐身的精灵爱丽儿眼皮下谋划夺权大计而不自知,还有三人被爱丽儿的恶作剧戏弄而乱作一团的滑稽、冒失、愚笨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忠实于莎剧“戏谑” “讽刺”“幽默”的片段,如同“快板”般欢快、跳跃地点缀了全剧人物形象的鲜亮色彩,同时引得现场观众哄堂大笑。另一条线索则是米兰达和裴迪南的爱情故事线,两人从相遇相知到相爱的过程,在剧中如同一首温柔的抒情诗般时隐时现,在温柔的絮语、缓慢的靠近、热切的拥抱之间呈现了“慢板”般徐缓的柔情。这两种情感色彩和截然不同的表演节奏,在全剧的叙述主线下进行着流畅协调的交替和穿插,从而中和了原本的单一叙述容易导致的单调效果。在“叙述”主线、欢快的“戏谑”和舒缓的“诗意”三重节奏的切换、情感色彩的变化中,《暴风雨计划》构成了明暗交替、浓淡相宜、静中有动的流动叙事。
值得注意的是,在75分钟的演出过程中,舞台灯光仅有两次调度变化:第一次是普洛斯彼罗在见证女儿米兰达和裴迪南的爱情仪式上,向众人展示他的“法术”之际。帕灯变暗,白色追光旋转着汇聚在三人身上,高大的人像轮廓投射在黑色的背景上。当普洛斯彼罗的“法术”展示完毕说“够了”,追光收,舞台灯光还原如初,观众席再度投以默契的笑声。此刻,布鲁克就像是个机敏的“老顽童”又或者像个掌管戏剧游戏的“先知”一样,悬置在高空中俯瞰着众人,用他举重若轻的戏剧“魔法”逗得剧场中的观众们瞬间变成了感受戏剧带来的纯粹简单快乐的“孩子们”。第二次的灯光变化则是临近尾声,普洛斯彼罗站着面向观众发问:“自由是什么?”观众席的场灯逐渐亮起,伴随着普洛斯彼罗大段的独白,观众不再是蜷缩在黑暗中被动观看的“隐藏者”,舞台区域随着场灯扩展到了整个剧场空间,而观众也成为了参与“表演”的一部分,正是观众构成了普洛斯彼罗的“倾诉对象”和“审问对象”。这一刻,观众不得不从昏暗中“觉醒”,在观众席的场灯曝光下,不仅需要直面演员和角色的提问,同时也在光亮中照见了“显现”的自我。正如在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中投射的那一抹象征着“自由”的光将洞穴照亮。在《暴风雨计划》中,彼得·布鲁克再度让我们意识到法国乃至欧洲当代戏剧革新中不断挑战的“观演关系”,在布鲁克的戏剧导演艺术中,他将观众放置在与演员和表演同样重要的位置,希望通过观众的思考和想象探寻戏剧演出的完整意义。
《暴风雨计划》仿佛试图通过最简单直接、质朴率真的方式,实现彼得·布鲁克晚年创作风格追求的“返璞归真”。在演员绘声绘色的“叙述”中,在剧场空间里,似乎重现了吟游诗人向众人讲述那些引人入胜的“真实”或“虚构”的故事。而这正是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试图探索和追问的戏剧的本质,他将想象的权利和自由郑重其事地交到观众手里,跟随着他走向“大道至简”的“戏剧旅途”,通往无形的、无限的、辽阔的想象的自由世界。这条返璞归真之路,正如布鲁克从1975年到2017年导演风格和创作手法的转变,从长达9个小时的《摩诃婆罗多》,到再度从印度史诗中取材创作出浓缩至70分钟的《战场》,他对于长篇巨制的经典文学改编及其在演出呈现的极度浓缩上,显示出其创作思想的沉淀和导演风格的“演变”,这无疑也显现了当代戏剧创作的探索与发展及其在所经历的后现代艺术的风格环流。从鸿篇巨制的史诗改编,到凝练浓缩的经典新绎,不论是戏剧作品呈现在舞台上的物理时间,还是每部作品讲述的虚构时间,“时间”二字似乎已经无法局限布鲁克通过戏剧艺术探索和接近自由的脚步,甚至早已成为他掌控在手、灵动自如的“魔法”。布鲁克在创作生涯的最后,如同《暴风雨计划》中最终选择放弃了法术而走向自由的普洛斯彼罗,将他的戏剧瑰宝留给世人继续探寻关于“自由”的答案。
彼得·布鲁克一生以其绚烂闪耀的戏剧创作,勾画了近一个世纪的戏剧演化风云录,其中有激流勇进的先锋革命,有鸿篇巨制的经典重温,还有跨越国界和文化,关乎人类共通命题的思想交汇。晚年他用返璞归真的至简和质朴,向我们呈现了历经千帆之后的“大道至简”,于寂静处观山听海,在剧院里以最虔诚又最质朴的方式聆听戏剧、世界、生命存在的呼吸,启迪着后人在那片“空的空间”中延续他对戏剧本质和对人类关切的思考和探索。在这颗巨星陨落之后,我们也将继续追寻着他的光芒走向通往未来的戏剧之门。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博士后、讲师)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当代欧美戏剧研究”(19ZD10)的阶段性成果,2022年度上海市艺术科学规划项目(YB2022-A-022)的阶段性成果,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73批面上资助阶段性成果,本文获得2022年上海市“超级博士后”激励计划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