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堆小公主(短篇小说)

2018-03-01 19:23白琳
广州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米兰达

1

米兰达是我的大学同学,法语专业的班花。

法语专业只有一个班。班上有二十三个学生,二十三个学生里有二十个女生,三个男生。这是2002年我们毕业前的状况,或者说是我以为的状况。等到2017年,二十三个同学里面,有十八个女生、两个男生,还有一个想要变成男生的女生,一个已经变成女生的曾经的男生,和一个性别模糊的人。不管男生女生怎么分配,米兰达都是曾经的班花。不过,再过几年大概就要让位给一个现在在法国做外贸的女同学了。因为从聚会的状态来看,米兰达脸上注射的内容物没有对方多,看上去就有点像放久了癟掉的气球,已经气势不逮。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过两年苹果肌不那么流行了,蔫苹果的自然美或许可以重登审美平台。

米兰达长得还不错,但就是和淘宝上卖的很多时装一样,仔细研究会发现车工不齐,线头有点多。她脸盘不正,下巴有点偏左,鼻子有点翘,后来身边有好多开始整鼻子,结果都整成了米兰达那样的翘,露出一半的鼻孔,一不小心就要露出两个完整的黑洞。黑洞里长着钟乳石还是荒草,有潺潺流水还是供着什么形状的神像。有时候借着光线,孔洞的前半部分还是可以被外人瞧个模模糊糊。米兰达其实是有一点点忌讳自己的鼻子的,经常拿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鼻尖往下压,但后来当她看到大家都整成这样也就释然了,或者说当她不再特别需要美貌的时候,她就有点释然了。有几年米兰达常常被陌生人质疑鼻子的真实性,她就用手大力地拧自己的鼻子给人看,大力到像是要拔出红酒瓶的软木塞。有一次她把自己的鼻子真的拧出血来,鼻腔内的毛细血管放开了往外喷热烘烘的鼻血,米兰达的酒瓶子就开了。米兰达反而觉得很痛快。

米兰达总是喜欢证明,蛮荒有力地去证明。

大部分时候,米兰达不表演拧瓶塞流鼻血的那一套。但是她的鼻子会被拧得发红。红扩散到两颊,渐次晕染成橘红和桃红的混沌。米兰达的脸上,眼睛大有卧蚕,皮肤白,嘴唇就现出了强烈的朱红色。那时候她不缺血。流鼻血流多了也没事,连笑一笑两颊上也有红晕慌慌忙忙跑出来。好多人觉得那是娇羞。但是米兰达不常笑。如果那些红晕真的是“娇羞”,米兰达不乐意别人觉得她“娇羞”。

都说性格好坏体现在脸上,生活态度体现在身体。这个真难判断。米兰达看上去没什么好性格,因为太白了,就有点尸凉的感觉,像在太平间关了好几天才放出来的样子。米兰达的生活态度还挺积极的,这个主要是她又瘦又高,其实倒也未必瘦,米兰达最胖的时候有一百二十斤,最瘦的时候也不下一百斤。她骨架小,腿直,天生敢往嘴里塞东西,塞到脂肪把皮肤撑薄也看上去像是个瘦子。再加上她常年鼓捣哈达瑜伽热瑜伽流瑜伽,搞得肌肉匀称,所以体态良好。不过更重要的大概是因为米兰达还有张小脸,至少那时候我们看人还是习惯从脸开始看。很多人以为瘦下来就好了,我觉得一半一半吧。还是得看脸。等到真的瘦下来,就会发现,其实需要的还有整容。脸确实是时尚的中心。

在学校时,米兰达总是说自己身高1米69,实际上她的净身高是172,我很不喜欢和她走在一起,因为会像一只小鸡。米兰达虽然又高傲又矜持,但仍有男生知难而上,所以她屁股后面常年缀着两三个追求者。那会儿米兰达就像是一株会开花的植物,一会儿长出来一根花,过段时间谢了,一会儿又长出一根花。有时候花们此消彼长,和米兰达似乎又没有什么关联。米兰达由着这些花跟在后面,偶尔回头去看看彼时有几个,长得是不是漂亮。米兰达除了是班花,学习也好,二十三个人里面总是前三名。有时候学习学得烦了,瑜伽练得枯燥了,和我吃饭吃得没胃口了,米兰达就想着要谈个恋爱。米兰达想谈恋爱的时候,也想过从那几根花里面挑一个顺眼的,后来还是忍住了。她老是对我说一句话,但其实我每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知道实际上她是在向自己喊话。

她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米兰达在挑货。米兰达不想被比死。

米兰达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体面,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直到很多年后,我们班的很多女同学们无聊了要仔细回味一下过去时,想着想着不知道想到哪一个细节,才陡然惊觉米兰达当时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有钱。也或者,我们也真的不是因为长了一点年纪就长了一点见识。我们只不过因为足够老了,扔掉了足够的时间,所以可以看看事件的走向,于是过去的暧昧不明到现在就有点光,可以照出“啊当初原来是这样”的感叹。但念书那时候,大家都认为米兰达是一个富裕家庭出身的幸福的Mademoiselle(法语,小姐)。

说米兰达富裕出身,是因为那时候她用什么都要比普通大众好一点点,衣服鞋子护肤品,手机相机笔记本,米兰达总是买得快又买得贵的那一个。米兰达财物并不多,但是再回忆一下,想到的只有“贵”这个字眼。那时候公务员月薪才一千多块,米兰达的一双鞋就要五百多。

米兰达长年套在脚上的,是一双黑色短腰的皮靴,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角色多变。米兰达有时候光腿穿有时候穿一条leggings有时候套上牛仔裤穿,腿长,怎么穿都好看。好多次我去米兰达的宿舍玩,米兰达都在擦鞋子,她说这种鞋皮子软娇气,得好好保养。

米兰达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她的床上却衣服袜子卷成一团。有一次我闲着无聊随手帮她整理一下,刚收了两件衣服,米兰达就说,啊不行,那件没洗,这件可以再穿一次,那件刚洗过……后来衣服袜子还是卷成一团。米兰达睡觉时就把这些东西往墙里推一推,混着她的听力磁带语法书耳机线发圈眼罩或者还有一些卫生纸和换了还没来得及洗的内裤,侧着身子睡在垃圾堆里一般。

垃圾堆小公主米兰达,确实睡在垃圾堆上。衣服卷开之后,床单上还可以看到米兰达月经干涸的红褐色印记,还有姜黄色的饼干渣和灰赭色汤水落下的痕迹,连枕头上都有漏了油的油笔芯浸的一团又一团黑乎乎的痣。米兰达说,这是小时候养成的坏毛病,改不掉。她早已经习惯了这么乱糟糟的生活。

2

没有人计较米兰达怎么在垃圾堆上生活的,把下铺的帘子拉上,米兰达的垃圾堆就只存在于米兰达的世界,谁也不会看得到。endprint

缀在米兰达后面的男孩子们,有几个曾经很荣幸地光顾了米兰达的口腔,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曾经黏在米兰达用来念法语的嘴巴上。米兰达说到他们的时候会嘴干,嘴干了她就会用舌尖快速地舔一下那两片薄薄的海绵。舔完之后海绵干得更快,米兰达就把他们从自己的嘴巴里迅速卸下来。

卸下来的,基本上就等于消失。我现在还能记得的,也只剩下两个。一个是矿老板的儿子,那时候据说身家有四百万。他爸刚刚包下来一个矿没几年,2000年的时候,搞煤炭还没有成为一个像烟花一样绚烂的产业。不过四百万也不是小数目了,米兰达考虑了一阵子,但是没有考慮太久的时间。那年五月赶上米兰达过生日,煤老板的儿子给米兰达买了一个皮包,操着一口怎么也纠正不过来的方言plus普通话,表达了对米兰达的爱慕。米兰达说,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讲不成普通话这一点,实在让她无法忍受。那时候我们都还是有点太嫩,不太知道后来的煤老板们大部分都是从自己村或者周边村里挖煤挖出钱来的,也还没见识过更多阔太操着更浓郁的土话背着手工串珠的包包去买几十万的奢侈几百万的车子和几千万的房。米兰达太着急,不知道修炼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不过米兰达也不会像我这样见识浅薄,日后反复替她感到可惜,她从不回头,很少纠结过往。再加上,反正煤老板的儿子表白失败后就很快不知道缀在另外的什么植物身上去了,米兰达也没有太在意。这个故事实在短到没有开头。

我知道只不过米兰达的理智战胜不了情感而已。

念到快要大四的时候,米兰达终于开始谈恋爱了,从六月份开始,她频频去见一个外校的男生。这个人是念计算机的,建设大学计科系的系草,也是校学生会副主席。米兰达每一次打扮体面地出门,留下一屋子的狼藉。我时常坐在米兰达的垃圾堆上,看着米兰达走向两极。也唯有我知道米兰达的人生观,就是在垃圾堆上建立的。

约会回来的米兰达,从来没有欢天喜地过。她把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端在睫毛上。

有一天晚上米兰达要我陪她到体育场上坐坐,我们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看操场上跑着步的影影绰绰的人。他们的脚踩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要挣脱地球的牵绊奔向自由。米兰达说,嘴里好苦。她发了烧。

那天大概是米兰达最后一次和计科男系草约会。等我们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的时候,米兰达才确定那是最后一次。我们常常猝不及防地迎来最后一次。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的安排一样,并以此擅自结束一种关系。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米兰达发着烧,高温烫穿了她所有的情感,那上面只剩下一个个缩头缩脑的窟窿。

那天中午米兰达在约会的中途突然来了例假,从公园的座椅上站起来的时候裤子上沾满了血。计科男系草用背包帮她掩住,在附近开了一间钟点房。然后他跑出去给她买裤子和卫生巾。

米兰达垫着卫生纸在房间里睡着了,计科男系草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犯了更大的错。酒店的床单被浸红了一片。

那是一家很简陋的酒店,外墙贴着白瓷砖,建在一处城中村里,被一群红褐色的五六层小楼包围着。村民们把地变成了楼,在楼的身体上凿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密密麻麻蜂巢一样,洞里面挤着小小的一条一条的肉体,这些肉体里淌出来的汁液把村民们一个个养成了百万富翁。楼中一小格一小格,填满了这样多汁肉体。酒店在千百个身体中间挂上了一张红色招牌,招牌上流水一般淌着字。三小时多少钱,五小时多少钱,八小时多少钱,一天多少钱。

酒店叫着一个洋气的名字,实际上长着招待所的脸和身材。床单被罩,都泛着潮灰,是再也洗不干净的污浊之色。三小时四十块,就是这个房间的钟点价,米兰达躺在许多男女躺过的床单上,在许多男女留下特殊液体的地方印上了自己的血液。

酒店老板娘站在房间里。她矮,瘦,文眉,脸庞扁平,素面朝天的油亮。她嘴里长着两颗虎牙,但是一点也不可爱。她刻薄地说,赔吧,两百块。

米兰达坐在床沿上,望向计科男系草,这个男人说着好听的普通话,有至少一米八的身高,也算相貌堂堂,还是学生会副主席。现在,学生会副主席淌着汗,汗那么缠绵不绝地落下来,他的白色T恤前后都湿了一片。因为湿,他整个人显得窄了许多,似乎还缩着肩,白T恤不是纯棉的,上面结着许多毛毛糙糙的小颗粒,是在学校后面的创意园买的十五元一件的T恤吧。很多人拿这样的T恤作画,他直接就穿了。学生会副主席对米兰达的目光毫无知觉,他低声下气不断恳求老板娘算少点,老板娘的眼睛先在他的脸上戳了好几个孔,又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扫描了坐在床沿脸色发白的米兰达,一丝不乱地说,你们办事儿时为什么就不注意点,现在只能赔。

计科男系草沉默了很久,他出了太多的汗于是头发都湿了,湿了头的他看上去有点奇怪,有点猥琐甚至有点臭。臭是可以通过看来感知的么?米兰达感觉到这种臭的时候不相信地闻了自己。然后还不等她感受到更多的气味,计科男系草有点尴尬地转过来对她说,刚才买东西的时候钱花了不少,现在也就只剩三十多块……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什么,扯起米兰达躺过的床单冲到卫生间。他打开水龙头一边搓洗一边说,我给你洗干净不就行了。

有一阵风吹着,在初秋格外清爽。米兰达看着招待所里开着的风扇,它试图搅动这密闭空间里的一切。这个房间有一扇打不开的假窗,窗外是一条有回声的走廊,白天像黑夜一样潮湿。他们三个人,像是被冻在皮冻里的碎肉片,胶着着凝固了。风扇吹送的风,也迟滞也缓慢,它假装和外面的风一样,阔大而自信,但是在这小小屋宇内显露的只有卑怯和畏缩。它从一角送来冷风,一波一波吹动了他的发音,那声音像是翻越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墙壁。米兰达心头像是被电风扇扇叶绞扭了,她从包包里掏出了两百块钱。

过了几天,米兰达请我们吃饭。她带来了一个面目崭新的男生,她挽着他的手跟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男朋友。那个男生长得很憨厚,个子不高,中人之姿。

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的时候,米兰达敲定了工作。她进了建设大学,手续办得很顺利。

同一个宿舍的女孩羡慕她:你老公爸妈那么能干,现成的大房子好车子,起码比我们少挨二十年!endprint

这是真的。

米兰达志得意满。

所以你以后也要找一个有条件的男人,结婚生子,再也不需要学习进步挣扎向上。米兰达诚挚地说。

刚考上研究生的同宿舍女孩子撇撇嘴:这么个看脸和身材的世界,那种豪门贵戚哪能看得上我。偶像剧里那些脑残桥段,还不是多少人意淫过了的。

谁说不是。

所以她现在考了研,未来还会考博。她早早认清楚了得靠自己。

米兰达不吭声了。她的脸有点黄黄的,像是在生病。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衣服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放进箱子里,又拎出来。她的床上盖满了花花绿绿的物件,她把这些东西拿起来看看,扔在一边,一层叠在一层之上,然后再从下面抽出来看看。她在床上翻来翻去,床前所未有地凌乱着。月经的赭石色还是沉淀在她的世界之下,被杂物覆盖。最后,她拿了英德字典和几本教材放进箱子里。出门的时候跟大家说,她留下来的所有一切,直接叫学校里收废品的人来收走就好,什么都不要了。卖得了钱大家分了吃雪糕。

那只黑色短腰小皮靴横倒在床底下,米兰达把它也抛弃了。

3

人人都说米兰达势利。我认为确实如此。

半年之后,米兰达要办婚礼,找我来和她一起采购。

我们一起去逛家具店,米兰达在所有高档的大床上都躺过一遍。那一天她没有来例假,肢体很舒展。最后我们俩睡在一张售价三四万的床上,讲着话讲着话渐渐迷糊了眼睛。大学时代开始,偶尔我们也躺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躺在这样高级的床上。米兰达躺得很安心,她侧着身子,渐渐蜷曲成了一只虾米。米兰达睡着了。睡着的米兰达永远都是这副模样,缩成一团,紧挨床沿,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羽毛被子很轻也很暖和,像一团温暖的雾浮在我们身上。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想,这里和她曾经躺过的那家酒店真是云泥之别。

我们在卖场里睡了两个小时才醒来。

销售像是冬天里冻过的白菜,脸垂坠得要萎缩成一摊水。

米兰达对我说,就买它吧。她淡定地从包包里抽出了卡片。

冻白菜销售惶恐地赶忙为我们介绍:床是进口品牌,实际上,床垫才是它身上最有价值的那部分。我带您检视一下这款奇高价格床具的部分要点:首先是床架,木质床架的厚度诚如您所了解的是4cm,这样的厚度是盖房子用的厚度,床架接口大部分采用了古老的榫卯方法。其次是弹簧,弹簧采用了惯用的6圈式弹簧系统。再次是马鬃:这里有个级别的选择,选用的是白色马尾毛,道理有二,马尾长度保证了在咔剪的时候没有碎屑,基本上是整齐一致的弯曲,而白色马尾稀少,毛的直径更粗,保证了高级床垫的弹力需要……

他讲得飞快,唾沫横飞。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金钱。好像从他嘴巴里吐出的字上,他可以碰撞出一个又一个的五块十块。他追逐着这些字句,越讲越通畅。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闭,开开合合,刚睡醒的大脑里混沌一片。我想,啊,原本他是要为顾客说明这些的。

那张床上,有一种淡淡的怪味,但是说不出的,和米兰达契合。

米兰达买了一整套,她要了样品,这样的话可以少三千块。她还要求赠送上面所有的床品,也就是我们躺过的一切。她刷卡时我在想,那张红色的卡片上应该还有很多钱。

紧接着米兰达就带我去看便宜货,一套沙发衣柜组合8000块,一套书柜4000块。米兰达买得很快,她说没啥钱了这些边角料随便买买就好。

米兰达总是在我以为她很有钱之后,来告诉我她很缺钱。我们看完了家具,米兰达卡里只剩下一万多的余额。米兰达要一鼓作气把钱花得干干净净,她打算把那张卡片剥脱成真正的卡片。出了家具城她说,走,咱们去看婚纱。

米兰达看的婚纱平均五千起跳,她刷尽了卡里的钱要了一件有长纱的礼服。大概因为刷得痛快,店里送了她一条红色的敬酒服,细肩带。米兰达说,这下好了,省得再去买裙子。米兰达挑婚纱挑得很快,前前后后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结婚这个事,米兰达从头到尾都是在应付。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要预约做个脸弄个头发搞个按摩,我也怀疑到最后她都没有试过随手买的婚纱。她结婚那天,红礼服的肩带一直往下滑,有一阵子,她左侧的肩带没有好好在锁骨的边缘兜着,而是懒散地横躺在肩侧。它把嵌在米兰达肩膀上的牛痘切成两半,因为肩带太细,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道血线。有人不断提醒她肩带滑落,米兰达一开始还把它拽上去,后来看着这根柔弱无骨的肩带,就任它继续柔弱下去。米兰达不在乎它究竟是不是可以站得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去吃麻辣锅。米兰达吃到一半跑去卫生间吐。吐完了回来坐下,再跑回去吐。等她最后吐完,我说,你又怀孕了?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我还不知道结不结婚呢。米兰达说。

后来我看好多无聊的电视剧故事书,都说一个女人要用怀孕拴住一个男人。那不是米兰达的故事。米兰达要拴住的并不是对方,而是她自己。

毕业前,米兰达已经怀了一次孕。多年来一直坚守童贞不恋爱的米兰达把处女之身供奉给了农业厅副厅长的公子。她怀了孕,对方家里知道了,也挺高兴,急急忙忙帮她办好进建大的手续。

但是她犹豫了。

流产手术是我陪她去做的。那一天到那家女子医院来看病的病人很多。在目睹一个女人被老公抱着飞奔的过程中淌了一地血之后米兰达开始流泪,她在医院的等候区里哭得声嘶力竭也百无聊赖。医院里的哭声,总是那么多,嘤嘤呜呜地盛放着一个又一个关于血液和伤口的故事。大家奇异地看了她一会儿,又各自忙碌。偶尔,人们也是有一点善意的,知道要回避别人的痛苦。

米兰达哭完,抖抖索索地準备进手术间之前,还问我:最近一个他以前的女同学一直在联系他……可是我就算知道他有这个事也不觉得怎么难过……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拿掉这个孩子?

那个憨厚平庸的男人,因为不太平庸的背景,平白生出许多花边。几个月前还是少女的米兰达,现在成为要杀死自己孩子的未婚妈妈。endprint

米兰达为杀死自己的孩子争取一点时间,留给后悔的时间。她把子宫里的异物清除出去,就腾出了思考的空白。米兰达在空白里仔细研究爱和未来,她的研究做得很糟糕,彻底逻辑混乱。她连在别人的经验里找论点的机会都没有。她周边的我们都睁着无知的眼睛傻里傻气。

米兰达进手术室打胎,在四十秒之后进入最平稳的无感世界,我在外面等了六七分钟,还在想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米兰达的答案已经出来了。挺快的。米兰达在任何事情上写答案都挺快的。她会做的写得挺快,不会做的也写得挺快。

4

米兰达又一次用试纸测出怀孕的那天傍晚,她坐在新房里刚装好的马桶上四处乱看。

墙壁上贴着浅灰蓝的瓷砖,每一块上面都有凸起的花枝和不规则的细小的裂纹。她从一条裂纹移向另一条裂纹,果然,这世界上并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裂纹。她看到头顶装好的风暖,最好的风暖,价钱最高功能最多的风暖,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她终于可以在家里洗一次澡,这是她从未做过但一直向往的事件之一。

原本她还想要一只浴缸,扔花瓣喝红酒泡牛奶浴,但是看到公公婆婆家那难以清理的巨型浴缸,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卫生间里的五金挂件,脆亮脆亮地放光,毛巾浴巾也买好了,和酒店一样齐齐整整地摆放着。比酒店的干净,比酒店的纯洁。她开始看窗外,窗外是婆娑的树影,微凉的风吹进来,是流动的活着的风。

房间阔大舒服,身下坐着的马桶,是全自动的冲水烘干马桶,她的手抚过遥控器,也心生满足。什么时候过得像这般好过呢。她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孩子还是豆芽一般的存在。她想,在这个充满装修毒气的空间里,它会不会再一次死去。然后她从马桶上跳下来,决定离开这个房间,到婚姻里去。

米兰达的幸运在于她想结婚时就可以结婚。她老公三心二意了几天,复又比较出米兰达的各种好来。于是三心二意之后的一心一意就成了死循环。

米兰达是一群Mademoiselle里,最先结婚的人。

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看到了计科男系草。我是在大门口迎宾的时候看到计科男系草的。建设大学派了一辆校车专门接送参加米兰达婚礼的领导和老师。这是我后来多次参加高校婚礼再也没有见到的情形。

米兰达的婆婆是高院的法官,她和农业厅副厅长站在豪华酒店的大门口迎接每一位客人。他们热络熟识亲昵自然地和每一位领导寒暄说话,计科男系草夹杂在一群大学教师中离语言的中心很远。

但他还是十分出挑的。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白衬衫牛仔裤。远远的冷冷的。

他也终于即将留校了,千辛万苦。一开始考取了本系的研究生,紧接着兼任低年级学弟的班主任。曾任校学生会副主席一职帮他在团委认识了一个管事的领导,这一年年底,他的档案就会归为专职班主任那一区,是学校内部的行政人员了。

好歹。好歹。

在高校里了。

和米兰达不同,他的路注定艰难险阻。Mademoiselle中有人说,他的失败是因为穷。穷这个字是那时候的他唯一不能掌控的东西,出生在犄角旮旯不是他可以选择的,因为这一点而失去所爱,真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情。Mademoiselle们说其实他也算是米兰达的贵人,如果不是他带米兰达去参加同学聚会,米兰达也不会嫁到好人家去。

他来不是米兰达请的,请他的人是米兰达的老公,农业厅副厅长的儿子,省高院高级法官的儿子,与他同窗四年的室友。他在这位室友的眼里,像是一张扎在沙滩上的帐篷,还不等狂风暴雨来袭,只呼出一口气,就翻了。

又过几年,我重新回校读书,遇到一个女孩。我们熟悉之后,她问我认不认识米兰达。她说她是计科男系草的前女友。

她是计科男系草的前女友。恰恰好是在米兰达那一任之前的前女友。在大学里,他们短暂地谈了一场恋爱。他家境贫寒,这一点她也不是没有丈量过,她手里扯开一根软尺,还没来得及仔仔细细地量好,就犹犹豫豫地被追到。只不过当她心一横把皮尺扔到一边正打算海枯石烂地进行下去,没成想自己却像被计科男系草随手拔下的一根狗尾巴草那样不一会儿就又被随手甩掉。

她耿耿于怀的,除了被甩,还有对计科男系草的怜悯。

计科男系草很爱米兰达,爱到一定要把手上握住的女朋友甩脱,但是后来呢,他更快地被甩了。有一天,他大概故意把自己灌醉,或者只是用酒精给自己的嘴巴消了个毒,忽然整个人变得有点干净起来,他打电话给她,说,这些都是报应。

后来他就变了。女同学说。

为了留校,他和校团委的那个女领导走得近,学校里风传了各种与他们有关的桃色版本,多到无力校勘,每个版本各有爆点。后来真的留校了,他就不再理会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人人都说他是小白脸势利鬼,他也不以为意。他热衷相亲,但条件不佳,始终都没有最好的对象出现。什么是最好的对象呢?他好像有给出来一个近乎标准的答案。后来,他三十岁了,遇到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是一个区领导的女儿,有短暂婚史。他娶了她,开着她的车住着她的房研究生毕业念了博,行政身份换成副教授。这样看,也不比米兰达的人生际遇差。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可喜可贺的消息。米兰达从来没再提过他。从那晚我们在体育馆看台上一个接一个看着那些脚不沾地的黑影绕着四百米环形跑道绕圈的时候开始,米兰达就决定不与自己绕圈了。

5

米兰达在小县城里长大,爸爸是政府里的工勤人员,负责开车往村里送化肥什么的,后来又帮着城关镇一个马场看马。所以父亲的身上永远都有一股马的味道。这味道在被母亲咒怨,她骂她的男人,说无法忍受和一个浑身臭味的马夫同睡一床。后来父亲就很少回家来,回到家了之后,也只在卧室外面的窄过道里拉出一个行军床。行軍床吱吱扭扭地乱叫,米兰达常常在黑暗中感受父亲的翻身。那个翻身是坚忍的。她可以感觉到父亲的呼吸停止了,那一团气缩在胸腔里,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抬起来,像是一种瑜伽姿势。然后再慢慢地从另一面落下。落下的时候,气息会隐忍着缓缓地长长地喷出来,隐忍而热烈。但即便这样,床还是叫,母亲的叫骂比床更响亮。endprint

母亲在小县城电影院门口开一间五金杂货铺。生意寡淡。杂货铺自打开张就没有收拾过,米兰达长到十八岁,杂货铺也快二十岁了。杂货铺背阴,只有进门时的一点光明,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摆着,里面塞满了螺丝起子。米兰达的妈没事干的时候就去隔壁或者院子里打牌搓麻将,杂货铺扔给米兰达照看。米兰达一边写作业一边卖货,收了假钱烂钱还免不了一顿打骂。来杂货铺买东西的人,没有一个是高级的,全部穿着邋里邋遢。男人们洗朽了的二股筋背心长到可以盖住大腿,背面挂着三五只窟窿也没人会觉得不妥,有女人穿着自己老公的运动短裤就来了,蓝底子红边,蓝底子上勾出了一条一条的丝线,毛擦擦,裤腰上松紧很松了,拿绳子捆着。冬天就更简单,来的人好像从来没洗过,和衣服一起活着,它们像是长在他们身上的毛皮。有时候米兰达可以看到某个人的背后有一片虱子在蹦,噼噼啪啪像是跳跳糖在表演。米兰达知道自己家的杂货铺也少不了这些虱子。米兰达想,原来什么人就要往什么地方去。

米兰达不写作业也不卖货的时候,就尽力把塞得乱七八糟的杂物整理一下。有时候会突然翻出一箱快过期还没卖完几乎要干掉的强力胶什么的,也不会受到表扬。米兰达妈妈只会怒气冲冲地说,要死了,把这个塞到柜子底下,叫谁能看见。等米兰达爸爸晚上回家,就是一顿大吵。吵架的内容常常围绕三毛五分钱。米兰达一面洗漱一面背课本,早就习以为常。

再长大一点,米兰达处理事情的办法就圆滑很多,她不再和母亲交流每一件事。整理出来残货,能卖就卖,卖不了折价也要卖。总有人愿意买。米兰达觉得,这世界上永远都不会缺少穷人,反正穷人买杀虫剂也不过是为了心安,并不是真正要杀虫。那么多虫子哪能杀得完?低劣丑陋的虫子在穷人的世界里爬行,爬着爬着,人就和虫子一样了,要什么杀虫剂呢。

米兰达不怕蟑螂这样的动物。在五金杂货店里,米蘭达经常看到几只大大的蟑螂从杀蟑胶和灭蟑清上施施然地爬过去。心情不好的时候,米兰达会卷起一本书,朝那几个大胆的不要命的动物身上拍下去,力度控制好了,就会听到一声噗的爆浆声。力度大了,噗声就没有了,卷过的书面上只剩下一张躯壳,内在的容量有时候是一片,有时候只是一条线。米兰达觉得杀死什么,是一件多少有点快感的事,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孩子乐意用开水烫蚂蚁;用砖头拍死一条肉虫子;把青蛙扔到电线上电得抽风;掰去蝉的四肢插上火柴棍叫它安着假肢继续行走。也有接受不了的时候,米兰达看着隔壁的小姑娘从一罐蜂蜜里挖出一勺子吞进肚子。那罐蜂蜜里面有好多的小黑点,是蟑螂们,还没长大的蟑螂们。它们会在她的肚子里长大吗?米兰达很好奇。但是从那时候起,她一口蜂蜜也不吃了。

和五金店一同挤在电影院西边的拐角处的,还有一家冷冻店,卖冻鸡腿冻肉冻排骨什么的。到夏天,会有一只冰柜摆在门口,批发冰糕。冰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雪糕,米兰达很想仔细看看,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去看过。她的好奇比自尊力气小。虽然这些小卖铺五金店馒头铺冷冻店都挤在一起,但冷冻店在身处夏天的米兰达看来,格调也比自家的五金杂货铺高级不少。穷人里也分等级吗?这是米兰达少女时代的永久性提问。

冷冻店确实也比米兰达家过得好。开店的也是一个女人,年龄比米兰达妈小上几岁,人看着也精神。重点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宽裕一点,老板娘为人处世比米兰达的妈大方。米兰达从来没有主动去买过一只雪糕,但是到了夏天也有那么几次收到对方的施舍。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五分钱的冰棍。米兰达妈妈在家里关起门说,给人也不给个好点的,叫娃吃这么便宜的,要么就别给。晚上回来又和她爸吵架,说你看人家男人多有本事,在高速路上当个交警,吃拿多少好东西,一个月挣五百不说,还有各种回扣。听说查住一个大车就是五十,不开罚单五十就到手了。路上那么多大车,那得多有钱,不知道他媳妇为啥非要在这儿碍眼,回家享清福就行了呗。不过也真够抠门的,今天中午给咱女儿就一个五分洋的冰棍,糟蹋人不是?你看看你,这么没本事,叫我们母女受这罪……

小学四年级之后,米兰达就礼貌地拒绝了这种施舍,她说,阿姨,我不想吃。实际上因为吃一根冰棍,米兰达在学校里被老师叫去问话。老师说,陈米,我听说你总是偷吃张晓燕家的冰棍。米兰达说,我没有。老师仍然严肃地说,有不少同学爱借别人的钱不还,今天下午一班做了个调查,每个同学都要把借她钱的人说出来,张晓燕说你一直在偷吃她们家冰柜里的冰糕,咱从小不能养成这个坏习惯……

米兰达认了罪,第二天拿了十块钱给老师。第一次,有一种叫做“恨”的情感和米兰达熟悉起来。从此米兰达很明白,“恨”很复杂,那里面有不甘委屈怨愤和自卑等等,很多很多。

但是米兰达没有恨多久,冷冻店就遭遇了大变故。当交警的男人在高速路上被撞死了,据说是拦一辆车时车没停稳就把他卷了进去。具体的情况,相当隐秘。冷冻店的女人一直在告状。一开始说自己男人是执行公务身亡,要抚恤金,后来说这是一起人为的杀人事件等等。但是一个女人,失去男人的庇佑,只靠着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冷冻店,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时候所有人都假装很关心那个冷冻店的女人,他们热心地提出了很多很多意见与建议,但是当他们把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些词句从自己的嘴巴里跑出来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这些语言竟然是从自己身上的一个孔洞里冒出来的。偶然,真有人提到了比较可行的建议,连他自己都会惶恐起来,生怕冷冻店的女人真的按照这个建议得到什么好处。所以后来,大家都闭口不言。

她根本告不赢。人人都知道。看着她每天焦灼着煎熬着,电影院周边的饭馆五金店小卖部都很放松。没有什么比别人遭受痛苦更让自己放松的了。只有这样的对比,自己的痛苦才不那么痛苦。不是吗?

不是吗?

米兰达在小山上问我的时候,我无言以对。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下午,我也许永远不会和米兰达这样的女孩做朋友。即便是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个在图书馆后面的小山上偶然遇到米兰达的下午,都还能仔细记住她递送过来的大部分语言。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契机之下她要来同我讲这些话,但是我记得微风中送来的甜甜的草木香味,遮蔽了她身上所有不耐闻的味道。endprint

贝蒂·米兰达说,如果你要结婚,一定一定选一个条件还不错的。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这世界,消亡最快的不是钱,也不是权力,而是所谓感情。有情饮水饱,那也只能管一顿水饱,饱也不是真饱,难道不心慌吗?真是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

米兰达拿树枝摆弄着几只虫子,它们急惶惶地四处奔逃,它们急于挣脱这种邪恶的摆布,没头没脑慌不择路。米兰达很淡定很放松,那一刻她是它们的命运女神,只要她想,下一秒,它们惶恐战栗的身躯,就会轻而易举地僵死成一小团。

6

同学们四散之后,一开始在人人网上建了群,毕业之后的一年里,我们还时常去上面说话留言,把自己的生活状态表露一番。后来,这些表露忽然就局促不安起来,有一些人发到欧洲出差的各种照片,有一些人发在法国公司总部的照片,也有一些人发出来被美国某名牌大学录取的通知,沉默的一些人,时时刻刻保持沉默。不久之后,就像忘记一些单词那么容易的,几乎所有人,把这个群的账号密码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和米兰达保持了持久的联系。她过得很好。至少表现给别人看的时候还不错。

时光易逝,米兰达公婆的权力渐渐流失,他们可得的资源越来越少,米兰达重新说起一些过去和他们夫妻玩在一起的朋友,无限怅然。她说,他们出去住个酒店一晚上就一万多,我们现在是跟不上这个节奏了。有一天在海南,半路下雨,一群人找酒店临时避一下,也找了个五星级酒店,每个房间两千多,还算便宜。中午吃饭,一小碗白面要价六十八元。那天咬牙,吃了四百多,回来之后,就知道泾渭分明。

她的家里很乱,阳台上常年晒着一群乱七八糟的纺织品。衣服还是卷着的,它们猥琐地进了洗衣機又蜷缩着被捞出来。沙发上总是扔着巧克力沙琪玛维之王山楂和各种坚果,苹果橙子iPad还有几张灰着脸的米色的丝质沙发垫,偶尔还会有穿过的男士衬衫,小朋友的书包和一堆各种插头的充电器头绳和小卡子。米兰达总是把东西撸到一边给我腾出一块完整的空地来收纳我的腿脚。我很感念她,她始终并未待我客气如外人。

现在的米兰达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少了,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穿着睡衣。睡衣也是洗不出来的赭红,她脸色土黄,两相映衬,有一种说不出的浑浊。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孩子身上。她给孩子请了最好的钢琴老师,为了督促孩子自己也跟着学。每半个月到北京找一次老师,每次上两节课,四千块。她带孩子去考过一次音乐学院附小,差点过了。那一次花了二十万。她们住在地下室。地下室有很多父母带孩子考试,有一家考了三年,每年二三十万。她笑着说,这些艺术院校都是要拿钱烧出来的,你以为普通人家能撑起来?除了那些天赋异禀的孩子。

米兰达说这些时并不紧绷。比起上帝交到她手中的资源,她已经成功给自己增值了。她能力有限,这样的人生,已经是她所可以拥有的最好的人生。米兰达聪明,知道人要知足。她很爱说每个人的际遇,她知道所有的人生都是好坏参半。她算是幸福,女儿很争气,除了琴弹得好,成绩也拔尖,在最好的小学考第一,未来比她光明得多。

米兰达常说,你我不如人,不是我们资质差,而是没有遇到好父母。也不全是没有钱,而是他们看世界的眼睛都那么窄。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所以你就不会开阔。她举了很多例子,很多发生在我们这群Mademoiselle之中。她仍常常谈到其他Mademoiselle,比如去了美国的梦露,在德国的伊莉莎,在深圳的美乐蒂,还有玛丽。

你看那个玛丽,不是她爸死缠着她待在小县城教书吗?你说能有什么出息。好在自己后来出去,到了航空公司,不比在县城强?好歹为下一代考虑,也是在上海长大,那眼界能和我们一样?

米兰达所说的一切,我都无力反驳。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渐渐明白一些Mademoiselle当年的选择是有目的有节奏有规划的,她们都拥有自己的人生设计师,一双好父母,比我们的父母懂得更多的父母,比我们的父母看得更远的父母。我们不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即便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也有人迷路,也有人绕弯,也有人沿着轨道顺利地跑。

当然,也有跑着跑着脱了轨的。

米兰达说,你看看尼基塔,一手牌打成现在这样。你们还有联系?

我说,还有。很偶尔。

米兰达起来到冰箱里取巧克力。她拿着一只一次性保鲜袋,给我装散装的巧克力。

我们家现在就是这些吃的不缺。她总是一边说一边装。她老公所在的部门,以前常常会有各种卡片,花样多到米兰达要专门找只卡包分门别类。米兰达不定期找机会带着我出去胡吃海喝,胡吃海喝的理由是,不吃不喝卡片就要真的成为卡片了。显然米兰达一家三口吃喝不完这些卡片里的内容,我就勉为其难地装一部分在自己的肚子里面。

现在管得紧了,没有人再送卡来,但是米兰达他们还是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小零碎,食品是其中的一部分。好多食品都没有包装,我不知道它们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模样。不,是我知道它们原本是个什么模样,但不知道它们披上皮壳之后在世人眼中的模样。巧克力很浓郁很好吃,我只看到了它们赤裸的身体,没有负担吃得很开心,所以米兰达也很开心地给我装更多回家。这么多年过去,米兰达也不再需要穿着很漂亮的包装袋,一次又一次,她套着洗褪色的赭红色睡衣给我装巧克力,源源不断。而我,因为不知道价格而坦然,因为看不到华丽的外表而坦然。也因为,我们其实都并没有离垃圾堆很远而坦然。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白琳,生于新疆。英文学士,艺术学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2015年获新经验散文奖,2016年获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著有作品集《白鸟悠悠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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