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倩,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导读】摹拟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普遍而突出的现象,是文人文体自觉意识的产物。摹拟现象涉及文学的继承与发展,透过摹拟可以窥见文学风格和文学体裁的嬗变。从《诗经》《楚辞》到汉赋,后者均将摹拟作为文学创作的手段对前者进行了继承,又在摹拟前人的基础上为自身的发展寻求到一条新的路径。通过文献研究法、文学创作论等方法,分析摹拟现象在《诗经》《楚辞》和汉赋的继承发展中发挥的作用,进一步探究摹拟现象的成因。
中国古代学术历来重视传统、强调通变。当这种精神作用于文学,便在文学史上催生了摹拟的传统。汉代盛行摹拟之风,但“摹拟”的艺术创作手段在中国文学史上早已出现。诗歌摹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这些摹拟并非简单承袭前人的词句和结构,而是在摹拟过程中融入自己独特的观察和思考,由此实现自身的写作创新,形成新的艺术风格并对后代文人起到示范作用。摹拟的兴起不仅受外部因素的影响,还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
一、《楚辞》对《诗经》的继承
《诗经》的创作经验为《楚辞》的形成提供了借鉴,二者虽然文体不同,但在艺术手法、人物形象塑造和语言风格上呈现出了溯源关系。屈原在摹拟古乐章的基础上创设新体,在摹拟的过程中,诗人对诗歌的艺术手法、句式、用词进行了继承和发展,由此形成了气势恢宏、情感充沛的艺术特色。
(一)赋、比、兴的继承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赋比兴的艺术表现手法一直为后世所称赞。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屈原之辞继承了《诗经》的赋比兴手法,体现出了摹拟的特征。
赋者,敷也,即铺陈叙事。如《卫风·氓》用铺陈的手法叙述了女子的悲惨经历,一层又一层地将妇女于阶级社会所遭受的不公表现出来。《楚辞》也多次运用赋的创作技巧,如屈原的《离骚》一文开头将自己的先祖、出生时的情况以及取名一一铺陈,对寻求贤君上下求索过程中的所见之物更是详细描绘。
刘勰在《文心雕龙》言“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谦比兴”,《楚辞》中提及“《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直接为《离骚》与《诗经》之间的源流关系提供了可靠的理论依据。在艺术技巧的使用上,《楚辞》摹拟了《诗经》比兴的手法。《诗经》中大量地使用了“比”,《相鼠》《鸱鸮》就是《诗经》中全篇设比的名篇。在《魏风·硕鼠》中“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以硕鼠比喻剥削者,将统治者的贪婪成性描绘得淋漓尽致。而《鸱鸮》一篇则借禽鸟的悲鸣来暗喻受欺凌者的悲惨命运。在《楚辞》中“比”的创作手法更是被运用得灵活自如,几乎处处可见。王逸在《楚辞章句序》道:“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屈原使用了大量的“比”的表现手法,营造了一个“香草美人”的世界,用“杜衡”“芳芷”来比贤臣,用“菉”“葹”来比小人。这些“比”的艺术形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象征群。
《诗经》收录的305首诗歌中,运用“兴”法创作的诗歌有161首,占比约53%。如在《周南·关雎》中,以雎鸠鸟这个物象起兴,引发出君子对窈窕淑女的爱慕之情;在《鄘风·相鼠》中,以老鼠的无礼引发对无仪之人的讽刺和痛恨。而《楚辞》摹拟了这一创作的具体手段,在《楚辞》中《怀沙》一篇以“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两句起兴描写景物,引起诗人要到南方去的悲伤悲凉之情。宋玉的《九辩》也是从景色描写起,诗人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抒发离别时的孤独寂寥之感。
在摹拟《诗经》的过程中,诗人融入了自己的思考、见解,由此形成新的艺术特色。在赋的运用方面,《楚辞》较《诗经》更为灵活自如。在比、兴方面,较之《诗经》,《楚辞》中比、兴融为一体,所使用的比兴手法更为抽象。物品不再是单纯的客体感发的媒介,而是具有了象征的意义。同时,《楚辞》拓宽了比、兴之物的取材范围,从《诗经》中的社会生活场景、动植物等具有较强的现实生活印记,扩大到太空、仙境等超现实的物象上,从而形成了更大的艺术象征群。因此,“比兴”的手法在《楚辞》中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为诗人的摹拟过程探索出一条新的路径。
(二)语言风格上的摹拟
《楚辞》在语言风格方面也承袭了《诗经》,如“兮”字的运用。兮在《诗经》中作句尾语气词共出现321例。在《诗经》中,“兮”的用法灵活多样,难以总结出固定的章法。“兮”字主要用于句末,表示停顿或舒缓的语气,同时具有抒发感情的作用。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用于句中表示停顿舒缓。《楚辞》中,“兮”字也是用得最为广泛的一个虚字,在《楚辞补注》中统计屈原作品中“兮”字的使用情况,共有1061例。同时,在《楚辞》中“兮”字同样有用于句末表示停顿舒缓的作用,如《离骚》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葛晓音在《从〈离骚〉和〈九歌〉的节奏结构看楚辞体的成因》中指出,《离骚》的基本句式包含三种基本节奏音组,和《九歌》的基本节奏、结构相同。楚辞体添加虚字和‘兮字,以及诗句的诵读节奏与词组之间的自然顿逗均是借鉴了诗经体的节奏构成原理。但《诗经》押韵的方式比较随意,而《楚辞》在摹拟《诗经》的同时,又对周代诗歌和楚地民歌的押韵方式进行了摹拟,这推动了楚辞押韵方式的逐渐固定,由此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三)意象上的摹拟
在“美人”意象的运用上,《诗经》和《楚辞》呈现出相似的特点。《诗经》中存在着以美人喻君子的传统,使美人转变为具有丰富内涵的意象。如《诗经·泽彼》“有彼一人,伤如之何”,用美人指贞臣贤士。《楚辞》继承了《诗经》以美人喻君子的传统,并塑造了文学史上“香草美人”的艺术形象,表现出了诗人的美政思想。如《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表现了诗人想与美人邂逅的愿望,又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来表明求女不得的心态。在《楚辞·思美人》也有类似的诗句,如“思美人兮……羌宿高而难当”来表明自己想要言说、传达情志却无法被听见的感叹。这样的求女形象在《诗经》和《楚辞》中出现的频率极高,以美人喻君子,与美人邂逅喻求贤之渴望,以求女寄寓自己追求的美政思想。但较之《诗经》,《楚辞》中的神女形象更为具体清晰、灵气生动。如《山鬼》描绘了山鬼的姿态容貌以及神情,《离骚》对宓妃的性情以及日常生活进行了描摹。而《诗经》中的神女形象往往是模糊的,如《蒹葭》中“所谓伊人”中的女子便是游离不定、来去无踪的。
二、汉赋对于《楚辞》的摹拟
楚辞对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推动了摹拟之风的盛行,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汉赋。汉赋是汉代新出现的文学体裁。从西汉到东汉,中国文学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显著的转变,而辞赋家并没有累积足够的经验进行独立创作,由此摹拟便成为他们进行文学创作最便捷的途径。在刘勰的《文心雕龙·诠赋》中提到“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清刘熙载在《艺概·赋概》中说“骚为赋之祖”,都可见汉赋在形式和内容上对楚辞的因袭。
(一)表现手法上的摹拟
郭建勋在《楚辞与歌、赋、诗、词》中说,从表现手法上看,楚辞为汉赋提供了两种象征比兴手法,以《橘颂》为代表的咏物比兴和以《离骚》为代表的深层象征。在《楚辞》中比兴之物早已成为具有固定内涵的象征物,渐渐呈现群体化的特征,如“度蘅”“芳芷”等意象象征着美好的品德,同时也形成了以“香草美人”为代表的庞大意象群。汉赋继承了楚辞的比、兴的艺术特色,如贾谊的《鹏鸟赋》,以比兴的手法展现自己豁达、恬淡的精神世界,将深奥的事理形象地呈现出来,为作者情感的抒发寻找到一条路径。
(二)形式上的摹拟
《楚辞》中有一些篇目是以对话体的形式呈现的。汉初文人继承了对话体这一形式,贾谊的《吊屈原赋》《鹏鸟赋》摹拟了屈原的《卜居》《渔父》主客问答的形式。在《鹏鸟赋》中,贾谊延续了《楚辞》的对话体形式,通过人和鸟的对话表达心中的愤懑与不平。相较于楚辞,汉赋的主客身份更加明显,同时主客在摹拟的过程中逐渐转变为虚构人物。汉赋在摹拟楚辞过程中,主客问答的虚构色彩变得更为浓厚,这既是汉赋的新变,也成为后来作赋者竞相摹拟的形式之一。
在情感上,汉骚体赋对楚辞抒情述志的结构进行了摹拟。抒情述志是楚辞的特色,而这种特色为汉代抒情小赋所继承。于浴贤将汉代的骚体赋分为三类,其中第一类便指明汉代骚体赋继承了屈原楚骚的文体特点和行情功能,广泛行怀序志。骚体赋沿用了抒情述志这一表达形式,或是寄托作者现实失意之悲,或是寄托一己情怀。汉初的骚体赋在情感表达形式上对楚辞主抒情的风格进行了摹拟,借助其抒情模式抒发自己的情感,创造了大量的仿骚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就是贾谊,其《鹏鸟赋》“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感慨人生失意的情怀。
(三)语言风格上的摹拟
褚斌杰先生说,所谓骚体赋就是指以赋名篇,在体制上极力模仿楚辞的作品。正如前文所说,楚辞在体制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兮”字的运用,而汉初骚体赋在句式上也承袭了楚辞的一些特征。汉赋直接模拟楚辞的“兮”字句,“兮”字句成为汉赋的重要句型之一。如贾谊《吊屈原赋》:“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鹏鸟赋》:“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由此可见,汉代骚体赋完美地摹拟了楚辞的结构。但从整体上看,相较于《楚辞》单篇中的句式的多样性而言,骚体赋的句式更加趋向于整齐统一,大多赋几乎全文都使用统一的兮字句式。
(四)结构上的摹拟
汉代骚体赋对楚辞的结构进行了摹拟,主要体现在“乱曰”的体式上。“乱”是楚辞中一种具有特色的结构,是《楚辞》作品的重要标志之一。楚辞常常以“乱曰”结尾,以总结全文。《离骚》是抒情赋,却常常以“乱曰”说理总结全文,如《离骚》中“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乱曰”这一句式特征也成了汉人竞相摹拟的对象,但较之楚辞,汉代骚体赋在摹拟的同时出现了新变。汉代文人在“乱曰”的形式上形成了“重曰”“系曰”,等等。如贾谊的《吊屈原赋》尾段用“讯曰”表达了自己对屈原命运的理解,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品质和志向。在汉赋中存在着“乱”的形式结构,但因为赋的内容与楚辞有异,所以“乱”的结构所发挥的作用也不尽相同。
三、结语
纵观整个中国文学史,摹拟始终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从《楚辞》摹拟《诗经》,进而发愤抒情,再到汉赋以之为式,反映出文人摹拟创作的心理变化历程。在摹拟的过程中,诗人不断学习和揣摩前人的创作经验,融汇入新的文学观念,刺激文学新变的产生,推动诗歌辞赋走向成熟。文学摹拟折射出了文人的创作心理,同时也映射出时代对于文学体式的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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