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英国报刊中的中国名人轶事及其启蒙价值

2024-06-16 08:43郑朝琳
中国故事 2024年5期
关键词:轶事报刊英国

作者简介:郑朝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

【导读】随着中国文化在欧洲的传播,18世纪英国报刊文学中也出现了许多中国名人故事。这些作品在报刊中被归类为轶事。轶事作为一种文类,在18世纪的英国衍生出新的意义,成为启蒙运动的重要体例。中国名人轶事所构建的,由明君、贤臣、平民三个阶层构成的政治生态,为英国如何在维护传统的基础上促进国家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中国名人轶事包含的知识不仅能够迎合英人世界主义式的知识取向,而且有利于提升他们的理性精神和政治素养,促使他们进一步参与到公共领域之中。此外,中国名人轶事被期刊作家用于分析和探讨人性,从而成为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例证。

18世纪,随着中英文化交流的发展和中国风尚在英国的传播,以中国为题材的作品也随之增多,报刊成为此类作品最重要、最常见的载体。中国题材的作品类型多样,名人故事是其中的一种。在报刊中,这些故事被归为轶事。编辑把中国名人故事纳入轶事名下,是对异国故事的文类归化,这是跨文化交往中常见的文化立场。但文类不仅是形式,更能够“使单个文本固有的形式分析可以与那种形式历史和社会生活进化的孪生的共时观协调起来”。中国名人故事被纳入轶事,意味着它不仅是报刊需要的异国情调,更是18世纪英国社会图景的折射,具有积极的社会功能。

本文利用17世纪和18世纪伯尼典藏报刊(17th and 18th Century Burney Collection Newspapers)、英国期刊数据库(British Periodicals)、Hathitrust数字图书馆等网络资源,以18世纪英国报刊中的中国名人轶事为对象,对其进行简要概述,再结合时代语境、轶事的含义变迁等分析它与英国启蒙运动之间的关系,从而对此类文学作品的价值进行重新定位。

一、18世纪英国报刊中的中国名人轶事简述

初步统计,18世纪英国报刊中的中国名人轶事二十多则,如下:

先秦名人轶事10则:尧的轶事1则。《知识和娱乐通用杂志》(Universal magazine of knowledge and pleasure,1787年3月)刊登的“爱国者皇帝”,讲述了尧治国重视品德和才能,舍弃丹朱、选用舜为继承人的故事。禹的轶事1则。《每周杂纂》(Weekly Miscellany:or, Instructive entertainer,1777年11月29日)刊登“中国皇帝禹的轶事”,讲述了皇后机智调节禹和大臣矛盾的故事。桀的轶事1则,见《知识与娱乐通用杂志》(1772年1月),讲述了夏朝末代皇帝桀宠爱妃子、诛杀功臣、众叛亲离而亡国的故事。孔子轶事5则:《英国邮报》(English Post,1709年4月20日—22日)中有一篇文章简单地讲述了孔子的生平,这是英国报刊刊登的最早的孔子传记;《观察者》(Observer,1712年2月2日—6日)刊登了孔子论“瑕不掩瑜”的故事;《常识》(Common Sense:or,The Englishman's Journal,1739年1月13日)中的“一封致《常识》作者的信”中叙述了孔子推荐农民为官的故事;约翰逊在《绅士杂志》(The Gentleman's magazine and Historical Chronic,1742年7月)介绍杜赫德神父的《中华帝国全志》时,插入了一则孔子小传,着重讲述了孔子为推广道德而周游各国的故事;《英国杂志》(The British magazine:or, Monthly repository for gentlemen & ladies,1762年7月)中的“孔子:一位中国著名哲学家”介绍了孔子的一生。管仲轶事1则。《常识》(1737年5月14日)刊登了一则齐桓公和管仲讨论“国家最害怕什么”的故事,管仲的回答是“社鼠”。《爱丁堡杂志》(The Edinburgh magazine:or,Literary miscellany,1788年6月)的“论中国孝道”中使用了一则中国故事,讲述了卫王追封文子为贞惠文子的故事。

汉朝名人轶事2则。《绅士杂志》(1737年3月)刊登的“中国道德和政治榜样”中的第二则故事,讲述了汉朝贾谊向汉文帝分析时政,并提出改革建议的故事。《每周杂纂》(1777年10月6日)讲述了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后来被大臣警醒的故事。

唐朝名人轶事4则,其中,唐太宗轶事2则。《报纸和新每日广告》(Gazetteer and New Daily Advertiser,1770年8月24日)刊登的一篇赞扬中国史官制度的文章中,出现了一则中国故事。唐太宗命令史官打开起居注,后者不仅拒绝,而且表示会如实记载下皇帝和他的本次谈话。《圣詹姆斯报》(St. James's Chronicle:or,the British Evening Post,1786年8月5日—8日)刊登的“中国轶事”,记载了唐太宗禁止官员受贿的故事。唐高宗轶事1则,见《斯图尔特明星和晚间广告报》(Stuart's Star and Evening Advertiser,1789年3月6日)。唐高宗因为两名将军看守皇陵时的小失误,下令处死他们。后在狄仁杰的劝谏下,他收回了命令。李泌改革的故事,见《伦敦杂志》(London magazine:or,Gentleman's monthly intelligencer,1780年4月)。

宋朝司马光轶事1则,见《知识和娱乐通用杂志》(1785年8月)。该故事讲述了司马光砸缸、编著《资治通鉴》和晚年曲折的政治经历。

明朝名人轶事4则。“一个好官”讲述了蒋瑶拒绝拆房拓宽河道、罗列扬州四家大户及推选自己女儿为秀女的故事,见《每周娱乐》(The Weekly amusement,1766年5月17日)。《绅士杂志》(1737年5月)刊登的“中国轶事”,讲述了明朝官员罗惟德在南京任职时,用俸禄贴补穷人的故事。崇祯轶事2则。《皇家杂志》(The Royal magazine)的“一则中国轶事”讲述了崇祯为商人主持正义的故事;《牛津杂志》(The Oxford magazine:or, Universal museum,1773年8月)的“一则来自德经《中国史》的轶事”讲述了“崇祯血诏”的故事。

清朝君主轶事8则。康熙轶事 5则。《布瑞斯周刊》(Brice's Weekly Journal,1726年2月4日)刊登了“中国已故皇帝的简短叙述”,讲述了康熙平定吴三桂叛乱、禁止宫女殉葬、尊奉孔子、支持基督教的事件。《知识与娱乐通用杂志》(1767年4月)的“戒酒:一则中国轶事”记述了康熙戒酒的故事。1796年6月,该刊刊登的“康熙皇帝轶事”叙述了先帝问志、勤勉读书、教育儿子三件故事。《每周杂纂》(1776年8月19日)的“中国皇帝康熙轶事”,讲述了康熙为老人申冤的故事。《圣詹姆斯报》(1780年12月9日—12日)的一封信中出现了一则中国轶事,讲述了康熙拒绝接受罗马教皇洗礼的故事。雍正轶事1则,《洛伊德晚邮报》(Lloyd's Evening Post,1758年8月2日—4日)刊登了一则雍正为广东梁姓女子立碑的轶事。乾隆轶事2则。一是《白厅晚邮报》(Whitehall Evening Post,1787年4月24日—26日)刊登的乾隆举办千叟宴的故事,一是乾隆禁止中国从英国进口皮毛制品的故事(《洛伊德晚邮报》,1792年9月19日—9月21日)。

18世纪英国报刊中的中国名人轶事具有以下特点:一、孔子的轶事最多,其次是清朝君主轶事。“期刊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一个时期内的社会风尚和历史面貌,从而懂得问题提出的前因后果,以及它在当时的反应和影响。”期刊是社会的风向标。由此可知,18世纪英人对中国的关注以道德和政治为主。这是因为此时英国人对中国的需求不再停留在感官触摸和消费的层面,他们对中国的思想文化,特别是当代(清朝)文化更感兴趣。

二、大部分为摘译作品。大部分中国轶事摘选自欧洲传教士的汉学著作。18世纪,绝大多数英国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还是借助二手资料,欧洲传教士的汉学著作成为英人获得中国知识的主要来源。传教士撰写的信件、日记、报告等成为英国认识中国的资料宝库。《中华帝国全志》《中国近事报道》成为中国名人轶事的重要源泉,可见传教士汉学著作在英国的影响力。在上述的轶事中,出自《中华帝国全志》的有:尧的轶事、禹的轶事、论社鼠、汉武帝轶事、蒋瑶轶事;出自《中国近事报道》的有:孔子论瑕不掩瑜、孔子推荐农民之子为官、康熙帮助老人的故事。还有一部分轶事是作者根据欧洲大陆汉学著作撰写的作品,比如约翰逊的“孔子小传”等。

三、在结构上,大多数轶事是独立成篇,也有一些轶事被插入在随笔之中,如“李泌改革”等。报刊作为大众传播媒介,其传播主体和接受客体交流信息的途径与方式有别于著作作者和读者,对中国文化的传播更具选择性。之所以把这些故事归为轶事,目的是彰显中国名人故事的社会价值而非简单的娱乐价值。

二、“轶事”词义在18世纪英国的变迁

轶事(anecdote),最早为希腊词汇anekdota。该词的出现与一份手稿有关。17世纪,阿莱曼在拜占庭图书馆发现了一份6世纪历史学家普罗科匹阿斯的手稿,题名为《轶事》(Anekdota),指“未曾发表的”。他把手稿译为拉丁文,冠以《凯撒利亚的普罗科匹阿斯的轶事或秘密历史》(Procopii Caesariensis Anecdota seu Arcana Historia,简称为轶事)的题名出版。书名增加了Arcana Historia,即“秘密历史”。Anecdota由希腊时期的“未曾发表的”转变为“秘史”。词义的变化强调了轶事的历史维度,而这也是17世纪欧洲学者和历史学家所关注的问题:秘史和官方历史有何不同?在《轶事》的第一段,普罗科匹阿斯声称,在他之前的书中,由于政治环境的原因如“密探的监视”,他“被迫忽略了一些事件的原因”,如今“有必要在这本书中揭露那些尚未公开的事情,揭示那些已经叙述过的事件的原因”。与之前为查士丁尼歌功颂德的作品不同,《轶事》揭露了他的荒淫残暴。轶事是历史,描绘的是历史人物的真实事迹;它又不是历史,与宏大的官方历史形成鲜明的对比,有时甚至批判官方历史。有学者认为:“历史学家总是考虑公共场合的人,而不像轶事作家只关注某些特定时刻。历史学家认为描绘军队或热闹的城镇时,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轶事作家试图让他们开放内阁的大门;一个在典礼中看到他们,另一个在谈话中看到他们;一个主要关注他们的行为,另一个希望见证他们的内心生活,见证他们最特殊的休闲时间。”

轶事作家和历史学家都以公众人物为描写对象,但是描写的领域不同。前者描绘名人在公开场合的行为,后者对他们/她们的私人领域更感兴趣。人在“私人领域”的事件非常多,那么轶事描绘的是哪类事件呢?普罗科匹阿斯早在6世纪为轶事定下了基调。《轶事》中的查士丁尼好色残暴,与英明君主的形象完全不符。轶事作为一种文类,通过揭露公众人物的“阴暗面”,破坏了正统的官方文本。1728年,钱伯斯称轶事为“一些作家在秘史的名下使用的术语;与君主的秘密事情和交易有关;当权者的言行举止,如果太自由或太真实,则不宜公开”。轶事表现出对官方历史的反思和批判,使之与启蒙运动的反权威、批判性不谋而合,为它成为启蒙文体奠定了基础。

社会文化的不同会影响文类的变化。18世纪的英国,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大众媒介的兴起、近代科学的发展等使轶事的含义发生了变化。轶事指向另一层含义:一件有趣或非同寻常的事情。这个转变来自艾迪生发表在期刊上的随笔。在《显微镜的发现》中,他指出通过显微镜,“在这些微小动物身上看到不同的天性、本能和生活,正如体型巨大的生物一样”。但是“人类本性最好的法官,不是通过这些微小动物来展示的”,“而是通过利维坦和巨兽、马、鳄鱼来展示的”。艾迪生设置了一种隐喻:不同寻常的轶事,就像奇特的巨兽一样,隐喻着人的本性。他利用报刊拉开了轶事与秘史的距离,使它成为揭示人性或人类普遍行为的体裁。狄斯雷尔表明会“把轶事置于文学消遣品之中”,但认为“轶事只是娱乐不公正”,它“也有实用目的”,“应被列入更高级的等级进行研究”。他称赞艾迪生撰写的轶事是“人性的科学,就像物理学一样”,“和布鲁耶尔一样都是用人物来配合思考,他们的一则轶事比塞内加的一篇文章更能让我们了解他们。观点会犯错的,但事例不会”。轶事是“事例”,是“人性的科学”例证,特别是那些“认真挑选的轶事往往比精心描绘的故事更能揭示人物性格,如一道闪电,让我们发现在黑暗中不能发现的东西” 。

1773年,约翰逊的《英语语言词典》这样解释轶事:“1.至今未出版的;秘史;2.继法国之后,它被用于传记事件;个人私生活的一段小插曲。”这个定义既保留了轶事的传统含义——“未出版的”“秘史”,又表现了它在英国文化中的语义变迁。简约地说,约翰逊对轶事的解释可以作为18世纪英人轶事观的总结。一方面,轶事是“秘史”,强调对公众/官方/宏大政治的批判;另一方面,在艾迪生、斯蒂尔、约翰逊、狄斯雷尔等作家的努力下,轶事已经成为一种反思人性、分析人性的文类。轶事的批判性和对人性的重视与反思,与强调“人”的启蒙运动产生了联系,从而成为18世纪英国启蒙运动的文学工具。

三、中国名人轶事的启蒙价值

任何作品的出现都非偶然,一定有些隐藏的机制影响甚至决定它的产生和功能。18世纪英国处在启蒙运动之中,轶事是启蒙的文类之一,被纳入轶事名下的中国名人故事必然具有一定的社会功能。

首先,中国名人轶事展现出中国良好的政治生态。中国名人轶事以权力为中心,勾画出三个阶层相互依附、相互牵制的图像。第一个阶层是君主。君主是明君,他的品德和能力是社会稳定、政治清明的重要保障。孔子论用人、尧的故事、李泌改革等表明明君不仅能够客观、公正地评价人才,远离“社鼠”,而且能够根据国家情境合理地使用人才;汉武帝、唐太宗、康熙的轶事最能体现君主权力的公共性与个人性之间的关系。当皇帝为了个人私欲犯错时,他们最终往往会维护公共利益而非个人利益。第二个阶层是大臣。大臣是贤臣,在政治生态中有权力、有能力对君主施加影响。施加影响的方式如下:或是实践。李泌通过改革建立了君主的良好社会声誉;或是法律。史官坚守法规赋予的职责,拒绝皇帝看实录;或是民本。蒋瑶从人民的利益出发,拒绝接受皇帝的命令。通过这些方式,贤臣不仅彰显了个人的能力和品德,而且推动君主成为明君。第三个阶层是平民。有两则轶事应引起注意。康熙和崇祯不仅帮助平民解决了问题,而且提拔他们为官,从而使轶事具有了双重意义:其一是表现了中国古代社会阶层的流动。平民阶层的农民、商人,无法顺畅地通过学识改变命运,却能凭借品德来实现阶层的向上流动。其二是强调了权力亦在平民身上。老人和商人的坚持促进了问题的解决,表现出平民在政治中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君主、大臣和平民相互依附、相互制约、相互监督,打造了一幅政治理想图:在国家事务或公共事务中,每个人都是主体。三个阶层参与到政治之中,形成了分权的局面,彰显出政治的现代性。

17世纪后期,英国已经建立现代国家体制。18世纪英国启蒙运动的任务不是要推翻封建君主制度,而是如何维护光荣革命的传统,完善宪政制度。18世纪英人关怀的重点是:“在新的宪政下,英国是否会沦为个人专制或无政府状态”,或者“个人的自由是否能够与政治稳定相容”,又或“个人富裕是否会破坏社会的整合”等问题。中国轶事回答了这些问题:没有专制,各个阶层彼此制约,秩序井然;崇尚自由,而且法律也在保障和维护着个体的自由;个人的财富不仅不会破坏社会稳定,反而能够促进社会秩序的良性运转。中国故事形象地表现了君主制下权力分制的美好图景,可供英人作“文化征用”。

其次,中国名人轶事的知识意义有利于英人的自我启蒙。

一般人认为,知识是理论化、系统化和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智力产品。随着大众世界和日常生活意义的凸显,人们对知识的认知也在发生改变。在那些系统的、高深的、精英的知识之外,还有一种与大众、日常、生活相关的常识性的知识。它是一种常识,而常识也是知识。18世纪英国报刊《常识》指向的正是“知识”,是来自大众生活中的“知识”。世界有两种知识,“一是系统化的专门知识,另一是大众观念和常识或日常知识”。报刊是工业社会的产物,以大众为读者,报刊及其产品其实是一种“大众观念和常识或日常知识”。

从内容来看,中国名人轶事以通俗的方式为英人提供了中国知识,特别是历史和政治知识。从这些轶事中,英人了解到中国的历史、政治制度。虽然有学者从后现代的立场去怀疑西方笔下的中国知识,“是西方文化的表述(representation),自身构成或创造意义,无所谓客观的知识,也无所谓真实或虚构”。但知识在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不能完全纳入主体自身文化背景的单一框架之中去考虑。中国轶事大多数来自传教士。他们在中国生活多年,对中国的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和认知,对中国文化的“表述”不可能完全是虚构。何况不少中国轶事都有中文底本。因而,轶事承载的历史和政治知识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甚至在中国也是作为历史之“补史”,是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一种比较真实的反映。此外,中国轶事还为英人提供了中国典籍的知识。不少名人轶事来自中国的史传、散文等。如,论社鼠的故事,摘自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全志》标明这些文章选自明朝文人唐荆川的文集。经比对,该故事的中国底本为《荆川稗编》“卷九十”中的《说苑·管仲论社鼠猛狗》。罗惟德轶事来自明朝李九功的《文行粹抄》。尧的轶事则是《资治通鉴外纪》《大纪》《通志》《路史》《外纪》等多种资料的综合结果。虽然英国报人没有特意标注它们的中文底本。但中国典籍的确借助这种形式实现了在英国的大众传播。18世纪之前,中国典籍的对外传播以图书为主要形态,传播范围和数量有限,属于小众传播。随着报刊的兴起,中国典籍终于搭载上了这种新兴的媒介,从小众传播走向了大众传播。

中国名人轶事又是一种人性探究的知识。从审美上看,这些轶事属于“新奇”。艾迪生认为“新奇”的事物以“一种愉快的惊奇感充斥灵魂,满足它的好奇心”,能使“伟大的愈伟大,美的愈美”。艾迪生在“新奇”与“人性”之间建立了联系,“新奇”是满足人性、改善人性、提升自我的一种潜在力量。中国名人轶事不仅满足了英人对中国情调的需求,而且成为他们改善自我的一种方法。通过阅读中国故事,读者感受到“道德”“正义”“公平”“民主”等全人类的共同价值,进而把这些共同价值内化在自己的人格或精神之中,有利于纠正内心的不良情绪或人格中的负面特质,达到“伟大的愈伟大,美的愈美”的效果。休谟认为:“在各国各代,人类的行为有很大的一律性,而且人性的原则和作用基本上是没有变化的……野心、贪心、自爱、虚荣、友谊、慷慨、为公的精神,这些情感从世界开辟以来,就是,而且现在仍是我们所见到的人类一切行为和企图的源泉;这些情感混合的程度虽有不同,却同样都是遍布于社会之中的。”人性具有普遍性,即便是遥远的中国人,他们和欧洲人的人性都是相通的,自然,中国故事也可用于分析和探究人性。在这些中国轶事中,中国人所展现的正直、仁爱、无私、自由等精神,也是英人渴望的理想精神特质。

最后,中国轶事的公共性有利于促进英国民众的启蒙。

事实上,18世纪英国报刊对中国故事最主要的贡献,在于使中国故事从“私人领域”进入了“公共领域”。公共领域这个概念最早由汉娜·阿伦特提出,后被哈贝马斯重新完善,并发扬光大。哈贝马斯把公共领域视为介于政治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用于交流信息和观点的网络,“最先在17、18世纪的英国和法国出现”,“最突出的特征是在阅读日报或周刊、月刊评论的私人当中,形成一个松散但开放和具有弹性的交往网络”。哈贝马斯的论述着重于政治公共领域,“当公共讨论涉及与国务活动相关的对象时,我们称之为政治公共领域”。公共领域最大的特点是批判性,特别是对政治的批判。后来,内格特和克鲁格发展了公共领域的新含义,“公共领域指特定的机构、中介、实践;不过,它也属于一般的社会经验,能够把所有实际上或表面上与所有社会成员相关的事情形成一个整体。在一定意义上,公共领域一方面是为一些专业人士(如政治家、编辑、组织官员)提供的一个场所,另一方面,它也涉及每个人,是一种在人的思想中和意识范围内能够理解的东西”。报刊是公共领域的重要阵地。伊格尔顿指出“英国18世纪初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将斯梯尔的《闲谈者》和艾迪生的《旁观者报》作为核心阵地,他们通过对道德进行纠正,对散漫倒退的贵族的辛辣讽刺来实现其作用”。

把上述定义用于我们讨论的议题,可以作出如下理解:报刊是一种公共领域,是信息交流的中心,为某些专业人士提供了一个场所,作者/编辑能够借助于这个平台发表自己的作品和评论。同时这些作品借助于报刊,向读者、公众传播一些带有倾向性的观点,使他们/她们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公共领域连接信息的发布者和接收者两端,符合文学传播和消费的规律。编辑或作者使用中国故事,促进了中国文学作品和中国文化的传播,但是他们有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借中国故事来表达自己对当下风俗、时事或政治的关注。切斯菲尔德勋爵把“社鼠”与英国本土熟悉的人物相联系,从而把“乔治二世、沃尔波尔爵士以及在朝的政治家都变成笑话”。他用中国名人轶事来批判乔治二世的政治生态,是因为该轶事包含的人性景象具有普遍性,不论是在封建社会的中国,或是已经进入现代国家的英国,“社鼠”类的奸佞之臣都是政治清明的障碍和有志之士厌恶的对象。因此,“论社鼠”成为英国政治的寓言镜像。约翰逊认为读者“在阅读中国圣贤的道德格言和明智训诫时,会得到平和的满足;他发现,美德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他推崇的美德不是认识论中的普遍性,即通过主体对客体的认识而达到的真理,而是实践论意义上的普遍性,强调主体在实践生活的身体力行。因此,孔子作为中国“伟大的道德博士”,表现在如下方面:他在15岁的时候就研究古籍,却不是盲目地学习,而是收集那些有助于传播道德的格言或信条;他的目的是希望建立节制、正直和纯洁的礼仪,会通过论述格言、以身作则和进入官场的方式来实现这个目的。一旦他的改革措施不被国君所接受,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道德家是孔子17、18世纪域外常见的形象之一,但是约翰逊寓新意于传统之中,把孔子的形象从理论道德家提升为实践道德家,目的是为18世纪英国的社会道德改革提供有益的借鉴。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18世纪的报刊中,中国名人故事被归为轶事而非小说或传奇,为这类作品启蒙意义的生发奠定了学理依据。中国名人轶事为英国启蒙运动提供了一幅理想的政治图像,为英国如何在维护传统的基础下进行社会革新提供了一定的借鉴。中国名人轶事包含的多种知识,不仅有利于知识分子打破知识的国别壁垒,形成世界主义式的知识视野,而且通过报刊连接了读者和作家/编辑,使其共同进入公共领域,进一步提升了自身的政治能力素养。此外,中国名人轶事更可作为人性的参考和分析材料,不仅能够验证英国经验主义学者提出的人性普遍论,更能成为英人认识自我、剖析自我的异国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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