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苏文欣,华北科技学院。
【导读】本文对“蛇尾”这一中国民间意象进行个案研究。蛇尾在上古神话时期象征神格,后随着文明的演进逐渐消失,体现出人类从神话阶段,到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直至明确“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位阶段的过程。
一、上古蛇尾——神格的象征
蛇尾在上古神话时期通常是大神的标志。上古大神中,蛇尾的数量显著多于其他物种的尾巴。
人首蛇身知名度最广的,当属女娲和伏羲。《太平御览》卷七八引有庖牺氏蛇身人首、女娲人面蛇身的记载。虽然号称人“首”蛇“身”,但根据对女娲抟黄土造人、炼五色石补天、折断鳌足支撑四极平息洪水,伏羲制造瑟、画八卦等行为的描写,以及汉画像砖中的女娲伏羲形象,不难得知,女娲和伏羲是有人类的躯干和手臂的。在人类头颈、躯干、臂膀的基础上以“蛇尾”替代人类的双腿,也就是人形主体加上蛇尾的嵌合形象,更准确的说法应是“人身蛇尾”。
羲和、常羲都是蛇尾。羲和主日,是太阳的母亲,生了十个太阳。在汉画像砖上,羲和是手捧着一轮太阳、下半身拖着蛇尾的形象。常羲主月,她生了十二个月亮。汉画像砖上的常羲是人身蛇尾、捧着月亮的形象。在一些汉画像砖上,羲和与常羲被刻在一起,分别手捧日月,头向相反,两条蛇尾交缠在一起。嫦娥也是蛇尾。很多学者认为嫦娥和女娲实为同源,具有相似的神格,两人都与月亮有关,而月亮在古人的观念里又与生命和生殖相关联。也有学者认为嫦娥神话是常羲神话的演变。汉画像砖上奔月的嫦娥,身后即拖着蛇尾。
关于上古大神蛇尾的来源,可以从图腾崇拜、生殖崇拜、语音联想、原始意象、模因传递等多种角度进行分析。
在闻一多《伏羲考》中,闻一多认为伏羲和女娲的蛇尾来源于荒古时代龙图腾的遗迹。龙图腾是部落兼并的产物,部落兼并,图腾也因此合并了其他图腾的特点,如兽脚、马头、鹿角……图腾未合并以前,“龙”大概只是一种大蛇的名字,龙图腾最初其实是蛇图腾,因此不必区分古代龙蛇传说里的龙和蛇。龙/蛇图腾的部落在林立的部落里实力最为强大,故而龙/蛇图腾不论融合了多少种动物的特点,其主体躯干始终是蛇,后来衍生出的高神格大神也大多保有蛇尾。龙图腾演化出全兽型的蛇神神话,即二龙神话,二龙神话又逐渐演变出半人半蛇的女娲、伏羲。王贝在《幻化——比较文化视域下的中日变身谭研究》中也提到,《山海经》里记载了8个以蛇为图腾的部落。这些部落的蛇图腾烙印在原始初民的文化记忆中,经历世事变迁,其遗存仍在神身后的蛇尾中有迹可循。
可以注意到,长有蛇尾的上古神,其神格大多与生命、生殖、生育有关。女娲本身即造人的女神,又掌管婚姻、生殖。女娲和伏羲又在神话里共同担负起了人类初祖的生殖责任,其在汉画像砖里也常以蛇尾亲密交缠的形态存在。“交尾”即为蛇的交配,其生殖意味不言自明。女娲、伏羲、羲和、常羲、嫦娥等又几乎都与日月相关。女娲、常羲、嫦娥都和月亮关联,月亮从缺到圆又到缺,恰似孕妇怀孕生产过程中的腹部,因此具有孕育的象征意义,而月圆月缺,周而复始,又包含生命往复循环、死而复生的隐喻。汉画像砖上的伏羲与女娲手捧日月、常羲与羲和手捧日月,体现出“阴阳相和”、生息繁衍的观念。另一位神格与生命、生殖相关的大神西王母,在《山海经》记载中身后长着的是豹尾,但在某些汉画像砖上也被画成人身蛇尾的形象。虽然蛇尾的西王母并不典型,却能体现出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蛇尾是与生命和生殖紧紧挂钩的,因此画像的作者才会认为掌管生命的西王母也可以同女娲一样长有蛇尾。种种迹象都表明,在民间观念中,蛇尾意象与生殖崇拜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自然界中蛇类的繁殖能力很强。在古代,子孙后代的繁衍是家族延续和社会发展的必要保证,也是顺利进行生产活动的重要保障,原始先民本就处于向自然物祈求庇护的阶段,很容易将生育多子、绵延后嗣的强烈愿望寄托在繁殖能力强大的蛇身上,使蛇与生殖崇拜相关联。此外,蛇尾的形状和平时松弛、警戒时硬挺绷直的特点,也会令原始人类联想到男性的生殖器官,进而将蛇尾视为生殖崇拜的象征物。
吴晓东在《伏羲女娲蛇尾蜴尾考——兼谈嫦娥为什么也有尾巴》中,从语音的角度深入探究了女娲、伏羲名称的由来与蛇尾、蜥尾形象的关系,认为羲与蛇、蜴的古音同音,所以羲娲有蛇尾或者带足爪的蜥尾,而乂与義、娲的古音同音,所以伏羲、女娲才会呈现“乂”字形的交尾状态。另外,后羿、嫦娥与伏羲、女娲的名称中心词分别是羿、娥、羲、娲,都来源于“日”的语音变异,所以嫦娥与女娲有着同一个来源,汉画像中的嫦娥才会拖着一条和女娲相同的尾巴。此观点与缪勒的“神话是语言的疾病”之说有相似之处。以语音作为切入点,伏羲、女娲的尾巴也就不带有图腾崇拜或生殖崇拜的意味,而是一种因同音字而生发联想的产物。这是伏羲、女娲、嫦娥尾巴的另一种可能来源。
此外,“蛇尾”这一原始意象投射了原始初民的恐惧心理。蛇对原始人类来说,既是可以捕获的猎物,同时又是潜在的威胁和危险。它们充斥在原始初民生活的周遭环境里,深度影响其生活与生产。蛇往往在夜幕降临后进入原始初民的世界中。初民恐惧蛇对居所的入侵,也恐惧猎物的复仇。在与阴暗世界的接触中,这些恐惧催生出幻觉,“蛇尾”作为蛇醒目和阴森的代表性标志,生成原始意象。出于抵抗恐惧的心理需求,原始人类围绕“蛇尾”这一原始意象进行了艺术、文学上的创作,并形成与此相关的巫术思维和宗教信仰。
在民间文化的传递中,“蛇尾”意象也可被视为一种模因(meme)。“蛇尾”意象简洁,特征鲜明,记忆点突出,具有很强的可复制性。其作为复制因子,经由人们的模仿传播,成为集体文化共识中的固定文化符号,在此过程中经历遗传、变异和选择,达成横向上的流行与纵向上的代代相传。
二、蛇尾的消失
虽然盘古的神话流传很早,但在古籍记载中出现得相对较晚。虽也有关于盘古人首蛇身的说法,但古籍上的主要描写却并未提及尾巴。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讲述盘古化生万物的神话,称其头颅化为山岳,眼睛化为日月,脂膏化为江海,毛发化为草木,或是头、腹、四肢各化为五岳,却不曾提到尾巴变作了什么,显然所载的盘古是无尾的。汉画像中,盘古往往也是以完全的人的形态和长有蛇尾的女娲伏羲共存。这说明正式生成时间较晚的神,至少是出现在古籍记载中较晚的神,已经没有了蛇尾。而原本有蛇尾的神,除了女娲、伏羲形象实在深入人心、根深蒂固以外,大多也都逐渐失去了尾巴,比如嫦娥,在后来的故事里就是一个全然人形的美丽女子了。
蛇尾并不像狐尾一样具有相当的固原性——狐尾作为民间文学“尾巴”意象里的另一个典型代表,与“狐”这一形象始终紧密结合。在狐的变身观念里,狐尾是最难变化掉的器官,是狐进入人类世界或者修道成仙的最后关键一步,因此即使所属的意象在民间文学的流传变异过程中逐渐演变,狐尾也顽固地作为标志留存着,即使发生了异化,也依然保留着原本象征意义的遗存。
在蛇的变身故事里,蛇妖变身成为人形时没有拖着蛇的尾巴,其变身过程也没有受到尾巴的困扰,现出原形时则往往是直接整个变为蛇,而没有像狐妖一样,在人类的衣冠之下露出尾巴。比如《太平广记》引《古今五行记·薛重》记载,蛇妖奸淫薛重的妻子,薛重见到的隐在床脚、散发酒臭的是一条蛇,而不是什么露出蛇尾的“人”。
这也许是因为蛇与人的差异远比狐与人的差异更大,狐说到底是哺乳动物,而且是外表符合人类审美的哺乳动物,它和人类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一条尾巴,其头身四肢等一一变形为人后,也只剩下尾巴来区别人和狐。而蛇和人类的差异巨大,远不止一条尾巴。它甚至没有四肢。既然蛇在变身为人的过程中能凭空生出四肢来,那么去掉一条尾巴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蛇尾并非蛇向人进行变身后剩下的那个器官,谁知道蛇妖将蛇尾变成了人类的哪个器官?又或者是直接变没了呢?因此,蛇作为人形端坐着而不慎露出蛇尾,想来不够合理。由于缺乏固原性,“蛇尾”在蛇妖故事里也就不是目光聚焦之处,便日渐销声匿迹。
倒是在一些故事里,本是人类的主角因为恶行而受到惩罚,身体由人身变为蛇尾。例如《太平广记》卷340引《通幽录·卢顼》,记载了东邻吴家阿嫂朱氏因为“平生苦毒”而遭到报应,被“罚作蛇身”,蛇尾在这里纯粹是一种可怖的恶报。至于为什么变成蛇尾,一来这些故事包含明显的佛教因果关系,而蛇意象与佛教有一定关联,二来蛇尾外形在动物里显得尤为阴森可怕,因此这种惩罚也就格外严厉。
总之,蛇尾意象脱离了上古神话语境后,在后来的民间文化里不再单独具有神格象征和生殖崇拜的意义,独立的蛇尾意象也在较晚的神话和传说中慢慢消失了。
三、蛇尾与神仙形象的嬗变
在上古社会中,原始初民的认知范围相对狭窄,很难将自身和自然物分离开来,因此会认为自己是其他自然物的子孙,并向自然物寻求庇佑,这种思维方式促成了图腾崇拜的形成。在上古神话中,神、始祖、自然物和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神的蛇尾作为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的投射,成为神格的一种象征。原始初民感受到自身的弱小,同时恐惧于强大的自然力量,他们渴望拥有与野兽的利爪、尖牙同等的力量来保护自己,而粗壮灵活的蛇尾同样为原始初民所崇拜和渴望。因此原始初民不仅不会觉得神的蛇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会认为那是强大神力的象征。正因为和人类不一样,神才更是神,才更具有高于人类的庇护能力。
随着文明的演进、时代的变迁和人类自我意识的加强,人们逐渐开始从充满图腾崇拜和原始信仰的混沌状态中脱离,将自身和其他自然物区分开来。人、神、鬼分离,同时人有了“己”和“异己”的区分意识,开始建立起自己与其他动物之间的界限。孔子认为应当“敬鬼神而远之”,人在尊敬鬼神的同时也要与鬼神保持距离,显示出“人鬼殊途”的意识。所谓“天道远,人道迩”,鬼神的天道和人类的人道是截然分开的,鬼神与人各行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正是自我意识萌芽的体现。孔子对鬼神闭口不言,脱离原始人类依赖自然和鬼神庇护的思想,转而求诸自身,强调人的能动性。汉代时民间流行“物老为怪”的思想,这里的“怪”即体现出鲜明的排斥异己的倾向。即使万物之老者能够达到“象人之形”的境界,那也终究只是人形的精怪,是异类而不是人类,其间隔阂,清楚明白。魏晋神仙道教张扬“人”的中心地位,人的自我意识空前强化。当时大兴的玄学关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探究外界,观照自身,在讨论人与外界联系的同时,也明确了人与外界的界限,认识到自身与外界的对立统一。在这个过程中,民间文学中的蛇尾意象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神的蛇尾悄然消失,人们开始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神或仙人。在人类取代神掌握话语体系构建的权力后,神仙不仅不再是拖尾而行、彰显着荒古时代野蛮神秘力量的半人半蛇形象,而且成为姝丽的少女、雍容的妇人、俊朗的少年、儒雅的先生、壮硕的战士、粉雕玉琢的孩童或是鹤发童颜的老者。总之,是符合大众审美取向的清秀俊逸的形象,是美丽的“人”。
人们将尾巴这个人类与其他动物外观上最明显的区别,作为一种区分“己”与“异己”的符号。除了女娲、伏羲由于过于知名而形象固化的神仍保留了人首蛇身的形象,几乎只有精怪还保留着尾巴,这些精怪原先是什么动物,就长着什么动物的尾巴。尾只是物种的外在体现,而不再像上古神话中那样具有特异性。
同时,因为礼教的强化,人类开始注重仪容的规范得体。举止要尽量优雅从容,衣饰要尽量华美飘逸。如果仍然保有野蛮的、属于动物的蛇尾,那将大失体面。若仙人身后拖着一条蛇尾,那成何体统?这样略显滑稽的逻辑,显然深受礼教影响。人类走出童年,走向成熟,正如天真烂漫的孩童有一日感到了赤身裸体的羞耻,穿起遮羞的衣服,野生野长的蛇尾终于被受到教化的人类所斩断丢弃。
民间文学意象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在民间经历流传变异。它们作为原型长久地存在于集体无意识中,受到不断激活而成为富有变化又一脉相承的丰富艺术形象。通过对“蛇尾”这一民间意象的个案分析,可以管窥中华文明对于自然、鬼神和人的认识过程。蛇尾作为起点极高的神格象征,蕴含生命、生殖、生育的隐喻,却在脱离了上古神话语境后无所适从,失去作为一个原始意象的独立性,悄无声息地湮没于神话时代。这体现出人类从包含恐惧和渴望的、物我不分的神话阶段,到逐渐将自身与外界、同类与异类划清界限,自我意识觉醒、强化,直至明确“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位阶段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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