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榴花要回寨子当老师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正和一帮朋友在伍惹家吃烧烤。
对于这个新鲜话题,伍惹他们兴致一个比一个高。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平时大家要么在跑车,要么在骑摩托,只有晚上把车停好了,才可以尽情地喝几杯。现在农村条件大为改善,差不多家家都有烧烤架,从冰柜里拿点肉出来解冻,杀几只鸡,再到地里媷点时鲜瓜菜来,就可以聚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然后用酒气冲天的龙门阵,在这个偏僻的寨子里掀起一阵接一阵的高潮。
这天晚上就是这样,我还没有赶回来,伍惹他们就喝得差不多了。因为我的加入,有人高声和我打着招呼,有人忙着给我拿碗拿筷,有人忙着给我倒酒,有人忙着给我夹已经烤好的肉,吵嚷嚷要我赶快趁热吃,当然还有人抢先一步端着酒碗不管不顾就要跟我干杯。有了这个插曲,他们刚才热议的话题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后,就像烧烤架下那盆熊熊燃烧的木炭一样,滋滋飞溅着亮晶晶的火星。他们乘着酒兴,围绕榴花回来这件事,或婉惜,或反对,或诅咒老天不公,都在抱怨穷旮旯的人无权无势,好不容易祖坟上冒青烟考上名牌大学,到外面晃一圈还是要回到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来,真倒了八辈子的霉。寨子里就一百多户人,转弯抹角都是亲戚。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看着我,希望能够找到支持这种观点的同盟军。
“嘁,人各有各的活法。人家回不回来,你几个操那么多心干啥?”
我说的是大实话。过去,只要有人说起榴花,寨子里的人在夸赞这丫头为老祖人争光的同时,更多的是埋怨自家养的那些娃娃,给人家提鞋子都不配。同样是吃寨子那口老井的水,人家长成了栋梁之才,一毕业就进了省城一家公司,每月拿着高工资,年底有让人眼热心跳的奖金,以后还可以爬到更高的位置享更大的福。自家的呢,别说抬出去做房梁做柱子,就连做床板做门框的资格都没有,到头来只能做犁弯锄把回家老老实实在土地上刨食。这样的落差,他们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现在倒好,过去只能仰望的榴花,居然从省城回来屈身于这样的山旮旯,憋在心里的那几分羡慕嫉妒恨又变成了莫名的怜悯,就好像自家的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纷纷为她抱不平。正是因为这样,我轻轻一句话,就捅了马蜂窝,他们闹哄哄地看着我,伍惹更是粗着嗓子对我直嚷嚷:“尔坡,这些闲事应该你来管,我们哪里该操这些心!”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知道他小子想说些啥。
在这个寨子里,我对榴花是最知根知底的。我们同一天跨入学堂,尽管求学路上一路磕磕绊绊,但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们都在一个班,这不得不说是缘份。在外人看来,我俩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天造地配的一对。其实恰恰不是这样。正因为我就跟榴花在一个班,她头上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光环,把我反衬得顽劣不堪,最终破罐子破摔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我的父亲成家晚,直到中年才有了我这根独苗,他把一生没有实现的美好愿望,全寄托在我的身上。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每天像毛驴一样,把我驮进学校去,放学的时候再把我驮回来。三年以后,父亲再也不愿驮我了。校长郑重地对父亲说:“你不能这样!你不看看学校里这几百号人,哪个有你家娃娃金贵?”校长用浓重的鼻音哼出一脸的不屑,让父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从那以后,父亲开始迷恋寨子里的一条古训:黄荆条子出好人。那个时候,经常伴随我的,就是一根黄荆条子。只要我不去读书,父亲就会往我的屁股上抽。父亲作出这个重大决策为时已晚,我的脑子里老是想着怎么在家里玩耍,或者到外面捕鸟,捞鱼,捉蟹,斗虫。时间一长,我的学习成绩始终停滞在班上倒数第一的状态,父亲手里的黄荆条落在我屁股上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榴花头发黄黄的,扎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天生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山里的太阳毒,榴花的脸让太阳舔得黑里透红,老给人一种没有洗干净的感觉。当然,这些并不影响榴花的学习。父亲和榴花的爹福贵一直在暗中较劲。福贵是小队会计,我的父亲是保管。会计和保管天生就是一对天敌。我的父亲暗中和福贵较了几十年的劲,难分胜负。可是,我们上学以后,形势就急转直下。就在父亲经常用那根黄荆条子,在我身上抽得烟尘四起的时候,福贵家那个扎着小辫子的黄毛丫头,每次考试的成绩都让我感到汗颜。摸着屁股上的累累疤痕,我觉得这些都是那个丫头片子惹的祸。那时候,我就专心致志地干两件事:一是在课堂上故意捣蛋,考试的时候在试卷上胡乱涂抹一阵,然后把不到两位数的成绩单交到父亲的手上,看他如何生气。另一件事,就是变着法子捉弄榴花,把墨水洒在她的衣服上,趁她不注意把她的笔尖折断,把她的书藏起来,经常在她的书包里放上青蛙、螃蟹、蜘蛛、臭屁虫以及死耗子一类的东西,吓得她惊叫连连。
我这样做,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福贵几次上门来,在飞溅的唾沫星子中历数我的种种罪状。在这种时候,父亲当然得拿出几分绅士风度,小心替我向福贵陪不是。福贵前脚才跨出门,我父亲必定会抖出做老子的威风,用手里的黄荆条子,从我的身上找回他失去的尊严。有一次,校长把父亲请到学校,把我的拙劣表现一一列举出来,要父亲改进教育方法。父亲态度十分诚恳,哭丧着脸虚心接受校长的批评教育。我抓住这个时机,笑嘻嘻地对校长说:“校长,你不知道,爹对我好着呢!”校长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嗯,这就好,这就好!”父亲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紧绷着的嘴也咧开了。我接着说:“你不晓得,爹打我打得好啊!”校长又点了点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说:“爹经常打我,让我练出了一身功夫。我跟那些娃娃打架,他们就是来十个八个,也把我打不疼!”
父亲那张脸又黑下来。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彝汉杂居名叫乌地吉木的寨子,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望子成龙的心情可以理解。即便我再淘气,他照样信心满满供我读完小学,再读初中,高中。其实,初中和高中我都没考上,父亲照样陪着笑脸,托人交了厚厚一沓择校费,咬牙出高价让我上了更高一级的学校。父亲把我的顽皮和无知统统归结为年少无知,他想得更多的是等我大一点,懂事就好了。
父亲那个最为朴素的想法,直到我高中毕业后才得以实现。可惜到我真正懂事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机会坐在教室里读书,只能灰溜溜回家继承父业。父亲彻底蔫了,他再也不可能和福贵较劲。事实就这么简单,榴花考上了京城一所大学,成了乌地吉木第一个跨进大学校门的人。尽管那笔沉重的学费压得福贵老汉喘不过气来,但眉宇里那股自豪,在寨子里是谁也没法和他相比的。
我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后,父亲觉得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把我送到驾校学了三个月,贷款给我买了一辆农用货车,让我给寨子里拉点农产品,学着做做水果生意。日子过得清苦,忙碌,倒也充实。
榴花大学一毕业,就在省城知名企业当上了幸福的白领,过着快节奏的生活。每年过春节榴花就会回到乌地吉木,她一回来寨子里就显得更加热闹。这个时候,福贵家的亲戚必定会高高兴兴往她家凑。榴花也特别大方,给老年人买帽子买围巾买鞋子,再就是给孩子发压岁钱。虽然就是10元、20元,但孩子们买来爆竹烟花,噼噼啪啪,阵阵欢笑比炮仗还要嘹亮。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只有羡慕的份。以前不懂事,老是想着法子捉弄人家,现在更不好厚着脸皮去凑这份热闹。榴花已经长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有山野村姑的美艳,又有城里时尚女郎的神韵,我除了惊叹这方水土养人以外,确实没有更多的想法。
我没有想法,并不等于其他人也是这种态度。寨子里的生活,平时就像一泓平静的死水,随便扔一块石头进去就会掀起波澜。像榴花这么出众的人,自然是大家关心的对象。我这样的态度,多少让他们有些失望。不管怎么说,年少顽劣的我,在他们心目中也算得上是个狠角色,很多小伙伴过去都是看我脸色行事的跟屁虫,他们显然对我这样的淡定有些不甘。
“你晓得榴花为啥要回来不?”伍惹和我碰了一下杯,嗞地喝干杯里的白酒,粗着嗓子说。
人家为啥回来有你㞗相干?我正想怂他几句,可是还不等我开口,伍惹就嚷开了:“二磅,就是那个靠他爹老倌开砂厂发财,经常在公路上横着走那个家伙!”
伍惹就着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站起来学着二磅酒醉的样子扭腰送胯踱了几步,惹得大家哄笑不断。在一片喧闹声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二磅秃了一半的脑袋,以及他那腆着的啤酒肚。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想:就他小子那德性,凭啥?
二
不管我怎么想,榴花已经到乌地吉木小学当上了老师。
命运偏偏会捉弄人。榴花的父亲福贵瘦弱得就像麻秆一样,经常一手叉在佝偻的腰上,另一只手掐着皮包着骨头的太阳穴,在虚汗淋漓中滋滋抽着冷气。最终,他那副风都吹得跑的身架,在榴花考上大学的几个月后,轰然倒塌。
为福贵的病,他们家已是债台高筑。如今,家里的顶梁柱一倒,榴花读大学那一大笔费用,就成了天大的事。有了这场变故,榴花的妈妈又气又急,只能用无穷无尽的泪水,来慰藉岁月给她留下的伤痛。为了榴花的学费,这个本来就不善言谈的女人,不得不陪着笑脸向亲戚开口。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只要说到钱就不那么亲热,随便找条理由就把羞涩的钱包捂得紧紧的。何况,她家这么优秀的女儿,总是硌得别人的眼睛不舒服。钱没有借到几个,却把她那点可怜的自尊丢在油锅里反复煎炸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榴花的母亲万般无奈的时候,二磅家爹牛玉和伸出了援手。
准确地说来,牛玉和的身份是农民,他和乌地吉木有着血缘关系。他的母亲从这个偏僻的穷旮旯嫁到县城周边,让他从小就成了幸福的城里人。城郊信息灵通,牛玉和脑袋灵光,平时零敲碎打做点小工程,后来和朋友在乌地吉木承包了一座荒山开砂厂,生意一下红火起来。寨子就巴掌大,牛玉和经常在乌地吉木转悠,榴花家的情况他早有所耳闻。
牛老板到了榴花家,笑眯眯地打开了手里的提包,拿了厚厚一沓现金出来,说:“娃娃考上了大学,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牛老板直率,大方,寨子里办红事白事他都会去随一份礼。可是,这样一份大礼,就让榴花的母亲感到无所适从了。牛老板把钱放在桌上,说:“别客气,这钱你拿着。娃娃读书是大事,以后要多少你来拿就是。我们每年都会做些慈善活动,这钱放在哪里都是花,你就放心吧!”和那些成功人士一样,这个身份已经由农民转换为老板的人,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牛老板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多少有些威严,脸上也没有更多的笑容,放在桌上的钱却感动得榴花的母亲泪眼婆娑。
有了牛老板的慷慨解囊,榴花顺利完成了学业,走上了工作岗位。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榴花风风光光在家里过完第三个春节后,灾难再一次降临在她家头上。她的哥哥外出打工遭遇车祸不幸遇难,没过多久嫂子不辞而别,留下了一双年幼的儿女。榴花本来想把病歪歪的母亲接到省城的,可是,靠她那点工资,要买房,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她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好了,家里出了这个事,榴花的母亲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盼望她早点回来,随便找份工作撑持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鞋子夹不夹脚,只有自己知道。在外人的眼里,榴花顺风顺水,活得无比的滋润,似乎天下的好事都让她占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榴花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差不多天天都要加班忙到深夜,动辄还要挨老板的责骂。榴花常常向母亲诉苦,老是想着跳槽找份相对轻松的工作,搞得当妈的也时常把心绷得紧紧的。这还不说,榴花成天耗在工作上,个人问题一直没有着落,榴花的母亲为这事暗暗着急。
二磅家这几年却不一样。牛玉和把那些小股东一个个吞并掉,成立了聚缘建材商贸有限公司。随着城乡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过去牛老板的称谓渐渐跟不上形势的需要,变成了人们口中谦和的牛总。作为县上明星企业家的牛总,不仅在省城置了房,在县城的黄金地段还修了一幢楼,下面有七八间门面。牛总在楼下建了停车场,楼顶一半用来栽花种草,一半开辟成了露天喝茶休闲的茶吧,有重要的客人来,可以在上面喝茶纳凉,还可以作为秘密场所摆上酒宴。这一大片房产,牛总自然不会让它白白空着,连同楼下门面车位一起租出去,每年都有一笔丰厚而稳当的收入。
有了这一份让人羡慕的家业,牛玉和依然有他的烦心事。二磅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老两口为儿子的个人问题操碎了心。家里就二磅这根独苗,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一到上学年龄就在县城租了房,由他的母亲进城陪读。偏偏二磅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和城里孩子尿不到一起,在他们的嘲笑中饱受欺负,学习没长进,人却变得越来越孤僻。二磅转了几次学勉强完成小学学业,初中没毕业就坚决不愿意读书了。牛玉和不得不妥协,让二磅在社会上闲逛了几年,给他办了一张大专文凭,找机会硬塞进了电力公司。二磅的任务就是每天按时到公司点点卯,再按时下班回来,然后等着继承偌大的一份家业。
说起来,二磅也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他除了有点缺心眼外,就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吃吃喝喝,富态的啤酒肚越来越明显。二磅谈过几个对象,都是城里高颜值的姑娘。有那份家业作为铺垫,那些姑娘都抛出了热辣辣的媚眼,就等着扑向二磅那宽厚的怀抱。偏偏二磅就是看不上,对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无动于衷,最终只开花不结果,到最后都黄了。
儿子一天天长大,牛玉和两口子一天比一天焦躁。
有人对榴花的母亲传递了一个信息,说二磅的奶奶得了重病,老人家特别喜欢榴花,心心念念就希望榴花做她的孙媳妇。这些年,榴花读书的事,多亏牛总出手帮衬,这个情份永远不会忘记。不过,这么大的事作为母亲不敢把话说满,拈量去拈量来就对来的人说:“这样的事全凭娃娃作主,只要他们双方看得上,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牛总善意的谎言。即便心里这样想,由一个明星企业家说出来,显然不符合他的身份。老太太成天病怏怏的,说话颠三倒四,到底会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有天知道。
天下的母亲都盼着女儿找个好人家。榴花在省城里天天没日没夜加班,别说攀高枝找大富大贵的人家,就连找个普通人过日子都是一种奢望。现在好了,牛家主动抛出了橄榄枝,只要女儿愿意,有车有房这一辈子衣食无忧,哪里还用得着在外面苦苦打拼。榴花的母亲有了这样的想法,天天变着花样催女儿回来。恰好县上在招考乡村小学教师,榴花报名参加考试,被录取后顺理成章回到乌地吉木小学任教。
学校原来只有两个代课老师,教学质量差,学生越教越少。村支书老赫跑乡上跑教育局反映了几年,要求派一个正式教师下来。有了榴花,老赫那种自豪感是不言而喻的。前几年,家长都生怕代课老师误了娃娃的前程,都争着找门路把娃娃往城里送往集镇上送。榴花一回来,呼啦啦又把娃娃往村小送,学生娃一下又增加到五十来个。
乌地吉木的人做事实在,从学校建起那天起,就留下了一个好传统。每学期开学,老赫必定亲自去组织召开家长会。老赫在会上拍着桌子,瞪着眼睛,在飞溅的唾沫星子的掩护下,咄咄逼人的口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老师是谁?是供在咱们家家神龛上,和皇帝老儿,和列祖列宗并排坐的活菩萨!咱地方小,没有集市,老师吃的蔬菜啊水果啊咋办?让娃娃带着去,有肉拿肉,有瓜拿瓜,有豆拿豆,有菜拿菜,就是啥也没有,掏点泡菜豆瓣啥的也成!要是哪家敢吃独食,有好东西不给老师送过去,小心老子找上门操他先人!”
这样的话,老赫开学的时候都会摆在台面上讲。问题是这两年老天也害了病,天天吐着红红的毒舌头,把地上的植物差不多都毒死了。家家地里的蔬菜都黄恹恹的,家长没法再履行对老赫的承诺,这就给我创造了机会。逢赶集的日子,我就会给榴花捎些蔬菜、水果、报刊回来,经常和榴花接触。
准确地说来,在榴花面前,我的手和脚是机械的,脸上那几分笑估计也是机械的。时令已经进入初冬时节,午后南高原的太阳灿烂如初,几绺羞答答的风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去了,在小虫子的聒噪下依然很闷热。在车上,打开两边车窗,流动的空气把浑身的燥热荡涤得干干净净。下了车却不是这样,我还没有把车上的东西搬完,不争气的汗就直往外冒,让我脸上写满了尴尬。
“来,洗把脸!”榴花拿着一个秀气的香皂盒,端了半盆水过来,里面漂着一块洁白的毛巾。
“别别别,哪用得着这么客气!”我连忙挥着汗涔涔的手,身子直往后退。
“嘿,你跑什么,我会吃你吗?”
榴花站在那里,脸红扑扑的,就像一尊威风凛凛的金刚。
学校用水非常金贵。榴花越是这样,我越不敢把这双脏兮兮的手伸进盆子里。
我们上学的时候,学校旁边有一口井,汩汩往外冒的井水清澈甘冽。当然,那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在山上的树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家家土地都比原来增加了若干倍,开垦出来的山地先是用来种包谷、种洋芋、种烤烟,如今全部种上了石榴。在乡亲们看来,石榴就是个抽水机,从春天发芽到夏天开花结果,每一道环节都离不开水。为了保石榴,家家都在想着法子,机井一家打得比一家深,把水装进自家修建的池子里去。水位一天比一天低落,过去的水井渐渐干枯,就连寨子下边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也早就断流了。
那口老井一干,学校吃水就成了大问题。好在老赫请人在小河边挖了一口塘,塘里渗出来的水还可以临时救救急。每天下午,榴花就会带着孩子去小河里挑水,一趟又一趟,把学校里那口大缸装满。榴花挽着袖子,挑着桶,周围一大群孩子跟在后面。那时候石榴早已采摘结束,墨绿的石榴枝叶在秋风的浸润下渐渐泛黄,山上山下变成了金色的世界。傍晚的太阳无比的温柔,把孩子们摇摇晃晃的影子,叠印在洒满欢歌笑语的红土坡上。榴花的脸红扑扑的,额上布满了细细的汗,走一段,歇下来,杵着扁担,歪着嘴吹一下额头上散落下来的头发。
那一刻,我感到山是静止的,风也是静止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在我看来,在夕阳的余晖里,榴花那副神态,就好像神话中的石榴仙子,美得让人心醉。那时候,我心里就会隐隐约约感到一阵一阵地疼,作为一个男子汉,能去帮她一下,那该多好啊!可是,理智告诉我,即便要去帮忙,那也是二磅的事,我不能贸然去这样做。我知道,田间地头盯着榴花看的眼睛多着呢,弄不好忙帮不上,还会给寨子里那些喜欢嚼舌头的人落下话柄。那一阵子,几乎每天下午,我都会把车开回来,停在学校门口,和还没有回家的孩子逗逗乐,眼睛却到处在找榴花。我总觉得空气中老是弥漫着一股特殊的芳香,和孩子们天真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让我感到无比的愉悦。
不得不承认,榴花俊俏的模样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怎么撵也撵不走。有了这种念头,我就暗暗骂自己:这真是一种浑想法!人家是大学生,吃国家皇粮的人,咱一个东游西逛的浑小子,能胡乱瞎想吗?
三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我像着了魔一样,有意无意就想往学校跑。不过,有时候我也这样安慰自己:我是农民咋啦?我每年在石榴上市的时候做一季生意,少说也要挣十来万,平时再挣些零花钱,收入不会比榴花差,这些都是正正当当挣来的,我就不能喜欢榴花吗?
还是一件很偶然的事,让我有机会进一步了解榴花。那一天,我照常到街上跑生意,榴花打来了电话。榴花说:“尔坡,你帮帮忙,马上请个大夫下来!有个学生烧得已经抽筋了,快快快!”听得出来,榴花的语气很急。我赶紧到了医院,可是好话说了几大箩,穿白大褂的医生就是不点头。如今医患关系紧张,谁愿意担惊受怕外出接诊呀?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学生送到医院来。这段时间,二磅下班以后会开着他的豪华奔驰,到学校来转一转。但等他从县城把车开下来,还得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多想,开着车掉头就往乌地吉木赶。
榴花已经把学生都放了,她紧紧搂着那个孩子,焦急地等着我回来。
孩子双目紧闭,小脸通红,嘴唇干裂,高烧让他变得迷迷糊糊。我赶紧帮忙把孩子往车上抱,就在抱孩子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触电的感觉,只觉得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的手碰到了一砣软绵绵的东西。我知道,让我怦然心动的是榴花的乳房。就在那一刹那间,我也感觉到榴花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一路上,满山的石榴树呼啦啦直往后倒。我们冒着一头热汗把孩子送进医院,医生一个劲儿地责怪我们:“你们这家长是咋当的,孩子都成这样了才送来,早干啥去了?”我看了榴花一眼,乐了。大半天的颠簸,榴花的头发让风撩得有些凌乱,俊俏的脸上也浸满了汗渍,确实和农村女人没有多大差别。当然,奔波了一天,我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去。我替孩子交了住院费,陪着榴花在医院守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孩子的母亲赶回来照料孩子,我才开车送榴花回学校去。
远方的夕阳,被一层若隐若现的雾霭包裹着,幻化成了一个红红的鸡蛋黄,静静地悬在远方的峰峦上。榴花身上好闻的气味直往我鼻子里扑,我的潜意识里,全是榴花胸前那砣软绵绵的感觉。人一分神,车就不老实起来,剧烈的颠簸让榴花的头几次撞到了车窗上,还有两次,车差点就掉到沟里去了,把榴花吓得惊叫起来。我天天想和榴花在一起,这时候在一起了,心里只顾高兴,却找不到多余的话来说。还是榴花打破了沉默,说:“尔坡,还是你过得潇洒!”我说:“成天都在奔波,哪有你说的那么快活?”榴花笑了笑,说:“你一天到处观风赏景,还把钱挣了,这多好!”我接过榴花的话题,说:“如果你愿意,我每天带着你到处看美景,怎么样?”榴花涨红了脸,扑哧一笑,说:“啥意思?你想得美!”笑了一阵,我转换了一个话题,说:“你从大城市回到乡下,不后悔?”榴花瞪着大大的眼睛,说:“人各有各的活法,有啥后悔的?”
榴花这样一说,倒把我说愣了,是呀,寨子里的乡亲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咋就没听说谁后悔呢?
孩子们喝水成问题,洗澡、洗衣服就更为困难。老赫是个热心人,天天看着榴花去挑水,总觉得他这个支书没当好。老赫找了乡上找县上,除了收获一些安慰的话以外,问题依然还是问题。老赫不甘心,找到了聚缘公司的牛总,苦着脸向他说起了乌地吉木小学用水的艰难。
“学校没水喝?现在是啥年代了,还在翻过去的老黄历!”
牛总愤愤地拍着桌子。记得他小的时候,乌地吉木冬旱连着春旱,附近的河流都断流了,村里那口老井也只剩下最后那泓救命的清泉。每天,井的前面都会排着一长串水桶,村里每天轮流派人,专门负责舀水分水。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学校里的娃娃喝水还是这么困难,这确实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
“山旮旯里的村小也是政府的学校,我就不信这事没人管!”牛总骂了一阵,探过头来,说:“乡上这么多领导,他们都让毛驴把眼睛踢瞎了,一个都看不见?”
牛总是老赫的表弟,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当初,牛总能够到乌地吉木开砂厂,老赫也帮了他不少忙。正是这样,在牛总面前,老赫没有半点拘束。老赫苦着一张脸,摇着头说:“乡上学校和居民用水问题他们都没本事解决,山旮旯里的穷村小,㞗大爷过问!”
“这些家伙,只晓得当官!”牛老板盯着老赫,嘿嘿冷笑道:“老话说得好,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连这些事他们都不愿意管,他们真的想回家卖红薯去了。这么说嘛,要是水出了大问题,死几个娃娃在那里摆着,我看他们哪个脱得了爪爪……”
牛老板自从变成牛总后,生意越做越大,口才也越来越好。老赫好不容易才插进话去,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下来。直话直说,我今天找你,是想请你拉村小一把,不管怎么说,你随便扯根汗毛下来都比我们腰杆还粗!”
牛总哈哈大笑起来,给他儿时的玩伴吃了颗定心丸:“这样吧,我找个懂行的人去看看,到底该怎么搞,需要些什么材料,这边才好安排。”
有了表弟这句话,老赫回去总算睡了几晚上踏实的觉。见到榴花,老赫总是咧着一张大嘴,笑眯眯地把脸上的皱纹都扯到了耳朵背后,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聚缘公司牛总答应帮我们架自来水,你们辛苦点,再坚持几天!”
过了一天又一天,牛总的人还没有过来。
怒放的石榴花,娇艳欲滴,像一个个小喇叭挂在嫩嫩的枝叶间,时时准备用活泼脆爽的歌喉,唱响心中的旋律,放飞美丽的梦想。一晃雨水落地了,大河小河里都涨了水。用水的问题得到缓解,新的难题又钻了出来。山上的牲畜粪便随着洪水往井里灌,水浑浊不堪,卫生问题更令人担忧。
这天老赫到县城买消毒药片回来,忍不住拨通了牛总电话,说,马上就要放假了,希望他这个已经当上老总的表弟假期过来帮帮忙,下学期开学好用。牛总在电话里骂着自己,说他一天㞗事多如牛毛,还真没有顾得过来。不过,他请老赫放心,咬过牙齿印的事情,他肯定会把它办好。
鲜艳欲滴的石榴花一路疯长,长成一个个又大又红的石榴。才到七月底,很多外地客商就坐不住了,天天往果农家跑。货比三家,性急的早早交了订金,没有出手的也早就看好了果园,一旦开园就会果断出手。在老板讨价还价声中,石榴一天天成熟脱下了果袋。田间地头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暑假很快过去,新学年又到来了。
学校里有了朗朗的读书声,牛总还是没有派人来。
看着学校里的孩子,老赫恍然大悟。牛总一家看好榴花,希望二磅和她好。这样的事,要是榴花说句话,牛总还会推辞吗?说不定人家就等着榴花开口哩!
老赫把这个想法跟榴花说了。榴花涨红了脸,连连摇头,说:“不不不,真的不需要麻烦人家。只要我在学校一天,我就会想办法让娃娃们有水喝!”
看着榴花那张红红的脸,老赫有些失望。二磅上学期差不多每天都会开着他的奔驰,从县城赶到学校来。可是,榴花对他不冷不热,和那些孩子做游戏、辅导孩子写作业,难得拿正眼看二磅一眼。二磅呢,在学校百无聊赖,抽几支烟,在操场边发一阵呆,天黑又把车开走了。
这一切,肯定瞒不过牛总的眼睛。
四
我天天跑车,学着做些水果生意,结识了一个沿海城市的老板:大头。这家伙过去也是跑运输起家的,说着一口夹生的广味普通话,他喜欢我带着他到处跑。
这年大头比其他老板来得早,他让我带着,进村入户看石榴长势,然后一家家预订石榴的销售合同。这家伙贼精明,表面上大大咧咧,眼睛却异常独到,不反复讨价还价,不会轻易下手。
预订合同的季节,和石榴收购的时候相比要轻松得多。很多时候,我就像大头的贴身保镖一样,开着他的越野车,一个村一个村地看,一家一家去砍价。然后,晚上和他一起入住城里的宾馆,陪着他去参加各种应酬。大头跑过十年货运,生意滚雪球一样,如今有了自己的水果批发公司。这家伙有生意人狡猾的一面,骨子里却很善良,他每年都要拿出很多钱用在慈善事业上。
这些日子,我过得无比的惬意。只要没有应酬,下午我都会把车开到学校来,看榴花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我一到学校,寨子里的老头老太太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清楚他们眼神里所包含的内容,有几分祝福,有几分羡慕,当然那慈祥的目光背后,还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担忧。
这一天,我正在集镇上吃饭,就接到了榴花的微信,要我赶快到学校来。我心里一惊:榴花出什么事啦?
我赶紧回了个表情,开着车就往乌地吉木赶。
学校里停着一辆小车,有人在榴花的房间里。
果然是二磅,他带了两个人到了乌地吉木。
二磅长得富态,五短身材,腆着一个啤酒肚,头上已经有了荒漠化迹象,过早露出了智慧的头皮。二磅喝得醉醺醺的,高声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话,满屋里都是浓烈的酒味和烟味。
不用说,榴花对二磅非常反感,她是把我当救兵临时搬来的。事实上,榴花这一招并没有收到实质性效果。我一进门,二磅就瞥了我一眼,冷笑着说:“尔坡,你小子不在跑烂摊嘛?瞎逛到这儿有啥事?”二磅不这样说,也许我还会对他客气一点,他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更让我反感。我说:“啊哟,我左看右看,才认出这尊富态的弥勒,原来就是牛总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牛总也有闲心关心下一代来了?要我说,你当长辈的不在城里喝茶,天天到山旮旯里看你侄女,就不嫌恶心吗……”二磅喝得再醉,这样的话他也听得出来。二磅是榴花远房亲戚,按辈分比榴花大一辈。二磅平时不善言辞,哪里是我的对手,几句话就气得他直哼哼。二磅涨红着脸,尴尬地坐在那儿,只顾一只接一只地抽烟,不争气的汗从他胖乎乎的头上直往外冒。
倒是榴花大方。榴花搬过那只台式电风扇对着二磅吹,不停地给二磅和他朋友的茶杯里续水,一言不发。榴花那间寝室兼办公室的小屋很狭小,让二磅的烟味塞得满满的,空气污浊,闷热难当。远山如黛,柔柔的风缠绵着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抱着越来越凝重的大山渐渐睡去,唯有一地嘹亮的虫唱蛙鸣,写意着傍晚的宁静。二磅觉得就这样傻坐下去没意思,他终于站起来,对榴花说了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晃出门去钻进操场上的车走了。
榴花就把窗子大大地打开,端着那台电风扇,把屋里的烟味全吹了出去。榴花打来水,洗了个脸,忽闪着大眼睛,说:“唉,都快把人给闷死了!”我嘿嘿一笑,说:“有牛总在这里陪着你,还有啥闷的?”榴花没好气地说:“谁要他陪,烦死人了!”我笑得更开心了,说:“你让我来干嘛,当电灯泡吗?”榴花噘着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嗔怒道:“你……是不是讨打?”我乘势把身子倾过去,笑嘻嘻地说:“有本事,你打呀……”
我天天往学校跑,寨子里只要脑子没毛病的人,都会猜出我的心思。这样的事,如果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肯定不会有人关注。可是,发生在我和榴花之间,情况就不一样了。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明里暗里在看我的笑话。在他们看来,就凭二磅家那份让人眼红的家业,我想插上一脚,那就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再说,一个吃公家饭的姑娘,除非瞎了眼睛,不然怎么可能委身一个土里土气的泥脚杆?到头来,除了鸡飞蛋打一场空,给人家留下笑柄外,不可能有其他收获。对这事感到高兴的就只有伍惹,一见面就咧着那张臭嘴,老是乐呵呵地问这问那。
这就苦了我的父母。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既为我高兴,更多的是担忧。在他们看来,我小时候虽然淘气,长大后并没有其他不良嗜好,比起那些成天无所事事的浪荡公子来,不知要好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尽管我没有考上大学,寨子里最为漂亮,吃着皇粮的姑娘居然对我有了好感,这是何等的荣耀?问题是,那死丫头人长得水灵,还端着公家饭碗,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单是牛总家儿子二磅,天天开车下来对榴花死缠烂打,就凭我一个初出道的毛头小子,是人家的对手吗?
父母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一天,老赫到我家里来了。父母有些受宠若惊,父亲忙着端茶倒酒,母亲赶紧下厨炒了几个下酒菜。老赫能够到哪家走一走,对于这家人来说,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老赫也不客气,面对父亲母亲的热情,他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起来。几杯酒一下肚,就把话撵出来了。老赫端着支书的架式,说得相当正经:“你那儿子,该找个姑娘成家了,一天到处戳不是事!”父亲心里一热,说:“那是,那是,我就愁这事哩!”老赫嗞地喝干杯里的酒,就更加语重心长了:“咱乡下人,得讲实际,不要去想那些天鹅肉吃。榴花当然好,但人家那条件,抛开学识谈吐身段长相不说,单单人家端的那只饭碗,你就差了人家老长一大截,你就是再加几根梯子也够不着嘛!你不看看,那丫头在省城打拼过,什么大世面都见过,人家会看上你家那儿子,做梦嘛!再说,那姑娘是有主的人了,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我是担心,到头来连天鹅屁都闻不到,惹得一身骚不说,要是再整出点其他事,你就只有这根独苗苗,输得起吗……”
在酒精的作用下,老赫的嗓门很大,把屋顶上的瓦震得沙沙直响。老赫举了若干现实例子,说得我的父亲母亲流了几通冷汗。老赫把该说的说完,就背着手,醉醺醺地晃出门去了。留下我的父母,看着老赫远去的背影发呆。
老赫说话做事风风火火,敢说敢做,他确实为大伙儿办了不少好事,在寨子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我的父母没有多少文化,但他们都清楚老赫和牛总的关系,他能够到家里说这些话,那也是受人之托。
这天晚上我照样回来得晚,第二天我还没有出车,父亲就满脸倦容来到我的车前,说:“娃儿,好生跑你的车,学校那些地方不是你去的,你少去窜!”
就在父亲词不达意向我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也出来了,絮絮叨叨帮着父亲说着同样的话。我哪里知道两个老家伙的真实想法,老怀疑他们昨天晚上是不是做了什么恶梦。
我根本就没有把父母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一有空就往学校跑。榴花呢,经常让我开车送她去家访。和其他老师家访不一样,我开着车,榴花带着还没有回家的孩子,沐浴着落日的余辉,一路欢歌笑语,走了一家又一家。
那样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特别快乐的。榴花更是高兴,她这几天又有了新的收获。寨子里一个叫哑姑的智障女孩,父母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她从小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看着哑姑那双渴求的大眼睛,榴花动了心,把孩子接到学校里。榴花给哑姑买了一个书包,哑姑成天背在背上,就是夜里睡觉也舍不得放下来。榴花每天要上课,放学后要给没走的孩子做饭,晚上还要照管她们,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老娘,成天忙得脚不沾地。看着她忙进忙出的身影,我的心里就会一阵阵地痛,有时候我就会这样想:榴花,悠着点呀,别累坏了!
五
这一天,我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要是往常,父母早已睡了,但今天还有客人在。母亲指着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让我叫大婶。大婶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下,说:“一看你家公子,就是有福之人。”母亲说着我憨呀笨呀一类的话,大婶又接了过去,说:“我看公子跟那闺女挂相,巴适得很哩!”我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大婶就七七八八说那姑娘如何好,家境又是怎样,然后商量去女方家的一些细节。我这才反应过来,大婶是父母请来的媒婆哩!我心里那个火呀,一下升了起来,直冲冲地说:“这都啥年代了,还兴这一套?”我几步跑到我住的厢房,乒地把门关上了。那天晚上,父亲喝醉了,半夜还在院子里跳着脚骂:“小杂种,你以为你祖宗是玉皇大帝,你爹是省长县长,你就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了?你杂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以为自己脑壳比猪尿脬还大,在别人眼里你算什么东西?”
小的时候,父亲可以经常用黄荆条子说话,替他发泄心中的的愤怒。如今,父亲一天天老下去,黄荆条子也成了他记忆中的往事。自从老赫来过以后,父亲变得无比的暴躁。父亲不敢用原始的黄荆条子来教训我,就把火发在母亲身上。父亲动辄朝母亲瞪着眼睛,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然后,复仇一般抓起桌上的碗和盘子,使劲摔在地上制造出天崩地裂的效果。这样下去,日子肯定没法过下去。两个老家伙痛定思痛,在经过言语冲突和冷战后,又结成了统一联盟,共同想办法来破解困扰他们的难题。
不得不说,榴花也有自己的烦恼。老赫到我家和父母谈过话后,踏着细碎的阳光又到了榴花家,和她病怏怏的母亲拉起了家常。说到高兴处,老赫直冲冲地说:“有件喜事,我得提前给你说!”
“我一个只剩半口气的人,哪来的喜啊!”
“牛总说了,他想办法把榴花调进城里去!”
“噫,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我听说,好些老师在乡下干一辈子,挪动半尺远的地方,都费天大的力哩!”
“这些事你别管,也不要问,更不要张起嘴乱说。你们要做的,就是闭紧嘴巴等着好消息!”
作为一个明星企业家,和县上领导很熟,这些事人家一句话就搞定了。老赫叹了口气,惨惨地一笑说:“好不容易才来个正式老师,来了咱们也留不住,太可惜了!唉,人往高处走,神仙在这些地方都待不住,没办法!”老赫说得稀松平常,话题一转,要当妈的劝劝榴花,做人做事要实际,眼光不要太高,像二磅这样的家庭打起火把都难找,你还想怎么着?当然,小姑娘家心更不能花,脚踏几只船的事万万做不得……
面对一个病人,老赫的语气非常委婉,意思却表达得准确无误。这些年来,为榴花父亲的病,榴花当年读书,全靠牛总帮衬着。老赫短短几句话一说,就让榴花母亲的眼泪小瀑布一样流了下来。榴花一回家,母亲汩汩的眼泪就流得更为酣畅。榴花的母亲知道老赫的心思,她要为女儿的幸福着想,又要让女儿知道感恩,这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妈,我的事,你操这么多心干嘛?”
“妈,你成天牛家长牛家短的,难道我从小就卖给他们牛家啦!?”
说起这样的事,榴花总是不高兴。女大不由娘,做母亲的只能用叹息和眼泪,来安慰自己这颗支离破碎的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赫一再给榴花的母亲说保密,但榴花要调到城里的消息,还是风一样传遍了乌地吉木的每一个角落。
事情明摆着,牛家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断掉我的念想。天下人都知道,如果榴花去了城里,我们这一段没有结果的初恋就该结束了。
我的心里满是忧伤和失落。要说我不爱榴花,那是假的。很多次,我摁下了榴花的电话,想想又挂了;我想好了要给榴花发微信,编好了,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倒是榴花还沉得住气,偶尔打电话过来问候一下。一夜一夜痛苦的煎熬,我始终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只是一个农民,不管从我的学识,还是从我所处的位置,我配和榴花在一起吗?我脑子里始终有两种想法在作怪,努力找着放弃和坚持的理由。在经过痛苦的折磨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只要榴花过得好,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只能尊重。
二磅来得更勤了,差不多每天他都会开着豪华大奔到乌地吉木兜一圈。
乡道公路坑凹不平,每次回来都会让二磅的豪车伤痕累累。看得出来,二磅很在乎榴花。二磅很大方,吃的穿的用的,一古脑儿地从城里买回来。二磅黏乎乎地坐在寝室里不走的时候,榴花就会想起我,要我赶快回来救驾。为此,二磅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恶劣,甚至有几次还明里暗里警告我,有人要找我算帐。二磅他们家越是这样,我的父母,包括榴花躺在床上的母亲,心理上的压力就越大。就这样,在父母一手操办下,还是有两个姑娘羞答答地走进了我家。她们按照乌地吉木一带的习俗,在媒人的带领下到男方家里瞧门户。
父母这样做,只能让我更加反感。我老是觉得,榴花像一块磁铁,已经牢牢地把我的心吸了过去。榴花这天一见到我,就闪动着漂亮的大眼睛,和我开起了玩笑:“好啊好啊,这几天经常有人到你家瞧门户,听说把你家门槛都踢烂了,热闹得很哩!哎,她们哪天来,是不是请我去帮你当当参谋?”我心里一热,脱口说道:“参谋就算了。不过,哪天请你到我家瞧瞧门户,这倒是真的!”榴花一下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说:“别说这样的大话了,你敢吗?”
榴花越是这样,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好在这段时间正是收购石榴的大忙季节,白天我带着大头走村串寨买石榴,晚上到城郊租赁的场地,指挥工人给石榴打包发货,成天忙得团团转,没有更多的心思去理究这些问题。
六
这一年生意不错。一季石榴还没有收结束,大头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一天吃过饭后,我乘着大头高兴,向他提出了这段时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说寨子里小学一直没水喝,他有很好的人脉关系,想请他牵头想办法筹点资,帮学校买点水管建个小水窖啥的,把水弄过来。大头看了我一眼,坏坏地笑道:“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是想打那女老师的主意吧?”大头这样一说,我的脸腾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样烫,窘得说不出话来。大头哈哈一笑,说:“要真是这样,我出再多的钱也心甘情愿!”
开学了,榴花并没有离开乌地吉木。
说实话,我希望榴花能够走出大山,在外面有更好的发展,但又怕她一走就慢慢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榴花选择留下来,不知道她内心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和挣扎。看着榴花和孩子们欢快的身影,我总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住惯山坡不嫌陡,寨子里的老人都说乌地吉木好,但是,真正和城里比起来,各方面条件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同样是吃公家饭的人,别人在舒适的环境里工作,可是榴花就连每天有干净水喝,每天有热水洗洗澡,都是一种奢望。
要是能彻底解决学校的用水难题,那该多好啊!
有了大头这句话,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大头提出,要先到学校看看,再来说钱多钱少的事。我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精明,他让我带着他实地去看了后,详细给我算了一笔帐:打井多少钱,建蓄水池多少钱,架水管架电线多少钱,装变压器多少钱,修管理房多少钱。不算不知道,一算下来得60多万。这么大的投入,把我吓了一大跳。事情明摆着,需要开销的资金越大,这事成的机率就越小。大头就是再财大气粗,那也是白花花的银子呀!我赶紧打着圆场,说只要他出一点,剩下的再由村里想法筹点资。大头大概看出了我的担忧,哈哈一笑:“咱好事做到底,这笔钱我来想办法解决。不过,我出钱,寨子里得发动父老乡亲出力!”
阳光正稠,山上的鸣蝉在雨露的滋润下嗓音日渐清亮,它们在稠密的阳光下呼朋引伴,密密匝匝的蝉声席卷而来,纷纷扬扬跌落在山谷里。秋风应和着鸣蝉的吟唱,变得矜持而轻柔,吹蓝了天空,吹清了小河,吹出了一地的金黄。才几天时间,时光老人就用稻穗在原野上铺上了金黄的毯子,厚厚的,沉甸甸的,黏黏的暖色调让人心醉。
我把这个好消息跟老赫一说,老赫像不认识我一样,盯着我笑了半天,嘴里呐呐地嘀咕道:“嘿,你这个小龟儿的,看不出来啊!”
这几个月,为解决学校用水的问题,老赫伤透了脑筋。
寨子里热闹起来。风风火火的老赫按照设计要求,新打了一口井,修好了机房,建好了水池,架好了电线,就等着大头的水泵水管龙头一到,就可以把水引到学校里去了。
这一天,老赫的大嗓门一大早就在学校上空回荡。老赫吆喝着村民,扛着长长的水管,提着工具,这长那短,忙着架电架水。村里引进了这么个项目,干了这件大好事,老赫很高兴,专门请人在学校里做厨。伍惹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在学校里帮着煮羊肉炖老鸭烀火腿,炒花生煎板栗磨豆花,准备答谢大头。老赫还专门请了教育局和乡上的领导,请他们下来指导工作。今天学校有客人来,榴花早早就把这些孩子放回了家,而她,就像一个家庭主妇,系着围裙,忙进忙出,给厨房里的厨师打着下手。榴花的脸让热气熏得红扑扑的,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眉梢里全是喜悦。
太阳渐渐歪到了西边,一直在工地上忙活的村民全部集中到了学校。傍晚的太阳变得温情脉脉,喜庆的鞭炮响起来了。老赫那只粗大的手合上电匣,水就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哗哗哗地从水龙头里流了出来。老赫不管不顾,捧起水洗了几把脸,顺手抓起瓢,接了水,咕咚咕咚一气灌下肚去,让周围的人目瞪口呆。老赫把那瓢水喝下去,半天才打了个饱嗝,笑哈哈地说:“啊波,太安逸了!”
各方的客人来了一大溜,小车把学校的操场都停满了。几间简陋的教室就成了临时餐厅,寨子里的女人端出了香喷喷的饭菜,老赫搬出了自己酿的陈年包谷老酒,欢声笑语,把热闹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这样的场合,大头见得多了。看得出来,他比往日更为高兴。乡下人实在,大家三劝两劝,大头就让烈性的包谷老酒灌得醉醺醺的,满口夹生的广味普通话就像锋利的尖刀一样,在嘈杂的吵嚷声中嚯嚯飞舞,显得格外生动。大头喝高了,把我和榴花叫过来,不住地向我们敬酒。
太阳一落坡,夜幕就徐徐拉开了。来参加祝贺的宾客渐渐散去,学校里安静下来,就剩下几个大姐,还在帮榴花收拾碗筷。这一天,作为东道主,榴花也喝了不少酒。寨子里的姑娘多少有几分酒量,榴花也不例外,一溜酒敬下来,榴花姣美的脸比白天更为妩媚。她要我留下来,派人把已经喝醉了的大头送回去,然后把下午还没喝的啤酒饮料清理好,明天顺便退还到商店里去。那时候,我感觉到榴花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说不清是赞许,还是肯求。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并没有把我当外人,更多的是像对她自家的兄弟,毫不隐晦地指手划脚,让我只有点头的份。
老赫忙了一天,饭桌上喝了不少酒,还不等把客人送走,他就撑不住了。我把醉醺醺的老赫送回家,老赫意犹未尽,拉着我的手,又说了半天酒话。我把老赫安顿好,鬼使神差又折回了学校。来帮忙的几个大姐回家了,学校里一时安静下来。那时候,榴花已经把碗筷收拾完,她洗了头,换上一身粉色的连衣裙,看上去更加娇艳动人。我一进门,榴花娇嗔地一笑,说:“嘁,怎么一去就是大半天?”
我心里一热,说:“老赫拉着我就不放,脱不开身呀!”
榴花也没有搭话,乒地关上门,一转身就紧紧抱住了我。我一时手足无措,脑子里轰响不停。这个时候,榴花胸前那两砣软绵绵的乳房,却实实在在硌着我的胸膛,让我一下喘不过气来。我的脑子里一阵眩晕,把榴花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感觉到榴花瓷实的乳房后面,那颗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榴花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呐呐地说:“尔坡,你真好,真好!”
学校外面,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婆娑的月影透过树梢,从窗子里静静地泻进来。风柔柔的,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挂满了果子的石榴树。这天晚上,我回去得很晚。躺在自家的床上,榴花那股好闻的气味还残留在我的身上,她那对饱满的乳房硌得我的神经发酥,飘飘欲仙的感觉让我无法入眠。
七
又是一年春来早。来了几场透雨,门前的草啊树啊蹭蹭往上疯长。在雨水的滋润下,含苞欲放的石榴花,就像一个个即将出阁的少女,明眸传情,娇羞动人。
这一天我到了学校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往日喧闹的学校静悄悄的,几个留在学校里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在教室里写作业。几只胆大的麻雀扑棱棱地从树梢上飞下来,偏着脑袋在操场里觅食,用叽叽喳喳的欢叫渲染着大地的静寂。
榴花眼睛红红的,看样子刚刚哭过。我心里一下子紧起来,本能地探出双手,准备像往常一样把榴花拥在怀里。
没想到榴花一下就躲开了。榴花抱着膀子,那张脸阴沉得可怕,嘴里不耐烦地说着拒绝的话。榴花这一手,弄得我猝不及防。都说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可这变化也太快了。我心里直嘀咕,这几天我们关系挺正常,事前没有任何征兆,这是怎么啦?我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再次做了尝试,又被榴花坚决地推开了。
榴花什么也没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事态的严重程度,显然已经超出和我赌赌气的范畴。我定住脚,对榴花说:“二磅欺负你啦?”
榴花叹了一口气,咬着嘴唇直摇头。看着榴花伤心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像戳了几十把刀子,只觉得血一股股直往上涌。我说:“榴花,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榴花叹了一口气,抽泣着说:“你走吧,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见我还愣在那里,榴花拖着长长的哭腔,提高了嗓音,说:“你走,走呀!”
看着榴花肝肠寸断的样子,我心里面直纳闷:榴花,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几天,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煎熬。
我实在想不明白,榴花为什么要将我拒之于门外。我就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更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脑子晕成了一盆黏稠的浆糊,老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满肚子的惆怅与烦恼。
房前屋后,连绵起伏的石榴园,层层叠叠的石榴树苍翠秀美,犹如一幅壮阔的水墨画卷,过去在我眼睛里是那样的灵动、鲜活。鲜艳的石榴花浓情似火,一簇簇、一串串、一朵朵,奔放热烈,在婆娑的树影中舒展着奔放灿烂的殷红,绽放着勃勃生机。可是,这些美景在我眼里却了无生气。往常,我才到院子门口,家里那只杂毛狗阿黄就会窜出来,在我身前身后跳来跳去,不闹个够是不会消停下来的。可是,这几天它早嗅到了某种异样的信息,它瞅了我两眼,低着头,夹紧尾巴,顺着墙根悄悄溜走了。平时我一沾枕头就可以呼呼睡过去,现在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榴花姣好的容颜。
我一直盘算着,放假后怎样陪榴花度过一个有意思的假期。我有个天真的想法,放了假,在石榴还没上市前,我带着榴花到处走一走,去看看海,看看大草原,看看沙漠。对于这些地方,在我们过去的交往中,已经探讨过若干次了。我暗中做了准备,相机呀,游泳的眼镜呀,甚至野外露营的帐篷我都悄悄备办好了,就等着榴花做出选择。
可是,现在榴花在想些什么呢?
我的父亲母亲看出了端倪,他们找不到更多的话来安慰我,只得把平时的唠叨收敛起来,用一声声凝重的叹息,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担忧。
还是伍惹道出了其中的秘密。一条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小道消息,兴奋着这个偏僻寨子的神经:我在城里嫖娼,让警察抓了个现行!
这条消息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睛,有事实有真相。最吸引别人眼球,最具有杀伤力的是几张照片:一张在醉月轩洗脚房门口,老板娘满面桃花,笑容可掬,她一手叉着腰,一手含情脉脉地指着我;另外几张则是我和不同的女人在床上厮混的照片……
杂种!
一看到这些照片,我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经常送大头的客户到城里的娱乐场所,在门口让人拍了照。至于和其他女人,那都是拼接上去的。我想起二磅似笑非笑猥琐不堪的表情,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面像吞下了一大把苍蝇。
找到问题的症结,我心里反倒释然了。
平时在家很少喝酒的我,这天破天荒抱出了父亲的酒坛,和伍惹喝了个酣畅淋漓。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太需要倾诉了。我掏心掏肺,把送客人到城里洗脚房的真相,以及这些天来心里的烦恼,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冷静下来一想,我知道这个时候去找榴花,不管说什么她也难以相信。
我在记事本上,长长地写下了我的感受。然后,分成若干章节,把这些心里话通过微信一股脑的发给了榴花。我告诉她,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阴谋,一个非常下作的圈套。我不仅指出了那些图片中明显的瑕疵,我还告诉她别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是怎样无耻地把那些图片进行了拼接。我告诉榴花,既然我敢跟她说这些,我就有做人的底气。我还告诉她,最要命的出轨,是精神上的出轨;最可怕的背叛,是精神上的背叛……
过了很多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境随心至,情由景生。说实话,我上小学初中的时候作文并不好。老师一布置写作文,我除了抓耳挠腮,鬼画桃胡,瞎编乱写草草交帐以外,并没有认认真真写过一篇作文。在这个时候,我觉得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榴花说。我通过微信发送的这几篇长长的推文,不仅是我内心的表白,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自我救赎。
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微信发出去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用说,接下来,在死一般的静寂中,我在等待着时间的审判。我就像一位刚刚从战场上经历生死搏杀的勇士,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脑子里一片茫然。
这些日子,我的心里满是忧伤和失落。想想榴花那姣美的容颜,想想榴花对我的好,我的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感到无比的难受。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往学校跑。可是,我越是这样,我越感到心里憋得慌,好像心被掏空了一样,有着说不出的难受。难得有这样的空闲,我本来盘算着这几天好好看看书的,可是榴花的这一举动,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像蛰伏在巢穴里等待死亡的秋虫,内心的彷徨和焦躁交织在一起,躺在床上彻夜难以入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我的潜意识里,那滴答滴答的声响,犹如一把虎虎生风的利斧,砍得我虚汗淋漓,嗓子发干。我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被太阳暴晒得濒临死亡的鱼,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经过难耐的煎熬,这天下午,我终于收到了榴花发过来的一个表情,一个崩溃的表情。
就是这个崩溃的表情,让我的心一下子复苏过来。
八
石榴一天天看长,已经有小拳头这么大了。寨子里又忙碌起来,种了石榴的,家家户户都去买来果袋,一个一个给石榴套上袋子。没过多久,整个石榴园里,全是白色的果袋,远远看上去,就好像石榴地里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前段时间,榴花也没有闲着。她哥哥在世的时候,家里也有近千株石榴,只是这几年疏于管理,果子挂得不好。榴花回来后,从年前的翻耕、施肥、灌水,乃至开春后的修枝整形,她都请人侍弄得井井有条。园子里的石榴很争气,就像榴花一样清秀。在套袋这件小事上,榴花不好再请其他人,她每天都会带着那几个孩子,给园子里的石榴套上袋。在那绿油油的石榴枝叶掩映下,榴花娇美的身影更加迷人。
更多的时候,榴花会带着她的孩子们,到寨子里到处走一走。不管榴花走到哪里,寨子里的人都把她当成圣女一样,孩子们总是围着她,鸟雀一样叽叽喳喳在她的周围嬉戏。老头慢悠悠地抽着旱烟,那双昏花的眼睛里满是慈爱,静静地看着榴花从寨子里进去,再从寨子里走出来。老婆婆用她们特有的情感,拉着榴花的手,问她妈妈的病情,问几个娃娃的生活,以及那几个娃娃在外面的父母。榴花总是被寨子里这份浓浓的亲情感染着。这种亲情很多时候直接表现在农家特产上,比如:鸡蛋花生瓜子杏子李子桃子,就是啥也没有,地里的辣椒茄子小瓜总是有的。榴花推不了,也拿不了,老人就会连哄带吓让孩子们帮忙拿着。
二磅已经明显败下阵来,但他当老总的爹并没有就此罢休。这天伍惹告诉我,他在街上吃饭,听见旁边有人闹嚷嚷地说,有人要花钱买我的胳膊和大腿。伍惹一再提醒我要小心,那些有钱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伍惹这样一说,反倒让我平静下来。成天汪汪叫的狗恰恰不咬人。现在是法制社会,他们说这样的大话,无外乎在嘴巴上占些便宜而已。
榴花静下心来,专心做一件事,督促我复习准备参加成人高考。榴花的良苦用心我很清楚,在当今社会,就是当一个农民,也得有文化,有品味。榴花给我买来了很多书,让我订了一个很详细的学习计划,每天都在过问我学习的情况。榴花这一举措,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每天从榴花那里回来,必定老老实实坐在灯下,把这一天该学习的内容弄懂才睡觉。我把心思都用在了书本上,很多过去没有用心去看和记的东西,居然都记住了。这些细微的变化,弄得我的父母时时都在唉声叹气,在感慨之余又会把我作为反面教材,教训起寨子里正在上学的孩子来:看看,现在才晓得用功,晚了!
这天我收车回来,就感到榴花特别兴奋。榴花笑眯眯地给我倒了一杯水,对我说:“尔坡,我有个很重要的聚会,你能陪我去吗?”我说:“什么聚会这么重要,把你激动成这样?”榴花说:“同学聚会。都是一拨大学同学,又要和他们见面了,能不高兴吗?”我从小读书就淘气,最怕见到过去的同学。想想他们开心幸福的样子,我一直在犹豫,我去合适吗?我说:“我去,不好吧?”榴花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我,说:“不好,啥意思?”我感到榴花有些误解我了,说:“你们同学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在中间插一杠子,这叫啥?”榴花扑哧一笑,说:“你听说过这句话吗?同学会,同学会,弄散一对算一对。负责组织的同学特别要求,要大家带爱人或朋友去哩!”我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笑着说:“对呀,我算啥?爱人,男朋友?”榴花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说:“好啊尔坡,是啥你自己不知道吗,死相!”
我和榴花赶到那个海滨城市的时候,榴花的同学已经到了。当年榴花在班上成绩好,人长得乖巧,温柔,有着很好的人脉。和一群同学相比,榴花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几个同学都争着和她说话。榴花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把我介绍给了她的同学。如今社会一个比一个更实惠。几年不见,榴花当年同学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当上了公务员,有的成了身价上千万的老板。在这之前,很多人都知道榴花在大都市发展,就是没有人想到,榴花还会屈身于乡下,在村小当乡村老师。榴花这一特殊的身份,让她的同学感到有些不可理喻。自然,就有人问起我在哪儿高就。榴花也没有半点隐瞒,乐呵呵地说:“在我们老家乌地吉木种石榴,得空跑车干个体!”
榴花这样一介绍,弄得我尴尬无比,脸上一阵阵燥热。
说实在话,当年我一门心思忙着干恶作剧,除了在学习上要差劲一些外,一点没有影响我的发育。初中没毕业,我就已经超过1米8了。记得高中毕业后的一天中午,我和伍惹在街上闲得无聊,打了一个赌:看谁现场和陌生女孩加的微信多。结果我大获全胜,10个女孩中我加了8个;伍惹不仅没有实现零的突破,反而受到了三个美女的骂,两个骂他有病,一个骂他像猪一样,还想耍流氓。
当着同学的面,榴花居然把我的一桩桩糗事给端了出来,很快同学们就有了阵阵开心的笑声。
这种轻松惬意的笑,一下拉近了我和他们间的距离。在吃饭的时候,榴花的同学纷纷向我敬酒。有个戴眼镜的说,要是榴花当初和某某好,照现在的发展形势,榴花肯定已经是准市长的夫人了。一个矮个儿说,当初要是榴花同意和某某好,榴花将会成为这个地方最有钱的人。有人起哄,有人尖叫,他们开心地说着笑着,闹嚷嚷地向我敬酒:“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人各有各的活法,只要你们过得好,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真羡慕你们,每天在诗意田园里生活。没有竞争,没有压力,只有真诚和浪漫!”
我喝得酩酊大醉。那一天,是怎么回到宾馆,怎样躺在床上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半夜醒过来,只有榴花还好好的在我床前守着。床头柜上,摆放着水、葡萄糖和几样解酒的药。我口渴得要命,接过榴花递过来的水,一气灌下去,感觉浑身轻飘飘的。
这些年,一直在跑车,我几乎滴酒不沾,下午喝了这么多酒,可把榴花吓坏了。榴花说:“为了我,今天让你受委屈了!”榴花说着,就轻轻伏在我身上。榴花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平时你总是担心有人说三道四,我就是要让你出来看看,听听人家怎么说!”
我心里一热,紧紧地搂着榴花,嘴唇雨点一样啄在榴花的脸上。我们的两条舌头相互试探了一下,在呢喃中交织在了一起。我的手从榴花的短袖里探了进去,捉住了她那对磁实的乳房。夜,早已经沉沉睡去。外面很静,小小的房间里,就剩下我和榴花急促的呼吸。桔黄色的灯光显得无比的温馨,榴花的眼睛微微闭着,温柔的舌头像一条鱼,在我的嘴里自由地遨游着。我脑子里晕乎乎的,在我的眼里,榴花娇羞的样子里洋溢着某种期待。我滚烫的嘴唇,从榴花同样滚烫的脸上,顺着她白皙的脖子一直游弋下来。在榴花的呻吟声中,我像一条遨游在太空里的鱼,浩渺的世界就在我的头顶跌荡起伏,在大地的脉动中,我觉得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
九
有爱相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榴花那些同学的话,让我信心满满。我顺利通过了成人高考,被省政法学院录取为函授学员。我每天忙着手上的生意,晚上回来,就是再累我都会抽出时间完成当天的学习计划。
我除了和大头合作外,扩大了经营范围,建起了小型农资集散中心,修了一排冻库,生意越做越顺溜,朋友也越来越多。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山上各种野生菌在雨水的滋润下,悄然拱出了地面。这天,我没费多大的劲,收了几筐鲜菌,等我和工人把这些鲜菌包装发完,已经是下午了。
天阴沉沉的,吊儿郎当的小北风裹挟着零星的雨,让大地多了几分寒意。几个做鲜菌生意的老板拉着我,要我跟他们喝两杯暖暖身子。作为一个本地人,生意场上需要彼此照应,我实在不好推辞。
酒场上气氛很热烈。都是生意人,大家天南海北,好不畅快。每天再晚,都会开车赶回乌地吉木,我执意不喝酒。有人递了瓶饮料过来,我以饮料代酒敬了他们一圈,匆匆吃了饭,就准备往乡下赶。要是往常,下午我会高兴地给榴花打个电话,在街上的饭馆里买两份卤肉烤鸡啥的熟菜,少的那份拿回家去给父母;多的那份拿到学校去。那时候,正赶上榴花和孩子们吃晚饭,有了这些熟菜,孩子们那份高兴劲就别提了。
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我只想着早一点回到乌地吉木。
这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我老是觉得脑袋昏沉沉的。直觉告诉我,是这该死的鬼天气把我弄感冒了。我天天在外面跑,几年难得遇上一次感冒,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厉害。我只觉得眼皮困得抬不起来,手脚似乎也不听使唤,脑子里一阵阵眩晕。离乌地吉木还有七八公里的土路,往常也就是十多分钟,可是今天我总觉得是这样漫长。
刚转过一道急弯,我就让前面的情景吓傻了眼。前面停着一辆皮卡,把路面占了一半,我变道超过去,才发觉那边路坎已经塌陷了一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车头从塌陷的地方栽了下去。在无意识的惊呼声中,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羽毛,飘飘然然跌落到了无底的深渊。
等我晕乎乎地醒过来,天已经黑尽了。在我出事的地方,山上山下全是人。
周围咋咋呼呼的声音,为我还原了事发前的情景。我的车在空中连翻了十几个跟头,鬼使神差,我从车门里飞出来,摔在了一棵高大的石榴树上,茂密的石榴树枝在我的胳膊和大腿上划了几个大口子,鲜血直流。糟糕的是,山下有一户人家,我的车飞下去砸在这家人的房梁上,把土墙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墙倒下去把这家女主人砸成了重伤……
那辆皮卡早开走了,细雨霏霏,道路泥泞,事发地已经面目全非。从现场来看,完全是我抢道把车开下山崖的。我脑袋昏沉沉的,浑身酸软无力,眼前似乎有一大把金色的苍蝇在不停地飞来飞去。
医院检查并无大碍,医生把我划伤的部位做了包扎,几天以后我就出院了。
可是,回到乌地吉木,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公路下面那家人是二磅的本家亲戚,他们邀约了几十个人,呼啦啦来到我家门前,一个个摩拳擦掌,群情激愤,要我出钱赔偿损失。二磅去追榴花,跑了半天落了一场空,就因为我在中间插了这一杠子,心里早憋了一股气。他们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只差一口把我给吞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尽量保持冷静,主动承担责任,说所有的医药费误工费我来出。可是对方根本就听不进去,在推推搡搡的过程中,我不明不白挨了好几记老拳,吓得我父母浑身发抖。
看着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心想今天算是栽定了。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准确地说,是这个身影把我护在了身后。我一看,是伍惹带着榴花赶到了。我心里一凉,暗暗骂着伍惹:人家就是恨榴花和我好哩,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你把她推出来干啥?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只听见一声娇喝:“慢着,都别胡来!”榴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在那一群闹嚷嚷的汉子面前,这一声喝显得不怒自威。榴花横在我面前,说:“该怎么赔,法律自有公断,该给的一分不会少。但是,你们要胡来,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天早已放晴,几绺悠悠的风,挟带着几分燥热,从山脚下鼓噪上来。树上的鸣蝉,乘着晴好的天气,蹲在高高的树梢上,用铺天盖地的嘹亮,声嘶力竭地卖弄着歌喉。榴花声音不高,却把这群人给镇住了,领头的络腮胡鼻子一哼,说:“牛圈里伸出只马脑壳,你是他什么人?”
“大叔,我是他什么人,你们不清楚吗?”榴花脖子一扬,噗地吹了一下额前的刘海。
“去去去,一个不懂事的毛丫头,少在这儿添乱!”络腮胡不高兴地挥挥手。
“今天这事,我管定了!”
“丫头,不要把脑壳伸出来接石头!我问你,你凭啥要管别家的闲事?”
“我……你们不要欺负人!”榴花羞红了脸。
“哪个欺负你啦?只要你说清楚,你跟他是啥关系,我们立马走人!”络腮胡眼睛直直地盯着榴花,脸上满是不屑。
“大叔,咱们都别装了。我告诉大家,这是我家的人,你们说这关不关我的事?!”
榴花的脸红扑扑的,她一步走上前来,大大方方地搀住了我。
几朵洁白的云,挂在山巅的树梢上,慵慵懒懒的,半天舍不得挪动一下。山谷里的鸣蝉,在热辣辣的阳光中尽情聒噪着,一浪接着一浪汹涌而来,铺天盖地,无休无止。那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榴花脸上。
榴花犹如高贵的女神,不怒自威。乡下人对老师天生有一种敬畏,再加上榴花在寨子里的好口碑,这个时候,她的话就起了决定作用。榴花劝说一阵,闹哄哄的一群人就这样散去了。
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我觉得那天的事特别蹊跷。那瓶陌生的饮料,拐弯处占道的那辆车,车前塌陷下去的路坎,以及这群趾高气扬的人,我觉得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
这样的事只要一琢磨就会碰撞出火花,身边的几个朋友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伍惹眼睛瞪得溜圆,列举了他在背后听说过的闲言碎语,粗着嗓子恨不得马上找二磅拼命。
“这些话,过过嘴瘾就行了!”榴花轻轻一笑,给大家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你啥意思,以为我们不敢?”伍惹摇着拳头,气呼呼地说。
“这么高的天,你们都可以捅个窟窿,有什么不敢的!”榴花用手指了指湛蓝的天空,说:“就算你知道是谁干的,那也得靠法律来解决。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要是大家都在蛮干,冤冤相报以后还想过安稳日子吗……”
榴花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能够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十
在几场雨水的滋润下,山上山下全是套了果袋的石榴,白茫茫的一片连着一片。这一年,大头来得比往年早,进村入户到果农家看果子。几年下来,大头成了寨子里最受人尊敬的大客户。他一进寨子,就好像走进了自家屋里一样随便。饿了,坐上果农家桌子就吃;困了,躺在人家沙发上,要不就径直走进别人的厢房里,呼呼大睡。就连寨子里的狗,见了大头,摇头摆尾都有着道不尽的亲热。
今年的雨量特别充沛,过去干涸的塘库全都蓄满了水,前几年断流的小河里也有了潺潺的流水声。湿润的气候,特别适合野生菌生长,集镇上到处是卖野生菌的人。乘着石榴还没有上市的空档,我天天都在做野生菌生意,收鲜菌,打包,发货,直到深夜才会回来。每天,我都会收到榴花发过来的微信:“不管有多苦多累,我都会远远地凝望着你……”每每接到类似的微信,我困顿的神经就会异常兴奋,浑身就会有用不完的力。榴花母亲的病又犯了,她要在学校看管孩子,还要回去照顾母亲,实在忙不过来,就把母亲接到了学校。
这天下午,我照例收到了榴花发过来的微信。过了一会儿,榴花又打了电话来。榴花慢悠悠地说:“尔坡,下了半天的雨,路上也不安全,你早点回来吧。”榴花的声音娇弱无力,好像还没睡醒的样子。榴花的意思我很清楚,我一回来,我们可以在学校里多待一会儿。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恨不得马上开着车,回到她的身边去。可是,这天我的生意出奇地好,几个做野生菌生意的老板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从乡下到城里,跑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凌晨三点过,才在城里找了家旅馆,一头扎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眯眯糊糊,就让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给吵醒了。电话是伍惹打过来的。伍惹的声音异常急促,他说:“哥,出事了,你赶紧回来!”
“啥事,一大早咋咋呼呼的?”
伍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昨晚的暴雨呀,泥石流把学校冲塌了一半!”
我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心一下提了起来。伍惹说:“人都救出来了,你放心。路滑,你回来一定要开慢一点!”
伍惹后面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学校建在一个山凹里,四面群山环绕。明媚的阳光下,山上绿树葱茏,夹杂在阵阵松涛中的虫唱鸟鸣应和着孩子们的朗朗书声,把校园烘托得宁静安详。我的脑子里老是回放着这样一幅画面,开着车拼命往回赶。
学校的围墙已经坍塌,临河的两间教室让泥石流吞噬了,操场上堆满了淤积下来的石块,现场一片狼藉。榴花躺在一个雨棚下面,浑身是泥,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看上去无比的疲惫。榴花的旁边,躺着一脸痛苦的哑姑,另外几个孩子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不停地抽泣着。老赫挽着高高的裤腿,正在指挥着人往外刨东西。旁边有一个稻草搭起的棚子前面,几个妇女在放声地哭喊着榴花母亲的名字,有人往棚子前面的一个火盆里,不停地烧着纸钱。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临近天亮的时候,那场倾盆大雨停歇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水中,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闷响,夹杂着榴花母亲的喊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榴花。时间已经容不得榴花做出更多的选择,她摇醒沉睡中的几个孩子,带着她们夺门而逃。黑暗中,几个孩子顺着榴花说的方向往上跑。唯有哑姑不知所措,急得团团转。榴花疯了一般,连推带拽,拖着哑姑奋力往生的路上逃。榴花根本就来不及搀扶母亲一把,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吞噬了她的母亲。她和哑姑刚一出门,汹涌而来的泥石流冲垮了房屋,坍塌下来的横梁把她们砸伤了……
雨停了,厚厚的乌云依然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寨子。
一场特大暴雨带来的泥石流灾害,摧毁了寨子的一角,把十几间房屋夷为平地,夺走了榴花母亲的生命。市里派来的医护人员对榴花和哑姑进行了简单处理,把她们接走了。
哑姑只受了皮外伤,处理了伤口,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榴花却没有那么幸运,她的左腿骨折,头上手上多处受伤,不是短时间就能痊愈的。把榴花母亲的后事处理完,寨子里很多人都涌到医院来了。榴花的善举,深深感动着寨子里的乡亲,他们一个比一个激动,都在夸赞榴花的好。
灾情牵动着各级领导的心。市里的领导来了,县里的领导来了,在摄像机和照相机的引领下,他们握着榴花的手,说着暖和和的贴心话,让这群乡下人感动得只知道傻乎乎地流泪。榴花的事迹上了报纸,上了电视,让她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
榴花的伤没有完全痊愈,她又有了新的任务。市里成立了英模报告团,榴花每天佩戴着大红花,坐着轮椅,拄着拐杖,拖着打上了石膏的腿,和几位模范人物到各地去作巡回报告。
这场意外变故,彻底打乱了暑假我浪漫的计划。
榴花成天忙她的事,我帮不上任何忙,怀揣着对她的牵挂回到了乌地吉木。石榴开园上市了,我成天帮着大头收购石榴,日子虽然过得忙忙碌碌,只要一闲暇下来,我的眼里就全是榴花的影子。到了晚上,榴花姣好的样子,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红扑扑的脸,以及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不停地幻化在我的脑海里,更是让我无法安睡。
榴花,你还好吗?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新学年孩子们上学的问题又摆在了眼前。大头主动捐了点资,老赫组织村民清除淤泥,修缮学校,清理教室,修补围栏,平整操场,请好了代课教师。每天,我都会把这些情况告诉榴花,让她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
看着修缮一新的校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幕幸福的场景:
碧空如洗,白云悠悠。群山环抱,流水潺潺,村庄、房舍、院落、田地在绿树的掩映下,如梦如幻。林间的小鸟,路边的鸣蝉,嘹亮的歌喉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细细地织出秋日的恬静。阳光暖暖的,风轻轻的,蓝色的天幕下,如黛的浩瀚苍山,连绵的石榴长廊,犹如一幅凝滞的油画,华贵,端庄,厚重。鲜艳的国旗下,老赫和家长一起,带着学生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他们翘首以盼,静静地等待着榴花的到来。当护工推着榴花,缓缓走进学校的时候,操场里顿时响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在那欢呼声中,一串幸福的泪水从榴花白晰的脸上流下来……
这些日子,榴花天天都在问学校修缮的情况,天天都在和我说起新学期的打算。说起这些,榴花就特别的兴奋,仿佛她又回到了熟悉的校园,回到了孩子们身边。
可是,临近开学的时候,老赫把我叫到学校。老赫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说:“世上的事就这样,计划没有变化快。这事,你看昨办?”
是县教育局下发的通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为确保师生安全,乌地吉木小学撤并到乡中心校,旧校址移交村上管理,榴花调到城里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工作……
天已经放晴。低矮的天空点缀着几朵白云,显得犹犹豫豫,老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火辣辣的阳光轻轻地抚摸着大地,鸟儿藏在树荫下静静地养神,唯有鬼精灵般的鸣蝉,爬在高高的树梢上,高亢悠长的蝉声给闷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烦躁。
我愣住了。看着老赫那张苦笑着的脸,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责任编辑:何顺学夏云发
李美桦,彝族,四川会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70多篇作品收入各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凤凰春晓》《浪拍金沙》《欲网》《春度龙岗》,中短篇小说集《稻香时节》《市井民谣》《毒蛊》,散文集《羊的童话》,曾获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青稞文学奖、山鹰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