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古体诗的讽刺艺术

2024-06-08 04:02吴桂英吴从祥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古体诗安禄山天宝

吴桂英,吴从祥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说文解字》:“讽,诵也。”[1]51“刺,直伤也。”[1]92具体来说,“讽刺诗一般是用嘲讽、调侃的语气,或对比夸张、或荒诞戏虐、或是嬉笑怒骂涉笔成趣,揭露、批判、鞭挞政治生活、社会中的假恶丑现象,以期匡俗济时,乃至改良社会、改变生活”[2]。我国讽刺诗起源久远,早在《诗经》中就有。如《魏风·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3]“从《诗经》的讽刺诗开始,讽刺在中国就有着自己的文学传统——讽刺时政、揭露真实。”[4]至唐代杜甫继承并弘扬了这一诗歌传统,创作了许多讥时刺世的古体讽刺诗。

一、创作原因

杜甫在诗歌创作中写了大量古体讽刺诗。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其一,社会环境黑暗。唐代中叶,社会发展由盛转衰,唐玄宗宠信杨氏,任用奸佞,圣听蒙蔽。《旧唐书·杨国忠传》载:“南蛮质子閤罗凤亡归不获,帝怒甚,欲讨之。国忠荐阆州人鲜于仲通为益州长史,令率精兵八万讨南蛮,与罗凤战于泸南,全军陷没。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仍令仲通上表请国忠兼领益部。”[5]3243经济上,贫富差距空前悬殊,社会矛盾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天宝十三载(754)三月“丙午,御跃龙殿门张乐宴群臣,赐右相绢一千五百匹,彩罗三百匹,彩绫五百匹; 左相绢三百匹,彩罗绫各五十匹; 余三品八十匹,四品五品六十匹,六品七品四十匹,极欢而罢”[5]228。然是时京城“物价暴贵,人多乏食”[5]229。天宝九载(750)“五月,乙卯,赐安禄山爵东平郡王。八月,丁巳,以安禄山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6]6899。天宝十载(751),“以河东节度使韩休珉为左羽林将军,以安禄山代之”[6]6904。天宝十三载(754),禄山“兼知总监事”[6]6924。内部社会矛盾的持续激化、外部节度使权力的不断扩大,终于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在安史之乱期间,杜甫跟随在流亡队伍里最深切地感受到这场战乱带给社会和人民的苦难,并将其以讽刺诗的形式诉诸笔端。

其二,个人经历坎坷。杜甫一生大多数时间郁郁不得志,在长安的十年中,他备尝世事艰辛。《旧唐书·杜甫传》:“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天宝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5]5054然因李林甫从中作梗,两次考试结果均了无下文。同时为了维持生活,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充作贵族府邸中的“宾客”。长期的潦倒生活使杜甫对现实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天宝十四载(755)十月,杜甫入长安已九年,终于获得了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职务,然好景不长,不久安史之乱爆发,杜甫开始了流亡生涯。这期间,他像千万百姓一样生命受到威胁,衣食无依。仕途的不顺、 生活的潦倒、 长期的流亡以及亲人的离世使杜甫心中郁郁不平。也正因如此,杜甫的讽刺诗具有更强的文学表现力。

其三,写作对象身份的特殊。杜甫古体讽刺诗中的讽刺对象主要是唐朝统治阶级。由于写作对象位高权重、声势煊赫,杜甫不便也不敢直言其事。于是讽刺这一手法便成了杜甫所青睐的选择。例如《旧唐书·杨贵妃传》载:“而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每三朝庆贺,五鼓待漏,靓妆盈巷,蜡炬如昼。”[5]2179-2180杜甫于是作《丽人行》,借讽刺手法将国忠与虢国夫人之私情委婉道出。又如天宝十三载(754)秋,“上忧雨伤稼,国忠取禾之善者献之,曰:‘雨虽多,不害稼也。’ 上以为然。扶风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灾,国忠使御史推之。是岁,天下无敢言灾者”[6]6928。由此可知是时国忠权势之盛。杜甫有感而未敢直陈,于是作诗《秋雨叹三首》以讽。由此可见,写作对象身份地位的特殊性也是影响杜甫讽刺诗歌创作的重要原因。这一手法选择既是艺术呈现的要求,更是保全自身的需要。

综上可知,社会环境的黑暗、个人经历的坎坷以及写作对象的特殊性是杜甫古体讽刺诗歌创作的主要原因。他的诗歌以婉转的诗笔、幽默的讽刺道出了当时社会的种种不平。

二、讽刺手法

杜甫于诗中巧妙运用多种表现手法,将讽刺之意尽诉其中。根据手法的不同,杜甫古体诗中的讽刺类别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种。

(一)借事讽时

杜甫古体诗中运用最多的讽刺手法即借事讽时。如天宝十五载(756)九月,潼关不守。“乙未,凌晨,自延秋门出,微雨沾湿,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皇孙已下多从之不及。”[5]232杜甫作《哀王孙》:“金鞭折断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7]311此二句描述玄宗出奔之景况,折断金鞭,累死九马,讽刺玄宗逃亡之急迫,弃王孙而去。《哀王孙》:“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7]311六句言王孙之悲苦。虽为王孙,衣着华丽,然已逃窜百日,身无完肤。此刻身份姓名已不足道,只求乞为奴隶,保全性命。此乃暗讽玄宗养虎为患,然祸端一起,便只顾自己逃命,剩余者境地竟不及奴隶。又如《哀江头》:“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7]329此乃回忆贵妃游苑之事,极言盛时之乐。“同辇随君”出自《汉书·外戚传·班婕妤传》,汉成帝欲与班婕妤同乘,班婕妤以古来圣贤身侧皆为名臣,唯末世之主身边乃有嬖女为由拒绝。汉成帝想做而未做之事如今玄宗却做出来了,实乃讽刺玄宗并非贤君,而是末主。从前“昭阳殿里第一人”(《哀江头》)的妃子如今竟落得“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的下场,实在可悲!

(二)托物寓讽

“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8]托物寓讽是杜甫古体诗中又一常用手法。他在古体诗中将咏物与讽刺结合起来,创作了许多托物寓讽的名篇佳作。《石笋行》《石犀行》《杜鹃行》三首甚至直接以所托之物命名。《石犀行》:“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7]836仇兆鳌注:“朝有良相以调元气,自然水不为灾。”[7]836此“讽庙堂无匡救之人也”[7]835。又如天宝十三载(754),杜甫作《沙苑行》,关于此诗主旨,卢元昌注:“唐有四十八监以牧马,设苑总监。天宝十三载,以安禄山知总事,公作《沙苑行》以讽之。”[7]228诗中前段述沙苑之宽阔、水草之繁盛、马匹之精良。玄宗以安禄山知总事犹如“王有虎臣司苑门”[7]229,后果不堪设想。末段“泉出巨鱼长比人,丹砂作尾黄金鳞。岂知异物同精气,虽未成龙亦有神”[7]231,杜甫用“巨鱼长成”借比,讽刺安禄山势力已成,希望玄宗能够有所警觉。卢元昌注:“篇末巨鱼,正指禄山。是时尾大已见,巨鱼虽不成龙,而砂尾金鳞,似有神彩,患猪龙之僭拟真龙也。”[7]231-232

(三)以谀为讽

以谀为讽表面看似夸赞,实则蕴含讽刺之意。杜甫古体诗中涉及此类创作手法的作品不在少数。其中《丽人行》堪称典范:“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莫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管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7]156-158这首诗极力铺陈长安水边的丽人们,尤其是杨氏三姐妹的服装、首饰、饮食以及排场之盛,讽刺入骨,针针见血,可算是口伐杨氏的檄文。前八句言体貌、服饰之丽。“就中”二句言恩宠过盛,同时也是讥刺唐玄宗滥赏。因为据唐制只有国公及一品官的妻方、母方才可获此封赏,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显然逾制不合规矩。“驼峰二句,言味穷水陆。犀箸二句,言饮食暴殄。黄门二句,言宠赐优渥。箫管,言声乐之盛。宾从,言趋附者多。”[7]158真是“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9]229。

(四)借古讽今

借古讽今这一手法早在《诗经》《楚辞》中就已多见,历代沿用不衰。至唐中后期,借古讽今之作更是大量涌现。杜甫古体诗中不乏此类作品。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7]269二句以汉喻唐,刺当时外戚之奢。卫霍是武帝朝炙手可热的外戚,杜甫借比杨国忠,以此来讽刺依靠杨贵妃裙带关系而获享殊荣的外戚杨氏一门。又如《哀王孙》:“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7]310“杨慎曰:《三国典略》侯景篡位,令饰朱雀门,其日有白头乌万计,集于门楼。”[7]310此乃借“侯景之乱”讽“禄山之乱”也。广德元年(763),杜甫作《冬狩行》:“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7]1058周幽王宠爱褒姒,烽火戏诸侯致犬戎攻破镐京。唐玄宗偏爱杨贵妃致安史之乱,长安沦陷。二者有相似之处,故借幽王典故以讽玄宗。然是时代宗登位,无妃子之孽,銮舆何故再蒙尘? 当时权宦李辅国因扶代宗登位,有翊戴之功,极为骄横,又手握兵权,代宗不得不委曲求全,称其为尚父并事无巨细皆与之商议。故此处杜甫借幽王之典故、玄宗之历史对代宗进行讽刺和警示。

综上可知,杜甫古体诗中的讽刺手法大致可分为借事讽时、托物寓讽、以谀为讽以及借古讽今四种。四者的共同之处在于蕴含讽刺而不直言,取曲笔以言之。

三、讽刺功用

关于杜甫古体诗中讽刺手法的艺术功用问题少有学者论及,实有再探讨之必要。就杜甫古体诗而言,讽刺手法的大量使用极大地增强了其情感表达力、语言幽默性以及艺术感染力。

讽刺手法的大量使用使杜甫情感表达更加含蓄委婉。杜甫常常运用“婉而多讽”的写法来表达自己的感触,使得讽刺之意不露痕迹,却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新婚别》:“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7]531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广大地区沦陷,边防不得不一再内移,如今竟至家门口的河阳了。此二句实是对当朝统治阶级昏庸误国的极大讥讽。

多种讽刺手法的运用使杜甫古体诗中的讽刺更具谐趣,整个诗篇语言更加幽默风趣。这类风格多见于杜甫托物寓讽的古体诗中,例如《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至尊顾之笑,王母不遣收。复归虚无底,化作长黄虬。”[7]282四句讽唐玄宗及杨贵妃对安禄山过度宠信和放纵,将其放归虚无,得以化为黄虬。(1)《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一诗的讽刺说存在争议。此从蔡梦弼、钱谦益等人旧议,将其归为讽刺说。此诗作于安史之乱爆发前月,天宝十四载(755)十月。是时安禄山反迹已明,玄宗浑然不觉,反而对其愈加宠信。太子李亨已察安禄山之反心,言之玄宗,他不听,杨国忠欲收安禄山,贵妃亦不肯。卢元昌曰:“虾蟆出,指禄山也。至尊笑,宠虾蟆也。王母不收,纵虾蟆也。”[7]284诗中用“至尊顾之笑,王母不遣收”[7]282二句作比以讽玄宗与贵妃对禄山之宠信滥用。杜甫在诗中以轻松幽默的笔触对玄宗提出警醒规劝,使得讽刺之意更具谐趣。

讽刺手法的运用使整个诗篇更具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如天宝十四载(755)冬,上幸骊山华清宫。骊山之上歌舞升平、纵酒欢歌,“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骊山之外食难果腹、路有饿殍,两相对比触目惊心,杜甫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慨之音!此二句运用强烈的对比将豪门之家奢侈浪费以及贫苦百姓饥寒交迫的场景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和情感冲击力,让人时隔千年仍能感受到当时人民的苦难以及社会的动乱。又如乾元二年(759)春,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兵败邺城,为补充兵员沿途征兵,人民苦不堪言。是时杜甫从洛阳经过潼关,“暮投石壕村”(《石壕吏》),见到“有吏夜捉人”。“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其中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强烈的对照,极其形象地写出了唐朝中期“官”与“民”、“吏”与“妇”的尖锐矛盾,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

综上所述,杜甫创作的古体讽刺诗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不可忽略。他常常从平民的视角出发,运用借事讽时、托物寓讽、以谀为讽以及借古讽今等手法对上层统治阶级进行讽刺。多种手法的运用使得杜甫古体讽刺诗的情感表达更加含蓄委婉,诗篇语言更加幽默风趣,整体更具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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