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型文化视域下欧阳修《采桑子》的闲适意趣

2024-06-08 04:02陈苗苗许净瞳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颍州采桑子组词

陈苗苗,许净瞳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日本汉学家内滕湖南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中最早指出唐宋在文化性质上的显著差异。傅乐成教授在《唐型文化和宋型文化》一文中明确提出宋型文化这一概念。王水照先生最先将宋型文化引入宋学的研究领域。宋型文化是相对于唐型文化的学术概念,滥觞于中晚唐,发展于北宋,成熟于南宋。欧阳修是北宋时期诗词文赋兼擅的文坛领袖,其词不可避免地受到宋型文化的影响。顾随在《驼庵诗话》中称“宋代之文、诗、词,皆奠自六一,文改骈为散,诗清新,词开苏、辛”[1]。欧阳修词的创作虽没有其诗、文创作的成就高,但在词的题材、意境以及词的表现力等方面都有所拓展,开启了宋代词体与诗体等同的风气之先。《采桑子》是欧阳修多次游览颍州西湖(在今安徽阜阳)时所作的闲适词作,共有13首。前10首皆以“西湖好”为片首句,主要写颍州西湖暮春初夏不同时令、不同方面的美景,无一重复,但都表达了对颍州西湖的喜爱。后3首并未谈及颍州西湖,而是抒发了对往事的感叹。欧阳修《采桑子》十三首极壮西湖风光之好、词人游冶之适及胸怀闲适之趣。词中展现出欧阳修旷达自适的风神个性以及表现自我生活状态的创作方式,对苏轼词学创作具有直接影响。这也彰显了欧阳修词作在宋型文化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

一、欧阳修《采桑子》创作时间的界定

欧阳修一生宦海浮沉、仕途坎坷,对于官场的艰险和人事命运的变化无常有深刻的体验。欧阳修在仕途困蹇之时,曾数次退居颍州,居颍期间,他曾多次携友或独自前往颍州西湖,游赏西湖美景。钱仲联在《唐宋词鉴赏辞典》中评述《采桑子》第一首说道:“欧公这一组十首《采桑子》,从内容看非写一时之景。词前《西湖念语》云‘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盖是通其前后诸胜游的感受以入词,又不止与赵概同乐之事了。”[2]叶嘉莹在《灵谿词说》中认为欧阳修的十首《采桑子》词“则是当他晚年六十五岁辞官以后在颍州写的”[3]。韩伟教授在《民歌与淡怨:欧阳修文风的形成及美学意义》一文中也同样认为:“《采桑子》组词是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西湖所作。”[4]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是欧阳修退居归颍后把前后多次游览西湖的词作整理而成。《唐宋词鉴赏辞典》中胡国瑞评第四首以及谢桃坊评第八首均指出其为欧阳修晚年闲退幽居时所作。陈新、杜维沫在《欧阳修选集》中认为:“这组词或非作于一时,从末首‘归来恰似辽东鹤’与每首皆以‘西湖好’三字起句以观,当于熙宁年间退休之后作了通盘的整理润色。”[5]虽说《采桑子》组词也许并非作于一时,但仍然认同是欧阳修致仕归颍后整理而成。吴宏一在《欧阳修〈采桑子〉著成年代的商榷》[6]一文中认为前十首皆以“西湖好”三字为起句,如非一时之作,则未免有某种偶然、巧合之嫌。

以上两种观点,前者认为创作非一时,有前期游赏之作,有后期退隐之作; 后者认为退居归颍后所作,或有对前期作品加以润色整理。据欧阳修词作的创作时代背景,若一文坛泰斗已退隐,在有时间整理自己流传后世的著作时,会不会精益求精,对前期的创作再加以润色修饰呢?现存的这两种观点都有一定的依据。欧阳修曾四次到颍州,第一次初至颍州为仁宗皇祐元年(1049)初,此时欧阳修43岁,这一时期其心情是轻盈的,他与梅尧臣相约晚年在此诗词唱和。第二次为仁宗皇祐四年(1052)至仁宗至和元年(1054),欧阳修46岁从河南到颍州为母守制,这期间他整理了《五代史记》。第三次回颍州时为英宗治平四年(1067),欧阳修61岁,在受到朝廷官员的排挤后,他主动请求外放亳州,路过颍州时,在此与亲朋好友短暂相聚。第四次欧阳修以太子少师的身份到颍州为神宗熙宁四年(1071)秋,此时他已65岁,一年后,在颍州去世。前后四次跨度时间之长,欧阳修的心绪心境必定不同。同一词牌下,既遵循着原来的固有模式,又有翻新出奇的创作笔力。可见《采桑子》十三首是欧阳修不同时期前后多次游览西湖所作,后期又加以整理润色而成。在第一首词前有致语,表明创作缘由,前九首描写的是词人在不同时令游览西湖所见的自然风光,多以景语作结,给人以无穷余韵。第十首“俯仰流年二十春”全词抒发欧阳修前后四次归颍恰好二十余年的无限感喟。至于后三首似抒未抒完之情,词人对时间的反复书写,对年华逝去、物是人非的感慨,意味深长,发人深思。

二、《采桑子》深婉意境的建构与闲适意趣的表达

北宋的词与诗、文的价值取向和社会功能不同,词在这一时期基本具有了娱乐功能、抒情功能以及对现实人生意义思索的词体功能。欧阳修视词为“聊佐清欢”[7]3的娱乐工具,借助词来写自己体验过的人生和生活状态。他在《采桑子》组词中建构出深婉的词学意境并表达了闲适的生活意趣,对宋代词学的发展及拓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深婉意境的建构

欧阳修将文人士大夫的情趣与感慨寄寓词中,使词具有“遣兴抒怀”的功能,同时也具有诗化的美学面貌。如《采桑子》第八首云:“风清月白偏宜夜”[7]18,就极具诗化的美学意蕴。诉诸感官经验的外在事物,经过词人情感化的加工,就成了词作中表情达意的意象显现。由词中意象的组合牵引出了词人内在隐含的锐感深情。那么,欧阳修在《采桑子》组词中是如何创造意象与建构意境的呢?

《采桑子》组词中描绘了颍州西湖绿水逶迤、芳草长提、百卉争妍、蜂蝶乱舞之美。水阔风高、笙歌美酒、流云行舟等意象的组合传达出词人在颍州时内心的欢愉之情。亦描绘了颍州西湖群芳过后、狼藉残红、笙歌散尽、佳景无时的落寞景致,“残红飞絮”“垂柳帘栊”“凭阑斜晖”等意象表现出词人对时序的更替、美好事物的消逝有着清醒的认识。词人一反常态,以一事物的结束为开端,营造了一种探胜寻奇的悬念。他能看到事物颓败之后的另一种美,即自然界的循环、新生之美。还描绘了颍州西湖天容水色、风清月白、花坞汀、莲芰香清的美妙景致。闲眠的鸥鹭,宜人的夜晚,画船饮酒,听寻常管弦等这类美好意象的建构,情景交融,诱发并开拓了读者的审美想象空间。词中有画的意境建构将意象作为情感的载体,使现实的西湖图景在联想中延伸扩大。这种由具象的联想而产生的体悟使词人面对月白风清笼罩下的颍州西湖时,既有豪放的赏玩意兴,又有悲慨的沉着之志。流年流光、白首衰容等意象的组合传达出词人内心隐含的对人事无常的悲慨,忧虑无法排解,却又于惆怅悲伤之中挣脱出来,强作笑语。

《采桑子》组词是欧阳修在描写实境画面外,引发的对西湖美好繁华景象的联想、对自然与人世变化的洞察与领悟、对今夕无常的悲慨以及词人经历盛衰之变后的静观悟解。繁华宴赏的豪兴背后是词人灌注理智后自觉地冥合自然,是追求自然之理与人生哲理的证悟自得,具有超旷的深远意境。纵观《采桑子》十三首,欧阳修将颍州西湖不同时节的风貌以及赏玩时不同的心性感受以豪宕诚挚的笔触抒发开来,只如无意的在平和中显现出深微的隐曲与往复的悲慨,情致深婉。《采桑子》十三首词的体式都是双调,体制短小,但在有限的体制内却包孕着无限的韵味。物象与情境串联,情景俱到,互为渲染,建构出一个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的深婉意境。

(二)闲适意趣的表达

欧阳修在宋型文化及其跌宕的人生经历影响下,以颍州西湖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为观照对象,在词作中寄寓了对西湖秀丽山水风景的眷恋之情以及流连光景的闲适情怀。苏辙在《陪欧阳少师永叔燕颍州西湖》中云:“功成业就了无事,令名付与他人知。”[8]可以从侧面表明欧阳修居颍州时无所牵系的闲适心情。

将《西湖念语》与《采桑子》组词对读,便能发现欧阳修在词作中所营造的闲适意趣。“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 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 而清风明月,幸属闲人。”[7]3欧阳修对颍州西湖的喜爱,除了作为文人士大夫对于晋宋名士儒雅风流的追慕外,还在于他在颍州由“江山之助”而滋养出高情雅意的闲适之心。如《采桑子》第一首: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7]7

清人许霄昂在《词综偶评》中评“轻舟短棹西湖好”一词云:“闲雅处自不可及。”[9]欧阳修不仅描写出西湖自然风光之美,也刻画出在此情境之下,游赏时的闲适情趣。后九首皆以“西湖好”为起句,但前四字则是变化不定。西湖四时之景不同,词人赏玩的逸兴也不同,自然会有不同的游玩体验与锐感情思。

宋型文化的审美追求已不复唐型文化富有理想色彩和风神情韵,而是处于一种困蹇中努力奋发、挣脱枷锁的清醒认识阶段。“随着庆历新政的失败和熙宁变法的难以进行,作家的政治热情开始减退,一时的激励豪迈之后,归于平淡自然。”[10]从《采桑子》十三首组词前后创作心态的转变可以看出,欧阳修向内收敛、宁静澄淡的心态变化。在对颍州西湖美景的描摹中,欧阳修着重突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心与物的统一,其相通之处就在于写景状物的同时又抒怀明志。欧阳修闲退之后,恣意游赏西湖的怡悦之情通过联章歌咏的方式呈现出来。如第八首: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7]18

词中所营造的清淡明丽之美足以显现词人游乐之兴与闲适之趣。欧阳修历经朝政风波而不消沉,在《采桑子》前十首的联章歌咏中可以看出其独到的审美意味,并能体悟到他雄健豪放的审美追求。虽有郁结于心的不平之气,但却以雄豪和热情化于深挚沉着的平易之中,蕴含着较为复杂的情绪。如第十二首云:“白首相逢,莫话衰翁。”[7]23第十三首云:“鬓华虽改心无改。”[7]24退居颍州后的闲适生活滋养了欧阳修旷达通脱的乐观精神,此时的他或与好友在西湖旁对酒当歌,或独自纵情山水,都尽显从容。由此观之,欧阳修在描写颍州西湖景致时已寓含着闲适趣远之心。

三、《采桑子》传统意识的超越与人生意义的追寻

在宋型文化的影响下,宋词更加注重对个人内心情感的表达。欧阳修借助词的抒情属性,在《采桑子》组词中呈现出对传统意识的超越与人生意义的追寻等特点。

(一)传统意识的超越

据《全宋词》统计,欧阳修现存词作242首。因受晚唐五代绮靡花间词风的影响,欧阳修的词作中不可避免地留存有吟风弄月的婉丽情调。但在宋型文化时代文学之风气的影响下,欧阳修力图突破唐代士人树立的文学创作范式,挣脱前人窠臼,冲破“词为艳科”的藩篱,形成了雅致且具有自我特色的词作艺术风格,进一步开拓了词的抒情领域,提升了词的抒情品格。后世评论家对欧阳修的词作持褒贬不一的看法,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云:“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 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11]又如刘永济《词论》云:“知风会之说,则知欧、晏之近延巳者,宋初犹五代风气也。”[12]再如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评欧词对冯延巳的继承时云:“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13]以上词评家皆认为欧阳修词作有五代词的风气。罗泌却对欧词极为赞许,曰:“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盖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谓深矣。吟咏之余,溢为歌词。”[14]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15]认为欧词在抒情性和内心刻画上朝更深更细的方向挖掘,填补了一个时代“真性情”在文学创作上的漏缺。“画船载酒西湖好”“群芳过后西湖好”“何人解赏西湖好”等语,皆呈现出词人于时节风物变化的惆怅中融入了其人生之慨叹。这种怅惘的情绪因外在景物的触发而不自知,因情绪的蕴蓄而有所察觉时,转而以一种宁静的畅适流露出对其时下生活的热爱。可见,欧阳修的词作需仔细回味其所营造的丰富内涵、悠远意境以及淡雅风格,才能体察出他闲适的生活意趣以及作为个体独特的生新之态。

欧阳修汲取多方面的艺术修养,高雅与浅俗并陈,在词作中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对颍州西湖风物的喜爱。他在民间通俗写意的基础之上加之以士大夫的文人化,以民间写意方式为词带来了新变与活力,将词的审美视野导向高雅的境地,对宋词的发展及繁荣产生了深远影响。如冯煦《篙庵论词》云:“宋至文忠,文始复古,天下翕然师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16]由此观之,欧词“疏隽”与“深婉”的两种风格,开启了分化北宋后期乃至南宋词“豪放派”与“婉约派”风格的先河。苏轼在其基础上进一步拓展词的题材及表现力,奠定豪放派的一系列特点,创作视野更加广阔,以诗文笔法入词,文辞宏博、气势雄壮、词境阔大。而秦观等一批婉约词人则延承着欧词深婉的一面,继续对词的细致情切方向进一步挖掘,形成含蓄蕴藉、结构缜密、音律婉转、语言清丽等特点。宋型文化与欧阳修词的创作是一种双向促进的过程:宋型文化影响着欧阳修词的创作,使其词开始向诗化的方向转变,词作中呈现出宋代文士的闲适意趣,对欧阳修词体境界的提升具有重要的影响。同时,欧阳修词的创作又促进了宋型文化的发展,使宋型文化更加具有兼容并蓄、雅俗互通的文化特质,对宋代及后世文学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

(二)人生意义的追寻

欧阳修将他内心细腻的真实情感以词的形式诉诸笔端。《采桑子》前十首,词人均以颍州西湖为参照对象,每一首的侧重点都不同。欧阳修于不同时令观赏颍州西湖不同的风神景致,都呈现出他独到的审美趣味,同地异时的节序景物描写融入了他不同的人生感慨。“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7]24自然界中的景物变化是遵从时序不断循环的场景,自然的循环是永恒循环的过程,而个人的循环是有限的。“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7]20经年之后,再次游赏西湖,词人面对似曾相识之景物,各种情绪的蕴蓄触发了其对人生意义的追寻,而这种触发是不自知且深幽隐微的。欧阳修在《采桑子》十三首组词中将自然景色与人的情感融为一体,在审美的观照中寻求精神的超越与解脱。个人的生存价值与人生意义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难以实现,那么,只有寄心于万物,在物我合一的审美观照中去体验,于短暂的欢乐中忘记忧愁。

在这组词中,透过欧阳修对颍州西湖自然山水风光的喜爱与当地风土人情的向往,可以探寻欧阳修对心灵净土的追慕,对人生意义的追寻。欧阳修在前十首词中都表达出了豪放的赏玩意兴,深挖其词中意象的组合与意境的传达,自能探寻其词中潜藏的一种自我排遣慰藉的精神力量。这也符合宋型文化视域下文人士大夫文学创作的审美趣味:既有市井文化的市民心态,又有儒学的“内圣”倾向。欧阳修在词作中不经意间地流露出对于人生意义的追寻,既是其丰厚学养与宏大襟抱之体现,也是宋型文化之影响,是二者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综上所述,欧阳修《采桑子》十三首组词是宋型文化影响下的典型产物,也是宋词发展必然经历的阶段。在《采桑子》组词中,欧阳修建构出深婉的词学意境并表达了闲适的生活意趣。欧阳修在《采桑子》组词中呈现出对传统意识的超越与人生意义的追寻,扩大了词的题材类型与意境空间,对宋代及后世词学的发展与拓新具有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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