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丘·时空·负熵:人类世智能城市的技术迷思
——以“逻辑学”为例

2024-06-08 04:02陈思甜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斯蒂格逻辑学人类

陈思甜

(上海外国语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上海 201600)

“全球城市”“未来城市”——现代社会已对城市赋予了诸多期待。在这些概念之中,智能城市(intelligence city)无疑反映出人们对于“技术-城市”关系的创新性理解。在该理念的倡导者们看来,智能城市便意味着城市的理想未来,甚至是城市纪元中的最终形态。智能城市能够通过信息技术和网络技术手段获取多方精确数据,以提高资源管理及分配效率,进而保证区域系统运转。同时,智能城市的受益方绝非仅限于城市自身,而是涵盖了公司、市民等所有提供数据和信息的主体。数据共享的魔力不仅在于经济效益,更在于各利益主体之间相互理解的升华。

但事实上,尽管智能城市言及市民,但其根本逻辑仍在“技术-城市”的作用框架之中,人的主体性被实际隐去。机器代人成为现实后果之一。此外,目前人们对技术“嵌入”城市、为城市赋能等概念的理解可能并不完全精确。城市空间应更多地体现出可塑造而非固定的属性,而技术无疑已经导致了前者的演变,三元空间中的任一空间皆是如此。因此,对于智能城市的理性反思极为必要,而这远远超出了城市规划实践克服智能城市缺陷的讨论范畴。

就更宏观的语境而言,城市化进程已成为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根据联合国的相关数据,到2050年时,全球将有68%的人口居住在城市[1]。“风险社会”中的城市问题就是人类所共同面临的普遍性问题。笔者试图以法国学者贝尔纳·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及其城市观为核心线索,从“技术-人-城市”的勾连视角探究智能城市的本质,进而探寻城市未来发展的潜在优化路径。

一、城市机器:微观“自动化社会”

斯蒂格勒对智能城市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列斐伏尔城市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列斐伏尔眼中的都市便是世界,而世界同时也是都市。他看到了通过“都市革命”所建立的“都市社会”,这种新兴的社会样态代表着“各种趋势、方向和潜在性,而不是指任何既定的现实”[2]4。“都市社会”这一概念以“乌托邦”作为城市实在的酵母,意在追求空间差异和正义,以及“总体的人”的价值指归[3]。虽然并未直接论及城市智能化,但列斐伏尔透过极其复杂的完全都市化过程中的劳动生产技术变革洞见了资本主义都市智能化的可能,即“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转向对空间本身的生产与再生产,机器以及自动化设备从工厂扩展到了街道、日常生活以及都市之中甚至侵入人的智力本身之中”[4]。这种情况下的都市便如同一台巨型自动化机器,而城市空间也已覆盖工厂成为所有智能化生产的实践场所。

列斐伏尔对“都市化社会”的想象在斯蒂格勒所处的数码资本主义时代成了现实。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认为自动化是机器的本质,而机器本身就已经蕴含了自动化。他指出:“新的全球技术网络体系与基础设施已经建立起来,流动性、数字性的‘第三持存’构成了自动化社会的基础设施和经济动力。”[5]更确切地说,这种新的网络体系所指的是互联网协议的第六代标准,而基础设施是集成化的物联网、超控环境和智能化的传感器,自动化社会即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大数据以及算法治理实现的电子网络基础设施向整个社会空间的扩张[6],智能城市就是这种“完全自动化社会”的缩影。

在斯蒂格勒看来,智能城市建立在算法治理之上,而算法治理由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空间技术设施和智能设备提供支撑。通过将空间环境中各种各样的物质存在统一转化为可输入和计算的数字代码,算法治理能够实现感知、统计、预测、控制等功能并为市民提供相应帮助。总之,数字化系统的前提更多的是便于管理的同质化而非异质性,因为只有通过抹杀列斐伏尔所重视的差异性才能保证其高效特征。这在根本上就是一种建立在控制论上的机械式的系统管理实践,服务于一种超控制社会的运行。

在斯蒂格勒的药理学路径之下,智能城市中算法治理的“毒性”已展露无遗。首先,自动化社会中的智能技术已经侵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就连极具私密性的家庭空间也是如此。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界限日渐模糊甚至消解,二者皆被数字化与算法治理所殖民。隐私在全天候、不间断的数据接入状态下成为一种奢求。生活在智能城市中的市民如同身处现代版的“圆形监狱”之中[7]。带有定位和远程操控功能的设备也成为精准连接和锁定个体的追踪器。

智能技术所引发的城市形态变化也会间接对人们的行为施加影响。由智能大屏等信息技术所导致的城市“实时化转向”取代了地方感,技术制图以空间全面侵蚀地方和时间,“场所沦丧”“无场所性”等现象加剧[8]。过于流动的空间使地域认同和集体记忆逐渐烟消云散,看似便捷的云端在线和象征世界反而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交往困惑和关系异化。虚拟现实和远距离现身等“后媒介”在斯蒂格勒看来是一种把身体作为代具,并剥夺其属性的技术[9]。

此外,算法治理还几乎完全剥夺了人们的理性思考能力和判断时间,造成了斯蒂格勒所说的“系统性愚蠢”。各类软件的个性化推荐代替人们做出了“最优”选择,造成了“心理器官”的惯性懒惰,致使人与世界之间链接的回路短路和绕道,都市形态下的人类社会沦为接受信息外激素并做出反应的数字化蚁丘。正是因为智能城市时代人工机体的过度强化,“超人类”社会异化才会出现。它被视作一种病态的完美主义,并且存在摧毁人性基础的可能[10]。

二、城市政治:人类与技术的辩证法

斯蒂格勒对城市的考量基本上是从政治经济尤其是技术层面出发的。他认为,城市问题不由空间产生,也不可能通过空间来解决[11]。仅仅了解斯蒂格勒对当前智能城市现象和问题的描绘并不足以启发我们最终解决智能城市的“毒性”问题。因此,有必要将当前的智能城市放回到斯蒂格勒所构建的城市形态演变脉络之中,以明晰贯穿城市发展全阶段的核心支撑。

古希腊城邦常常被视作城市起源的形式之一,但学界对于应将何种具体事件或行为确定为其实际开端仍存在着争论。一种观点认为,如果考虑到技术(媒介)与城市之间的共生共进关系,那么城市的起源就应与文化技艺(书写能力)密切相关。基特勒就将传播媒介史划分为写作媒介和技术媒介两大阶段。

另一种观点认为,公共领域和政治的产生意味着城市的出现。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埃庇米修斯的过失》中,使用古希腊神话的隐喻解释了人类城市的缘起。因为埃庇米修斯的遗忘,人类虽然获得了普罗米修斯所盗之火种,但仍然散居野地,生活艰难。人是“双重过失”的产物,其早产使其需要政治的救赎,而政治则来源于技术。如同唐·伊德所言,人类自伊甸园来到尘世,实践活动就必须依靠各种技术展开。作为肉身与社会身体融合并与生活世界产生连接的技术身体至关重要[12]。因此,担心人类会面临灭亡的创世者宙斯便派公共领域之神赫尔墨斯及其妻子家庭之神赫斯提亚共同前往提供帮助。因此,城市结构中技术(普罗米修斯/埃庇米修斯)-个体(赫斯提亚)-集体(赫尔墨斯)的三元衔接关系得以形成。这个三元关系便是斯蒂格勒解读城市的政治经济学和技术哲学的核心。

赫尔墨斯的身份极为特殊。他不仅是公共领域之神,教授给人们以政治术,同时也是书写之神。斯蒂格勒借助这一神话人物想要传达的内涵在于:本质为技术的书写不仅是支持政治的律法的前提,同时也是知识的创造手段。因此,城市的诞生有赖于技术的助推,城市的发展与技术的变革也有着密切关联。从本质上而言,斯蒂格勒构建的技术-个体-集体的城市三元传导关系也是以技术为基础的。

一方面,斯蒂格勒同基特勒一样认同技术的先验性。正如斯蒂格勒所说:“技术发明人,人也发明技术,二者互为主体和客体。技术既是发明者,也是被发明者。”[13]技术意识作为“先行性的时间”嵌入人类之中,人类与工具处在相互发明的辩证法内环里。人不仅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政治的动物”“会说话的动物”,更是超越形而上学观念“技术孕育/掌握技术的动物”,这也打破了技术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

另一方面,斯蒂格勒主要结合了一般器官学以解释知识外化(exosomatization)、城市发展及人类进步的历史演进过程。依据一般器官学的观点,有机体体内器官、人工体外器官和社会组织共同构成有机体的外在化。斯蒂格勒将城市视作“知识之乡”、知识的来源地和生产地,而书写则是创造这种知识的核心手段,这种技术便是一种人造的体外器官。作为技术作用对象的城市同样可以被视作体外器官。书写使律法成文,而政治使城邦成形。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内,书写技艺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并完全决定了城市的发展样态。

值得一提的是,斯蒂格勒汲取了吉尔伯特·西蒙栋有关技术具体化(concretization)及西尔万·奥鲁文字化(grammatization)的相关理论精华,这使得其技术-人-城市的论断既不完全倒向技术决定论,也不偏向技术悲观主义。西蒙栋的具体化思想首先强调的是具有强大能动性的技术物的生成过程。在他看来,技术物并没有一个稳定不变的本质。随着自身的不断进步和完善,整体功能提升的技术物趋于完美的理想状态。技术主导下的城市发展过程也是一种具体化过程。随着技术变革的不断加速,城市的形态日新月异。

西蒙栋在捍卫技术尊严的同时,还看到了环境对技术物的影响,并构建了技术物与环境的递归式生成和迭代式进化,技术物、发明者、环境三者紧密相连。这一三元关系还意味着,如果过分强调技术物,人的异化便不可避免。斯蒂格勒则在西蒙栋思想的基础上将技术物置于内在文化环境和外在自然环境的交界处。一方面,技术物受到内在环境条件的限制; 另一方面,人们通过如同器官的技术物同外部环境形成对话。随着作为第三环境的“技术环境”的出现,技术逐渐脱离了“人的选择”[14],并且让现代人迷失方向,陷入系统性愚蠢。这点明了当下智能城市由技术带来的问题与挑战。

斯蒂格勒借用文字化概念主要意在传达书写变革和城市发展过程中的离散化即知识外化现象。在他看来,口语-书写-印刷-工业机器-数字化设备的发展进程便是这一链条中任一环节对于前者的一种离散化现象。从历时角度出发,19世纪工人的生存技能丧失,20世纪消费者感性生活知识丧失,而当下的21世纪则见证了人们理性反思能力的丧失。在斯蒂格勒的眼中,城市政治问题是时间问题。时间几乎等同于技术,而技术则是对时间的离散化和空间化。技术的发展不可阻挡,如同“天命”,它是人类社会再生产的基础。然而,高效的算法治理更多地呈现为一种无所不包、剥削时间的24/7数字资本主义,这使得能够用于知识生产的“间隔”被完全垄断。

三、城市未来:数码城市性

斯蒂格勒主要借助地质学中的人类世/人类纪(Anthropocene)及物理学中熵(entropy)的概念以构建和支撑他所提出的能够真正解决城市问题的负熵路径。人类世最早见于斯托默的相关主张,后经荷兰学者克鲁岑在《自然》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为学界所熟知。在斯蒂格勒的城市演进观中,他将人类世概念嵌入体外化过程之中,实际意在剖析技术的“毒性”。

与西蒙栋对技术物的理解相一致,斯蒂格勒认为,当代开始的体外化过程和之前有着本质的不同,这种差异在工业革命时代达到了极值和转折点,也就是人类世的开端。同时,印刷术的推广、知识的普及致使技术的变革在这一时期也开始突飞猛进,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加速状态。这种加速效果持续并不断极化,形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大加速时代”。“人类纪的震撼”标志着人类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对自我星球生命维持体系产生大规模毁灭性的影响[15]。最终,数字化所推动的自动化过程剥夺了人类的理论能力并使之无产阶级化,知识外化和思维短路导致“中断”现象,人类逼近“星球承受力边界”,智能城市因此沦为数据农场。

同时,斯蒂格勒还借用“熵”的概念将人类世中人类对周围环境所施加的影响单位化和可感化。薛定谔认为,生命以负熵为生,这意味着人的有机器官做功的目的便在于抵抗熵增。借用这一理念,斯蒂格勒将人类的技术义肢和体外化过程视作对抗熵增的一种实践,城市的建立和发展也不例外。但另一方面,体外化的加速、技术的变革更带来了一种海德格尔反雕塑式的混乱和无序,人类世便是其主要表现之一。超控制社会、象征贫困、人的异化等现象与资本主义下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紧密相连。因此,作为外化人造器官的城市进化本质是负熵与熵增的矛盾倒置。

在斯蒂格勒看来,解决目前智能城市问题的方法便是推动社会走向逆人类纪(Neganthropocene)。智能城市虽然存在“毒”性,但同样具有药理,因而不必直接推倒,而是能够通过在城市中建立去自动化的解释学网络以实现新的、会思考的智能城市。间隔必须用于知识生产,且这种知识生产不是逐利性质的,而是一种贡献性经济和数字共产主义,其核心是公民的投资与赋权。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人们方能重获理论知识,并积极开展理性思考。真正宜居和有吸引力的智能城市需要我们重新发明自动化社会以及改造每一个城镇,使之能够让我们在思考中达到自动化和去自动化的微妙平衡。

从本质上来说,斯蒂格勒所发现的人类世熵增问题是工业革命以来资本主义,尤其是当下数字资本主义所携带的意识形态问题。合作与思考是解决方案中的关键,一外一内相互勾连。因此,在宏观层面,他试图以交互国家的体外化政治方式联合全球学界、学者,凝聚集体智慧,以此对抗新自由主义的市场霸权。在微观层面,斯蒂格勒意在通过重建地方性,以“本有”压倒“集置”。城市进化中不断加速的体外化和技术变革塑造了当前极具控制力的城市数码性,而人们需要做的便是重拾数码的城市性。新的智能城市需要每一个市民的积极演出、主动书写和重新居有,以形成一种开放的社会性的自动社会。

从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出发,智能城市存在的合理性同技术天命一样得到了认可,但他同时指出,现存的智能城市并非理想状态,并呼吁建立一种新的智能城市。推动建立智能城市的初衷本是以技术赋能城市,促进城市的高效运行与管理,从而使市民的生活更加便捷。但在当前完全自动化社会之中,体外器官显示出其“毒性”,人们正在逐步沦为被算法剥夺知识生产间隙、无法进行理性思考的群蚁,资本和市场的逻辑更让城市中的熵增日益逼近人类世的极限。斯蒂格勒的贡献性经济和交互国家设想正是基于技术笼罩下城市问题中的“人”的回归,是把市民重新置于城市-人-技术的三元关系之中,突破仅以技术管理人和城市的单一思维。城市的社会现实既不由外部环境决定,也非专业知识设计的结果,而是城市化人类鲜活的文明实践,这种实践是每一个人的数据生产和基于活、做、思的新知识生产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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