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砥砺廉隅”的廉政智慧

2024-06-05 15:34王杰陈玲芬
月读 2024年6期
关键词:忠信礼记礼乐

王杰?陈玲芬

《礼记》又名《小戴礼记》《小戴记》,共二十卷,四十九篇,相传是西汉礼学家戴圣为辅助诸生研习《仪礼》而编纂的一部礼学文献汇编,为中国古代一部重要的典章制度书籍,在儒家经典中体系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礼记》中的“记”就是指对“经”作解释阐发的文章,近似于经传的“传”。相比《周礼》《仪礼》,《礼记》集中体现、阐释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修己安人”的思想,亦即“内圣外王”之道。清代焦循云:“《周官》《仪礼》,一代之书也;《礼记》,万世之书也。必先明乎《礼记》,而后可学《周官》《仪礼》。《记》之言曰:‘礼以时为大。此一言也,以蔽千万世制礼之法可矣。”《礼记》所阐述之政治、哲学及人伦等思想,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形成和发展有着重要的推动和导向作用。

《礼记·曲礼》开篇明义:“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修养身心并付诸践行可称为美好的德行;行为端正,说话合乎正道是礼的实质。《礼记·儒行》中的“砥砺廉隅”一词则很好地诠释了该思想。砥指细腻的磨刀石,砺则指粗糙者,砥砺合指磨刀石,亦指磨炼锻炼。“廉”之本义为“堂屋的侧边”。“廉隅”意为棱角,用来比喻行为、品性端方(不邪曲)、不苟(不苟且)。“砥砺廉隅”即告诉人们通过磨炼言行举止和心性,使品性端正不苟,实质上是做到以“廉”的标准来修身践言,达到清正廉明的人格理想和修养智慧。

《礼记》一书不仅阐释了“砥砺廉隅”之含义,并对其践行路径也做了系统论述。

一、廉敬修身,以忠信不贪为宝

“廉”不仅指一种普通的伦理道德,更指一种政治伦理道德。《礼记·乐记》云:“廉以立志。”强调为官施政,应以“廉”为本,做到廉洁律己,而廉洁自律的关键在修己以敬,保持恭敬。

“修身”,通俗说来就是修身养性,涵养良好的品格和道德修养。《大学》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上自国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要以修养品性为根本。“修己以敬”语出《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在这里,孔子将“敬”作为一种修身态度。《礼记·曲礼》云:“毋不敬,严若思,安定辞,安民哉。”凡事莫不恭敬,须端庄持重而若有所思;言辞要详审而确定。程子谓:“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时刻保持恭敬,天地万物可安于本位,万物可发育长成,气无不和,风调雨顺,各种祥瑞皆会到来,人之聪明智慧,亦由“恭敬”而生。曾国藩曾立下十二条修身规矩,称为“日课十二条”。“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谨言、养气、保身、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作字、夜不出门。”简短十数词,展现出对修身的严格要求。

廉敬修身的核心是以忠信不贪为宝。《说文解字》云:“敬也,尽心曰忠。”在古代,“忠”有小、中、大之分,分别指向皇帝、朝堂宗庙和天下苍生。忠信一般指言语忠诚老实,行为忠诚厚道而又严肃认真。言行举止忠义,值得别人相信,也会受到别人尊重。古人认为忠臣看到国君有过失,能够犯颜直谏,不能一味地顺从他的过失,谄媚巴结,不叫忠臣。《论语》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说话忠诚守信,行为敦厚恭敬,即使在蛮夷之地,也行得通。《易·文言》云:“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君子为增进品德而修营功业,忠信则可以增进品德。

《礼记·儒行》云:“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儒者心中,金玉并不宝贵,忠信才宝贵。他们不祈求土地,树立道义就是土地;不祈求多有积蓄,多掌握知识就是财富。“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有些儒者,即使把许多金银财宝赠送给他,即使用声色犬马去引诱他,也不会见利而忘义。即使利用人多来威胁他,用武器来恐吓他,宁愿去死也不会改变节操。“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儒者把忠信当做甲胄,把礼义当做盾牌;无论是出门,还是在家,时刻谨守着仁义,即使受到暴政的迫害,也不改变自己的操守。

自貪贿现象出现后,人们在不断认识和反思贪贿的危害的过程中,“廉”逐渐就成为了贪的对立面。“德者,本也;财者,末也。”道德是根本,财富只是枝节。《孟子·离娄下》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在孟子看来,“廉”就是不取身外之物,不贪不义之财。否则,就会伤害到“廉”的本性。《礼记·儒行》云:“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只求有利国家,不图个人富贵。这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中对于为官理政者的基本要求,其要旨在于提倡不谋私利、一心为公、勇于担当、甘于奉献乃至自我牺牲的崇高精神和不追逐个人利益的高贵品格。

二、廉洁齐家,以孝悌仁让为本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庭文化历来备受重视。家庭是一个社会的基础构成单位,犹如一个个细胞,支撑庞大的社会运转。

“百善孝为先”,孝是一切美德的基础,也是廉洁齐家的基础。“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悌二字,自古连用,对父母孝敬,对兄弟友爱,是人性的自然。“孝悌”并非仅是子女对父母、弟弟对兄长的敬爱与责任,也强调“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父子笃,兄弟睦,夫妻和,家之肥也。”(《礼记·礼运》)父子亲近,兄弟同心,夫妻恩爱,家人齐心,幸福自然而来。家庭和睦是一个家庭兴盛的根本。又“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礼记·大学》)。家庭内兄友弟恭,不仅决定着整个家族的兴盛,而且还会影响到社会风气。儒家学派认为,家庭中兄弟之间若能和睦相处:弟弟敬事兄长,兄长友爱弟弟,那么传递出的就是正能量,就有利于社会“悌德”意识的培养;如果兄弟之间相互倾轧、斗争甚至残杀,所传递给社会的将是负能量,其他家庭若竞相仿效,必将出现“家将不家”的情况,最终导致“国将不国”。故“宜兄宜弟”能否产生良好的社会效果,需要统治者的率先垂范,也需要士大夫的倡导和全社会的培育。

《礼记·大学》云:“孝者,所以事君也;悌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对父母孝顺的人可以让他侍奉国君,对兄长恭敬的人可以让他侍奉长官,对子女的慈爱的人可以让他领导大眾。“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礼记·大学》)国君家庭风气决定了国家命运。又:“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礼记·大学》)有仁德的人用财富去完善自身的品德,没有仁德的人舍弃生命去牟取财富。先贤之言告诫我们,一个家庭重视修德,就会人丁兴旺,财富也会恒足长久;一个家庭若不崇德,不修德,不立德,不抓住道德这个根本,就会财去人散、家境破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廉洁齐家,以孝悌仁让为本,才能构建邻里和睦、家安国宁的和谐社会。

三、廉吏治国,以大法小廉为要

儒家治国理政思想虽强调“以德治国”,但并不完全排斥“法治”,主张“德法结合”“德主刑辅”。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国家治理既要以“德治”为基础,又要以“法治”为重要补充。廉吏治国应以大法小廉为要,让官员形成“不敢腐”“不能腐”到“不想腐”的廉洁自觉。

“吏不廉平,则治道衰。”腐败是伴随人类社会发展数千年的顽疾,是政权建设面临的首要问题。“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为政》)道德高尚的人心中有法,品行不端的人则贪权图利。“四体既正,肤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礼记·礼运》)四肢正常,肌肤丰满,是健康的身体。父子厚爱,兄弟和睦,夫妇和美,是健康的家庭。大臣奉法,小臣清廉,官吏配合有序,君臣互相匡正,是健康的国家。无论是高官大臣,还是低阶小吏,遵纪守法,清正廉洁,各司其职,上下相互督促,国家就会繁荣昌盛。

“大法”离不开“小廉”,小事上如果不廉,防线就会被突破。《礼记·礼运》云:“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对于财货,人们憎恨把它扔在地上的行为,却不一定要自己私藏;人们都愿意为公众之事竭尽全力,而不一定对自己有利。因此奸邪之谋不会发生,盗窃、造反和害人的事情不发生。大门都不用关上了,此为理想社会。宋人陈襄曰:“一陷贪墨,终身不可洗濯,故可饥、可寒、可杀、可戮,不可一毫妄取。”为官者若保持高尚的道德情操,不贪、不污、可饥可寒、可杀可戮,没有丝毫贪污妄取的动机和想法,就能得到百姓的赞扬认可。清廉与公正是相统一的,唯有做到清正不阿、刚直廉洁才能合于法度,合于义理,公正无私,执政为公。明太祖朱元璋十分重视廉吏治国以大法小廉为要,一方面,他勤谨为政,躬行节俭,为官吏们树立良好榜样;另一方面,他主张“以重刑惩贪吏”,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倡导“重典治吏”。

四、廉德天下,以礼乐刑政四达为善

儒家学说为内圣外王之学。从内圣来看,“廉”是个人修身、成就完美品格的必然要求。要想实现廉德天下以礼乐刑政四达为善的目标,为政者既需“修身以德”,也需“为政以德”。礼乐之教显为德治,刑政之治则属法治。

儒家“以经纶布置礼乐政刑,皆后世所典”。“乐以治内而为同,礼以修外而为异;同则和亲,异则畏敬;和亲则无怨,畏敬则不争。揖让而天下治者,礼乐之谓也。”成就“王道”,须协调礼、乐、政、刑四者关系而不偏废。此即《礼记·乐记》所谓:“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悸,则王道备矣!”若能用“礼”来节制人们的性情,用“乐”来调和人们的言论,用“政令”推行政事,用“刑法”防祸于未然,礼、乐、政、刑四者相互作用而不相冲突,那么,“王道”政治就得以完备。古代先贤们在礼乐政刑的综合运用中把握治国理政之道,德法相结合奠定了古代国家治理的基本理念,“礼乐”“政刑”的综合运用也成为后世国家治理的主要模式,为后世提供了基本范式。《礼记·乐记》:“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琴瑟之声哀怨,哀怨的声音使人清正廉直,清正廉直就会立志向善。因此君子听到琴瑟之声,就会想到立志守义之臣。“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宽厚而文静、温柔而正直的人,适宜唱《颂》;心志广大而安静,顺达而诚信的人,适宜唱《大雅》;恭敬俭朴而讲究礼仪的人,适宜唱《小雅》;正直而沉静、清廉而谦和的人,适宜唱《国风》。从中国古代国家治理实践来看,统治者极为强调德治礼乐的重要性,重视“为政以德”,同时以礼仪典章彰显道德,辅之以刑,实践德治。

“礼乐为政教之本,刑罚乃政教之用”,礼乐教化为阳,刑政规制与惩戒为阴,两方面在阴阳调和中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廉德天下以礼乐刑政四达为至善,有助于引导社会和谐、崇德尚善的文明新风尚。

〔作者王杰系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陈玲芬系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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