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瑜
摘要:该研究以斯波斯基(Spolsky)语言政策理论为框架,以驻穗外交人员家属这一中文学习群体的语言实践为研究对象,采用个案研究方法,选择4位中文学习者展开半结构式访谈。研究结果显示:第一,该群体的中文语言实践和语言意识形态呈离散状态,语言实践远不如语言意识形态积极;第二,该群体的中文使用频率较低,使用范围有限,这一现象不仅与4位受访者过低的中文水平有关,还由于中文的使用空间受到挤压;第三,该群体在中文学习上的时间投入过少,对中文的交际功能不够重视,学习动力不足;第四,华裔家庭的中文使用率和水平随着自然代际的更迭逐步下降,中文最终成为“秘密语言”和连结祖辈文化的纽带。
关键词:语言实践;语言政策;中文学习者;中文国际推广;驻穗外交人员家属;中文学习
中图分类号:H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04(a)-0158-04
A Study on the Language Practice of Chinese Learn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 Policy
—Based on Interviews with Family Members of Diplomats Stationed in Guangzhou
QU Yu
(Zhejiang Yuexiu University, Shaoxing Zhejiang, 312000, China)
Abstract: This study uses the Spolsky language policy as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takes the language practice of the Chinese learning group of the family members of diplomats stationed in Guangzhou as the research object, adopts a case study method, and selects four Chinese learners to conduct semi-structured interviews. The research results show that: first, the Chinese language practice and language ideology of this group are in a discrete state, and the language practice is far less active than the language ideology; second, the frequency of Chinese use of this group is low and the scope of use is limited, which is not only related to the low Chinese proficiency of the four interviewees, but also due to the use space of Chinese being squeezed by English; third, this group invests too little time in Chinese learning, not paying enough attention to the communicative function of Chinese and lacking motivation for learning; fourth, the usage rate and level of Chinese in Chinese families gradually declines with the natural generational changes, and Chinese eventually becomes a secret language and a channel for understanding the culture of our ancestors.
Key words: Language practice; Language policy; Chinese learners; International promotion of Chinese; Families of diplomats stationed in Guangzhou; Chinese learning
“作为一个崛起中的大国,中国在国内需要一个应对全球化的多语教育战略,在国际上应对机会挑战,传播我国汉语文化。”[1]在这样的背景下,中文国际推广事业被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弘扬中华文化、增強中国与世界的交流与合作等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中文国际推广事业也面临着诸多问题和挑战,如“国际组织作用有限、品牌影响力弱、数字化水平滞后、语言培训形式单一等问题”[2]。
目前,有关中文国际传播的研究大多从孔子学院和语言推广政策等相对宏观的视角展开,鲜少有学者从汉语学习者的角度出发。本研究选择从学习者这一更为微观、更为动态的角度出发。关于汉语学习者的类型,学生群体仍为该研究领域的主要研究对象,而在中外交流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外交人员及家属的中文学习情况有待进一步考察和研究。此外,目前大多研究聚焦非目的语环境下的中文国际传播,对目的语环境下中文国际传播的关注力度不够,通过知网检索,仅王甜甜对来浙留学生在目的语环境下的汉语习得过程进行了详细分析[3]。
基于此,本研究通过对4位驻穗外交人员家属展开半结构式访谈,来探讨目的语环境下中文学习者语言实践呈现的特征,以期更好地理解汉语国际传播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从而为中文国际推广事业,包括语言政策制定者、教学组织、中文学习者等提供有益的参考。
1 理论基础与研究设计
本研究以斯波斯基(Spolsky)的语言政策理论为研究框架。根据该理论,语言政策由语言信仰、语言管理和语言实践三个部分组成,它们之间相互关联,但又各成一体。其中,语言信仰是人们赋予某些特定的语言和语言变体一定的价值和定位;语言管理是某些拥有或声称拥有特权的人或团体所付出的显性的或可见的努力,其目的是改变语言域中人们的语言实践或语言信仰;语言实践指的是可观察的语言行为和语言选择,换句话说,语言实践是人们在语言方面所表现的实际行为。
关于语言实践,斯波斯基(Spolsky)明确指出在语言政策的三个部分中,最强大的是语言实践。因为没有语言实践,就谈不上语言模式和语言水平。语言实践反映了人们选择的语言特点和人们使用的语言变体,能直接反映语言政策,以至于它具有经常性和可预测性的特点。
本研究主要依托广州某中文教育机构展开调查,该机构通过与政府合作的形式为驻穗外交人员家属提供免费的中文课程。学员大多为各国驻穗领事馆的外交官员配偶,如領事夫人等。她们以每周两节课的频次在该机构学习中文,目前学员处于初级中文水平。笔者在该中文学生群体中随机选择了4位来自不同国家的学员进行了线上一对一半结构式访谈。访谈问题主要包括以下两个部分:语言学习经历和中文学习情况。其中,语言学习经历包括所学的语言,每门语言的学习动机、掌握程度及使用情况等,而中文学习主要包括中文学习的时长和动机、对中文的看法和态度、影响中文学习的因素及自己和子女未来的中文学习规划等。
2 访谈结果与分析
语言意识形态未必都转化成语言实践和语言管理,三者有时呈现离散现象,即三者在互动中朝不同的方向发展[4],这在本次调查中也有所体现。在语言意识形态方面,4位受访者均表示“中文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语言之一”“学习中文很有必要”;但在语言实践方面,四位受访者对中文的态度远不如在意识形态方面那么积极。
2.1 中文的使用频率极低和使用范围有限
受访者1:我在超市、出租车、大街上及药店会说中文,一般英语和中文参杂着说。
受访者2:我不是每天都使用中文。我仅仅说一些简单的词,并不能说长一点的句子。当我在咖啡馆或者购物的时候,我会说中文。
受访者3:我的中文很薄弱很有限。中文学了一学期。大多数情况下,在公共场合,我使用手势语和英语。
以上分别为三位受访者关于自己中文使用情况的表述(第四位华裔受访者因其情况较为特殊,将单独讨论)。由此可见,她们的中文使用频率很低,使用范围仅限于购物、出租车、咖啡馆等较为简单的语言使用场景。
一方面,这样的中文使用情况和4位受访者较低的中文水平有关。“语言水平,不管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语言选择”[5]。四位受访者来中国均在一年左右,中文学习时间大约在3—4个月。正如其中一位受访者所说的那样,她的中文“很有限”,因此在公共场合会使用英语和手势语,而不是中文。总而言之,受访者的语言水平还不足以支撑其开展广泛而高频次的中文对话。
另一方面,中文的使用空间受到其他语言的挤压。四位受访者均为多语使用者。除母语外,她们还拥有较强的英语会话能力。笔者在访谈中发现,在家庭语域,母语占绝对主导地位。如:
例1:我们在家里说菲律宾语。
例2:在家里,我和丈夫还有小孩说印度尼西亚语。
在家庭以外的语域,英语、中文甚至手势语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其中,英语处于强势地位。如:
例3:和朋友说英语,英语是最常见的语言,随处使用;而在超市、出租车、街上、药店等地方,我会英语和中文一起说。
例4:小孩去国际学校,因此他们之间会说英语。
例5:在公共场合,我使用手势语和英语。
语言秩序指的是“根据语言使用领域的大小和占有资源的多寡,各种语言之间的等级关系”[6]。英语在现行的语言秩序中处于优势地位,其作为国际语言的影响力不容忽视,被受访者评为“最常见的语言”。即便英语不是4位受访者的母语,但不妨碍英语的使用频率高,使用场景多样,如朋友之间、国际学校、公共场合等。在某种程度上,在超市、出租车、药店这种交际场景会使用中文,是因为此类场所的从业人员大多文化水平较低,英语水平普遍不高,让中文赢得了一定的使用空间。换句话说,受访者因交际对方的英语水平有限而选择使用中文。由此可见,即便是在目的语环境下,英语仍为该中文学习群体在公共语域的第一语言选择。
2.2 中文学习投入时间过少
虽然几位受访者在日常生活中的中文语言实践常常因为过低的语言水平受挫,但是几位受访者并没有因此在中文学习上投入更多的时间来改变现状。除了一位受访者表示自己每天坚持学习2小时外,其余三位受访者的中文学习仅限于在该机构学习一到两个学期,课后并未花时间自主学习。如:
例6:每天2小时。
例7:学习中文共4个月,夏天2个月,6月和7月,秋天10月和11月。
例8:中文学了一学期,大概3个月。
首先,“处于学习初期的中文学习者的语言态度偏负面,在语音、文字方面的负面态度尤为突出”[7]。4位受访者均处于中文学习初级阶段,她们在学习中文的过程中均表示中文很难,尤其是在和中国人交流时遇到了很多因发音带来的沟通问题,从而在中文学习上产生了一定的挫败感和畏难情绪。
更重要的是,受访者将学习中文的优先级排在较为靠后的位置。其中一位受访者表示自己“不想”也“不能”花太多时间学习中文,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陪丈夫参加各项外事活动。
例9:我很忙,每周学一点。
例10:对于我来说,我不想花太多的时间,我不需要,也不能花太多的时间,因为我有别的活动要参加。
此外,还发现受访者对于中文在交际功能上的作用重视程度普遍不够,这也是受访者在中文实践上远不如意识形态层面积极的原因之一。实际上,这和英语作为国际语言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较高的普及率有关。在的士、小商店和小咖啡馆等从业人员英语普及率较低,而在大商场、大酒店等场所,服务人员的英语水平普遍较高,再加上几位受访者均具有一定的日常英语会话能力。因此,她们的中文学习需求仅停留在能满足较为简单交际场景的沟通即可。同时,她们对自己的中文学习期待也不高,如:
例11:学会简单的单词非常重要也很实用。
例12:最好学一些简单的中文。
例13:很有必要学习一些中文单词和数字,购物、打的的时候需要用到。
例14:只要能够理解一些短句、词汇就行。
她们作为外交人员家属,在一些较为复杂或正式的交际场景里有工作人员或会说中文的家人为其提供翻译服务。再者,机器翻译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受访者的部分交际需求。如:
例15:有时候有工作人员帮我翻译。通常情况下,我会使用手机翻译。有时候去医院,有秘书陪着我。
例16:如果有我不会说的中文,我会借助手机,我也可以让我的丈夫帮忙,他的中文说得很好。
例17:如果我不会中文,我可以叫领事馆的工作人员给我翻译。我的女儿也会帮我,她会说中文。
例18:我用微信翻译,在中国生活很容易。
2.3 华裔家庭的“秘密语言”和文化纽带
在4位受访者中,其中一位来自秘鲁华裔家庭的外交人员家属因其华裔身份引起重点关注。根据受访者所述,发现该移民家庭的中文使用率在家庭语域中呈逐代递减的趋势,而家庭成员的中文水平又因中文使用率的下降而下降。
具体而言,在第一代移民家庭中,中文和西班牙语的使用率呈平分秋色的局面。父母和子女使用中文交流,但子女之间说西班牙语。而到了第二代移民家庭,即便受访者的母亲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她的中文使用仅限于和自己的父母交流,和子女、朋友、姐妹等交流时均使用西班牙语。对于受访者来说,中文是“在家里可以听到的语言”。
例19:我出生在秘鲁,但我的外祖父母均来自中国。中文,是我在家可以听到的语言,但不是全都说中文,我们还说西班牙语。
笔者:你和外祖父母说中文吗?
受访者:我的外祖父母已经过世了。我妈妈在秘鲁出生,因此我和她说西班牙语。我们只在不想别人听懂我们的对话时说中文,但都是简短的对话。我妈妈和她的朋友还有姐妹也不说中文。我妈妈即使出生在秘鲁,但她能说很流利的中文,她小时候是我祖父母的翻译。
由此可见,中文在第二代移民家庭中的交际功能基本丧失,已然成为一种“秘密语言”。
“语言实践为任何想要学习语言的人提供了语言环境。”该家庭语域中的中文使用率的逐步下降实际上意味着该家庭的中文习得环境被逐渐破坏,随之而来的是家庭成员的中文水平随着自然代际的更迭呈逐步下降趋势。受访者的外祖父母是来自中国的第一代移民,他们只会说中文不会说西班牙语,日常交流依靠子女翻译。而受访者的母亲虽然出生在秘鲁,但由于其父母为其构建了良好的家庭中文学习环境,因此她既会说西班牙语又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而受访者的中文水平却远不如祖辈,仅停留在初级会话水平,因为到了她这一代,家庭中文习得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和中文的接触仅停留在听母亲和外祖父母的对话,以及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一些简单中文对话。而受访者的小孩虽然也在学习中文,但她的中文习得已经完全脱离了家庭语言传递模式,转而通过国际学校学习“二外”中文。
此外,不同于其他三位受访者,这位秘鲁华裔强调了学习中文的文化价值,认为学习中文有助于自己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并多次说到要把这门语言及中国文化带回家。
笔者:既然不说中文对你的日常生活中没有造成任何困难,那么为什么要学习中文?
受访者:因为我生活在这里,我需要回家的时候带着这门语言。当你学一门语言的时候,你也是在学习文化、人们说话的方式。这对我来说非常有意思。学习不同的语言和文化非常有意思。学习语言,你可以了解人和文化。你需要知道中国人怎么想的,我想要把这一切告诉给我的家人和朋友,不是通过书本,而是通过体验这种文化。
“汉语对于华人具有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是华人与过去的联系纽带,承载着共同的意义、信仰和价值观。”[8]作为第三代华裔,中文对于受访者已然成为一门相对陌生的语言,但在情感层面,受访者迫切地想要通过学习這门语言来靠近祖辈的文化和思想,并把这一切带回家。这与美国传承语资源中心的一项在线调查结果不谋而合,该调查显示传承语学习者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希望能够与美国和海外的家人交谈,并了解他们的语言和文化根源[9]。
因此,针对海外华人的中文教学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正如郭熙所说,海外华人社会的汉语教学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语文教育,它既不同于中国国内的汉语作为第一语言教学的语文教育,也不同于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更不是纯粹的对外汉语教学[10]。
3 结束语
基于驻穗外交人员家属的语言实践情况和上述发现,目的语环境下外交人员家属群体的中文语言实践呈现以下特点:首先,该群体的中文语言实践和语言意识形态呈离散状态,语言实践远不如语言意识形态积极;其次,该中文学习群体的中文使用率极低且使用范围有限,这与其较低的中文语言水平,以及英语作为国际通用语言的广泛普及有关;再次,该中文学习群体在中文学习上投入的时间过少,反映了该群体对中文学习产生了一定的畏难情绪,中文学习的优先级被排在众多事务之后,受英语、翻译软件及该群体对中文交际功能普遍不够重视等影响;最后,发现华裔家庭的中文使用率和水平随着自然代际的更迭逐步下降,来自华裔家庭的中文学习者迫切想要了解中国人的思维和文化,相对于其他学习者更看重中文的文化传播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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