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本巴》游戏人生模式下的生命意识

2024-06-01 02:53周丹
美与时代·下 2024年4期
关键词:生命意识

摘 要: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本巴》,是基于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文学创造。作者刘亮程以说梦者“齐”的视角,将漫长、残酷的东归历程讲述成“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的草原游戏,用文字搭建起桃花源般的宝木巴理想国,让史诗思维在世俗化的理性时代重获生机。文章从本巴人对生命的渴望和崇拜、时间的无限和永恒以及超越生存的意志三个方面,分析《本巴》“游戏人生”的故事模型中的强烈生命意识,剖析了小说中沉淀的民族历史记忆与诗性智慧。

关键词:本巴;游戏人生;生命意识;史诗精神

基金项目:本文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新时代党的治疆方略理论与实践研究课题(省部级课题)“新疆文艺精品创作经验、现状及对策研究”(2022ZJFLY30)研究成果。

《江格尔》是我国少数民族三大英雄史诗之一,以主要人物江格尔的名字命名,讲述了江格尔、洪古尔等12名雄狮大将及数千人为保卫宝木巴家乡同敌人英勇斗争的故事,深刻地反映了蒙古族人民的生活理想和美学追求,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1]。刘亮程的《本巴》以史诗《江格尔》为背景,用充满童趣的文字,让“民族梦”与真实世界相连接,向世界讲述了古老而新奇的中国故事。他在史诗尽头重启时间,打造出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宝木巴理想国[2],并在讲故事的过程中诉说着中华民族的英雄主义精神和强大的生命意识。

一、对生命的渴望和崇拜

草原人民在长期的游牧生活方式中形成了热爱生命、尊重生命、崇拜生命的生命意识,《本巴》的“民族梦”也是如此。源自于对生命的渴望,本巴世界承载着游牧民族“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母性崇拜意识和英雄崇拜精神。

(一)“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

“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3]

故事的开端来自于史诗《江格尔》中宝木巴的赞歌,宝木巴系蒙古族语,相当于汉语中的“圣地”“乐园”“极乐世界”的意思。宝木巴地方的人们“永葆青春”,这片乐土也永远处在没有酷暑严寒的永恒的春天。史诗中的本巴世界是蒙古族人民心目中的“理想国”和精神家园,对于极乐圣土的描述也传递着人们对于生命的渴望和尊敬。

本巴世界中人们抛弃了“人为物役”的思想和精神状态,保持着乐观、纯粹甚至懵懂的性格特征,人与自然做到了和谐共处,甚至是合二为一,继承了中国传统的“物我合一”的自然观。人与动物没有什么不同,也是自然的一份子,所以尊重自然、崇敬自然、顺应自然,是各部落所共同秉持的自然观。人类和其它生物的存在,早已融合于这充满诗意的环境中,达到了“物我相忘”的境界,创造出深邃广袤的空间景象和人景合一的意境感。一切景物都传达着“情语”,是文学创作者情感活动的外化,情景交融的表达方式给小说的语句赋予了生命的美感,也同时给予读者身临其境的诗意审美体验。

在本巴国的酒宴中,勇士们轮番敬酒,本巴草原的草木、牛羊、昆虫都在赞颂中喝得醉醺醺的,而后虫子鸣唱,草木疯长,所有的生命一同忘情狂欢。广阔的空间环境、得天独厚的生态条件,神奇壮美的自然景观,为小说《本巴》提供了充满诗意的叙事空间。居民们取之于自然,又反哺自然,形成了人与自然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关系。本巴勇士尊重自然,热爱自然,与自然环境结成了和谐相生的共同体。“天人合一”的生态视野,让人们拥有开阔、开放、包容的心胸,为小说的人物形象提供了天然、原始的性格特征,也为作品的隐喻性表达提供了大量的空间意象。

本巴草原是所有居民们的“桃花源”,承载着勇士们的理想,也承载着草木们的梦。在所有的生命中,昆虫的生命是最短暂的,但它们的翅膀永远处于飞翔状态,扔下躯体继续朝着月亮驰骋,永远不会死亡。“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传达着古老民族的达观精神,也透露着草原民众对生命的渴望和崇拜。

(二)母性崇拜意识

草原勇士对生命的渴望和崇拜,还衍生出了母性崇拜意识。

故事中的少儿英雄洪古尔一直处于哺乳期,对乳汁和乳房极度依恋,究其原因是洪古尔幼年时代替江格尔被敌人绑走,草原上不斩杀儿童,所以他为了避免死亡,让自己的时间停在了童年,永远长不到车轮高。洪古尔的弟弟赫兰则一直不愿出生,为营救哥哥被迫降生人世,用从母腹带来的搬家家游戏,让草原上所有的大人在游戏中变成孩子,最终又用这个游戏让已经满脸皱纹的哥哥洪古尔和江格尔的妻子阿盖夫人重回青春,而自己也在游戏中回到母腹。

《本巴》的母性崇拜体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本巴世界是勇士们用游戏人生的方式组装起来的梦。洪古尔和赫兰用各自的方式留住时间,并且让时间倒退,就可以避免死亡,也可以避免衰老。所有的勇士们最后已经清楚本巴理想国是虚幻的,但游戏的人生不需要太认真,游戏中的人也不需要探究真相,所以赫兰用他的游戏,最终让本巴草原变回了“幸福的人间天堂”。

(三)英雄崇拜精神

严酷的自然环境让草原游牧生活时刻伴随着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及不可预期的种种困难和各种挫折。为了争夺物资和地盘,草原民族还要同侵犯故土的强大势力作斗争。残酷的现实、生存的渴望让草原民众养成了英雄崇拜精神,把效法英雄当作人生的最高价值追求,奉行着“贵壮尚勇”“重兵死、耻病终”的价值观[4]。

草原英雄江格尔,在梦中打完了所有的仗,让本巴国结束了过往的战争;挥双斧的大肚英雄贡布,杀尽了未来年月的敌人,让本巴国得以国泰民安;年老的骨头都轻了的老谋士,也可以凭借骇人的大话一次次把敌人吓退……草原民族“贵壮尚勇”,正因为有了骁勇善战的英雄,本巴国的人们才可以终日醉酒、游戏人生;谋士策吉能预知过去未来99年的凶吉,有了他的存在,本巴国的人们可以肆意生活,无所畏惧。力量崇拜与智慧崇拜有机地结合,塑造出本巴世界草原民族文武雙全的英雄形象。

二、时间的无限和永恒

本巴是一个人人25岁的定格世界,勇士们用“梦”和“游戏”使时间保持无限和永恒。

(一)本巴的“民族梦”

“梦”可以让勇士成长和强大。“梦”是勇士江格尔的法宝和武器,他幼年时藏身山洞,在梦境中跟随父亲学会了治国和打仗,又在梦境里杀死了侵犯本巴草原的敌人莽古斯。只要敌人会入睡、会做梦,就会被江格尔杀死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不敢侵犯本巴草原。江格尔的“梦”让本巴草原恢复了安宁。而后他将美梦延续到白天,让本巴变成了人人25岁的青春世界,并且关闭了无法掌控的夜晚的梦,让敌人无法复刻自己的成功。可以说,江格尔是一个伟大的“造梦者”。

“梦”也可以让勇士们躲避灾祸。本巴人可以有“梦里”和“梦外”的两个自我。洪古尔被敌人拴在车轮旁时,每当出现危险,“梦里”的他就会出现来挽救局面,让他避免死亡,也不会长大;父辈们在感知到战局无法挽回时,也曾经用酒宴的方式让大人们全部陷入沉睡,敌人可以杀死“梦外”父辈们的身躯,但无法杀死梦中的人,因此使本巴草原避免了灭顶之灾。

本巴的美好生活,是一个璀璨又虚假的“民族梦”[5]。祖先们在举族东迁本巴故土时经历了严寒酷暑和仇敌抢掠截杀,损失了十几万人和数百万牲畜,只有夜晚才得以休息,说唱人“齐”会给部族的人们讲“史诗”的故事。本巴理想国的美好生活和众勇士们的英勇表现就是故事中的世界,也是人们的“民族梦”。

(二)本巴的“游戏世界”

刘亮程用充满童趣的语句来描述本巴的生活,“游戏”代替了战争和冲突,彰显出中华民族对“和”的向往。

“搬家家”的游戏来源于草原民族按照季节变化和牧草的生长周期“转场”的习俗,只有按照季节变化和牧草的生长周期转移牧场,才能把对草原的伤害减到最低。然而即便这样,草原部落也为此付出了无比的艰辛和生命的代价。赫兰让大人和小孩用羊屎蛋、马粪蛋和草叶代替羊、马和家当进行搬家家的游戏,以忘却掉辛劳的转场任务,大人在游戏中回到了童年时代,只知道游戏人生。

“捉迷藏”的游戏是以牛羊为筹码的躲藏游戏,洪古尔让草原上一半的人躲起来,一半的人去寻找。草原上的草木资源有限,承载不了过多的牲畜和人口,搬家家游戏可以释放人们过分的精力,也可以缓解资源的压力,让草原实现可持续发展。同时,用躲藏代替冲突,双方可以避免战争和流血牺牲,用和平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做梦梦”的游戏则是拉玛汗国的哈日王让草原上的人陷入重重梦境的游戏,死去的人活在别人的梦里,活着的人也在自己和别人的梦中。本巴国和玛拉国的人们在别人的梦里续命,又把别人的生活过成自己的梦,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通过这样的方式,哈日王让江格尔在他的梦境中开始做“梦中梦”,并且将所有的本巴勇士都带入了梦中,导致大家在白天都疲乏无力,因为在梦中耗尽了力气。通过“做梦梦”的游戏,本巴勇士终于明白了“极乐世界”的现实真相,自己只不过是史诗中的英雄人物,是活在说唱中故事中的美好存在。

早已知晓虚假生活的哈日王和最终明白史诗存在的江格尔,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就是选择用“游戏人生”的方式让梦境继续,并且仍然用“梦”和“游戏”使时间保持无限和永恒,让“民族梦”成为所有本巴人民继续前行的美好憧憬,也让“本巴”成为中华民族永恒的精神家园。

(三)本巴的“时间魔法”

作者刘亮程是时间的魔术师,在他笔下,本巴的时间可以永恒,可以倒退和快进,也可以重叠,构建出层层叠叠的故事和梦境。

当史诗世界处于极乐圣土的理想状态,本巴的时间是永恒的。本巴是由虚假时间和现实时间组成的双重世界,现实时间中说唱人“齐”的史诗故事不停止,本巴的时间就保持永恒,所有勇士便获得了无限的时间。江格尔和本巴勇士的时间被定格在了25岁,少年英雄洪古尔则永远处于哺乳期,赫兰和拉玛汗国的哈日王永远藏身母腹。不只是人,在本巴勇士的赞颂和美酒的加持下,本巴的草木也永远处于生机盎然的春天[6]。

当本巴的存在遭到威胁,时间也可以快进和倒退。本巴人恐惧时间和衰老,但洪古尔喝了敌国承载着光阴的奶茶后,跨越了青年和壮年,直接来到了老年,他坦然地接受了时间的快进,守护在本巴勇士的周围,默默用个体承担了本巴人的衰老。时间的倒退则是本巴世界的核心“魔法”,幼年时洪古尔被敌人抓住时,曾借助梦的手段让时间倒退,让自己的身高永远没有车轮高,逃脱了死亡。赫兰的搬家家游戏更是使用得炉火纯青,这一时间倒退之术可以对他人使用,也可以对自己施展,白发苍苍的老人可以在游戏中回到童年,骇人的野兽可以在游戏中变成幼兽,而已出生的孩子也可以重回母腹,在赫兰的推动下,本巴的时间回到了最初的设定和理想的状态。

从定格的永恒到时间的调整,本巴的勇士们明白了人与时间的关系,明白了时间和生命的意义。当本巴勇士的岁月长久地停留在25岁,无尽的时间变成了负担。勇士们对于自己、家国、世界都渐渐麻木,在日复一日的酒宴中渐渐沉沦。女子们也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魅力,对“永恒”感到厌倦。而当时间经历了快进和倒退,本巴国又重拾起时间的意义,也明白了亲情、友情、爱情的重要性,明白了“故土”承载的重要价值,让史诗精神得以重现。

同时,作者刘亮程在施展時间技巧的过程中,将线性的时间赋予了空间化的描述,让本巴的时空关系彼此缠绕,就如同故事中的描述,“一年年的时间摞在眼前,顶到了天”。每一个游戏都让初定的时间线条衍生出无数条新的分支线,一个个梦境也从原本设定的空间中挤压和流溢出来新的“世界”,构建出折叠、循环、嵌套的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

三、超越生存的意志

故事中多次提到本巴人畏惧死亡,也担忧衰老,比如本巴最强大的英雄江格尔不敢在梦境中与父亲对话,因为害怕衰老的状态会通过声音传染。但随着故事的展开,本巴人却不断展现出超越生存的意志,让史诗精神熠熠生辉。

(一)“重感情、重荣誉、轻生死”的民族性格

赫兰在母腹中感受到了四季转场的艰辛和无奈,因此将自己的时间定格在了母腹之中,但当哥哥洪古尔出现危险,赫兰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也无法置哥哥的安危不顾,出生并且奔赴向他人认为是地狱的拉玛汗国。赫兰不仅没能凭借自身实力救出哥哥,还被迫见识到了家国虚假的真相,现实世界的残酷和无数族人的死亡,但他没有退缩,还是尽其所能地挽回局面。赫兰的降生和在梦中的游历,彰显出游牧民族“重感情、重荣誉、轻生死”的民族性格,展现出来本巴勇士身上沉淀的超越生存的意志和英雄主义精神。

(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共同体”

洪古尔为国出战时,喝了承载着光阴的茶水,变成了本巴草原唯一的老人,但不变的仍然是是守护家国的心。他一改对于时间的畏惧,独守在只有自己的老年,变成了本巴国的守边人。洪古尔的忠诚与担当,是游牧文化的精髓所在,也是史诗《江格尔》中勇士们的性格特征。面对恶劣的自然条件和战争等意外变故,草原民族共同抵御风险,一致对外,早已联结成了紧密的一荣俱榮、一损俱损的命运共同体。洪古尔为了家国坦然面对时间和衰老的意志,尽显英雄本色,正是“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最佳体现。

(三)“恋土”情结及爱国主义精神

东归路途经历了严寒酷暑、流血牺牲,人们跨越牛羊和亲友的尸首一次次重新出发,就是为了找寻返乡的道路。现实世界的本巴人没有放弃,虚幻世界的本巴人也执着坚定。为了返回故土,本巴人展现出“知难而上、勇敢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彰显出草原民族的“恋土”情结及爱国主义情怀。因为常年转场,本巴人的家乡并不是某一单纯的土地,而是精神和心灵的归处,是祖国母亲的怀抱。《本巴》的勇士们因“恋土”情结而流露出来的爱国主义精神、英雄主义精神、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正是《江格尔》史诗精神的完美演绎。

四、让史诗继续,让时间永恒

《本巴》对《江格尔》的继承与发展,在于让史诗思维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魅力和活力,让史诗精神给予现代人抵御现实困境和精神压力的勇气和希望。作者刘亮程用天真的文字,缝合住了历史的伤口,把残酷的现实用游戏的方式戏谑地展现出来,消解了英雄史诗的沉重记忆,并且在故事的最后,选择让本巴史诗继续,让故事的时间永恒,用“庄周梦蝶”的方式让所有的梦重新开始,把虚假的故事用真挚的态度演绎成真。

只要故事继续,本巴世界的勇士们就终将是真实鲜活的英雄,本巴世界也终将是中华民族永恒的“桃花源”,史诗精神和诗性思维也将不断焕发新的光芒,让民族文明永葆生机。

参考文献:

[1]斯钦巴图.《江格尔》世界史诗的华彩篇章[J].中国民族,2022(7):68-72.

[2]刘江伟,饶翔.刘亮程:在史诗尽头展开现代作家无尽想象[N].光明日报,2023-08-12(04).

[3]刘亮程.本巴[M].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

[4]吴团英.关于草原文化研究几个问题的思考[J].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3(1):1-5.

[5]刘亮程.一个人的时间简史——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12):108-119 .

[6]何琪,赵刘昆.史诗的“游戏性”改造及其时间意识 ——评刘亮程长篇小说《本巴》[J].新疆艺术(汉文),2022(5):31-36.

作者简介:周丹,新疆科技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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