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0万老人等待助浴

曹雪枫 崔一琳

编者按：在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的“新闻采访”和“新闻采访和写作”课上，陈红梅老师指导学生进行新闻采写综合练习，学生们将视野聚焦在新兴职业上，给老人们带去身心清爽的助浴师、助他人生命好好谢幕的疗养师、来一场说走就走旅行的义工、能留住此间美好的约拍摄影师这些职业也让从业者的人生变得很有意义。

给老人洗澡久了，韦晓君逐渐理解了失能的含义。有的老人瘫痪在床上，10年都没有洗过澡，第一次接受助浴时，“污垢像皮一样往下撕”。有的老人不能自理，意识却很清醒，身上久未洗澡的臭味，自己不低头也能闻到。最要命的是褥疮，潮湿是这种皮肤病的诱因之一，长时间与体液接触，丧失保护力的皮肤会发红，出现炎症，逐渐脱落，伴随着溃疡和水泡的出现，骨头和组织开始坏死。但丧失了痛感的老人无法察觉到身体的这种变化，常常是“肉烂完了就死了”。

创办家政公司五年，2023年韦晓君逐渐把公司的业务重心放在老人助浴上。“稍微泡一泡，老人的身体就舒服些”，赶上旺季，韦晓君的公司一天可以为12位老人服务，天气冷的时候每天只能去三四家。

据韦晓君介绍，由于诸多原因，整个上海提供上门助浴服务的养老机构屈指可数。而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末，我国有2.8亿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其中的失能老人大概是4400万。

在行业缺口的对面，有4400万失能老人等待着躺进浴缸，洗去汗渍与尘垢，保持洁净地继续生活。

更亲密的外人

11月29日上午11点的浦东新区听达路，小雪节气刚过一个星期，气温回暖到16摄氏度。助浴师韦晓君拖着小推车，小推车上叠放着拼接式浴缸的两个部分，她的搭档小梅用手护住浴缸里装好的两个工具箱，剩余的空间塞了一个放洗浴用具的塑料袋和两条水管。另一位搭档英超成走得稍快，准备先打电话告诉今天的客户周英，他们到了。

第二次来到周英家，韦晓君三人依然在门口套上鞋套，然后再进客厅铺防水垫。英超成把浴缸抬进客厅，随后给自己、搭档和浴缸都喷了消毒液。趁着小梅和英超成在安装浴缸和水管，韦晓君拿着血压计迈进周英的妈妈王凤珍的卧室。

“亲爱的，我又来了，想我了没！”韦晓君的声音洪亮而亲切。“小韋，你又来啦。”71岁的王凤珍像在欢迎一个久未归家的孩子。她的头靠在枕头上，脊柱已经萎缩到弯曲，不能平躺。

今年4月，王凤珍的静脉曲张疏通手术效果不佳，她的病变得更加严重。一段时间后，王凤珍的腿丧失了知觉，终日躺在床上，到现在左小腿已经完全萎缩，体重也从原先的120斤跌到现在的70斤。王凤珍的头成了身体最圆润的地方，四肢挂在干瘪的躯干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手掌只能保持虚握的姿势，而她的左膝下缠着洁白的绷带，把黑炭一般的小腿和肉色的组织隔开，脚趾已经黏在一起变得溃烂。

周英辞了工作在家照顾妈妈，10月份的上海依旧潮热，她正考虑该怎么给王凤珍洗澡，就在新闻里看到了为老助浴相关的报道，体验过一次后，王凤珍和周英都觉得“挺不错”。这回才又下单了韦晓君公司的助浴服务。

客厅里，小梅与英超成把浴缸装好，再套一层塑料膜，随后往浴缸的四角拴上担架布，担架布带有网眼，在浴缸里撑开后能让老人在热水里腾空，方便清洗。英超成先组装好一个担架，然后用淋浴头朝浴缸里放水。水没过担架布，小梅量了量水温，显示有38摄氏度，于是示意英超成用担架将王凤珍抬出来，虽然王凤珍体重轻，但将她抱出来还是不太安全。

被抬出来时，王凤珍身上已经盖了一层浴巾，她被平稳地放进浴缸里，头上还垫了一个小熊玩偶，耳朵用耳套牢牢包住，防止进水，左腿也用塑料袋套好架在凳子上。小梅手戴搓澡巾轻轻地揉搓王凤珍的腿，韦晓君用瓢往她身上淋水，英超成则因为是男性，走到了门外回避。

韦晓君说，大部分老人一开始都排斥别人给自己洗澡，但被助浴后，老人常常“心态更放松一点，拿我们当亲人”。有的老人的贴身衣物不好意思让儿子儿媳更换，但在助浴师面前就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虽然我们是外人，但有时候似乎比家人更能帮助到老人。”

助浴师成为了更亲密的外人。水汽腾起，老人的身体抛下污垢做的茧房，烦恼和忧虑也被浸泡得柔软、湿润，可以触摸。

不能选择不变老

2017年，韦晓君还是母婴护理的培训讲师，作为护理业务的延伸，韦晓君开始进入养老院学习照护老人。

“你可以选择任何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但你不能选择不变老。”在养老院里，韦晓君目睹了老人们的各种病情：“能自理的、半自理的、不自理的老人病情都不一样，做气管切除手术的，插鼻饲管的，患了肠漏的，每位老人需要的照护方式各不相同。”想要为每位老人服务妥帖，需要护工对整体情况与专业技能有全面和深刻的理解。

来上海不到一年，韦晓君原先的公司因经营不顺倒闭，随后她创建了自己的家政公司，将养老护理作为主要发展方向。

在我国老年人口规模大、老龄化速度加快的背景下，2022年，国务院印发了《“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其中的第十一条要求提到，应发展老年人助浴服务，培育一批专业化、连锁化的助浴机构。韦晓君也在她的养老护理实践中逐渐萌生了发展上门助浴业务的想法。

结合日本助浴行业的资料和自己对国内老人状况的把握，韦晓君总结出了一套助浴流程，一组标准的上门助浴护工人数为三人：一个男护工、两个女护工，三人都需要有养老护理的实操经验，助浴培训后才能开始为老人服务。男护工负责搬运之类的重体力活和给同性的老人洗澡，两位女护工则主要负责给老人清洁身体，修剪指甲与理发等服务。在上门服务老人之前，助浴团队还需要先了解老人的基本状况，包括老人的性别与病史。进行助浴时，也会随时关注老人的生命体征。

刚开始，上门助浴收益并不好，同事们都不理解韦晓君为什么要发展这个新业务，她现在还记得那些话：“‘不赚钱‘脏死了，最过分的是‘洗完就要上路。”韦晓君还是坚持推进助浴业务，她时常会在抖音、小红书等平台分享不涉及客户隐私的助浴过程的视频，试图让更多人了解到助浴行业。到现在，韦晓君在抖音开设的账号已有3.9万粉丝，获赞6.5万，而小红书的私信里也挤满了询问价格和需要服务的客户。

慢慢浇水，慢慢施肥

除了客户，韦晓君在抖音上发布的内容也吸引到了想要学习开展助浴服务的公司和企业。杨知广从河南郑州飞到上海，他刚刚关停了自己的融合餐厅，准备投身到助浴行业。在此之前，他考察了半个月，询问了十几家与助浴相关的公司。

杨知广的公司骨干周湃涛、郭淑娜早他几天来到韦晓君的公司接受养老护理知识的培训。培训持续10天，他们从早上9点练习到晚上约7点，培训内容包括身体指标测量、轮椅使用、急救方法、床上擦浴等23条实操護理部分和8条理论内容。

韦晓君公司的二楼设有培训区，显示屏和白板摆在靠窗的位置，而正对面是三排整齐的桌子。最前排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出版的《养老护理员》以及被用掉了一小半的胶皮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周湃涛在这里学习归纳的知识。周湃涛三人练习所用到的折叠床就放在房间最外侧，床上的布置十分简洁，只有床垫、白色床单和枕头，床旁边就是他们前一天学习助浴的教具——拼接式浴缸、防水布和躺在浴缸里充当服务对象的假人。

助浴行业还处在生长期，杨知广公司里传出风凉话，说此时投身助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他却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能抱着急功近利的心态去做这件事，我们应该去把这个行业养起来，慢慢去浇水，慢慢去施肥。”

上门助浴或许会在未来“开花结果”，但当今市场的土地却依旧贫瘠。今年10月，韦晓君公司将原本单次上门助浴399元的价格提高至599元。提价后周英第一次购买服务，听到这个数字后不由惊呼一句“这么贵”，韦晓君连忙解释原因。

房间里，小梅在给王凤珍剪指甲。这次洗澡，韦晓君和小梅还为老人剃了头发，洗过之后它们依顺地趴在头上。剪完最后一个手指，王凤珍半是邀请半是挽留：“下次你们还来给我洗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英、王凤珍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