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学视角下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

2024-06-01 08:28文斌斌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伦理道德

文斌斌

[摘  要] 英国作家亨利·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根据真人真事改编,以反讽手法讲述了强盗团伙首领江奈生·魏尔德的生平经历。该小说凝结了菲尔丁的艺术巧思,传奇元素的运用与双线式结构的设置既揭露了当时社会存在的道德乱象,又传达了菲尔丁理想的伦理秩序,使得该小说成为极富伦理价值的文本。本文从文学伦理学视角出发,对小说的伦理道德价值进行挖掘,结合小说创作背景、叙述内容及艺术手法对小说的伦理内涵和价值进行重新解读;并立足时代探讨曼德维尔与沙夫茨伯里伦理思想对菲尔丁产生的影响及其在小说中的体现。

[关键词] 菲尔丁  《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  文学伦理学  伦理道德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1-0073-04

18世纪,英国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旧的伦理道德规范已经不能满足地位日益上升的资产阶级的需要,文学成为表达和塑造新兴资产阶级伦理道德观念的重要工具。从这一时期的英国文学来看,小说的成就最为突出,其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以写实的手法描绘现实社会,极为注重道德教诲。从文学伦理学视角来看,“文学的任务就是描写这种伦理秩序的变化及其变化引发的道德问题和导致的结果,为人类的文明进步提供经验和教诲”[1]。亨利·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1743)正是一部极具伦理价值的小说。本文结合小说创作背景、艺术手法,对《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的伦理道德建构与成因展开分析,以求阐发出新的意义。

一、《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中伦理规范的建构

《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是在真实人物和事件基础上创作而成的,人物原型为1725年于伦敦被处死的盗贼魏尔德,该事件在当时颇为轰动。彼时的菲尔丁刚成年,“有可能在伦敦游逛期间目睹了魏尔德被执行绞刑的热闹场面”[2]。1743年,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出版。小说讲述了强盗头子魏尔德从出生、恶行初显到拉帮结派、成为强盗团伙首领、最终被执行死刑的经历,展现了魏尔德及其团伙的贪婪和卑劣。

通过文本细读可知,道德问题是该小说的核心问题。“道德的任务首先是明确何谓善、恶,在此基础上确立一系列的评价方式、原则和规范,用以调节人与人、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3]菲尔丁在小说中通过反讽手法描绘了两种人物品质:“伟大”和“善良”。“‘伟大的意思是给人类制造祸害,而‘善良是给人类除掉祸害”[4],可见,“伟大”实际上对应着“善良”的反面,即“恶”。这两种品质贯彻小说始终,是评价人物性格、行为的主要标准。小说主人公为“大伟人”魏尔德,菲尔丁构造了其出生及成长过程的一系列经历,核心意图是展现其恶劣品行。魏尔德出场前,菲尔丁交代了他的家族成员,他们要么偷窃,要么当两面派,要么在法庭做伪证;接着讲述魏尔德母亲怀孕期间梦见墨鸠瑞(盗贼和扒手的保护神)和普里阿波斯(驱赶盗贼的神)交合,以此为魏尔德的道德品行做铺垫。此后,菲尔丁又围绕魏尔德设置了其他重要人物,通过不同的社会关系全方位展示社会道德问题:异性之间显示了追逐情欲引发的道德问题,如魏尔德和妻子莱蒂西亚各自做出不符合婚姻规范的行为,悌欧杜希亚与鲁斯伯爵未婚生子等;魏尔德及其同伙,如白格沙特、法尔勃洛德等,相互勾结与出卖,暴露了他们自私自利、信任沦丧等道德问题。而与之对应的是善良的承载者——哈特弗利一家,充当了道德问题中的受害者和道德捍卫者。小说中,哈特弗利拒绝做不道德之事,哈特弗利太太誓死守护自己的贞洁,最后不仅得到解救,更得到了回报。

从文学伦理学角度出发,小说的意义主要体现在通过对人物道德属性及社会道德问题的探讨来传达作者的伦理道德观。

二、《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中的艺术手法

在文学伦理学视角下,“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社会伦理的表达形式”[5],菲尔丁创作该小说所采用的艺术技巧也呼应了其建构伦理规范的目的。

一方面是传奇因素的运用。菲尔丁并未严格遵循“传记”模式交代魏尔德真实的生平经历,而是融入一定的传奇因素,使得小说具有了道德寓言的性质。“《魏尔德传》中,他只是用这个土匪头子的经历做轮廓,并没有拘泥于事实的细节”[6],在小说中,魏尔德道德败坏的家族、魏尔德出生时嘴里发出代表偷窃的“th”音等都是菲尔丁虚构的情节,从传记角度看,魏尔德形象的真实性是大打折扣的。再如哈特弗利太太为解救丈夫,被迫经历冒险,在这个过程中,先后遭遇了不同男人的求爱,但她坚守贞洁,逢凶化吉也具有传奇因素,“她所叙述的冒险故事有太多的奇遇和巧合,读者不能不对故事的真实性有所怀疑”[2]。可见,这样一部传记作品中加入传奇因素,小说的真实性必然会受到一定影响,但菲尔丁正是通过这一手段强化了魏尔德道德败坏的一面和哈特弗利太太坚守道德标准的一面,并借由二者对照鲜明的结局传达其道德立场,从而强化小说的道德属性。可以说,被植入的传奇元素恰好是承载其伦理道德观念的有效元素。

另一方面是双线结构的设置。菲尔丁为魏尔德作传,却并未局限于魏尔德单线式描写,而是安排了另一条线索,即哈特弗利一家,以此构成鲜明的对比。小说中,哈特弗利是魏尔德的旧同学,二人相遇后,魏尔德设下圈套骗取哈特弗利的财产,意欲侵犯其妻子,最后甚至想除掉他。哈特弗利的线索不仅占用了较大篇幅,且具有魏尔德线索之外的独立地位,可见该线索并不仅仅是为了“衬托”,還具有更重要的道德承载功能。小说中,作者为哈特弗利、其店铺伙计福兰德里,以及冒险的哈特弗利太太都分别设置了单独章节进行叙述,展现出的婚姻、友谊、亲情关系都与魏尔德一方呈现出鲜明的对照关系。哈特弗利线索与魏尔德线索的对立,展现了“道德”与“不道德”的对立。双线式结构的采用,使得小说能够同时呈现两种存在对照关系的伦理道德状况,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展现出菲尔丁本人的伦理道德观。

由此可见,《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凝结了菲尔丁的艺术巧思,其采用的艺术手法有效地承担起道德叙事功能,不仅有助于呈现当时社会的伦理道德状况,更表达了其理想的伦理规范,以达到对读者进行道德教诲的目的。

三、《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中的伦理观成因分析

菲尔丁“熟稔沙夫茨伯里的伦理思想,在小说中直接提到沙夫茨伯里多达数十次”[7];韩加明教授也曾指出,菲尔丁“经常有意无意地运用与曼德维尔有关的一些观点……有时菲尔丁利用的人物反映了曼德维尔对人性和社会的解释”[9]。小说通过两条线索构造了两组道德属性对照鲜明的人物,体现了不同的伦理观,反映出菲尔丁受到曼德维尔和沙夫茨伯里伦理观的影响。

1.菲尔丁与曼德维尔伦理观

18世纪前期,曼德维尔发表其代表作《蜜蜂的寓言》,阐述了其“私利即公德”的伦理观,引发不小争议。曼德维尔用蜂群做比喻,描述了一个蜜蜂王国中,人人自私自利,却促进了整个社会的繁荣昌盛,而当他们意识到要培养美德,真正去除邪恶时,王国却陷入衰败之中。“可以说菲尔丁的反面人物一般都是曼德维尔关于人皆为私利激情所左右观点的支持者”[8],小说中,菲尔丁将曼德维尔伦理观放置在魏尔德等“伟人”身上,并对其表示了否定。

首先,曼德维尔认为,人是激情的复合体,这些激情轮流支配着人,而激情包括欲望、贪婪、奢侈,等等。小说对魏尔德及其同伙的描述与这一观点相吻合。小说中描写魏尔德时提及其性格中最突出的一点是野心,而野心主要体现在他的贪婪上。魏尔德力图占据更多的利益,无论是从事偷窃、诈骗,还是抢劫等,他始终被这种追逐利益的欲望所控制。魏尔德还受情欲驱动,小说交代魏尔德的弱点“在于女人”。无法控制的情欲使他忘记伦理身份,多次破坏伦理规范。其次,曼德维尔认为,人性是自私自利的。这一观念几乎是魏尔德线索中所有人物的信条。斯奈普家的女仆人因为钱财答应放走被幽禁的鲁斯伯爵;魏尔德及其同伙莱蒂西亚、斯奈普等人物,都将自己的利益看得最重。此外,曼德维尔还认为,虽然社会充满邪恶,但却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发展和繁荣。小说中,魏尔德一方的人物如同曼德维尔构想的蜂群,每个人都自私自利,然而菲尔丁展现了这种伦理道德观念引发的后果:社会没有因此而发展,却迎来了伦理秩序混乱,人与人之间互相侵犯和敌对,最后导向悲剧。显然,菲尔丁对于曼德维尔“私利即公德”的观点进行了反驳。

2.菲尔丁与沙夫茨伯里伦理观

沙夫茨伯里是18世纪英国著名的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结合其道德情感主义伦理学说,可以解释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中描写的道德观念与现象。

首先,沙夫茨伯里认为道德来源于人的情感,他将支配人类行动的情感分为三类:“自然的情感,趋向于公众的利益;自我的情感,着眼于个人利益;非自然的情感,即对自己和对社会保持漠然的情感。”[7]在哈特弗利身上,自然的情感即趋向于公众利益的情感大于自我的情感。例如,哈特弗利被拘留时,魏尔德设下圈套,引诱哈特弗利越狱。而哈特弗利并未动摇,反而看清了魏尔德丑恶的面孔,严厉地斥责魏尔德,“我一向认为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或念头,都不应该加害于任何人”[4]。在此之后,哈特弗利深陷狱中,反而心平气和,睡得很安稳。在沙夫茨伯里看来,人拥有自我的情感是自然的,如果能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内,就不会造成恶。显然,魏尔德身上体现的则是自我的情感得不到控制,超出道德允许范围之后形成的“恶”。

其次,沙夫茨伯里认为,人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情感,即对自己的思想意识进行反省。经过这个反省的过程,人们能够产生一种普遍认同的情感取向和价值观念。经由公众认可,并由道德主体自身通过反省而固定下来的情感,就是道德感。这种反省在主角身上得到体现:第三卷第二章交代了哈特弗利的内心独白,展现了其对于利益的反思,“我们得费多大力气去追求欲望的满足!拿到手以后又大半是多么空虚!”[4]虽然菲尔丁一再展现魏尔德身上贪婪、自私等根深蒂固的恶劣品行,但小说中依旧出现了两处魏尔德“反省”的时刻:一处是魏尔德发现骗来的项链被调包,鲁斯伯爵早已逃走后,魏尔德泛起后悔的情感,“我后悔没遵守那些关于友谊、道德的简单道理,如今白白害了自己的朋友”[4],而这一想法很快又被他自己否定掉。另一处是在得知哈特弗利被判死刑后,魏尔德动摇了自己害人的决心,甚至想主动承认罪行,“魏尔德脸上没有了血色,一股寒流迂缓地流进他的心房,他的心脏再也没力气把血送回到血管里去了”[4]。可见这个时刻,魏尔德的道德情感苏醒了过来。

此外,菲尔丁接受了沙夫茨伯里判断道德行为的标准,即要通过行为动机而不是凭借结果来判断。沙夫茨伯里认为,如果一个人做了符合德性要求的事,但动机却不是出自道德情感,那这种行为便不具有道德性。由此,小说对“伪善”进行了否定。例如,魏尔德团伙帮助失主找回失物是出于利益目的采取的行动。他们先派人偷盗,抢劫财物,等到失主悬赏,再将其归还,表面上,魏尔德团伙是给予帮助,但实际上却是可耻的不道德行为。再如,哈特弗利太太为解救丈夫乘船去外地,途中先后遭到6个男人的求爱。在哈特弗利太太保住自己贞洁的过程中,出现了3位贪图美色的救助者,菲尔丁揭穿了他们道德行为背后的真正目的,并对他们的道德性进行了讽刺和否定。

然而有趣的是,菲尔丁并未完全接受沙夫茨伯里的伦理观。沙夫茨伯里认为人性为善,不存在天生的、本性的恶,而菲尔丁笔下的魏尔德却显然违背了这一点。现实中的强盗魏尔德本人并没有小说中的家族和身世,可见,菲尔丁通過虚构其道德败坏的家族传统,暗示了魏尔德天生的恶。魏尔德母亲怀孕时的梦,以及魏尔德出生时嘴里发出与盗窃有关的声音,都强调了魏尔德没 有向善的本性。小说还叙述魏尔德被流放至外地,老魏尔德认为“美洲的风气比起欧洲的朝廷和城市来得更淳朴,因此,败坏年轻人品行的危险比较小些”[4],然而几年时间中,魏尔德依旧过着浪荡的生活,不断喝酒宿娼,其身上的不道德品行并未因此得到纠正。

四、结语

菲尔丁所处的时代是英国资产阶级建构新伦理道德观的时代,毫无疑问,其笔下的小说自然也对社会伦理道德问题进行了探讨。菲尔丁通过巧妙的艺术技巧,传达了自身对于社会伦理的态度和构想。

《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中,菲尔丁设置了两条人物线索,展现了两种对比鲜明的伦理形态。其中,魏尔德线索中人物的行为准则、道德观念体现了利己主义伦理观——他们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将利益视为行动的最高准则,其他一切都为利益让步,并且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当利己主义成为他们普遍认同的人生信条,进而成为他们所公认且实行的伦理道德观念时,社会便出现道德危机和伦理混乱的局面:婚姻充满道德败坏、伦理混乱的危机;家庭亲情充斥着冷漠、疏离和敌对;友谊不再是信任和帮助,而是互相压迫和出賣。菲尔丁通过反讽手法和悲剧结局的设定,展现了其对利己主义的讽刺态度。而哈特弗利线索的设定,则承载了菲尔丁理想的伦理秩序——婚姻充满忠诚与信任,家庭和睦而亲近,友谊真诚而互助。哈特弗利家庭与福兰德里在面临伦理困境时做出了符合菲尔丁理想的伦理选择,获得了圆满结局,传达了小说的伦理立场。此外,《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中展现出的伦理观念可溯源至当时流行的伦理思想,其中,曼德维尔的“私利即公德”伦理观与沙夫茨伯里的“道德情感主义”伦理观在小说人物身上均有体现,由两条线索中不同人物展现出的伦理观念与行为,可以看出菲尔丁受到这两种伦理观念的影响非常之深刻。

因此,文学伦理学视角下,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蕴涵着极为重要的道德教诲意义和价值。

参考文献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

[2] 韩加明.菲尔丁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 胡振明.18世纪英国小说兴起中的道德因素[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1).

[4] 菲尔丁.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M].萧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6] 刘迺银.论菲尔丁的小说《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4).

[7] 黄麟斐,朱宾忠.沙夫茨伯里伦理学视域下的菲尔丁小说[J].宁夏社会科学,2017(2).

[8] 韩加明.《蜜蜂的寓言》与18世纪英国文学[J].国外文学,2005(2).

[9] 萧乾.《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的实质[J].名作欣赏,1982(5).

[10] 晏飞.亨利·菲尔丁小说的文学伦理学研究[D].云南大学,2019.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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