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丽婷
[摘 要] 《装台》以温情的语言为读者讲述了装台人的故事,以平民化的视角将眼光投射于那些身处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身上。作者通过对生活在城中村的“下苦人”生存状态的苦难书写,将社会底层的真实生活呈现在大众面前,于苦难生活中窥见底层小人物身上的传统美德及崇高精神。此外,作家以强烈的人文主义关怀为出发点,通过虚实结合的手法对苦难进行了消解,而以蝼蚁喻人生这一艺术形式也显露出了作者的人生伦理,于小人物身上寓寄时代情怀,于俗世生活中凸显生命庄严。
[关键词] 《装台》 底层生活 庄严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5-0040-04
陕西作家陈彦以其独特的戏剧家及作家的双重身份,另辟蹊径地将自己多年的戏剧生活积累作为文学的创作素材,并以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當意识将眼光聚焦在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身上,以朴实的语调将他们的世俗生活娓娓道来。《装台》中的主人公是一群生活在舞台背后的农民工,他们身份低微,经常出没在西京城中村及剧院的各个角落,压抑辛劳的工作以及家庭琐事的纷扰使他们的身体与心理遭受着双重的苦难。作家以温情的语调叙写了他们生存的艰难,同时也对他们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描摹,善良、孝顺、仁义以及顾大局是他们本真的品性,也是对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传承。此外,陈彦并没有止步于对人民生活艰难与精神世界的简单书写,而是通过“蚂蚁”这一隐喻意象与顺子的现实生活交互对照的艺术形式来表露他的伦理观念和价值,从梦境与现实两个方面将现实的苦难消解,挖掘作品所蕴含的生命韧性以及灵魂深处的庄严等深刻内涵。因此,本文以生存、苦难与庄严三个主题为切入点,旨在透过底层人物俗世生活的书写折射出人物身上所蕴含的崇高精神,同时发掘出作品深刻的思想深度与人文关怀。
一、生存:夹缝中的底层生活
文学创作总是与作家的生活发生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作为一名在剧团工作多年的作家,陈彦将自己在剧团多年的见闻作为独特的文学素材熔铸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小说《装台》中,他描写了一群“下苦的”底层小人物,他们为了生存流离在城乡边缘的城中村中,从事着被人们看不起的装台行当,通过对他们工作环境与生活环境的描写,将底层人生存的艰难及精神的困苦展现在我们面前。
1.行业的边缘:装台的“下苦人生”
陈彦将眼光聚焦在那些为生存而选择从乡村来到城市打工的底层小人物身上,然而因为身份的低微,他们只能从事那些最苦最累的工作,小说《装台》就刻画出了这样一批“下苦人”的生存窘况。在剧团人的眼中装台是最苦的一行,他们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在表演前将舞台所需要的灯光、音响等布景安排妥当,确保演出的顺利开展,因此,他们需要从戏剧开场前一直候场到演出结束。在工作中他们需要进行高空作业,顺着墙壁九十度爬上爬下,却没有任何安全设施的保障;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有时需要几天连轴转。在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下,他们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差,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为了不耽误工作进程,他们都选择了隐忍。顺子的痔疮严重到渗血也拖着不去治疗,直到昏迷晕倒后才被送去了医院;猴子的胃病也只是靠硬物的按压来缓解疼痛;即便是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的大吊也仍旧搬运着重物,他们身上的这些伤病是经年累月工作的代价,是以自己的身体为资本来换取生存。
此外,除了繁重的工作,挨骂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在戏剧《人面桃花》排演时,两位主演因为番位分配的问题选择罢演,这让靳导很生气,然而她不敢对主演发脾气,只能拿顺子等人撒气。即使在这种境遇下,顺子还需要好声好气地笑脸相迎。无论面对多么难缠的客户,顺子总是点头哈腰地去巴结讨好。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有下次做活的机会。除了辛苦付出的劳动成果得不到尊重外,他们甚至还面临着被骗工、拖欠工资等情况。在偶然的机会下,顺子顺利地拿到地产商的大单,想要借这次装台获得好的名声。因此他们带着昂扬的斗志卖力地工作着,然而当舞台顺利交接后,主办方以及当初承诺的酬金却不知所踪。即便在如此艰难的生活中,顺子等人依旧努力地生存着。
2.城乡的边缘:城中村的现实图景
《装台》中,陈彦将故事发生地设置在不起眼的西京城中村。“作为城市化过程中中国最典型的居住生活空间,红红绿绿的灯箱和小店招牌、拥挤逼仄的居住环境等成为许多居住其中的底层人的生活见证。”[1]作为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灰色地带,城中村的存在让人产生一种被隔绝在外的断裂感,顺子等人则艰难地生存在这个异质空间中。
顺子的祖上曾是西京城的高门大户,在西京城有着自己的小洋楼,所以顺子有着城里人的头衔,但与那些有着体面工作的城里人相比,他并没有活得那么舒坦。一些城里人不愁生计,反观顺子,每天蹬着三轮车贩菜、没日没夜地装台,为生活而奔波着,过着半农半工、半城半村的日子。除了工作上的辛劳,顺子的家庭生活也并没有像周围人那样温馨,反而呈现出了“一地鸡毛”的状态。顺子的几任妻子相继离去,女儿菊花在家中不断地挑拨着家里人的关系。顺子为了平息家里的矛盾,不惜给自己的女儿下跪,然而他的示弱非但没有减弱家庭矛盾,反而落得家破的结局。对于顺子而言,家庭不再是一个温馨的环境,而是旅馆。不仅顺子的家庭鸡飞狗跳,这些进城务工的装台人的家庭也充满了各种苦难。大吊的女儿丽丽被烧毁了脸;猴子用被电机压断的残缺的双手求生存;摔断胳膊的墩子也执意回到这个摊子。对于这些“下苦人”而言,“靠几个血汗钱过活”是他们的信条,所以他们搬到城中村想要通过自己的苦力来赚钱。然而,他们无法融入这个城市,遭受着城里人的白眼,承受着巨大的精神重担。
高危的工作、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以及周围人轻蔑的眼光几乎形成了一个闭环,时时刻刻地围绕着他们。陈彦从工作环境与生活环境这两个不同的层面将底层小人物的苦难和辛酸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苦难:困窘下的精神光芒
陈彦以温情的叙述方式將顺子等“下苦人”的生存境遇还原在读者面前,令人欣喜的是他们并没有沉湎于苦难中,而是以坚守于心的情义来抵抗苦难,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1.苦难主题的熔铸
“苦难是人类无法规避的一种生存处境,在现代性话语里被设定为历史和生活的真实本质。”[2]顺子等人以身体上的极限劳作和精神上的折磨为人们展现了底层民众的艰难生存,他们就像《骆驼祥子》中的祥子一样为生计而奔波着。生活打倒他们,他们选择重新站立起来,然而苦难命运的轮回却一次次地将顺子等人逼回原点。
在为剧组准备《人面桃花》的布景时,本就紧迫的时间让每个人都处于高压的状态,然而灯光师一次次地更改方案让顺子等人一次次地重新返工,不断地爬上爬下切换灯光。对于顺子而言,“装台”的工作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他们的工作需要接受不同人的品评,需要多次重复的修改,而每一次重复的体力劳动都在伤害着他们的身体;此外,顺子的心理也遭受着“重复”的折磨,顺子有着多任妻子,每一位妻子都给顺子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让顺子的心理遭受着一次次的凌迟。苦难就以这样轮回的形式出现在顺子的身上,然而面对苦难,顺子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正是因为苦难的存在,顺子身上的高贵品质才得以凸显。
2.情义世界
在苦难书写的构筑下,一个具有情义的顺子形象以四个不同的维度出现在读者面前。其一是顺子的仁善,善作为顺子的本质特性,主要表现为他对万事万物的怜悯之心。面对蚂蚁这一微小的生命,顺子从来不会将它们踩死,还时常给它们撒上一些芝麻与米粒。蔡素芬曾开玩笑地说顺子是吃斋念佛的,而这也从侧面凸显出了顺子的慈悲之心。此外顺子更是以一颗仁爱之心来对待身边人,当顺子身边的亲人都离开他时,他曾下定决心要放弃装台,即使是面对昔日兄弟的相劝,顺子也严词拒绝。直到大吊让顺子看到了女儿丽丽被烧伤的脸,顺子产生了怜悯之心,选择重新开始装台的生活。其二是顺子的义气,他的义气不仅体现在对待兄弟身上,对自己的妻子也一样。顺子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话语权大而多分工钱,而是和兄弟们同工同酬。当自己的兄弟们犯错时,他也会主动替他们承担。如墩子在寺庙做了错事时,顺子勇敢地替墩子受罚;在风波过后也没有因此而迁怒墩子,而是对墩子进行说教后让他继续工作。顺子的第二任妻子赵兰香加入这个家庭不久后就撒手人寰,面对赵兰香的临终托付,他不仅将没有血缘关系的韩梅当作亲生女儿对待,甚至连狗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其三是顺子的孝顺。顺子的生活已经过得很拮据了,然而当给自己留下百万赌债的哥哥刁大军病重时,他还是将刁大军接回家中悉心照料。在得知大军患癌时,顺子选择花大钱请名医来为哥哥治病。对亲人的孝顺如果是本分之举的话,那顺子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朱老师的关怀更能彰显出他的情义。他三十年如一日地给自己的老师拜年,连朱老师都说他教育了近千人人,只有顺子一直记挂着他。其四是诚信。顺子从不夸下海口,每次答应的工钱都会想尽办法争取。正如陈彦所说:“一直靠诚实劳动安身立命的他,看上去的确活得很狼狈,甚至窝囊,但也活得很顽强,很自尊,很有底线。”[3]在顺子身上,仁善、诚信、义气、孝顺的优良品质让他有理由“周正坚挺”地活着,这些品质也已经超越了品质本身,成了传统精神的真切再现,同时也是困窘之下得以超越苦难的根源。
三、庄严:生命观照下的恒常价值
《装台》中,关于人生与蝼蚁的对照书写是书中的精彩画面,陈彦并没有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来审视人生的苦难,而是将眼光下移,以蝼蚁的视点传达出顺子等底层民众对生活的体悟。在小说的结尾,苦难也在顺子的坦然与释怀中逐步消解,生命的韧性与庄严得到了超越性的建构。
1.梦境与现实的苦难消解
陈彦在《装台》中巧妙地通过蚂蚁这一意象来隐喻底层小人物,将蝼蚁与顺子的生活形成了交互对照。在小说结尾,“蚁梦”这一梦境的出现以及顺子面对现实生活的坦然也暗喻着苦难的消解。
在小说第六十五章,顺子回顾自己艰苦的前半生,发现装台这一工作让他变得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可言,因此他觉得装台没有任何的意义。然而顺子的“蚁梦”却让他改变了想法。在梦中,顺子变成了一只蚂蚁,亲眼看见了蚂蚁们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扛运着那些是身体几倍的重物艰难前行。它们在上级的领导下有效率地分工合作,它们不需要迎合、奉承任何人,只需要通过劳动来衡量个体的能力。通过虚妄的梦境,醒来的顺子意识到了以劳动安身立命的独立性以及为生存而存在的奋斗意义,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而这一顿悟也将顺子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生存苦难逐渐消解。
当苦难得到释怀之后,坦然面对成了顺子对人对事的准则。顺子家中鸡飞狗跳的日常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菊花的无理取闹以及顺子软弱的性格导致的。即使菊花以残忍的方式将狗虐杀,顺子也不舍得打骂女儿。因为在顺子心中,他总觉得对女儿有所亏欠,对子女心软使其一再纵容菊花的恶行,顺子不幸的家庭悲剧也因此而循环着。但在小说的结尾,顺子将大吊留下的孤儿寡母留在了自己身边。面对菊花的反对,顺子也一改以往的软弱,而是很肯定地点头,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地点头。对人对事的淡然态度使顺子的精神上的苦难达到了完美的消解。
小说中,“蚂蚁”这一意象出现了四次,而每一次的出现都与顺子的现实生活形成了对照。陈彦以现实主义的写法讲述了装台人的生活,同时通过蝼蚁隐喻人生的手法体现了顺子坦然的心态,身体和精神上的苦难最终都被消解,而在苦难消解的背后寓寄着的则是对坚韧生命力的赞颂以及作家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
2.庄严的深刻内涵
陈彦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底层民众苦难的生存境遇,但他并没有一味地叙述生活的苦难,而是从人性的角度以超越性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以此凸显民族精神在压抑中的延展”[4],赓续传统精神的恒常价值。在苦难中的顺子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与赤子之心,人性的光亮在温情的叙述中逐渐流露。
《装台》中的顺子等人是底層小人物的缩影,他们遭受着身体以及精神上的双重苦难,但陈彦却以蝼蚁这一象征意象为切入点,将笔墨聚焦于他们的日常生活,通过对他们日常生活的叙写来讲述独属于他们的故事。顺子等人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装出了一个个完美的舞台,得到了身边人打心底的尊重,他们也从这份职业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即使弱小如蝼蚁,也有着自己的责任与担当。面对苦难的生活,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一次次地抵抗着,重塑了生命的韧性,生命的活力与庄严感达到了新的高度。与此同时,《装台》中也赓续了传统文化恒常价值的书写,诸如仁爱、诚信、善良等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观念与道德范式在书中的小人物身上作为崇高的精神而存在着。陈彦“始终希望自己笔下的人,都有一种自强自立意识,不靠天,不靠地的活得周正硬朗”[5]。顺子的情义世界就是对这一期盼的真切回应。除了顺子之外,深明大义的瞿团长、朴素善良的蔡素芬、兢兢业业的猴子以及吃苦耐劳的大吊等人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可以说,小说《装台》将恒常价值与当下的现实生活相衔接,以强烈的现实关怀挖掘了人性光辉,使现实主义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
四、结语
陈彦以作家的使命与责任观照现实,书写现实人生。小说《装台》中,通过观照底层人民的苦难,写出他们生存的艰难,将他们的生活窘况与精神压力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同时又让底层人物靠自身的坚韧走出苦难,借以发掘底层人民身上隐藏的恒常价值,为作品增添了温暖与亮光。
参考文献
[1] 张阿利,李磊.《装台》:国产电视剧“平民书写”的新高度[J].中国电视,2021(4).
[2] 刘保亮.地域文化视阈下新时期秦地文学的苦难叙事[J].宁夏社会科学,2008(2).
[3] 陈彦.打开的河流[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20.
[4] 吴义勤.如何在今天的时代确立尊严——评陈彦的《西京故事》[J].当代作家评论,2015(2).
[5] 陈彦.坚挺的表达[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
[6] 陈彦.装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
[7] 李震.纪实之维与隐喻之光——论陈彦小说《装台》的艺术经验[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8).
[8] 杨辉.现实主义的广阔道路——论陈彦兼及现实主义赓续的若干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10).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