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娜
[摘 要] 作为五四时期极具代表性的女作家,凌叔华的创作不可避免触及女性书写。她以独特的视角窥见当时女性在新思潮的洗礼下开始突破旧家庭的束缚和桎梏,却在现实的屡屡碰壁中又回归家庭。短篇小说集《女人》中,这类女性成为凌叔华人物画廊里的常态,《转变》正是这种变化的典型创作,凌叔华通过睡亭的眼睛展现了宛珍在学生时期的独立明智和当太太时期的沉沦依附,前后两个时期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对比手法的映射下透露出的反讽意味,更加显现了女性艰难的生存境况及悲凉命运。对女性视角的敏锐把握和体验观察, 对女性形象命运变化的对比, 对男权社会的揭示和女性的自我审视,都是凌叔华对文坛的贡献和自我价值的体现。
[关键词] 《转变》 顶天立地 依附 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5-0021-04
五四时期的女作家对于女性的书写极为多样,从庐隐、冯沅君到冰心、凌叔华,不同女作家的笔下写出了富有自我个性的人物形象和代表作品。综观凌叔华的小说创作,读者不难发现凌叔华与其他的五四女作家之间形成了互补。在她的笔下,人们看到在那些叛逆的、解放的女性之外还存在着封建的、可悲的女性。正如鲁迅曾评价的那样, 凌叔华的女性世界是与其他同时代的女作家们塑造的“绝不相同的人物, 也就是世态的一角, 高门巨族的精魂”[1]。
以凌叔华的短篇小说集《女人》为例,这种封建的、可悲的女性在这个作品集中有极强的存在感。《女人》一共收录了凌叔华居住在武汉前后创作的共8篇小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30年4月出版。“每一篇都是关于女人,且与前一部《花之寺》多以年轻女人——大小姐、女学生们为主角不同,这部书的主角多为已婚女性,或年纪较大的女性——按照传统意义的界定,如此也才能称为‘女人。与《花之寺》相比,《女人》显示了凌叔华对于女性探索更为深入——在写作上亦褪去了那一层新文艺的浪漫清甜,更有平实近自然的成熟况味。这些为人妻为人母的不复青春却更具现实性与烟火气的女性身上,我们所看到的女性的命运更为普遍,更接近真正意义的女性的命运。”[2]《转变》中,凌叔华打破了传统小说创作以情节为主的惯用模式,抛弃通常的逻辑关系来叙述宛珍的变化,用对话的方式写出宛珍的悲惨经历,再结合“我”印象中的宛珍作对比,使读者全面地感受宛珍的变化,较低程度受到作者情感的影响。小说展示了宛珍从进步学生向家庭主妇的变化,通过前后时期的鲜明对比揭露女性的生存现实和困境。
一、明智独立的女学生
小说通过睡亭和宛珍在电影院的重逢相遇拉开了回忆的帷幕,凌叔华以睡亭之口追溯过往的方式将学生时代的宛珍娓娓道来,读者能在那片已经远去的记忆中找寻宛珍的身影。睡亭同丈夫讲起学生时代的宛珍时,言语中有骄傲有羡慕,她是当时的睡亭和同伴们所崇拜的独立女性,自由且勇敢。学生时期的宛珍在思想和行为上激进和前卫,在她的身上有着一股不屈服的劲头,有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和勇气。宛珍是睡亭口中那个顶天立地的令人佩服的女子、坚守独身主义的新女性。正如睡亭所言,宛珍是一位有学问而又有志气的人。
中学毕业之后,宛珍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迈入婚姻的殿堂,而是要进大学深造,这种选择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少见的也是难以被理解的。自古以来,社会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身为学生的宛珍在这时能够做出继续深造的选择是值得肯定和鼓励的,这也是睡亭佩服她的原因之一。中国传统社会的女子大多都有着被父母支配婚姻的遭遇,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女子痛苦的人生和不幸的婚姻由此开始,直至生命的尽头。宛珍也难逃被支配的命运,在年少时,父母便给她订下了婆家,在中学毕业时,婆家一定要她嫁过去。然而那时的宛珍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她坚定反对旧式的盲目婚姻,并提出退约条件,媒人往返劝说,她也坚决解除婚约。由此惹恼了对方,要求归还故去父亲遗留下的债务,年轻高傲的宛珍利索答应了,并由媒人带话与对方说定四年内归还本利,一文不欠。此等魄力和果敢在当时的女性身上极为少见,更何况宛珍本就无旁物傍身,能在艰苦的境况下主动承担起这些负担和压力实属不易。
宛珍有坚忍独立的性格,她在大学求学的同时还做家教工作,不仅给书局翻译了几本书,还在短短四年之内,把家里的债务清偿了,宛珍靠自己的努力最终赢得了婚姻的自主选择权,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包办婚姻的悲剧。身为学生的宛珍做事认真而且喜欢助人为乐,所以特别受人爱戴,学生时期的伙伴都乐于同她交往,宛珍也成为同学的楷模。身为家庭长女的宛珍,孝顺父母且爱护兄妹,不仅供五个弟妹讀书还负担了多病母亲的医药费。从睡亭的回忆叙述中可以看出宛珍是一个勇敢、有担当的女性。同一小说集的《小刘》中的小刘亦是如此,她反对一切旧思想,是攻击过传统三从四德和贤妻良母道德观念甚至在公众场合谈论性话题的女学生。她们冲出了旧式家庭,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旧思想,这是宛珍和小刘们独特的品格,更是一位典型的新知识女性最珍贵的特质。
二、沉沦的闲太太
几年以后,睡亭与宛珍在影院再见时,此时的宛珍已经为人妻子,丈夫甚至比宛珍的母亲还要年长两岁。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和抨击不满的锋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嫁入了旧式的高门大院,成为从前所不齿的传统阔太太,依靠男性生存,宛珍在认识到社会的真实和残酷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凌叔华通过宛珍前后变化的对比,说明五四时期的娜拉们在出走后,因为对社会现实的妥协和自身认识的不足,选择了“回来”这条道路,加之“千百年来男人对女人性别角色的规定已内化为女性自身的集体无意识,她们在稍有越轨之后又会回复到原先的轨道上去,踏着母辈的足迹艰难前行”[3]。
许久不见的睡亭和宛珍在影院偶遇,但因时间仓促未能叙旧,只约定好明天两人在宛珍家见面,于是便匆匆告别离开。再次相见时,宛珍雪白整齐的牙齿和黑而大的眸子依旧和当年无异。偶遇后的激动和期待始终在睡亭的内心盘旋,在他乡遇故知的感慨驱使睡亭决定第二天清早便去看望这位自己将她当作亲阿姐的老友。次日清晨,睡亭看到陈设富丽的客厅、穿戴整齐的女仆、齐全名贵的茶烟,听到从楼上传来的邀请,她很高兴见到雍容华贵的宛珍。两人许久未见,彼此要讲的话实在太多,甚至不知要从何讲起。两位女子从家庭状况讲到婚姻小孩,讲了足够长的时间,饮食也从咖啡水果到瓜子松子糖,只管吩咐的宛珍现在俨然是一个当家主妇。在两人的对话和那张精修过的相片中,宛珍丈夫的身份也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睡亭的好奇和激将让宛珍将那段情史勾勒出来。
从前的宛珍很反对吸烟,现在倒觉得不吸烟有点可惜,因为那是她苦闷时的发泄手段,宛珍此刻的慵懒是睡亭以前没见过的。睡亭从宛珍的口中得知,这段婚姻的结合并无心灵的契合,只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大学毕业后由于在学校没有靠山,宛珍便被辞退,她只好到处找工作,自己也身心疲惫,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在一个表叔的推荐下在财政厅做个小职员。职场生活清闲但煎熬,领导的专制、同事的欺辱和诘难都让宛珍如同坐牢,流言蜚语的中伤以及身體的问题使她选择更换工作。原以为新的工作和环境可以改善先前的困境,可是东家小孩难以管教,男主人的骚扰以及太太无休止的唠叨,导致宛珍的精力在半年的时间内被极速消耗殆尽。身心无力的宛珍回到家,又想起每次亲眼看着年迈操劳的母亲因为生活上的拮据而屡屡当掉自己的物件,心里那最后一点坚硬的部分动摇了,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结婚。短短数日,亲戚做媒,宛珍逼着父母答应,就这样把自己嫁了出去。五十九岁的丈夫、已经嫁娶的继儿女、未弄清楚的两房姨太,这便是年轻太太宛珍的后半生。
现在的宛珍一个月拿四百元,什么事都不用自己亲力亲为,爱吃便吃,爱穿便穿,爱玩便玩,任谁也不敢说一句闲话。对这样清闲又富有的生活,她没什么不满意的,外面的姨太太让宛珍即赢得了贤惠容人的名声,又为她分担服侍丈夫的责任。家里的生活富足又可靠,每个月四百元的收入是她自己一辈子都未必挣得到的,这样好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令宛珍不满的。现在的她不会为这些情爱吃醋,她清楚地知道丈夫是靠得住的。在此刻的宛珍眼里,舒服远好过斗争,她明白让自己过得舒心是重要的,至于那些另外的无关轻重的人和事就算了吧。宛珍对人生的看法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正如她对“我”说:“人的理想时时刻刻要变的,理想常常得跟着需要变是不是?譬如我现在唯一的需要就是要有一个舒服的地方让我歇一歇脚,养一养伤,多的我也不敢想,就是想了又有什么用呢?”[4]结尾处两人的心照不宣或许让睡亭深知当初那个扬言要坚守独身主义的顶天立地的宛珍已经远去了,此时的宛珍已不再是她所佩服的那个女子了,知识女性痛苦的精神挣扎和沉沦之后沉迷物质享受、甘愿寄生男性的堕落心态正是宛珍的真实写照。同样的,那个和宛珍有着类似命运经历的小刘在后来的生活里也大改模样,由于旧家庭对男性后代的重视,进入高门的媳妇小刘为丈夫家承续香火,五个孩子的出生都是她身心深受苦难的证明。即便是在产下了男孩后,丈夫不加节制的欲望依然未曾消减,小刘是旧式家庭的生育机器和无爱丈夫的泄欲工具。成为五个孩子母亲的小刘,付出的代价是邋遢不洁的着装,体弱多病的身躯,她已经完全沦为一个世俗平庸、逆来顺受的母亲了。
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凌叔华在创作时选择了第三人称视角,让睡亭作为这种变化的见证者和参与者,通过她的眼睛来观察和感受宛珍前后两个时期的生活境况。凌叔华以一种女性的视角和笔触细腻描写了宛珍当学生时期和当太太时期的生活状态,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悲悯,将她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叙述出来。宛珍的遭遇着实令人同情,这种可悲既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小说集《女人》中,凌叔华的女性笔触已经不再停留在那群“几乎被弑父时代所忘却的旧式少女”身上,她开始注意到那些走出传统家门、接受新式教育、受到解放思潮影响的新女性,她的小说“展现了新女性的第三种处境,恰巧,是茅盾、鲁迅们没有注意到的处境”[5]。凌叔华对女性的弱点有着深刻的反思和审视,《转变》中,读者可以清楚地感知凌叔华的悲哀与愤怒,凌叔华在创作中展现了自身较之同时代女作家更为现代的一面。
学生时期的宛珍接受新思潮的浸染和知识教育,由于年纪的稚嫩和阅历的薄弱,这些新思想只停留在她想法的表面。婚后的宛珍安然地过起了寄生虫式的人生,这是新思想不稳定和不彻底的表现之一,所以在面对事业挫折和金钱诱惑时,宛珍内心深处对男性的依附心理和生活的享乐观念便浮现出来。学生时期盛行的新文化运动带来了关于人的平等和女性解放的观念,部分女性开始走向社会,然而,依然有未曾被新观念照耀到的角落。宛珍所诉说的生活遭遇现实意味极为强烈,从旧家庭安排的婚姻、寻求工作的艰难到对现实的妥协、接受太太式的依附生活,宛珍的经历真实说明了社会对于女性的歧视和不公,造成女性生存空间的狭窄。宛珍的婚姻,与爱情、理想都无关,只为了生存。
凌叔华在创作中通过对新女性们的描写,“深刻揭示出要彻底扫除礼教和家族宗法制沉积在女性文化心理上的历史尘垢并非轻而易举、一蹴而就的事”[6]。即便是在经济迅速发展、社会文明开放的21世纪,社会上的女性歧视和职场上的性别壁垒仍旧明显。凌叔华早早预见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意识到她们要实现自身的解放需要漫长的努力。“如果没有经济上的独立和与男人同等的社会地位,娜拉的解放充其量只是一种时髦,一种浪漫的想法,最终就是一个幻影。如果全体中国人没有一种根本性质的变化,中国的娜拉们将永远不能得到彻底的解放。”[7]经济上的压迫是宛珍难以避免的生存问题,宛珍前期因为反对旧式包办婚姻而退婚,并答应四年内就把欠款还清,毕业后的宛珍既要供五个弟妹读书,又要担负母亲的医药费,经济上的压力对她来说是极大的负担。当极具诱惑的富裕生活送到她面前时,深受经济压迫的宛珍内心深处对于享乐的太太生活的渴望和期待便全部涌现了出来。凌叔华对宛珍同情与批判兼而有之。
四、结语
凌叔华在《转变》中,将同情寓于批判,她清楚地意识到旧制度和旧思想是腐蚀新式女性灵魂和肉体的毒药,这些新女性由于受过教育,从而拥有一定程度上摆脱封建观念的资本,却最终还是在种种诱因下进入了此前一直想脱离的旧体系。这种悲凉命运的产生有时代的因素,也有新女性自身的因素。“达到这一自由王国,必须实现两个前提条件:其一是政治、经济层面的社会解放;其二是意识深层的思想解放。”[8]经济上的独立是生存的要义,思想上的独立是人生走得更远的指南。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
[2] 朱映晓.凌叔华传:一个中国闺秀的野心与激情[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3] 董俊.擦肩而过的两道平行线——凌叔华笔下的女性婚姻[J].电影文学,2008(12).
[4] 凌叔华.凌叔华文集:女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5]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6] 崔涛.从“军师”到“母亲”——凌叔华小说《小刘》解读[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12(5).
[7] 王青.性别与叙事——凌叔华小说创作论[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6).
[8] 于青,王芳.黑夜的潜流:女性文学新论[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