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社会中地方精英的生成:一座民营博物馆的诞生

2024-06-01 05:43仁,田
关键词:馆长场域精英

张 青 仁,田 丰

一、问题的提出

从历史和实践的层面来看,乡村社会发展除了依靠国家支持外,也离不开地方精英的努力。传统的乡土社会中,士绅群体在掌握地方知识的同时借助宗族力量,对皇权形成制约,保障地方社会运行。(1)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77—397页。杜赞奇在华北农村考察时注意到作为村落精英的“经纪人”。“经纪人”并不具有“绅权”,他们产生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依靠自身所积累的财富、威望或“面子”进入当地权力的文化网络。(2)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9,127—158页。传统社会中的“士绅”或“经纪人”都是依靠乡土社会中的血缘或地缘关系成长起来的,而在当前中国社会巨变的背景下,流动性已然成为社会常态。与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市辖区内人户分离人口增加76,986,324人,增长192.66%;流动人口增加154,390,107人,增长69.73%。(3)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国务院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七号)——城乡人口和流动人口情况》,2021年5月11日,https://www.stats.gov.cn/sj/pcsj/rkpc/7rp/zk/html/fu03g.pdf,2023年12月1日。同时,在中国的社会流动中,以“户籍制度”为代表的国家在场使得中国人口流动不再遵循一般的推拉规律。(4)李强:《影响中国城乡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因素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概而言之,当前我国社会的流动性主要表现为城市流动人口的高比例和人口流动方向的随机性。面对当今高度流动性的社会环境,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新的社会历史背景下的精英成长,以及他们在乡村现代化发展中的作用?毕竟,对于乡村而言,乡村治理就是要应对和处理乡村社会的现代性问题,或是解决乡村现代化发展问题。(5)陆益龙、李光达:《中国式乡村治理现代化的本质要求与路径选择》,《江苏社会科学》2023年第2期。

与此同时,当前地方社会精英研究呈现出两个主要视角。宏观层面上强调改革开放后中国经历了巨大的社会变迁,新的社会分层由此形成,同时导致了新的社会精英崛起。(6)刘宁宁:《中国新的社会分层和新的地方精英的崛起》,《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10期。随着全国工业化与城市化的推进,有学者关注到了地方精英生产中的再生产机制(7)陈朋:《突破地方治理中精英“培育—流失”的循环状态》,《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10期。,尤其是青年精英的生产与流动问题(8)刘浩:《县域青年、精英再生产与乡村人才振兴》,《中国青年研究》2021年第12期。。微观层面聚焦地方经验,从社会变迁的角度来说明地方精英在制度的产生与发展的过程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其能动性也是治理成功的关键因素。(9)张品:《地方精英的嬗变与乡村治理变迁——以浙江为例》,《观察与思考》2019年第12期。部分学者将视角转向了当下的日常生活,使用田野调查等方法,理解当下地方精英如何在乡村社会发展(10)骆桂花、陶然:《地方精英与社会发展——以青海省湟中县大有山村为例》,《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以及在地方文化保护传承等方面做出的努力(11)孙九霞、苏静:《地方文化保护与传承中精英个体的日常实践》,《地理研究》2019年第6期。。尽管如此,由于缺乏完整的个体微观视角,地方精英作为“人”的主体性(12)朱凌飞、段然:《边界与身份:对一位老挝磨丁村民个人生活史的人类学研究》,《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仍然难以呈现。在笔者看来,采用个人生活史书写有助于应对上述不足。个人生活史能够呈现生活的整体性以及生活中人的主体性(13)刘铁梁:《感受生活的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年第2期。,“通过对一个人生活历程的呈现,来映现其周边的社会与世界”(14)王加华:《个人生活史:一种民俗学研究路径的讨论与分析》,《民俗研究》2020年第2期。。同时,面对现代社会的流动性,权力网络的复杂性,微观的、动态的和以日常生活为基础的个人生活史方法更有助于呈现权力生成的过程,更直观地反映精英们的成长历程。

实际上,精英成长的历程也是其社会文化资本不断积累和转化的过程,因此,借助布迪厄的实践理论,有助于考察精英个体的生活实践及其背后的生存策略(15)杜凯月:《个体实践与生存策略:章丘铁匠个人生活史研究》,《民间文化论坛》2020年第5期。。习性、场域以及资本是布迪厄主张的核心概念。三者是一个紧密联系的整体:实践是一个人的性情(习性)及其在场域中所处的位置(资本),两者在社会舞台(场域)上,在现行状态中运作而来的结果。(16)卡尔·马东:《习性》,迈克尔·格伦菲尔编:《布迪厄:关键概念(原书第2版)》,林云柯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4页。布迪厄认为,“资本依赖于它在其中作用的场(field),并以多少是昂贵的转换为代价”。布迪厄所认为的资本体现了一种积累形成的劳动,这种劳动同时以物质化和身体化的形式积累下来。(17)皮埃尔·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89—211页。同时,资本还具有生成性,即一种生产利润的潜在能力,一种以等量或扩大的方式生成自身的能力。(18)赵蔚:《布迪厄的实践理论介评》,《理论探索》2009年第2期。在此基础上,资本可以划分为经济资本(可以立即并且直接转换成金钱,以财产权的形式被制度化)、社会资本(由社会义务组成,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转换成经济资本,以某种高贵头衔的形式被制度化)和文化资本(在某些条件下能转换成经济资本,以教育资格的形式被制度化)三类,在特定的场域中,个体需要适应并运用不同的资本取得优势,从而获得成功与社会认可。(19)皮埃尔·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89—211页。从布迪厄的理论中,我们看到了现代社会中“资本”本身所具有的多维面向,而“场域”则反映出了日常生活的复杂性。由于“资本”的多维性和“场域”的复杂性,个体身处其中的“习性”也会随之调整。

基于此,论文将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小营村(20)按照学术伦理,论文中涉及的相关信息均做了匿名化处理。民营博物馆王馆长作为个案,围绕王馆长个人生活史书写来呈现他作为地方精英的生成历程,以期对流动社会中地方精英的成长进行关注。太和镇是位于北京市东部的一个小镇,随着近年来北京城市扩张,通州区被确立为北京的副城市中心,太和镇也逐渐融入北京城市大发展的格局当中。2017年,北京市有关领导到访当地后,提出建设特色小镇的发展构想(21)来源:太和镇当地内部资料。,当地发展步入了新阶段。笔者于2023年3—4月间多次到访王馆长的博物馆,并于2023年9月重访小营村,与王馆长和村民进行访谈。对于流动者而言,进入一个新的地方之初就需要重新建构个人的社会网络,其社会文化资本的作用与转化也需要经历更长更复杂的阶段。笔者借助布迪厄的分析框架,梳理王馆长个人生活史,从微观的视角对其精英身份建构的过程与特征进行深度的民族志呈现。笔者希望通过王馆长个体生活史的书写,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和呈现流动社会中精英成长的历程,并探讨当下精英成长与地方社会之间的关系。

二、流动:个体蜕变与资本获取

1970年,王馆长出生于河北省武邑县的一个“木匠世家”,在早年的家庭生活中,王馆长就在父亲的熏陶下接触到木匠活儿,同时也对传统木作技术知识产生了兴趣。在父亲眼中,王馆长具有木匠手艺天赋,因而希望他能够拜师学艺。然而,王馆长本人却不这样想,“在我们那个时候,木匠是不受尊敬的”(22)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于他而言,成为一名军人才是他的理想。然而,在家长的干预下,王馆长的军人梦最终没能实现。心情抑郁之际,一位老同学邀请他来北京东华门附近的华夏工艺品修理部做修复工作(23)李喆:《一辈子,一件事,不白来一趟》,《北京青年报》2021年7月29日,第B1版。,几番考虑之后,怀着对京城的向往,从未离开过家乡的王馆长最终选择进京拓宽视野。王馆长的选择,实际上也是在自身习性的引导下产生的。在布迪厄看来,人们的实践是由习性(habitus)所引导的,而行动者个人的习性正是在其所处的场域中被形塑出来的。改革开放初期,南方的广州、深圳等城市尚在发展的起步阶段,在传统的中心观引导之下,北京作为国家的政治与文化中心就成为向外流动的首选。

1988年,王馆长来到北京。木匠世家的环境让王馆长初识木匠行业,但是并未给予他系统训练。因此,在东华门和师傅们学习的过程才是王馆长真正掌握木器修复和制作技艺的过程。然而,木匠技艺的学习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进京后的第一次考验就给了王馆长极大的冲击。

我原来没有接受过正规学习,到北京也是抱着来试一试的心态。我到北京后,这边的领班师傅跟我说给3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但要试工试好了才给。我心想,这已经算是高工资了啊。(他们当时)给了一个黄花梨的桌子,让我把它拆了再装上,结果我拆都没拆开,(他们就说)连拆都没拆开,甭出来修了。(24)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

第一次试工的失败让王馆长认清了传统木匠技艺的不易,也坚定了他学习木匠技艺的决心。即使条件简陋,王馆长仍然决定在修理部当学徒。当学徒期间,王馆长刻苦学习,努力锻炼修复技艺,双手多次磨出血泡,但他依然坚持狠练。经过三年努力,王馆长不仅练就了过硬的木器修复技艺,还见识和修复了不少明清时期、民国时期的古家具。作为历史古都,北京有着大量的古旧物品,这为王馆长接触到这些古家具提供了可能。

工作步入正轨后,王馆长逐渐开始在圈内小有名气。当时,国内从事木器修复工作的人还比较少,而在历史底蕴深厚的北京,有不少人热爱收藏古旧家具,因此也就有大量的古旧家具需要修复,其中更不乏黄花梨、紫檀等珍贵名品。他们急切地需要有人修复自己的收藏品,就通过各种渠道和王馆长取得联系。1993年,一位美籍华人找到王馆长,希望他帮助修复十几件木器,由于急着要走海运,他给王馆长18天的期限。这在懂行的人看来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王馆长还是咬牙接下来这个活。经过15天夜以继日的工作,王馆长最终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也收获了客户的赞赏与信任。(25)李喆:《一辈子,一件事,不白来一趟》,《北京青年报》2021年7月29日,第B1版。

在一边给木器公司做木器修复师,一边兼职帮私人客户修复木器的过程中,王馆长逐渐萌生了自己开公司的想法。1997年,王馆长的技术得到了一位热爱收藏古董器物的港商的青睐,这位港商在故宫博物院北区附近有土地闲置。因此,港商和王馆长商量,将自己闲置的土地免费交给王馆长使用,而王馆长则免费为港商提供家具修复服务。此后,王馆长就开始招收学徒和帮工,以应对日渐增多的工作量,同时进行公司的队伍建设(26)根据田野笔记以及《乐和台湖》第256页内容综合整理。参见北京市通州区政协教文卫体委员会、北京市通州区台湖镇人民政府编:《乐和台湖》,北京:团结出版社,2021年,第256,256页。。随着运营规模的不断扩大,更多大客户也开始找上门。其中就有那位美籍华人,也是王馆长职业道路上的“贵人”。他再次找到王馆长,希望他帮忙修复家里的木器。最多的一次,这位美籍华人给了王馆长100多万元的活。正是凭借着年轻时的干劲和闯劲,王馆长在1997年就积累了100多万元的财富。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王馆长个人“文化资本”的转化,更重要的还有各种关系的建立,如港商、美籍华人等,这些关系被王馆长编织成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并在他之后的事业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业务的不断精进让王馆长的名声也得以更加广泛地传播。1999年,王馆长被北京市文物古建工程公司特聘为木工工长,正是在古建工程公司从业期间,古建工程公司取得了当时故宫博物院建筑修复的招标项目,王馆长得以在2000年参与到故宫建筑的修复当中,并在当年又参与了丰台区药王庙、卢沟桥、宛平城及通州区燃灯塔的修复工作。(27)根据田野笔记以及《乐和台湖》第256页内容综合整理。参见北京市通州区政协教文卫体委员会、北京市通州区台湖镇人民政府编:《乐和台湖》,北京:团结出版社,2021年,第256,256页。这段经历为王馆长积累了古建筑修复的经验,同时标志着他的技艺得到了权威机构的认可。

王馆长选择北京作为未来发展的城市,实际上奠定了他资本转化的场域基础。布迪厄所界定的场域,是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28)布尔迪厄、华康德:《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22页。北京作为中国都城,它不仅是对古老辉煌的记忆,还是建设它的人民丰功伟绩的一个活生生的见证。(29)林语堂:《大城北京》,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29页。明清两代的历史传承,以及长期作为国家政治和文化中心的底蕴,构成了北京独特的历史文化环境,这种文化环境赋予了当地对于传统技艺的审美品位和文化参与。因此,尽管王馆长所积累和学习的是技术,但是他所习得的技术只有在北京这样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中才能够被人们认可和接受,进而转化为“技术资本”(30)布迪厄将文化资本划分为三种形态,即具体的状态、客体的状态和体制的状态。其中具体状态指个体内化并具体体现的文化知识、技能和习惯。它是通过社会化过程中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文化环境的塑造而获得的。因此,王馆长所学习的木匠技术主要表现为这一形态。,并进一步向其他资本转化。

与此同时,20世纪90年代末的中国正处在改革开放的新阶段,也是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首先,开放力度的提升使得社会流动性增强,因此,王馆长才能够突破原有的家庭限制,在都市中学习新技术,同时遇到港商、美籍华人等一批重要人物。其次,在全球化的世界性场域中,由于文化层面上的开放性,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碰撞愈发频繁,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造成西方世界对于东方文化的“猎奇”。在此意义上,王馆长的“技艺”是在中国融入全球化的进程中被转变为“技术资本”的,并且参与了全球资本生产和流动过程,最终转化为“经济资本”。最后,转型时期的社会权力和资源(财富)面临转移和重新配置,这使得共同体内社会各阶层相对稳定的社会地位和角色发生了变化。(31)林默彪:《社会转型与转型社会的基本特征》,《社会主义研究》2004年第6期。转型带来的急剧变动,让个人能够短时间内迅速打破阶层、地区的“区隔”,最终实现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

三、转化:文化自觉与精英的生成

2005年被王馆长称为“博物馆初年”,当年的两件事,促使王馆长坚定了办博物馆的决心。一件事来自保利拍卖会,另一件则来自王馆长的老家。

当时在保利拍卖行拍卖了一件雕龙紫檀大柜,起拍价是300万,最后以9,315万的价格成交。而我恰好认识这件紫檀柜的卖家,是一个丹麦人,(他购买的时候)我帮他介绍过。我当时就在思考,为什么不是中国人赚了这个钱呢?就是因为你不懂它,不了解它的文化,所以让外国人赚了。(32)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

拍卖行的刺激让王馆长开始反思自身作为商人的局限,仅仅只是做生意和收藏显然无法深入触及木作背后的文化。拍卖会之后,王馆长回了一趟老家,家乡的变迁让王馆长意识到保护老物件的迫切性。

我回到老家后发现,我以前上学经常路过的砖砌老桥已经全坏了,河底下还流着脏水,那是早前儿留下来的老桥啊,(在我心里是)跟赵州桥一样(的老建筑)。村子里一座座水泥房子建起来了,不是我原来想的那些老房子了,那些清代的老房子都拆了,消失了。当时我就在想,怎么能让它留下,关键你还是得了解它,懂得它。(33)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

王馆长所描述的家乡变迁只是当时整个中国社会,尤其是乡村社会的缩影。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进入急速的现代化进程中,大量的现代性要素渗透进乡村社会,日益消解了“乡土中国”的传统底色,并呈现“乡愁中国”的现代面向。(34)黄振华、常飞:《从乡土中国到乡愁中国:理解中国社会变迁的一个视角》,《理论月刊》2022年第10期。20世纪末,费孝通先生用“文化自觉”来总结当时中国知识界对于经济全球化的反应。“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35)费孝通:《论人类学与文化自觉》,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188页。而王馆长不断强调的“懂”和“了解”,正契合了费先生“文化自觉”的内核。在进入都市之后,王馆长感受到来自都市的文化冲击,随着中国参与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深入,国内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不同认识也在刺激着他,使他产生了了解老物件背后的文化传统的渴望,形成了“文化自觉”。

“文化自觉”促使王馆长开始自学文物方面的相关知识,特别是木器的纹饰、工艺等。在学习过程中,王馆长逐渐意识到自己对于专业知识的缺乏,过去的手艺学习并不能够适应他事业转向博物馆的想法,即便有进修的经历,但和专业人士相比仍存在差距。在这种情况下,王馆长选择向专业人士寻求帮助。他曾在北京市文物局进行过文物鉴定,结识了北京市文物鉴定所的黎老师,还有北京市文物局的祁老师。在同专业人士的长期交往中,王馆长对文物和博物馆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更坚定了他办博物馆的决心。

作为知识和思想传播的载体,博物馆的陈列展览必须有学术支撑,要有较高的艺术水平或相当的技术含量,还要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36)单霁翔:《浅析博物馆陈列展览的学术性与趣味性》,《东南文化》2013年第2期。对于办博物馆而言,策划展览是一项必备技能,同时王馆长多年积累的藏品也需要有一个展示的机会。2007年,王馆长收到了来自深圳国际文博会(37)深圳国际文博会全称“中国(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是由中共中央宣传部(国家新闻出版署、国家版权局、国家电影局)、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广东省人民政府和深圳市人民政府联合主办,由深圳报业集团、深圳广播电影电视集团、深圳出版集团有限公司、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有限公司联合承办,是中国唯一一个国家级、国际化、综合性的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是获得全球展览业协会(UFI)认证的综合性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自2004年在深圳创办以来,文博会始终坚持守正创新,以博览和交易为核心,打造中国文化产品与项目交易平台,全力服务党和国家文化发展战略,促进和拉动中国文化产业发展,积极推动中国文化产品走向世界。经过多年发展,文博会的展会规模、观众数量、国际化程度、交易成果连年攀升,现已成长为中国文化产业领域规格最高、规模最大、最具实效和影响力的展会,成为助推中国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要引擎,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平台,扩大文化对外开放的重要窗口,被誉为“中国文化产业第一展”(参见中国(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官方网站的“展会简介”,https://www.cnicif.com/about.html#/about)。的邀请,请他前往深圳展示他所收藏的木器。这对王馆长而言是难得的好机会,尽管付出相当大的成本,但作为王馆长和他藏品的第一次曝光,他为此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我第一次去展览是掏钱的,50平方米的展位,展位费要5万块钱。那次去展览一共是5天,展览3天,连来带去就是5天。我们开着十几辆大卡车从北京出发到深圳。而且我亲自布展亲自弄,因为就我知道嘛,(藏品的资料是)我整理的嘛。光整理资料跟材料,我就下了半年的功夫,就为了去深圳办这个展览。(38)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

正因为第一次办展览的辛勤付出,王馆长和他的藏品在深圳大放异彩,也为他进一步涉足展览行业开了个好头。借助深圳文博会的平台,王馆长充分利用“展览这个传播方式”,不断地向其他大型展览会拓展。他希望能够用15年左右的时间,走遍全国所有省级以上的大型文博展会。不仅如此,展会的曝光使得王馆长的“关系网络”超越了原有的地域空间,几年之间,他先后到访了国内多个主要城市。在广泛参与展览会的过程中,王馆长也得以与一些博物馆从业者有了交流,并且有机会进入博物馆当中展陈自己的藏品,如中国港口博物馆、荆州博物馆等。在这些正规博物馆中举办临展,给王馆长增添了博物馆办展的经历,也促使他在办展方面有了更多的思考。

这个博物馆的展览跟这个文博会上的展览它是两个概念,那么我综合了这两个概念当中的(内涵),就对我的展览有更深的理解了。博物馆的展览,它是由一条线创造的;文博会的展览,不见得是有一条线。在文博会当中,我也没闲着,我看这些设计,(设计方面的知识)我涨了好多。像空间的设计、平面的设计,后来我又钻研了不少。对我办博物馆是非常有好处的,比如说展板的设计,你看(我们博物馆的)展板都是我们自己设计的。(39)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

展会参展和博物馆展览的实践丰富了王馆长办展和博物馆策展的经验,同时也为他自己创办博物馆打下基础。在国内四处参展和学习的经历,使得王馆长拥有了更为广泛的“关系网络”。2007年,王馆长被北京市文物学会聘为修复专家委员。2008年,王馆长成为北京市收藏家协会常务理事。2009年,王馆长成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理事。借助组织的力量,王馆长逐渐被统合进一个象征体系,即进入一个文化网络是获取利益的必然阶段。(40)刘拥华:《向何处寻求权力运作的正当性——兼评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社会科学》2009年第12期。通过收藏家协会的推荐,王馆长得以与首都博物馆开展合作。在2016年初,王馆长参加了由首都博物馆主办,北京收藏家协会、天津市收藏家协会、河北省收藏家协会、天津市文博学会民间收藏专业委员会、张家口市民间收藏协会协办的“天与民藏——京津冀民间收藏文化展”。(41)黄维:《“天与民藏——京津冀民间收藏文化展”亮相首博》,2016年1月25日,http://culture.people.com.cn/G B/n1/2016/0125/c40475-28082146.html,2022年9月27日。

历经十年时间,王馆长从最初的一个只会收集木器的木匠工人,到现今拥有鉴定能力和丰富的参展、办展经历的收藏家。在身份转换过程中,王馆长首先是在特定“场域”下激发了自身的“文化自觉”∶21世纪初的北京,随着开放程度的不断加深,各种文化得以相遇。正是流动性,让王馆长得以接触到更为国际化和高品位的文化,与丹麦商人相遇。其次,在这种“场域”之中,王馆长凭借着自身积累的经济资本,转化为新的文化资本。并且借助黎老师、祁老师、收藏家、首博的馆长等人和文博会等组织构成的“社会资本”,帮助他调动各种资源,在推动建立博物馆的同时,也在塑造着他的精英身份。最后,“文化自觉”意识的产生,使得王馆长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地方精英,具备了一种国际化和人文性的精英素养。

四、落地:以“资本”建构“场域”

经过王馆长前期充分的准备,成立博物馆需要的各项条件都已经具备。2016年,北京市民政局正式给王馆长颁发了民营博物馆营业执照,民营博物馆正式成立。于王馆长而言,他对民营博物馆有着自己的理解:

我在最初办博物馆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指望政府,而是思考如何让博物馆自负盈亏。想要让博物馆维持下去,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的资源。那对当地来说,我们做博物馆不仅是自己的发展,更重要的是对周围相关产业的带动。(42)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4月2日。

因此,从2017年开始,王馆长就在博物馆中融入了体验项目,并带领以前的徒弟一起设计相关的研学课程。与此同时,2017年北京市有关领导来到太和镇视察,提出将太和镇打造为北京特色小镇的标杆。(43)王皓、武红利:《蔡奇到通州区台湖镇调研时强调:打造符合首都功能定位特色小镇》,《北京日报》2017年8月11日,第1版。如何紧跟政策导向,借力发展民营博物馆,成为王馆长下一步的目标。

2020年,《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印发。(44)《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2020年3月20日)》,《人民日报》2020年3月27日,第1版。2021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45)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2021年7月25日,http://www.xinhuanet.com//mrdx/2021-07/25/c_1310083959.htm,2023年10月9日。两份文件的公布为王馆长进一步深耕教育领域提供了便利。不仅如此,王馆长本人的木匠身份也为他开展劳动教育和相关研学活动提供了名正言顺的理由。2017年,陆续有学校联系博物馆开展各类社会实践活动。2020年之后,大量的学生开始走进王馆长的博物馆学习。笔者曾向博物馆中的工作人员询问,工作人员告诉笔者,“每周末都会来很多人,一批接一批地来”(46)被访谈人:博物馆工作人员(女,26岁,汉族,北京市WWG木作博物馆工作人员);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4月9日。。除此之外,王馆长还走进当地中小学开展各类社团和劳动教育课程。以太和镇为例,王馆长已经和CQ中学等学校开展合作,每周会进行3—4次的木作相关课程,不仅有理论学习,还有实践操作。而且,王馆长的课程设计还特别注意配合当地特色小镇建设。在为CQ中学开发的运河文化课程中,他让学生通过个人做单件与合作搭建房屋、场景等方式,最终呈现出整体的运河文化风貌,通过人物故事,将木作手工与地方文化和特色小镇联系起来。这种向政府寻求合作的行为,一方面是王馆长对政策文件的解读与落实,另一方面也是他本人的自觉意识。

作为一个博物馆人,要有自觉意识,不能说政府逼着你去做,但是这些事(需要你去做的事)都是在“十四五”规划里已经说了的,大家都知道。你了解了就要配合,配合政府去做这个事,你要积极地拥护,作为党员更是如此。(47)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4月9日。

除了参与中小学教育,王馆长还与北京多所高校联合开展人才培养合作。在教育系统之外,博物馆建立后,王馆长与北京市其他单位的合作也更加紧密。在2016年第十一个“中国文化遗产日”之际,王馆长将自己的百余件藏品在北京宣南文化博物馆展出(48)中国文明网:《宣南文化博物馆办专题展弘扬工匠精神》,转载自唐苿、林琳:《宣南文化博物馆办专题展弘扬工匠精神》,2016年6月15日,https://beijing.qianlong.com/2016/0615/681864.shtml,2023年10月9日。。同年,通州区老年协会组织近100名会员到王馆长的博物馆参观学习。2018年,通州区电视台对王馆长的博物馆进行了专题报道。2019年,北京市社会组织发展服务中心联合王馆长在中心资源配置区举办“践行初心使命,传递工匠精神”展览开幕式暨木作传统文化资源对接会活动。王馆长的博物馆还陆续承接了一系列培训工作,包括区老科技工作者庆祝建党百年活动(49)通州区科学技术协会科普部:《弘扬科技创新和工匠精神2021年通州区老科技工作者庆祝建党百年暨科普之夏启动》,2021年7月6日,http://quwei.bjtzh.gov.cn/kx/c102819/202107/1477020.shtml,2023年10月9日。、区政协委员工作站活动(50)王亦凡编辑:《匠心筑梦 让传统木作“活”起来》,2022年8月14日,http://www.rmzxb.com.cn/c/2022-08-14/3179931.shtml,2023年10月9日。等。2023年3月,由区总工会和区教委主办,木作博物馆承办的首届“运河小工匠”选树活动顺利举行。(51)孙云柯:《大手拉小手争做“运河小工匠”》,《北京日报》2023年3月22日,第9版。从这些活动能看到,尽管王馆长的博物馆属于民营博物馆,但与政府部门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合作,政府部门通过博物馆将相关政策落地,而王馆长则收获了资源、收入等,从而达成“互惠关系”。

博物馆会议室的两块展示板,吸引了笔者的注意。一块展板展示了博物馆的创新成果得到专家肯定,另一块展板则表明了北京市有关领导对博物馆研究成果的认可。2016年,国家级文物专家谢辰生先生(52)谢辰生(1922年7月—2022年5月),我国著名文物专家、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2009年,文化部、国家文物局授予谢辰生“中国文物、博物馆事业杰出人物”荣誉称号,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授予谢辰生“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终身成就奖”。党的十三大代表、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参见杨雪梅:《谢辰生——守护文物 倾尽一生》,《人民日报》2022年5月6日,第12版。)对王馆长的工作予以肯定并题词。此后,王馆长陆续得到诸如北京大学考古学系李伯谦教授、清华大学历史系李学勤教授、故宫博物院第三代修缮传承人李永革老师、故宫博物院古典家具研究专家胡德生等专家学者给予的肯定。除了上述专家学者之外,2017—2018年两年间,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全国总工会执委会、中国海员建设工会、北京市文物局等有关领导也都曾到访博物馆。

专家学者以及北京市有关领导的到访,一方面说明了王馆长的工作得到了国家和知识界的肯定,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政治体系对王馆长的吸纳。扎根于小营村近二十年,不断被各大媒体宣传和报道,甚至一度出现在央媒的专题节目中,王馆长的这些经历不断提升着他在当地的影响力。从2017年获得区级工匠称号以来,王馆长陆续获得了“首都市民学习之星”、首都劳动奖章、北京市劳动模范等荣誉,同时还入选了通州区“运河计划”教育领军人才,当选为北京市总工会代表、通州区总工会常委以及政协委员。

至此,我们看到,在北京这样一个强大的场域中,国家对精英有着极强的吸纳能力。在博物馆建立前,王馆长就已经成为北京市收藏家协会的会员。博物馆成立之后,纷至沓来的专家学者、地方领导,以及各种荣誉奖项、政治身份,使得王馆长进一步被整个政治体系所吸纳。在此过程中,王馆长的经济资本得到增长,文化资本也进一步向社会资本转化:通过各种活动,王馆长不断拓展自己的关系网络,特别是与政府部门的关系;凭借这些活动和荣誉,不仅加大对博物馆的宣传,也提升了个人影响力;在紧跟政策导向的同时,不断巩固自己的工匠身份,将个体与整个社会价值体系紧密联系起来。这种吸纳,实际上也是地方精英根据“场域”对自身“习性”的调整。此外,地方精英在进入新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尽管已经取得了一定的社会与文化认同,但仍然需要在现实中获得空间的存在。换言之,“资本”与“场域”之间存在一种互构关系:地方精英在拥有资本以后,需要确定一个有形的场域,进一步促进自身资本的积累和转化。因此,王馆长在空间上将场馆落地,并主动被政治体系所吸纳,最终促成了“博物馆的诞生”。

五、未来发展:从空间落地到融入地方

有研究指出,地方社会精英按权力来源和权力资源积累策略的不同,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专业型社会精英,他们凭借专业水平和影响力获得地方相关专业领域的认可和体制的吸纳;另一种是大众型社会精英,他们与地方民众建立起联结,凭借地方民众的认可而获得影响力。(53)李灏哲、李海金:《县域治理中的地方社会精英——基于D县的参与式观察》,《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然而,笔者认为,王馆长的精英身份并不局限于专业型社会精英,而是处于专业型社会精英向大众型社会精英转型的过程中。从布迪厄实践理论的角度理解,习性是历史的产物(54)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82页。,因此可以在历史的实践活动中进行再生产并不断发展,在新的境域下发生创造性的作用(55)崔思凝:《惯习、资本与场域:布迪厄实践理论及其对中国公共政策过程研究的启示》,《湖北社会科学》2017第9期。。王馆长在政治文化中心北京扎根,与政府合作,将自己纳入整个政治体系即遵循场域中的规则,以习性来引导实践。然而,小营村则是一个不同的场域,并且是在整个社会结构巨变下,有别于传统乡土社会的场域,因此王馆长也必须根据场域的变化来调整自身的行动。

在博物馆中,一间专门陈列小营村历史的村史馆引起了笔者的注意。村史馆中陈列的大都是王馆长从村民那里收集来的各种旧物,借助这些老物件,聚焦于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从而呈现出小营村几十年的发展和变迁。在笔者和王馆长的访谈中,他从多方面向笔者说明了他给小营村的帮助,除了帮助小营村整理村史、建设村史馆之外,王馆长的博物馆是免费对村民们开放的,同时他也培训村民到博物馆参与部分工作,帮助他们解决就业问题。王馆长也曾与笔者分享过一件小事,以此来说明博物馆对村民的意义。

我们博物馆里有一个二十四节气主题展,展览设计主要是根据二十四节气中不同节气对应的农业生产劳动,展示相应的农具。有一次,边上的村民来我们博物馆里参观,看到我展出的农具之后就说,这不是和我家里干农活的东西一样吗?没想到我家里的东西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得好好保存起来。(56)被访谈人:王馆长(男,53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WWG木作博物馆馆长);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民营博物馆;访谈时间:2023年4月2日。

在王馆长眼中,博物馆对于村民们而言不仅是现实物质层面上的帮助,更能够丰富他们的精神生活,通过博物馆展览来呈现村民们的日常生活细节,从而帮助他们建立起对日常的意义思考,发挥博物馆的社会教育功能。从王馆长的描述中,笔者也能够感受到博物馆对于小营村的帮助,村史馆中各种展品和介绍板的呈现也有模有样。然而,在村民的眼中,博物馆呈现出另一种样貌。在一些村民看来,博物馆并非日常文化生活的场所,反而是某种“权力的隐喻”。

那个博物馆就在村口,你从那条路拐进去就到了,听人说里面都是搞农具、木家具什么的,但是我也没有去过。里面还有村史馆吗?我只知道会有车拉着小孩和旅游团去里面看。(博物馆)平时也不开门,而且一般只有领导能进去,咱们老百姓哪能进去呢?(57)被访谈人:单**(女,75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小营村村民);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小营村村口;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

此类情形笔者在村庄中碰到过多次,当笔者向他们询问博物馆的位置,村民们都非常热心地向笔者描述,并且细致地告诉笔者应该如何到达。然而,当问及博物馆内部情况时,村民们则表现得很冷淡。笔者在村子中随机访问的几位村民都没有进入博物馆参观过,只有一位奶奶的孙子曾经进博物馆参观过,但也是因为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而关于博物馆中的村史馆,村民们更是闻所未闻。

双方表述的矛盾引起了笔者的进一步思考,从王馆长的经历来看,他的社会地位已经类似于传统社会中的“乡绅”。然而,倘若借助村史馆来梳理地方文化的脉络时,我们能够看到王馆长并未真正融入当地的地方文化系统中。在意识层面,王馆长意识到了需要与地方民众建立联结,但是在实践层面,王馆长的行动还未得到地方民众的认可。在人类学研究中,外来者进入当地时容易给当地社会带来巨大的扰动。倘若外来者想要融入地方社会,则也需要经历一番努力。萨林斯曾尝试以“并接结构”(structure of the conjuncture)来解释库克船长到访夏威夷群岛后如何被纳入夏威夷的地方神话中,在建立结构并接的同时,夏威夷地方社会也经历了社会变迁过程。(58)马歇尔·萨林斯:《历史之岛》,蓝达居、张宏明、黄向春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18页。而即使是如格尔茨一般凭借地方政府安排进入巴厘岛的地方社会,也仍然需要借助“突然袭击”的事件来获得土著人的认可。(59)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纳日碧力戈、郭于华、李彬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71—476页。不论是库克船长还是人类学家格尔茨,他们作为外来者最终能够进入地方社会实际上都是使自身与地方文化产生联系,使得当地人能够从地方文化来解释他们的存在,从而被当地人所接受。

笔者认为,王馆长所处的情境与上述研究既有关联,也有其特殊性,我们应当从流动性的角度来理解这种“悬浮”。第一,王馆长作为外来者来到小营村,他个人本身就是流动性的产物。而在传统乡村社会的“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60)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8页。。流动的人无法遵从“差序格局”的方式去建立社会关系,只能根据个体的流动建立社会关系。第二,王馆长在当地扎根的方式实际上还是向上寻求合作,即通过政府或顺应政策来实现自己的事业,最终被政治体系所吸纳。其主要的精力集中于如何将文化资本转化为社会资本,因而对于当地的关注较少。借助政府或上层力量,一方面能够进一步巩固自身的精英形象,同时帮助自己和博物馆进行宣传,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自身与村民的“区隔”:资本决定了行动者在场域中的位置,而行动者占有某一位置时形成的惯习,暗含了对于这一位置的适应,正是这种对自己地位的位置感,使行动者在交往的时候,与他人保持距离并产生区隔。(61)崔思凝:《惯习、资本与场域:布迪厄实践理论及其对中国公共政策过程研究的启示》,《湖北社会科学》2017年第9期。因此,我们看到,毗邻村落的博物馆并非被村民视为村庄的一部分,反而成为“国家在场”的符号象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笔者在小营村中向村民询问博物馆,村民们展现出的多是冷漠,甚至是畏惧的情绪(62)福柯认为在权力关系中,建筑物能够对身处建筑中的人产生影响,即改造人,对居住者发生作用。笔者认为在小营村中,博物馆的存在也类似于监狱建筑对人的监视。参见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93—218页。。

综上所述,从王馆长构建自己的精英身份,到博物馆最终落地小营村并与当地产生互动,博物馆始终没有与地方社会建立起实在的联系。通过双方对村史馆的不同叙事,笔者认为,王馆长作为地方精英并未真正融入当地,与地方中的普通人建立联系。因此,王馆长的身份更多是“悬浮”的,而非“融入”的。但是,这种“悬浮”的状态并不是长久的,而是暂时的。现代社会流动精英权威的生成,经历的是一个由外而内、由上而下的过程。因此,对于王馆长而言,未来博物馆的发展不仅是公共空间维度上的落地与巩固,更重要的是地方社会和文化层面的融入。

六、结论与讨论

借助博物馆的诞生历程,笔者试图呈现当前流动社会中,精英产生的过程及其特征。通过对王馆长个人生活史的梳理,笔者认为,流动社会中精英产生的特征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首先,精英作为外来者,其精英身份建构的起点必然是“文化资本”及“经济资本”的积累与转化,否则其难以在当地立足。需要注意的是,流入地的选择也极为重要,流入地需要提供可能的“场域”,才能使“资本”得以积累。其次,精英在流动过程中不断编织个人的“社会网络”,借助这些网络中的关键人物和组织,调动社会资源来提升自己在地方社会中的权力,将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转化为社会资本,以外部的流动来塑造在当地的精英身份。最后,精英身份的确立仍需要通过与国家合作来取得认可,同时借助国家来拓展自身的影响力,将个体纳入整个国家话语体系中,被政治体系所吸纳,从而完成整个身份建构过程。这种行动也是在强大“国家在场”下的习性。

在此基础上,论文希望能够以个案聚焦更为一般性的议题,即流动社会中资本与场域之间的关系。在王馆长个人的成长历程中,不断重复着“资本与场域之间的互构”过程,同时调整自身的“习性”以适应过程中的变化。在现代化的流动性社会中,流动性的存在使得个体更容易摆脱过去场域的束缚,进入新的场域以发展自身,这对于个体资本的获取具有积极意义。此外,流动性同样影响着地方社会,地方社会不再是过去的封闭体系,而是充满各种发展机遇的理想“场域”:各种外来者进入地方社会并且参与地方的建设和发展过程,同时也实现了自身的发展。因此,以王馆长为代表的地方精英,应当充分利用流动性,发挥自身作为精英的能动性,借助地方社会的“场域”,调动各种“资本”,让自己融入地方社会之中,最终实现为乡村赋能。

正因为如此,我们也需要关注当前外来精英的“悬浮”状态——其精英身份最终是被纳入国家话语体系,而非真正进入地方文化体系。笔者以为,项飙等学者关于“附近”的讨论有助于理解这种状态。项飙指出,当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隔阂加深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公众意识中“附近”的丧失。(63)Xiang Biao,“The Nearby:A Scope of Seeing”,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vol.8,no.2&3,2021.具体而言,“附近”是一个不同立场和背景的人们在生活常态下频繁相遇的生活空间(a lived space),可以不断地增加人们看到多维世界的能力(capacities of seeing)。(64)Xiang Biao,“The Nearby:A Scope of Seeing”,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vol.8,no.2&3,2021.在此基础上,严飞认为,“‘附近’不仅仅只是一个物理空间维度的界定,更是一种情感和文化维度上个体对社会的粘黏性”(65)严飞:《以“附近”为方法:重识我们的世界》,《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现代社会带来的巨大流动性侵蚀了传统社区共同体所拥有的生活空间,造成了社区中人与人之间的漠视。而现代社会中的“精英”需要借助流动过程中积累的资源来建构其身份,因此他们的视野也会聚焦于外部和权力,而不是地方。两者在具体表现上呈现出一致性,即对周围生活世界的忽视。正是这种“附近的消失”,导致了外来精英的“悬浮”,他们无法直接与地方文化、与地方社会中人们的日常生活建立联系。因此,如果要真正实现从“外来精英”到“地方精英”的转变,在文化层面上重建“附近”或许是必经之路。

除此之外,村落社会本身也在流动性之下发生着变迁,正如一位村民所说:“村里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大都出去了,基本只剩下年纪比较大的人。我们都在城里打工,哪里有时间去博物馆?”(66)被访谈人:于**(男,40岁,汉族,北京市通州区太和镇小营村村民);访谈人:田丰;访谈地点:小营村于大哥家门口;访谈时间:2023年9月16日。在现代社会的流动性中,传统村落社会也无法避免原子化和异质性的倾向。(67)郑永君、张大维:《社会转型中的乡村治理:从权力的文化网络到权力的利益网络》,《学习与实践》2015年第2期。因此,在流动性的视域下,外来精英要参与地方文化重建,实际上面临着“双重困境”:一是流动性造成的自身与地方的断裂;二是流动性在地方变迁中带来了“附近的消失”。在流动社会中,外来者进入当地帮助地方文化重建是一条可行之路,但是如何突破这种双重困境,笔者期望学者和政府能够给予更多的重视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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