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臻
近年来,我国与撒哈拉以南非洲在经贸和外交关系等方面越来越紧密,在中非合作论坛和“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动下,中非各领域合作的体制日臻成熟。在2018年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上,习近平主席提出实施中非人文交流行动,设立中国非洲研究院,深化同非方文明互鉴。2023年8月,习近平主席访问南非时在中非领导人对话会上强调共筑高水平中非命运共同体。在学术研究方面,非洲地区是区域国别研究学科的重要方向,而语言研究无疑是非洲人文领域研究的基石。这些都对非洲本土语言的研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目前,我国语言学界对于非洲语言的本体研究尚处于空白状态,而在西方学界尤其是欧洲,因其自殖民时期以来的研究兴趣和传统,与非洲的语言资源保持着持续而活跃的联系,形成了深厚的学术传统。论文专注于梳理班图语言研究在欧洲的发展脉络,分析其学术贡献,并希望为国内对非洲语言尤其是班图语言研究感兴趣的学者和机构提供一些背景信息。应当注意的是,近年来北美和日本语言学界对班图语言也展现出日益增长的研究兴趣,逐渐形成了成熟的研究力量,但由于篇幅所限,论文仅集中介绍欧洲和英国的研究。
在谱系分类上,班图语言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Niger-Congo)大西洋-刚果语族(Atlantic-Congo)之下的一个语支,包括约550余种不同的语言,在撒哈拉以南非洲有约2.5亿的母语者,使用范围遍及27个非洲国家。(1)Mark van de Velde,Koen Bostoen,Derek Nurse and Gérard Philippson,eds.,The Bantu Languages,Second Edition,London:Routledge,2019,p.3.在一些国家如布隆迪、马拉维和卢旺达,其境内使用的本土语言全部属于班图语言。目前使用人口数量最多的班图语言包括斯瓦希里语(Swahili)、绍纳语(Shona)、祖鲁语(Zulu)、奇切瓦语(Chichewa)、林加拉语(Lingala)和卢旺达语(Kinyarwanda)等。班图语言是尼日尔-刚果语系下分布范围最广的语支,而除班图语言之外的大西洋-刚果语族的其他语言则分布极为有限。班图语言的起源距今大约4,000—5,000年,在历史上发源于今尼日尔东部的贝努埃谷和喀麦隆西部,在尼日尔-刚果语系内属于相对较“年轻”的语支,而其分布范围之广与历史上班图人的大迁徙有关。班图人历时千年的大迁徙大体上向南部和东部传播,因其高幅度、快速和适应多个生态区的特点在古代迁徙中独树一帜,对非洲大陆的语言、人口和文化景观产生了重大影响。
撒哈拉以南非洲有相当多的人口都是双语母语甚至复语母语者,笔者于2019年和2021年夏天在刚果(布)调研期间观察到,该国的绝大多数城市和农村人口都能熟练掌握三门语言:作为官方语言的法语、本土通用的班图语言林加拉语(Lingala)或基图巴语(Kituba),以及本民族的语言如刚果语(Kikongo)和特克语(Teke)。在多语背景和快速城市化进程影响下,一些非洲大城市的青年人发展起了独特的语言变体,非洲城市青年语言也成为目前非洲语言研究的新兴方向。
英国语言学家古特里(Malcolm Guthrie)在1948年根据班图语言地理分布和亲缘关系对其进行分类(2)Malcolm Guthrie,The Classification of the Bantu Languag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8.,并由马霍(Jouni Maho)在2009年对这个分类进行修订,形成目前学界通用的班图语言代码系统。Guthrie分类系统将500余种班图语言用字母A到S(I、O和Q除外)分成16个不同的地理区域,在每个区域下又划分出不同的语言组,语言组内划分出各个独立的语言,用两位数字指代。如S40指S区的一组语言,即恩古尼(Nguni languages)诸语言,而S42则指代一种单一语言,即祖鲁语。如果该语言存在区域性的方言变体,则在代码后附加小写字母进行区分,这样每一种班图语言及其方言变体都可以用一个代码来指称,如斯瓦希里语是G42,刚果语(Kikongo)是H16a,齐切瓦语是N31。从类型学的角度划分,西北区的班图语言(主要包括A、B区的语言)在语法特征上呈现出向孤立语演化的倾向,如在一些语言中名词类别、动词后缀和一致关系已经趋于消失,从而明显区别于黏着特征更为明显的东部和南部的班图语言。在Guthrie分类系统里的语言也常被称作“狭义班图”(Narrow Bantu),与之相对的“草原班图”(Grassfield Bantu)诸语言是一系列类班图(Bantoid)语言,主要分布于尼日利亚东北部和喀麦隆东北部。这些语言与班图语言在谱系分类上关系紧密,但在语法结构上存在明显差异,不在Guthrie分类系统中。
班图语言是一种典型的黏着语(agglutinative language),基本语序为主语-动词-宾语(SVO)。班图语言的动词形态较为复杂。在一个带及物动词的简单句中,动词词根的两侧通常附有各种词缀:如主语标记(subject marker)、时体态标记(tense-aspect-mood marker)、一个或多个宾语标记(object marker)以及丰富的动词派生后缀(verbal extensions),如表示被动(passive)、相互(reciprocal)、使役(causative)、反义(reversive)、应用(applicative)、状态(stative)等意义的后缀。这些派生后缀通常可以依据意义组合使用。在不同的班图语言中,主语标记有时须与主语同时出现,有时可以独立使用。一些班图语言只允许动词上带一个宾语标记,一些语言允许所有宾语在动词上被标记,而一些只允许特殊类型如定指或有生命的宾语被标记。在时态表达上,很多班图语言区分不同时间维度内的多种过去和将来时态。班图语言包含数量众多、分布广泛而类型学上极为接近的语言,而不同语言之间又蕴含着大量细微的语法特征差异(micro-variation),从而为研究语言的内部变化提供了较为理想的研究对象。
在语音方面,班图语言中常见鼻冠音(prenasalised stop),音节结构多为开音节,在一些南部班图语言中存在吸气音(click)。除斯瓦希里语之外,班图语言全部为声调语言,在词汇和语法层面区分高低两个声调,蕴含着大量声调变化的规则,如高声调蔓延(H tone spreading)。东部和南部班图语言中常见倒数第二音节重音(penultimate prominence),而西北部班图语言中常见词根首音节重音(stem-initial accent)。近年来,Nguni语言中辅音和声调的相互影响(depressor consonant),声调变化的超音段特征(autosegmentalism)等现象引起了语音和音系学者的研究兴趣。国际语言学界一些关于声调研究的理论创新多来源于对非洲语言,特别是班图语言的研究。
班图语言句法的主要特征是其发达的名词类(noun class)系统。原始班图语中重构出了23种不同的名词类别,通常用阿拉伯数字区分。(3)Carl Meinhof,Grundzüge einer Vergleichenden Grammatik der Bantusprachen,Berlin:Reimer,1906.体现名词类别的主要标志是其不同形态的名词前缀和在句法中的一致关系词缀。不同名词类别按单复数组合成对,一般奇数类名词指称单数,偶数类名词指称复数。名词类别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类比于印欧语中的语法性别和汉藏语中的量词系统(4)Paola Crisma,Lutz Marten,& Rint Sybesma,“The Point of Bantu,Chinese and Romance Nominal Classification”,Rivista di Linguistica,vol.23,no.2,2011.。一些名词类别带有一定的语义功能:如第1、2类名词一般指称人类,第3、4类名词大部分指称各种树木,而其果实则属于第5、6类名词,抽象概念名词归入第14类,表示位置的名词属于第16、17和18类等,指小名词归入第19类等,但大部分名词的类别归属并无规律。在很多班图语言中,类名词前缀之前还有与有定/无定(definiteness)相关的增音前缀(augment)。
非洲研究的诸多领域都需要面对大量的班图语地名。一些非洲国家的国名本身就是班图语,而在这些名称中即包含着各种名词类的前缀。如马拉维国名Ma-lawi中的ma-即为集合名词前缀,词根-lawi是奇切瓦语(Chichewa)中“火焰”的意思。布隆迪Bu-rundi意为“隆迪人的国家”,前缀bu-表示抽象概念。乌干达“U-ganda”中的u-也是名词类前缀,该国主要语言卢干达语Lu-ganda名称中的lu-是表示语言名的前缀,乌干达的前身布干达王国名称Buganda中的bu-也是表示抽象的前缀。在非洲地名、民族名和语言名的中文翻译中,经常遇到译名标准不统一的情况,最主要的问题是是否将名词类前缀音译出来。如Se-sotho语应当译成索托语还是塞苏陀语?Ki-rundi是隆迪语还是基隆迪语?Ba-kongo应该译成刚果人还是巴刚果人?笔者认为对这些地名和语言名的翻译应当统一标准,以免出现同样的专有名词出现不同译法的混乱现象。
班图语言语法的另一大特征是伴随类名词系统而产生的丰富的一致关系(agreement)。这些一致关系可以细分为配合关系(concord)和一致关系(agreement)。配合关系主要体现在名词短语内部。一致关系主要指名词-动词之间的phi-特征(性、数和人称)一致,体现在关系词一致、主语一致和宾语一致等方面。以在坦桑尼亚使用的Nyakyusa语的一句话为例说明。
A-ba-ana a-ba-lumyana a-ba-tupe b-angu ba-bili ba-la
AUG-2-children AUG-2-boys AUG-2-fat 2-POSS.1SG 2-two 2-DEM.DIST
ba-ny-aab-ile.
2SM-1SG.OM-find-PFV
‘These two fat boys of mine have found me.’[Nyakyusa,M31](5)例句选自Bastian Persohn,“The Verb in Nyakyusa:A Focus on Tense,Aspect,and Modality”,Contemporary African Linguistics 2,Berlin:Language Science Press,2017,p.39.注释行中的字母缩写为AUG=augment,POSS=possessive,SG=singular,DEM.DIST=distal demonstrative,SM=subject marker,OM=object marker,PFV=perfective。
在这个句子中,主语a-ba-ana属于第2类名词,通常指称表示人类的复数名词,-ana是词根,ba-是名词类别前缀,而a-是表示有定的增音。在名词短语内部与形容词-lumyana和-tupe、物主标记-angu、数量修饰词-bili和远称指示词-le以前缀ba-配合,并在动词-aab-上以主语标记ba-的形式体现。第一人称的宾语中缀-ni-出现在动词词根之前。班图语言的一致关系中蕴含着丰富的微观差异,是近十几年来班图语言语法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主语的不同位置和类型都可以对一致关系产生影响。目前句法学界对一致关系的研究多在生成语言学最简方案(Minimalism)的框架下进行,班图语言中丰富的一致关系变化可以为研究该句法现象的理论创新提供新的思路。
欧洲在前殖民时期对于非洲语言的兴趣与基督教的传播紧密相关。在早期传教活动中,基督教的经典被翻译成非洲本土语言,而在翻译的过程中则不可避免对其语音和语法结构进行研究。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班图语言的书面记录是葡萄牙传教士孔塞桑(Gaspar da Conceição)和卡尔多索(Mateus Cardoso)分别于1555年和1624年用刚果语对基督教《教理问答》(Catechism)进行的翻译。最早的刚果语-西班牙语-拉丁语词典由西班牙传教士和刚果王国当地的教士合作完成,现存最早的版本出版于1652年。对于班图语言语法的描写最早见于意大利传教士布鲁乔托(Giacinto Brusciotto)出版于1659年的对流行于当时刚果王国首都姆邦加-刚果(Mbanga Kongo)城的刚果语语法的记录。这些语法著作均采用拉丁字母为正字法,参照欧洲语言的语法概念和术语对当地语言的规则进行描写。在前殖民时期的代表学者还有约翰·路德维希·克拉普夫John Ludwig Krapf,其于1850年出版了第一部斯瓦希里语的语法,在1882年出版了第一部斯瓦希里语词典,成为现代斯瓦希里语语言学的奠基人。
非洲语言学真正作为一门学科始于19世纪末,在一些主要的殖民宗主国如英国、法国、德国、荷兰和比利时得以发展。在1884—1885年的柏林西非会议之后,撒哈拉以南的领土在名义上全部被欧洲强国瓜分。为了更好地对各自的殖民地进行统治,这些欧洲强国向驻非的管理者和士兵教授非洲语言,并由此成立了一系列研究当地语言的机构。在这一时期,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等罗曼语族的国家在直接统治的政策下倾向于对殖民地输出语言,以期在文化上同化当地民众;而英德两国在间接统治的模式下,大量殖民地管理者都需要熟悉本土语言以便与当地酋长沟通,并由此推动了对本土语言的记录和研究。德国语言学家布利克(Wilhelm Heinrich Bleek,1827—1875)通常被认为是现代班图语言学的奠基人。他建立起了班图诸语言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并以意为“人类”的“班图”这一词命名了这一语支。布利克也注意到了西部和南部班图语言在类型学上的区别,但其对于班图语言范围的界定要大于当代学界公认的班图语言界限。在其代表著作《南部非洲语言比较语法》(A Comparative Grammar of Southern African languages)中第一次建立了尼日尔-刚果语系的类名词前缀系统,其提出的类名词编号传统一直沿用至今。
德国学者迈因霍夫(Carl Meinhof,1857—1944)开创了班图语言研究的新时期。他提出原始班图语(Proto-Bantu)的存在,并通过对共时上通用的班图语言进行语音和词汇比较,重构原始班图语言的语音系统、语法结构和原始班图语的词汇,并试图摆脱欧洲语言的语法框架去描写班图语言的结构。他还对班图语言作为一个整体给出更为精确的范围界定,更为接近目前公认的班图语言的范围。迈因霍夫提出的对于非洲语言的谱系分类也曾被学界多年所采用,直至20世纪50年代被格林伯格(Joseph Greenberg,1912—2001)的分类系统所取代。他在20世纪初收集的东非音乐也是最早的关于非洲传统音乐的录音资料。(6)H.Ekkehard Wolff,ed.,A History of African Linguis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
后殖民时期班图语言研究的代表性人物是比利时语言学家缪森(Achille Emile Meeussen,1912—1978)和英国语言学者古特里(Malcolm Guthrie,1903—1972)。缪森对中部非洲的大量班图语言进行了记录,并通过历史语言学的比较方法对原始班图语的词汇和语法进行重构,其研究成果收录在1967年出版的代表作《班图语法重构》(Bantu Grammatical Reconstructions)一书。(7)Achille E.Meeussen,Bantu Grammatical Reconstructions,Annales du Musée Royal de l′Afrique Centrale 61,1967.前文提到了古特里在1948年的著作中提出的班图语言的分区和代码系统,其在1967年和1970年出版的四卷本著作《班图语言比较》(Comparative Bantu)中通过比较28种随机选择的班图语言,对原始班图语进行重构。
在20世纪后半期,班图语言的研究深受现代语言学理论的影响,如结构语言学和形式语言学等。在英国,非洲研究的学术力量最集中的机构是伦敦大学的东方与非洲研究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简称SOAS),该学院早在1915年开始便开设了非洲语言课程,在战后招募了大量曾供职于前殖民地的官员和教士任教,研究力量迅速壮大,直至20世纪80年代研究规模缩减,其对于非洲语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前英属殖民地的语言。古特里便是该系班图语言研究的代表人物,此外维特利(Wilfred Howell Whiteley,1924—1972)在推动东部非洲社会语言学研究和斯瓦希里语标准化等方面也作出了很大贡献。
荷兰莱顿大学的非洲语言研究团队始于20世纪60年代,早期代表学者有弗尔胡夫(Jan Voorhoeve)、纽曼(Paul Newman)、沙德伯格(Thilo Schadeberg)和茅斯(Maarten Mous)等。弗尔胡夫(1923—1983)的研究主要针对喀麦隆境内的语言,他发起成立了对Benue-Congo语族和Grassfields Bantu语言的国际研究团队。沙德伯格的研究对象主要包括班图和科尔多凡(Kordofanian languages)诸语言。自1970年开始,莱顿大学举办一年一度的“非洲语言和语言学研讨会”(Colloquium on African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简称CALL),迄今已经连续举办53届。纽曼和沙德伯格在1979年创办了学术期刊《非洲语言和语言学》(Journal of African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简称JALL)。
在比利时,鲁汶和根特大学在20世纪20年代起便开设班图语言的课程。位于泰尔菲伦(Tervuren)的中部非洲皇家博物馆(Musée Royal de l′Afrique Centrale)是比利时非洲语言学的研究中心,缪森便曾在此工作多年。主要代表学者有多讷(Jean Doneux)、格里瓜尔(Claire Gregoire)和巴斯坦(Yvonne Bastin)等。该中心拥有收录数千条构拟出的原始班图语词汇的数据库。自1962年起,该中心开始编辑《非洲语言学》(Africana Linguistica)期刊,主要收录班图语言研究的论文。
在法国,非洲语言的研究机构开始成立于后殖民时期,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stitut National des 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Orientales,简称INALCO)是教授班图语言的主要机构。在语言研究方面,以独立的“实验室”(laboraroire)为单位的研究机构扮演了重要角色。如法国国立科学研究中心下设的“口头传统中的语言文化”实验室(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à Tradition Orale,简称LACITO)和“黑非洲语言文化”实验室(Langage,Langues et Cultures d′Afrique Noire,简称LLACAN)。LACITO实验室成立于1976年,通过实地调查记录未被研究的非洲语言,并致力于收集和研究非洲的口头文学。在1994年后,LLACAN实验室成为汇集了法国主要非洲语言学者的研究中心。在巴黎之外,里昂的“动态语言实验室”(Laboratoire Dynamique Du Langage)成立于1994年,代表学者如克里塞勒(Denis Creissels)和洪伯特(Jean-Marie Hombert),他们都在班图历史语言学方面有所建树。
随着当代语言学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创新,以及跨学科研究方法的发展,近年来班图语言研究在欧洲呈现出诸多新的研究趋势。最明显的特征是对班图语言从理论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研究拓展到认知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的范畴。跨学科研究的兴起也将语言研究与考古学、文化人类学和生物学的方法相结合,以研究班图人迁徙的历史和早期活动。
在语言本体研究方面,荷兰莱顿大学的语言学中心近年来在形式句法学的框架下对班图语言的句法研究进行持续探索。郑礼珊(Lisa Cheng)教授主持的“班图语言的语序与形态标记”(Word order and morphological marking in Bantu,2004—2009)项目研究班图语言中的宾语标记、信息结构和与语序相关的动词形态变化。笔者参与的由范德华(Jenneke van der Wal)博士主持的“班图语言句法与信息结构”(Bantu syntax and information structure,2017—2023)项目以10种班图语言为研究对象,通过田野调查收集到的新语料对班图语言中信息结构(如话题、焦点、实据性)的表达方式进行探究。在田野中记录了大量日常对话,口头文学和传说故事,通过以母语者讲授如食物烹调方法和个人自传等形式收集语料。语言信息结构的研究是近年来班图语言学界格外关注的研究方向,在新出版的参考语法中多有专门描写信息结构的章节。班图语言中存在丰富的与信息结构相关的语法结构,如一些语言会将焦点(如疑问词)置于句子中的某个特定位置(dedicated focus position),祖鲁语中的焦点在紧邻动词后,基隆迪语中的焦点在句末位置,而笔者调查过的 Teke 语中的焦点则在紧邻动词前的位置。分裂句、一致关系和不同类型的主语后置(subject inversion)结构也与信息结构紧密相关。动词-补语的不同关系所产生的动词词形交替(conjoint/disjoint alternation)现象(8)Jenneke van der Wal &Larry M.Hyman,eds.,The Conjoint/Disjoint Alternation in Bantu,Trends in Linguistics Series,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17.也是近年来的热点研究问题。此外刚刚入职莱顿大学的赞比亚裔学者南希·库拉(Nancy Kula)教授是研究东部班图语言声调系统的专家。
比利时根特大学的班图研究中心是欧洲目前唯一专门研究班图语言和历史的学术机构,由鲍斯图恩(Koen Bostoen)教授带领。该中心以历史语言学研究为重心,近年来开展了多个跨学科研究项目。如刚果王国项目(KongoKing,2012—2016)通过考古学、人类学和历史语言学的跨学科研究,探究刚果王国的起源和早期历史。Bantu First项目(2018—2023)结合了考古学、历史学和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在刚果(金)、刚果(布)和安哥拉等国进行实地考古调查和对一些农业词汇的历史语言学比较研究,以确定这些地区最早讲班图语的人类定居时间和地点,并探求其如何与当地狩猎者互动。CongoConnect项目(2015—2019)由根特大学、中非皇家博物馆和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合作进行,从跨学科的角度研究刚果东北部的民族志艺术藏品,探究该地区在奴隶贸易、殖民征服和后殖民冲突时期的历史。该中心还与日本学术界,如东京外国语大学和大阪大学联系紧密,定期举行学术互访。
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目前开设斯瓦希里语和祖鲁语的本科和研究生课程,近年来也培养了多位班图语言研究的青年学者。该学院的马腾(Lutz Marten)教授曾多年开设“班图语言结构”的专题课程。他与我国非洲语言学界也保持着密切联系,曾多次来北京外国语大学讲学。马腾教授主持的“班图语言中的形态句法变化”(Morphosyntactic variation in Bantu,2014—2018)项目以140种班图语言为样本建立数据库(9)Marten,Lutz,Peter Edelsten,Hannah Gibson &Rozenn Guérois,Bantu Morphological Variation Databas,London,SOAS,University of London,Bantu Soas.ac.uk.,2018.,对这些语言中的142个语法特征进行类型学相关性方面的比较分析。
上述的欧洲研究机构主要采取与非洲当地的语言学者进行合作研究的模式。这些非洲学者的研究对象往往就是他们的母语,他们中的很多学者本科就读于当地高校接受语言学基本训练,取得奖学金赴欧洲高校语言学系取得硕士和博士学位后返回祖国任教,并与欧洲母校的研究团队保持着密切的合作。这也使得欧洲的研究机构在与非洲本土的学术联系上保持着优势。在一些欧洲学者的实地语言调查中也经常招募来自非洲的学生进行转写记录等工作。莱顿大学的语言学中心近年还曾在肯尼亚和马拉维的高校语言学系的学生中组织语言学田野调查训练营,训练学生记录和研究当地的班图语言,并在表现优秀的学员中培养潜在的硕士和博士候选人,形成可持续的良性学术互动关系。
在上述研究机构之外,目前班图语言学在欧洲较为活跃的还有法国LLACAN实验室的范德菲尔德(Mark van de Velde)、盖华(Rozenn Guérois)博士等青年学者。在这些前殖民国家之外,瑞典的乌普萨拉大学也开设了斯瓦希里语课程。哥德堡大学(Gothenburg University)的荣休教授唐宁(Laura Downing)是研究班图语言信息结构和声调系统关系的专家,此外还有裴泽尔(Malin Petzell)对于东部班图语言TAM系统的研究,斯特罗姆(Eva-Marie Bloom Strom)对于科萨语的研究等。芬兰的赫尔辛基大学的艾维茵·霍卡宁(Arvi Hurkainen)教授是语言科技领域的专家,致力于斯瓦希里语语料库和机器翻译等领域的研究,他还于1992年发起成立了学术期刊《北欧非洲研究》(Nordic Journal of African Studies)。
近年来对东北部班图语言大量的描写和记录,使得应用方言学方法研究该地区语言的方言差异成为可能,如英国埃塞克斯大学吉卜森(Hannah Gibson)教授主持的“斯瓦希里语方言中的语法变化”(Grammatical variation in Swahili:contact,change and identity,2021—2025)项目。在社会语言学方面,语言政策在非洲国家独立之后便一直是争论的焦点问题,如在教育领域殖民语言和民族语言使用的争议,本土通用语言的标准化和推广,以及城市语言景观等问题。同时,非洲城市青年语言问题也是学界研究的热点,如肯尼亚的Sheng,刚果(金)的Langila和Kindoubil,南非的Tsotsitaal,乌干达的Luyaale和卢旺达的Imvugo y′Unuhanda等。
在学术会议方面,除每年在莱顿大学举办的CALL研讨会之外,国际班图语言研究会议(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Bantu languages)自2006年起每两年举办一次,在欧洲和非洲国家之间交叉进行,目前已经举办了9届。笔者参加了2020年和2022年在英国埃塞克斯和马拉维布兰太尔举办的第八届、第九届会议。在这些会议上除探讨理论语言学研究之外,也涉及语言政策、青年语言和去殖民化语言学研究等多方面的议题。
在我国,非洲地区研究正逐渐成为跨学科研究的热门方向,而我们须意识到非洲本土语言研究是对非洲历史文化研究不可或缺的基础。在中非合作和“一带一路”倡议的大背景下,非洲语言研究必然是未来所需要的学术研究方向。北京外国语大学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便开设了斯瓦希里语和豪萨语专业,几十年来培养了大量非洲语言人才。近年来中国传媒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天津外国语大学等高校也开设了斯瓦希里语本科专业。北京外国语大学近年还开设了祖鲁语本科专业,以及绍纳语、卢旺达语等三外课程,多年来进行非洲语种海外师资的培养。语言教学和研究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语言学的专业知识和训练也必将有利于非洲语言的教学工作。
论文所述欧洲研究机构与非洲当地的学者开展合作研究的模式值得国内学界借鉴。目前我国政府奖学金吸引了大量非洲留学生选择赴华留学,我国语言学界在方言调查和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方面积累了大量理论和实践经验,可以鼓励非洲青年学生来华学习语言学研究和调研方法,回到家乡记录自己的母语。到目前为止仍有大量的班图语言处于未被记录的状态,如前葡属殖民地纳米比亚、安哥拉和莫桑比克境内的班图语言,值得我国青年学者通过实地调研进行记录和研究,以增强中国学者在汉语研究领域之外的影响力。我国在非洲语言研究领域仍存在广泛的研究机会和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