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山西诗人李杜的书橱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陈列着三万多册藏书。有精装的、简装的,有铅印的、油印的。而在这众多书籍里,李杜情有独钟的却是一本普普通通的“手抄本”诗集。
四十年来,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将这本始终视若珍宝的手抄本诗集从书橱上“请”下来,轻轻地捧在手上,默默地看在眼里,深深地念在心上,静静地拜读着,读得心潮起伏,读得思绪万千,读得热泪盈眶。要问李杜为什么对这册手抄本诗集如此爱不释手?
因为,这本诗集是他逝去多年的同学、诗友、兄弟骆一禾亲笔抄写给他的。
四十年来,捧着骆一禾写给他的手抄本诗集,读着那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字迹,李杜的视野常常浮现骆一禾的音容笑貌。读着那一句句清新优美的诗句,他的内心深处更忆起骆一禾与他之间珍贵难忘的情谊。
四十年来,每次翻开骆一禾写给自己的手抄本诗集,李杜仿佛翻开了那个美好的诗歌年代,仿佛翻开了他与骆一禾的友谊佳话,仿佛翻开了一段诗歌黄金时代的诗歌史……
骆一禾的诗歌发表在《北国》诗刊
1984年,对于骆一禾来说,属于“颗粒无收”的一年。在这一年里,他投出的诗歌稿件屡遭退稿,以至于没有一家文学报刊发表他的诗作。而在年底,他的好兄弟李杜从太原来了,不但帮助他摆脱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而且更带给他“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好运。
那么,李杜为什么要来北京呢?
事情的起因,便要从李杜和潞潞在山西大学组织北国诗社和创办《北国》诗刊这两件事说起了。
作为山西两位出类拔萃的青年诗人,81级中文系学生李杜和83级中文系干修班学生潞潞相识在山西大学。“1983年初夏,在山西大学主教学楼三层的走廊里,我和李杜面对面站着:他是中文系二年级甲班的班长,比我高大约半个头,在暗淡的光线里,他用一双小而深的眼睛盯着我。那是我们第一次谈诗,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至今依然如此。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为很好的朋友。”
李杜和潞潞结为好友之后,他们朝夕相处,谈诗论文,情同手足。大约是一年之后的1984年10月,两个人面对席卷全国各地高校的大学生诗歌热潮,产生了组织诗歌社团和创办诗歌刊物的想法。在一拍即合之后,两个人做出了创办北国诗社和创办《北国》诗刊的重大决策。在山西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名诗人马作楫的大力支持下,1984年10月,山西大学北国诗社宣告成立,李杜任社长,潞潞任副社长。同时,成立了《北国》诗刊编委会,潞潞任主编,李杜任副主编。北国诗社成立之后,要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创办《北国》诗刊。
在将《北国》诗刊办成面向高校的校园诗歌刊物还是办成民间诗歌刊物这个问题上,两个人经过多次商讨,最终英雄所见略同地达成了共识:将《北国》诗刊办成具有先锋性、现代性、独创性的面向全国发行的一流诗歌民刊。
然而,想要办好《北国》谈何容易啊!除了资金之外,更重要的是稿件。于是,两个人进行了分工,潞潞跑到榆次某印刷厂凭借个人赊账的方式解决了铅印《北国》诗刊的印刷费用,李杜和另外一位编委、青年诗人陈建祖则亲自奔赴北京向著名朦胧诗人代表人物约稿。到了北京之后,李杜领着陈建祖来到了《十月》编辑部,看望自己1979年在北大读书时候的同班同学骆一禾。
有老同学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于李杜的到来,骆一禾喜出望外,给予了盛情款待。当得知李杜到北京是为了创办《北国》诗刊而约稿的来意之后,骆一禾更是格外开心。将自己的几首新作和几首旧作拿给李杜,请他挑选。对于骆一禾的诗歌才华,李杜早已领教,更是十分仰慕和欣赏。于是,他从骆一禾的诗作中选了一首写于1984年11月的新作《祖國》和一首写于1983年的旧作《黄昏》带回了太原。
1985年3月,中国新诗史上第一本铅印诗歌民刊《北国》诗刊创刊号在山西大学诞生了!
捧着这本花费很多心血编成的诗歌刊物,李杜和潞潞两位主编高兴极了,翻看着荟萃了朦胧诗人北岛的《太阳城札记》、江河的《太阳和它的反光》、杨炼的长篇组诗《西藏》、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等一批力作,翻看着荟萃了北大四剑客骆一禾的《祖国》《黄昏》、海子的《阿尔的太阳》以及西川、臧棣的佳作,翻看着韩作荣、张子选、雪村、潘洗尘、傅亮等外省青年诗人和大学生诗人的作品,翻看着山西本地中青年诗人马作楫、周同馨、李坚毅、张锐锋、陈建祖、周所同、秦岭、王春平、赵少琳、宁天心、赵树义等人的诗作和自己的诗作,闻着诗刊散发的油墨香,李杜和潞潞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欢呼雀跃地庆祝着这本诗刊的成功创刊!
尽管,《北国》诗刊是以山西大学北国诗社的名义创办,但是,它的性质其实并不属于校园诗歌刊物,而是属于真正纯粹的民间诗歌刊物。而在1985年3月以前,像《北国》诗刊这样集合众多一流诗人,荟萃多篇经典文本的铅印诗歌民刊是绝无仅有的。
由于《北国》诗刊首发了北岛的《太阳城札记》、江河的《太阳和它的反光》、杨炼的长篇组诗《西藏》、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骆一禾的《祖国》《黄昏》、海子的《阿尔的太阳》、潞潞的《父亲之歌》、张锐锋的《上帝树》等一系列优秀诗歌作品,出版之后,在中国诗坛立即引起了较大反响,受到了大家的广泛瞩目和如潮好评。大家一致认为,《北国》诗刊是20世纪80年代诗歌黄金时代十年间创办时间最早、社会影响最大,刊登佳作最多的铅印诗歌民刊。它的出版意味着中国诗坛的诗歌民刊结束了一个陈旧的油印岁月,开启了一个崭新的铅印时代。
由于《北国》诗刊无论是诗人阵容,还是诗歌作品,无论是封面设计,还是内文插图,无论是开本,还是文本,无论是版式,还是印刷质量,在当年都是出类拔萃,绝无仅有的,因此,出版之后,一“刊”激起千重浪,在民间诗歌界引起了强烈反响。一时间,全国各地青年诗歌社团纷纷效仿《北国》诗刊的创办模式,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一波强过一波的铅印诗歌民刊创办热潮,形成了一种罕见的“ 《北国》现象”。正如山西诗人金汝平评价的那样:“在当时来说,《北国》属于中国最早的民间刊物之一,从全国的范围来说,也是当时少数的民间诗刊之一。当时正是朦胧诗比较火爆的时候,《北国》从一开始就突破了来自民间的那种局限,没有把诗歌的眼光局限于山西本土,它以巨大的容量囊括了各地诗人的作品。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其胸怀是宽大的,境界是高远的,思想艺术是先锋的。”
在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潞潞和李杜主编的《北国》诗刊在传承朦胧诗人优秀作品方面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选用朦胧派诗人作品上,两位主编可谓是“不惜血本、不惜篇幅”。这本《北国》诗刊创刊号的页码共计84页,仅发表北岛、江河、杨炼、芒克的诗作就占用了17个页码,由此可见,朦胧派诗人享受的待遇有多高。
在这里,我要重点说说江河和杨炼的作品。
先说说江河吧。
1984年,诗人江河开始创作转型,大胆探索,努力尝试史诗创作,最终完成了由十余首短诗组成的大型组诗《太阳和它的反光》。两位主编获悉后,将这组力作要来,并精选了其中三首刊登在《北国》诗刊上,从而使江河的这组史诗得以和广大诗歌读者见面,并因其精湛的诗歌艺术品质而成为中国新诗的经典作品载入中国当代诗歌史册上。
再说说杨炼。
在1983年,杨炼因为在1983年第5期《上海文学》发表了组诗《诺日朗》而受到点名批评,全国多家报刊纷纷退回他的诗歌,不敢发表他的作品,从而使当时诗歌创作正处于喷发期的杨炼被迫处于一种“投稿无路,发表无门”的艰难困境。
面对杨炼“雪上加霜”的遭遇,两位胆大包天的主编却在《北国》诗刊上敢于用多达十三个页码的篇幅刊登杨炼最新创作的长诗《西藏》,对杨炼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据我了解,《北国》诗刊是杨炼名作《西藏》的首发刊物,更是唯一一家发表杨炼长诗 《西藏》的诗刊。正是因为这组长诗的发表,打破了各地文学报刊对杨炼作品的忽视,从而使杨炼“重出江湖”。
以至于在事过三十三年之后,杨炼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依旧对这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诗刊充满了感恩之情。“我都忘了是北国先发表的《西藏》组诗了!不管怎样,1985年是《诺日朗》1983年挨批后,经1984休眠一整年,重出江湖的第一年。作家出版社的 《五人诗选》《北国》都是那时的鼎力支持。很棒!这个封面我至今记得。可以说这些民刊延续了当代中文诗歌民间传统。”
另外,在发现诗歌天才方面,《北国》诗刊更是作出了杰出贡献。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对海子的发现。
1984年冬天,在筹备创办《北国》诗刊的时候,中国政法大学校刊编辑查海生仅仅是一个诗歌爱好者,热爱诗歌,勤奋写作,却从未在任何铅印刊物上发表诗歌作品,默默无闻,籍籍无名。而在查海生投稿的诗作中,他们却发现了这个无名作者具有非同凡响的诗歌才华和潜质,而且投稿来的诗作也极具优秀诗歌的品质。于是,他俩当机立断精选了其中最好的一首诗《阿尔的太阳》给予发表,从此,激励了海子越写越好,并最终成为中国诗坛上的一位杰出诗人。
作为同样受益匪浅的海子的兄长、好友的骆一禾在收到李杜寄来的两本《北国》诗刊创刊号之后,立刻被这本开本设计独特,封面内文精美,诗人阵容强大,荟萃各派力作,极具现代风格的诗歌民刊震撼得目瞪口呆。打开封面,看见自己的诗作 《祖国》 和 《黄昏》刊登在上面,骆一禾顿时喜笑颜开。对于一年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诗作的他来说,《祖国》和《黄昏》的发表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好事还在后面排队等着他呢。
时任安徽《诗歌报》编辑部主任的著名诗人蒋维扬在《北国》诗刊读到骆一禾的《祖国》和《黄昏》这两首诗之后,十分欣喜,将其中的《黄昏》一诗和北岛、潞潞、芒克、江河的诗作一起选发在第20期的《诗歌报》上,向全国诗歌读者介绍了《北国》诗刊和这一批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在此基础上,蒋维扬将骆一禾的《黄昏》又推荐给了内蒙古的《诗选刊》第10期发表。由于安徽《诗歌报》和内蒙古《诗选刊》位列当时中国诗坛最有影响的诗歌报刊,骆一禾的《黄昏》从此便不胫而走,深受读者喜欢,成为了一首有影响的诗歌佳作,也成为骆一禾的代表作之一,并先后被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朦胧诗精选》和花城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朦胧诗300首》等诗集收入。从此之后,骆一禾彻底摆脱了一年不能发表一首诗作的尴尬局面,开始诗名远播,在青年诗坛崭露头角。
对于骆一禾取得的诗歌成就,作为他的好友,李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悼念骆一禾的两首诗和一篇散文
1989年5月31日,对于李杜来说,是人生中最悲痛的一天。在这一天,他的同学、诗友和兄弟骆一禾在北京病逝了。那一天中午,当他的好友潞潞拿着西川拍来的电报,告诉他:一禾走了。听见这个噩耗,李杜当时就懵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个不幸的消息。那时候,山西正搞“两会一节”,李杜承担着繁重的工作任务,整天忙于采访事宜,实在无法分身到北京去送自己的好兄弟骆一禾最后一程。于是,他从书架上抽出来那本骆一禾留给自己的“手抄本”,面对北京方向,低声喃喃自语:一禾兄弟,一路走好!
说起当年未能亲自赴京送别骆一禾这件事,李杜至今还耿耿于怀,心生遗憾。
面对好兄弟骆一禾的英年早逝,李杜的内心深处日益加重了思念之情。情到深处,诗由心生。对于李杜来说,思念骆一禾最好的方式,便是为他写诗。1990年5月31日那天,在骆一禾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李杜眼含热泪,饱蘸深情,写下了《给一禾》:
我把你种在山坡上
想你会长成棵树
你自长成一枚叶子
有人说是小麦子的叶子,有人
说是杂草的叶子
叶子叶子呵叶子
是一枚叶子还不够么
小麦和杂草
有什么区别
叶子和树有什么區别
生命如此脆弱
小麦的杂草的树的生命
都是限定了长度的物质
那天午后
你就在限定的长度里成熟
你金黄的笑容
感动了无花的土地
那一天大家含泪匍匐
而我则仰天长吟
对于你,一禾
朝阳夕日有什么区别
于天于地
有什么区别
那一年的11月,李杜在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在起书名的时候,骆一禾的诗作《生为弱者》一下子跳入了他的脑海。于是,李杜将自己的处女诗集毫不犹豫、顺其自然地命名为《生为弱者》。“我知道这是一禾想要说的话。我是以此书和一禾说话。我知道一禾在听着。”从这本诗集的名字上看,李杜对于骆一禾的思念跃然纸上,一目了然,令人动容。
为骆一禾仅仅写一首诗是不足以表达李杜的怀念之情。在时隔骆一禾病逝的四年之后,李杜再次提笔,深情地写出了一篇题为《一禾的五月和五月的一禾》的散文,倾诉着自己对骆一禾日积月累的怀念:
这是五月,是一禾的五月。
我知道我这样说是一厢情愿:全世界的工人、中国的青年甚至是一禾本人,都绝对不会赞成这样的说法,可我依然固执地以为这是恰当的。
整整四年了,从一禾离开我们而获得永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生命是什么?怎样就是生,怎样就是死?在上帝造就的世界中人究竟处于何种位置?大和小、多和少,到底能不能用以判断价值……这自然是一些大而无当的问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小而又小的,是我自己,包括我和一禾的那段事。
那是1979年,我接到北京大学的一纸通知。这是谦虚或淡泊的说法,不谦或不淡地说就是我考入北大中国语言文学系。我的家族有考取北大的“优良传统”,曾祖父辈中便有;据说打那以后,我们县便再没考取过的。我是第二位。因而当时的心情亦就可想而知。记得我接到通知后一气看了几遍,横竖都有这么一句话:“北京火车站没有新生接待处”,我就嘀咕:没有就没有吧,你写这干嘛!還是父亲看过后对我说:那不是“没”,是“设”。是“设有接待处”!我就笑了,笑出泪来。
那时候我幼稚至极。
从乡下到京都,我整个就只带了一双眼睛。许多的陌生,许多的莫名其妙,许多的不可思议。
那年的中秋来得早。入学没几天,眼见着月亮便圆起来。班里第一次团圆会,京都学友半下午便进军未名湖,占领了水上唯一的石舫。
那一夜,我坐在船头,熟悉了53个中大部分的面孔。尤其是北京的同学,我甚至说得清他们各自坐在哪一个地方。说来也惨,十几个“京油子”,都记住了,没记住的偏偏就一禾一个。四年中我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寻记忆,都失败了。我终究还是没弄清他的位置。
我真正认识一禾,是我被北大“病退”回家之后。那些曾经的同窗写信“安慰”于我,其中便有一禾。他的信不长,就两页,末尾是以古诗一联赠:“莫道前路无知己,世上谁人不识君。”
这信这诗,使我感动亦使我狂傲起来,使我在22岁的时候,下决心要做一个诗人。
次年,我便又考取山西大学。之后便与诗人潞潞发起成立诗社并创办了《北国》诗刊。
那是1984年冬,我和诗人陈建祖赴京约北岛、顾城、江河、杨炼等人的诗作。当时一禾业已毕业,在《十月》杂志社当编辑。我们到《十月》去看他。上午去,下午七八点才回大栅栏寄宿处。一整天里,我们就在编辑部狭小的阳台上说诗。那次,我“抢”回来一禾的两首诗:一首叫《黄昏》,一首叫《祖国》。
后来,我们便在书信中谈诗;再后来,我便收到了一禾特意为我“出版”的一部诗集:那是用钢笔工工整整地抄录而后装订成册的,28个页码,封面封底取自一张画报,扉页上写着——
生为弱者:
我不愿我的河流上
漂满墓碑
我的心是朴素的
我的心不想占用土地
读这些诗句的时候我流了泪。我知道这就是一禾;不知道的,是他会这么早就离开我们。那天潞潞给我打电话,说一禾因突发性脑血管破裂而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是四种病同时爆发,说最好的结果是成为植物人。我和潞潞约好去看他,怎奈那当儿山西正搞“两会一节”。我忙于采访,压根没想到忙还未歇,潞潞便来了,潞潞说:西川拍来电报,一禾走了。就这样几个字,打懵了我。我俩就那样愣愣地坐着,相对无语。
那是5月31日。
一禾走时,是中午1点31分。
一禾生性宽厚、恬适,心胸明亮得没一丝浮云。他生前是这样,而现在尤其是。当天空晴朗的时候,我就会看到他。我知道那天空就是因了他永恒的笑容。
此刻,我就是这样长久地感受到天空的明朗。我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遥望京都。我想把一禾放在那固定的地方,比如未名湖、颐和园、十月出版社那狭小的阳台,以至人山人海的天安门广场,可是终归不能。这些永远地只是一幅背景,在一禾之下或者之后。
一禾不只是京都的,京都也不是一禾的京都。
因此,我说五月。一禾的五月。
我知道一禾绝对不会赞成我的说法。他不想占用五月,以至从倒下(5月13日病发住进天坛医院)到“站起来”(于31日13时31分得以永生),他都智慧地选择了最节约的数字:13—31。一个等腰梯形。梯形的腰很短,他却凭借天才让诗接近上帝,又把上帝的仁爱和悲悯回还于诗。
因而我认定对他的纪念只能是诗。
于是,2009年5月31日那天,在完成了悼念骆一禾的一首诗和一篇散文之后,骆一禾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李杜第三次提笔,动情地为好兄弟骆一禾又写下题为《献给一个人,或骆一禾二十周年祭》的悼诗:
一
只献给一个人的诗重要吗
不要回答,更不要说:献给一个
就是给了所有的人。今夜
我只想为一个人写诗
一个诗人,一个兄弟,一个
天才(写这两个字时我的手有些抖),希拉穆仁
我是如此憎恨这两个字。我的兄弟
说:所有的天才,都是短命的
也许他说得对。因为他死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是天才
他是那样谦卑
兰波死了。海子也死了
但这首诗和他们无关(请他们宽恕)。这首诗
只献给一个人
二
入夜。妻子在灯下闲读《梨花》
读着读着,突然哭了
我就问,她说:“海子死了
海子怎么就死了?还有一禾”
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就是前不久,在女儿就要步入大四时
她突然在电话中对女儿说
考上北大,不容易啊
女儿的同学听见了,说
咱妈的反应真快呀!当时我是笑了
现在却不。现在我觉得她更像一个诗人
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
这是一个需要追究的问题
就如同何为诗人、诗为何人、诗人为何
三
五月的阳光很好(就像歌中的解放区)
可我的心卻是如此阴郁
想流泪,我就喊:下场雨吧
雨真的就来了
我想这只是巧合而非天恩(因为它并不透彻)
但我依旧感恩
我只是一个写诗的人,两手空空
上苍却给了我足够的泪水
进入五月我常常流泪
泪流如雨。却又深知
我的兄弟他不愿看到泪水
于是我想:把泪囤到心里
写一首诗吧
献给兄弟,献给他一个人
2010年12月24日,山西电视台和山西朗诵家协会联合举办了“新年诗会”。在这次诗会上,一位朗诵家深情地朗诵了这首李杜写给骆一禾的诗。坐在台下的李杜聆听着诗句,回想起逝去的同学和兄弟,回忆起当年在一起谈诗的情景,再也抑制不住悲伤和思念,顿时边听边哭,泪流满面。朗诵结束后,他哭着来到台上拥抱着朗诵家说:我替骆一禾谢谢你!是你让逝去的诗人变得更加辉煌!
从李杜那令人动容、感人至深的哭声中,观众们深切地感受到了李杜对骆一禾的那份日久弥深的真情实意,并真正认识了一位重情重义的李杜。
结语
四十年来,李杜的家搬迁了无数次,有很多书籍在搬迁过程中不幸遗失了。而每次搬家,李杜唯独将骆一禾写给他的这本“手抄本”诗集放在衣兜里,随身带在身上,如影相随,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之后,这本手抄本诗集依旧完好无缺,依旧整洁如新,并被李杜格外珍惜地敬奉安放在书架最中心,最醒目,最显眼的位置,使自己每次站在书架前看见它的身影,就仿佛骆一禾站在他的面前和他对话。
大约是骆一禾去世二十周年的时候,有一位专门收藏文坛名家手稿的收藏家在李杜的新浪博客上看见了李杜写的怀念骆一禾的文章《五月的一禾与一禾的五月》,从文章中获悉他有一本骆一禾的“手抄本”诗集原件,几经周折,联系上了李杜,表示想出高价,出重金收藏骆一禾的这本手稿。李杜闻讯,二话没说,一口拒绝。那位收藏家不死心,问他为什么不肯出让这本手抄本诗集?是不是觉得价钱太低了?并请他直接开价。
李杜笑着回答说,不是你出的价钱太少了,而是这本手抄本诗集压根就是无价的,就像我和骆一禾之间的友情一样。
【作者简介】 姜红伟,1966年出生,黑龙江海伦县人。曾在《北京文学》《收获》《花城》等报刊发表《海子年谱》等有关八十年代诗歌史学研究文章两百余篇。出版有 《贾大山文学年谱》 《路遥文学年谱》 《周克芹文学年谱》《张贤亮文学年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