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早饭,康喜便往母亲居住的院子里来,保姆巧芝昨天打过招呼,请他过来陪一会儿老太太,说自己上午要去看看住在矿区的姐姐,中午便可赶回来,不误给母亲做饭。
母亲居住的院子是四十多年前逐步搭建起来的,五间大正房,东面和南面还有十几间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房,矮小逼仄。最热闹的时候,曾经住着九户四十多人,多是从乡下来陪孩子读书的,想和城里人一样,让下一代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时过境迁,当年来租房住的,后来陆续撤离,现在只留下了母亲和另外两家租户。康喜自己则住在早年从单位买的福利房里,也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和母亲这里隔了一条街。
母亲已经八十八岁高龄,房颤加海默,一时都不敢掉以轻心。睡过了一个晚上,情况如何,他得心中有数。过来哪怕只坐一小会儿,母子俩简单交流几句,接下来便可以放心干自己的事。庆幸的是,给母亲找来的巧芝尽职尽责,这让康喜少操了许多心。比如母亲吃的那个地高辛,大夫今天让吃半片,明天让吃半半片,还有那个螺内酯,今天让吃一片半,明天又让吃一片。康喜怕巧芝弄错了,一样一样都提前给她用两种颜色的纸分别包好了。单日吃红包,双日吃白包。几天过后,巧芝就说,大哥,你就交给我好了,认不得上面的字,我认得装药的瓶瓶,认得药片的大小和颜色。她果然说到做到,按时按量给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经验来自观察和实践,看着老太太脸面有了浮肿,就知道利尿药该着加了,加多大量,加几天,她都心中有数,成了半个保健大夫。
巧芝刚来那会,母亲清醒的时候多,糊涂的时候少。事先无数次与她沟通,要找一位侍奉她的人,每一次她都摇头拒绝,不要不要我可不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康喜就呛她,你就记住了这句话,你不要,谁一日三顿给你做饭?谁检点你按时吃药?你二儿你闺女都有自己的家,哪里有时间回来守着你?母亲说,我自个能行,糊糊拌汤饿不死,用不着他们陪。对话无法进行下去,每一次都不欢而散。实在是生养自己的亲妈,康喜强压着心中一次次升起来的恼怒,长长叹一口气。岁月这把无情的刀,硬是将一个生怕因言语不周得罪了对方的人,雕刻得如此顽固不化,如此不可理喻!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半年时间过去了,母亲一直不能接纳巧芝,人前人后想着法儿撵人家走,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回去吧,回去再种你的地吧,种土豆,种黄芥,叼空你还能去山上刨药材,往少说,一个月还不打闹三千两千?比伺候大娘强得多!兄妹三个给她气得牙根子都疼,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花言巧语玩这种自以为得計的小把戏。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巧芝做解释,老太太这是心疼我们给她花钱,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巧芝笑笑,一副宽容豁达的样子,谁家的老人都这样,活着一天就要替儿女操一天的心。都快九十的人了,像大娘这样的人能有几个?有时候,巧芝也会顺着老太太的话,大娘,过几天我就走,等你的二儿回来,他把我叫来,我得跟他打个招呼。听巧芝这样说,母亲就安静下来,不会继续这个话题。真的是在等二儿子回来吗?第二天早上,等巧芝把碗筷递到她的手上,说不定就又会旧话重提。巧芝说,大娘,咱不是说好等你二儿子回来?改天,二儿子康平真的出现在了她面前,一天,两天,甚至过去了一个礼拜,她都不会提起这个话来。即便是提起来,她也不会说,你不是说等我二儿子回来就走?巧芝前面敷衍她的话,她哪里会记得。
康喜进门的时候,巧芝正在往洗衣机里塞母亲的几件衣服和一条褥单,就知道母亲昨晚睡梦中又把尿不湿扯去了。老太太近来常常这样,面对大家的批评和责难,矢口否认。还有这回事?我咋就不记得?后来见众口一词无法赖掉,就答应错误不会再犯,结果依然故我,重复昨天夜里的故事,说话不算数。
康喜说,你倒是勤快,她天天尿,你莫非还要天天洗?巧芝说,不洗哪里行?我可不能让家里有一点点难闻的味,就是你们不说,我也交代不了自己!
巧芝不是自夸,她确确实实没有一天不是这样,勤快又干净,不在于有没有人监督。屋子里一旦有异味,说明她偷了懒。凡是来家里走过的人都夸,老太太前世积了德,这辈子修了好,有这么勤快干净的人伺候,不会遭一点罪。
不是说要去看你姐?你走吧,我来洗。
大哥,转几圈就好,你男人家笨手笨脚不利索。
康喜去储藏室提出一箱牛奶一兜鸡蛋,交代说,走的时候,把这个给你姐带上,咱家里这么多,省得你去街上再花钱买。
大哥这哪里行?我自己有钱。
把感激的话当面说出来,巧芝懂礼数。
让你拿你就拿,东西放着都过期了!康喜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人,容不得别人接纳他的正确主张时表现出丝毫犹疑。
巧芝知道大哥说的是真心话,他们兄妹三个,亲朋好友多,经常有人来看老太太,家里的牛奶鸡蛋和各种各样的熟食品旧的没有吃完,又有人送来了新的。给别人舍得,给她同样舍得。去年清明,自己要回村里扫墓,中午计划顺道去看看弟弟,大哥把刚买回来的几样蔬菜和一块鲜肉一块豆腐都让她带回去。村子里山高路远,就是手里有钱,采买也不方便。过节了,吃得要像个样子。巧芝逢人就说,自己遇着了一户好人家,主人如何如何待她好。
康喜待巧芝好,也要求家里的其他成员待巧芝好,有一次在南方工作的女婿要去看老太太,康喜叮嘱他,如果准备给奶奶钱,也要给保姆一点。远在昆明的堂弟回老家来看大妈,康喜也以同样的话叮嘱他,女婿和堂弟后来都按他的吩咐做了,每人给了巧芝一个三百元的红包。
巧芝兄弟姐妹多,母亲下世早,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出嫁前的全部责任就是拉扯弟弟妹妹,照顾生病的父亲,十二岁的时候挑一担水就可以健步如飞。做饭缝补等各样家务活儿件件拿得起放得下,是村子里人人都夸的好姑娘。自从嫁了挖煤的丈夫,小日子才有所改观,只是丈夫常年待在井下,得了煤吸肺,只活了六十六岁就走了。
洗衣机里晾出去甩干了的衣服和褥单,巧芝给烧着土暖气的火炉加了煤,嘱咐康喜说,大娘早上的药我已经给她吃过,尿不湿也换过了,十点多钟的时候,你给她喝一点水。
康喜说,我有出租车师傅的电话,让他过来接你。
巧芝阻止说,用不着大哥,我出去自己叫吧。
小五里地呢,大冬天,你可不要为了省钱走着去。
大哥——我知道。
傍中午巧芝回来,康喜第一句话问的是:叫出租车去的?
巧芝说,我自己能走,不给他们花那个钱。
康喜笑着说,怎么是给他们花,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大哥,过光景不能不仔细,我享不了那个福。五块钱,买两斤白面,一个人少说也够吃两天。
康喜也是穷人家长大,知道什么叫精打细算。
二
康平退休后一直住在省城儿子这里,大哥打来电话说,巧芝从她姐那里带回来两盒半母亲吃的那种药,是她姐吃了一段不想再吃的,想让我给咱妈买下,问康平可不可以。母亲吃哪几种药,康平当然了如指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就问,是不是达比加群?大哥说,就是那个德国进口的药,最贵的。康平说,我知道了,这个药咱家里有啊,欢欢买的还没有吃完,我上次又带回去十盒,至少三个月内不需要再买。巧芝她姐的不知道过期没有,药盒上的时间是钢印打上去的,视力差的人很难分辨出来。大哥问,那我该咋给巧芝回话?康平说,你就实话实说,她要是不急,等我回去看看保质期。
母亲房颤已经多年,心脏功能不好,前前后后住过七八次医院。每一次进去,肚子里都积存了太多的尿液,肿胀到脸面上不见皱纹只放着光。平时很皮实的一个人难受到等不及大夫做各项例行检查,疼得嗷嗷叫。有一次从县医院转到省里,出院的时候,除普通的利尿药外,专家特意给开了那个德国进口的达比加群。目的在于清除血管壁上掉下来的残渣,以防突然堵塞。一天一粒,十粒一盒,每盒将近二百元。母亲这里,妹妹买的没有吃完,哥哥就又带回来了,俩人仿佛比赛孝心似的,从来不会出现断档。巧芝有一次告诉康平,怪不得那么值钱,大娘吃的那个药就是好。前不久儿子来看她,肚子突然疼起来,坐不是,站不是,额头上冒着虚汗,情急之下,她想到了母亲天天要服一粒的那个进口药,就找出来让儿子也喝下去一粒,过了一会,儿子的肚子果然不疼了。临走,她还让带走几粒,以备急用。听巧芝讲完,康平想笑又笑不出来。巧芝,人家不是说对症下药,什么药治什么病?亏得你儿子那天没事,打个比方,要是他肚子里真的有了麻达,比如急性阑尾炎心梗什么的,就不怕耽搁了病情,要了他的命?接下来,康平耐心地给巧芝讲了这个药的功效与作用。巧芝伸一下舌头,傻傻地笑着,承认自己的无知与愚昧。她给自己开脱:哥,我一天书都没有念过。
康平想起来,巧芝刚来的那年,有一天去快递站取回小妹康欢给母亲寄回来的药。大街上碰到了镇政府的马会计,两个人聊起来,康平告知对方母亲的病情和现在吃什么药。马会计说,我打听许久了,想找一个吃这种药的人,就是找不到,没想到不费工夫遇到了你!原来,马会计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吃这种药,两个月前老人家走了,家里还剩了六盒没有打开,还有两年才过期。快给大娘吃吧,哪天我给送过去。康平说,我不能白要你的,六盒我付你五盒的钱,我占了便宜,你也不吃亏,这样你我心里都平衡。后来马会计送来药的时候,当着巧芝的面,付给对方一千块钱。现在巧芝也要卖给母亲这个药,可能是从中受到了启发。
给母亲找一位保姆,兄妹三人当中,康平最为上心,有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就着人多,康平把自己的难题说了出来。我手里就有啊,你咋不早说?坐在旁边的同桌指的是他本家妹妹巧芝。六十出头,勤快干净,一手好茶饭。巧芝一个人在村里住,儿女要回村里看她,鞍马劳顿多有不便,早就想把她接出来。同桌说,你家要用,最好不过,要不要今天就叫来你先面试一下?康平说,要那个麻烦干什么,我信得过你!老太太现在生活基本能够自理,还经常一个人到大街上去,院子里每年她都种各样蔬菜,前几年还上树剪枝呢。也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检点按时吃药,做个伴,其他再没什么事。我打听过了,镇上像她这样的情况,每个月的工资是一千五,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明处,先按这个给她咋样?哪天老太太下不了地了,又哪天老太太大小便不能自理了,不要你妹提出来,我们会主动给她加钱。
康平把情况与大哥和小妹通报了一下,两人都没有异议。小妹说,按说,伺候老妈数我合适,可是我管完孙子又管外孙,脱不开身子,哥你说,妈养我这个闺女有什么用?给保姆的工资,咱兄妹三个均摊。康平安慰她,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咱这不是还有办法?哪天老妈非得咱兄妹亲自照顾,到时候再说。
过了两天,巧芝就由她的外甥开了一辆皮卡送来了,皮卡上拉着她的衣服被褥,还有两只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扣盖箱。巧芝说,是她准备放衣服和零碎的。
放下大哥的电话不一会,康平就又接到了康欢的电话。哥,大哥说他也给你说过了,巧芝她怎么能这样做事?活人眼里塞拳頭,她是看咱康家人本分老实好欺骗,还是咋?
康平说,欢欢你冷静一下,有话慢慢说。
哥,知人知面不知心,巧芝她怎么能把克扣了老妈的药再卖给咱家?想着都后怕,老妈没有按时吃该吃的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自打来了咱家,咱兄妹三个没有一个不捧她敬她,她怎么就能做出来这样缺德的事?
欢欢,人家说,凡事要往好的一面想。巧芝卖给咱家的药,你凭什么就说是人家克扣了老妈的?这样的罪名咱们哪里可以随便给人家头上安?老妈现在不是好好的?你想过没有,巧芝来咱家之前,老妈不是每隔半年就得进一次医院?现在是什么情况,人家来了快两年了,老妈这中间有没有去过医院?咱能说不是人家巧芝的功劳?你那样说,手里有没有真凭实据?
老妈那个样子,天日不懂,刚刚放下碗筷,问她吃了啥都说不上来,每一次四五样药,她能知道吃了哪个没吃哪个?怎么调查?向谁调查?反正咱镇子上的几家药店以前我都问过,从来没有卖过这个药!
咱镇子上的药店没有,不能说明人家不可以从别的地方买。
欢欢,听哥的没有错,克扣是万万不可能的,都在一起两年了,巧芝是什么人你我都知道,她不会没有这个底线。如果那个药真是咱家的,也是因为你我两个抢着买,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老妈那里究竟有多少。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兄妹三个假装不知道就完了。
假装不知道?你这是当好人和稀泥,上回调料面的事我已经假装过了,哥你有没有想过,她尝到了甜头,继续克扣怎么办?
看看,你又来了!巧芝她绝对不可能克扣!记着,那个达比加群下回我让你买你再买,不要和我抢。
听着康平没完没了地叨叨,康欢赌气把电话掐了。在两个哥哥面前,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常常使脾气耍性子。
三
差不多每隔两个月,康欢总要回母亲身边一趟,能多待多待,不能多待,哪怕只住一个晚上。一铺大炕,老妈睡中间,巧芝睡炕脚,她睡炕头。巧芝与她同年,比她长两个月,她就管对方叫姐。冬天夜长,躺被窝里睡不着,康欢就请老妈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听人说,经常回忆往事,条理思维,有助于减缓老年人的痴呆。
果然,老妈回忆往事,一件一件头头是道,明白无误。老妈讲,因为地薄家贫,姥爷走口外渺無音讯一去不归,连尸骨在哪家人都一无所知。老娘带他们兄妹五人投奔到舅舅门上,那时候村子里常有野狼出没,他们蛰居的窑洞没有门,只靠一捆庄稼秸秆挡着。常和二哥三哥一起玩的几个表兄弟搞恶作剧,就在夜里假扮狼嚎,吓得他们母子挤作一团,大气都不敢出,怕狼发觉里面有人会不顾一切闯进来。老妈的故事勾起了巧芝对自己不幸童年的回忆,她就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如何下一里长坡去井台上挑水,如何笨手笨脚学习给全家人做饭和缝补。同病相怜,讲着彼此的故事,拉近了情感的距离,增加了相互间的信任。
以前回到母亲身边,打扫清除,洗洗刷刷,临走,总会发现还有该干的活儿没有干,留下了自责和遗憾。现在尽管有了巧芝,回来一趟,康欢一定还要为老妈做点什么才踏实,里里外外就是找不到一件事可做。刚刚在盆里湿了一下抹布,巧芝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一把夺了过去,妹子,难得你回来住几天,这点活儿不够我一个人做,哪里还要你上手,乖乖地给我坐着!实在找不到活儿,康欢就来到院子里拿起锤子捣煤块,巧芝马上又跟了出来,妹子,这哪里是你干的?煤核子蹦起来要伤你的眼睛呢!
康欢逮着一个机会,要给母亲换尿不湿,褪下来内外裤,尿不湿是粘贴式的,左比右划,却是不知道该怎么摆弄。巧芝站在一边就笑,妹子,你让我来——只见她让母亲侧了身,先把尿不湿的低裆塞入母亲的胯下,然后扶母亲翻一个身,撕去粘连处表层的薄膜,对着封口一合,三下五除二,瞬间搞定,要多麻利有多麻利,康欢看着都没有反应过来。
妹子,中午姐给你做软米糕,大娘说你喜欢吃糕。巧芝连自己的喜好都打听到了,难得她做事这么上心。二哥找她还真是找对了!
康欢是戴了带色的眼镜回来的,同是女人家,她要挑挑对方的毛病,一项一项指出来,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引起注意,加以改进。毛病没有找出来,小小的失落之后当然是百分百的满意,心里就给巧芝打了高分。第二天,康欢就去商店里给巧芝买回来一件紫红色的外套。妹子,姐自己有,只是平日里舍不得穿。姐心意领了,快去给人家退了!姐,你看你前襟上的脏都洗不干净了,穿着让人笑话!
半年过去,就要过春节了,康欢当然还要回来看看母亲,顺便给她办办年货,尽管知道大哥二哥早有准备,但各人是各人的心意。储藏间打开冰柜,猪肉羊肉,整鸡整鱼一应俱全,地上还放着几箱水果。姐,我去街上买几斤红枣核桃吧,你看还需要啥,我一并买了。妹子,东西都全全的了,你什么都不要买,姐就是不会做鱼,你得空教教姐。姐,你再想想,怕正月里商店开门迟,缺下的东西买不来。哦——亏得你说,姐想起来了,家里调料不多了,你就去买一点花椒面大料面。
买了花椒面大料面走在街上,康欢碰到了大哥,大哥问她手里提着什么,康欢说是巧芝让我给妈买的花椒面和大料面。大哥说,前天我各样都买回去了啊,怎么又让你买?回到家里,康欢将东西交给巧芝,别的没有说什么。后来趁巧芝出去,就到处翻找,几个可能放着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大哥买回来的花椒面和大料面。巧芝的两只扣盖箱是锁着的,就是不锁,她也不会打开,试着抬了抬,两只都挺沉。回头检点,两个纸箱里面放满了巧芝的衣服,另外的一个放着她的零碎。调料面能占多大地方,扣盖箱里面会是什么?
康欢有了疑窦,上次回来巧芝留给她的美好印象瞬间全无。调料面上这么挖空心思,做尽了手脚,别的上面,逮着空,她该有多长的手臂,多深的算计?
尽管上面有住在一个镇子里的大哥,康平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当作了老妈事务的执行官。大哥年纪大了,身上有好几种疾病,常常自顾不暇。在已经逝去的年代里,他一个人太多地承担了照料父母的义务,现在大家都退休了,该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了。康欢则是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
听小妹电话里讲完,康平差一点把巧芝也让自己买过调料面的事抖露出来。就是说,兄妹三个,腊月里她都让买过调料面,这就基本可以断定,巧芝在上面做了手脚。好在,她的胃口实在不大,睁只眼闭只眼的事。
康平说,心小了,事就大了;心大了,事就小了,不就是几两调料面的事?欢欢你千万不要声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不要因小失大,伤了脸面,失了和气。就过年了,你自己家里还有一大摊子,老的老小的小,快快回去,老妈这里,一切都交给我,过几天我就回去,巧芝是我找来的,有意见说给我就行,其他的,你和大哥都不要插手!
静下来去想,巧芝毛病的形成,应该说有许多家庭和历史的原因。康平希望小妹照着这个去理解,与别人和解,也要与自己和解。巧芝为衣食所忧,我们是在提升生活品质,依她现在的情形,不拿咱家的,还能去拿谁的?就当是我们帮了她一个忙。
哥你这是姑息和纵容恶人!连瓜田李下都不避讳了,等着瞧吧,哪一天,她会做出比这更恶心的事来!
四
年根,康平回到了母亲这里,他要陪老太太一起过年。离开家的时候忘记了带烟卷,一路上空摸了几次口袋,早就犯瘾了。到了巷口,先去了对面的小超市,买好了烟卷,没有就走,在里面的几个货架之间盘桓,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买。就在这时,看到巧芝提了两箱牛奶走进来,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莫非是来退货?不大可能。家里的牛奶是三亲六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买来送的,怎么可以来这里退?躲在货架后面,康平陷入了两难,出去了怕难为情,不出去打个招呼不合情理。货架后面,有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了店主的卧室,康平只好暂时把自己藏起来。听着巧芝走了,康平重新出现在店主面前,店主说,你家牛奶喝不了,保姆换回去了肥皂香皂牙膏和毛巾。康平说,我家保姆挺会过日子,知道就要过年了,家里还会有人送来,担心过期。只是给你添麻烦了。店主笑着说,谁跟谁啊,撩腿就到,经常过来照顾,相互给个方便,我什么也没有少。
紧随巧芝马上回家,显然不妥,康平和店主拉起了家常。
回到老妈家里,巧芝正在做饭,见他进门,笑盈盈迎过来,哥你回来怎么不打一个电话,我好给你做好的吃!康平说,我回来和你们一块过年,有的是时间吃,你定一个食谱,咱一天换一个样,把你的本事都拿出来!
母亲在炕上是假寐的,听着有人说话,就问:谁在地下说话?
连自己儿子的声音都没有听出来,康平心里陡生悲凉,往日,瞧着自己进门,母亲该是多么眉飞色舞,喜出望外!给巧芝打一个手势,索性真戏假演:大娘,我是县里的,听说您老人家快九十岁了,来看看您生活有什么困难?
母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眼里放着光:你是县里的?可喜的,吃过饭了没?
大娘,我们吃过饭来,说一会儿话就走。问问您,生活有什么困難需要我们帮助?
大娘挺好的,没有困难,儿女都孝顺。
怎么会没有?您不要不好意思说,我们给你带来了两千块钱,您看够不够?康平这么说着,果然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递给了母亲。
要给大娘那么多啊?大娘一半你一半,伺候公家不容易,你拿回去自己花,大娘口紧,不会和他们别人说。
康平绷不住,笑着坐下来:就进棺材的人了,该精明时糊涂,该糊涂时她倒精明。
巧芝一脸羡慕:大娘就是精明,要不能培养出来你们三个吃公家饭的人?前几天好几拨人来看大娘,都说你是他们的老领导。三百六十行,还数你们当官的好。
我那是一个什么官?因为提前退休,工资给高了半格。往后你记着,礼尚往来,别人送来东西,咱们不能少了礼数,能回的当下就给回了。人家要是送来了牛奶,你就回八宝粥,回鸡蛋,回芝麻糊,人家送来了八宝粥,你就回牛奶或者其他。只要咱家里有,反正不要落下亏欠。
回什么啊,两箱牛奶值几个钱?你在位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沾过多大的光!就算是我回,他们好意思拿?
中午吃饭的时候,巧芝悄没声息地给康平的面前放了一瓶酒和一只酒杯,酒是正宗十年坛汾,已经打开过,拿在手上摇,里面几乎是满的。母亲这里有自己带回来整箱的酒,却不是这一款。巧芝见他疑惑,解释说,前几天,她去参加婚礼,同一个桌子上都是妇女小孩,没有人喝酒,走的时候就带回来了。康平说,咱这里的红白酒席我不是没有上过,一定是你提前藏起来了,以后不要这样,事主家都要回收的。巧芝扮个鬼脸:脸儿壮,吃得胖,管他们说什么,我看没人喝,就悄悄放在了自己的椅子下。康喜听得出来,巧芝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后来聊起了村子的整体搬迁,巧芝说,政府给每家发放了地表建筑和宅基地的补偿,他们家是和堂哥家连着的,两家的共有部分应该分给堂哥三千元,但是她没有给,留给了自己,丈量地基的时候不是没有打电话给他们,可人家就是不回来,三千块钱哪里会看在眼里,他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局长,一个是乡里的书记,就连女婿也是一个局长,每天往家里送钱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康平说,他们三个的情况我也了解一点,社会上的口碑都还不错,不像你说的那样。退一万步讲,就算钱多到用麻袋装,该着是人家的就该给人家。
巧芝抿了一口康平替她倒好的酒,脸上浮现出一个小孩耍赖般的笑:反正我不给他!
巧芝的胃不好,饭量很小,吃不得大鱼大肉。待康平喝第三杯酒,她已经放了碗筷。大集体时代,秋收的时候,中午在地头饱饱吃一顿烧土豆,下午锄头下刨出来个头大的,模样顺溜的土豆,就一个劲往腰窝里塞。自己这样,别人也这样。肚里撑,肚外凉,那几天恰好身子不利索,来不及走到家,肚子早疼得要死要活,以为占了生产队的便宜。不懂得,也顾不得爱惜身体,就落了一辈子的毛病。康平比巧芝大几岁,也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巧芝描绘的,感同身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夏天偷摘豌豆荚,秋天偷挖土豆,他几乎年年都干。
不需要去侦查巧芝拿回来的那一堆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随后见着了就见着了,见不着,又不是几条金条。像侦探一样,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有失体面。简单想一下,自己有一次给母亲买了几斤新疆大枣,只是喝稀饭的时候煮几粒,不到半月就不见了;表姑给带来的十多斤绿豆和同样多的软米,更是没有记得吃过一顿也不见了,院子里种的豆角吃不了,等熟透了剥出来豆子,好像也不少,放着放着还是不见了。胡麻油许多时候是别人送来,一桶又一桶,吃着吃着就断档了。如果可能,巧芝的扣盖箱里充其量不就是这些?
吃过饭,睡过一觉,康平去大哥那里报到,告诉他自己回来和母亲一起过年,重要的是要和他交流一下对巧芝的看法。康平没有把自己在小超市里的发现告诉大哥,花椒面大料面的事却是必须面对的。
大哥子女多,大嫂又没有班上,肩上的担子重,日子过得紧巴,前几年最小的儿子成了家,现在手头宽裕了,看待问题的立场也就随着发生了变化。几乎天天去老妈那里,巧芝的一举一动哪里能逃脱他的眼睛。大哥说,许多事我瞒着你和欢欢,你要不说起这个,我也懒得去说。咱家挨着大门的那间小南房,放一些不值钱的杂物,原来搭扣上只插一节木棍。巧芝不知什么时候给锁上了,说放了她的东西。我就留了心,有一次要去看她哥,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小南房放着她头天就买好的东西,要带了去。带走自己买来的东西理所当然,奇怪的是,我看见她提了一箱牛奶,又提走了一只铁桶,吃力的样子。牛奶是不是从咱家拿过去的,铁桶里面会是什么,只有她知道。从小受穷,习惯成自然,见咱兄妹三个退休了还都拿工资,认为钱来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也没啥,不值几个钱,我装不知道。
大哥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这让康平感到欣慰。人家说,贫穷是万恶之源,可以绑架一个人的道德。一个人不为衣食金钱所累,境界就提升了。
相比大都市的旧历新年,小镇上依旧年味浓浓,进入腊月,有的人家就开始烧猪肉炸丸子蒸花馍,妇女们相约去城里美容美发。再贫穷的人家,也要大人小孩换了新衣,许多妇女要把压在箱底的貂皮大衣找出来走亲戚串街坊,到处显摆。虽然上面有禁令,商店里也没有见卖,家家却有办法搞来烟花爆竹,肆意燃放,全没有一点顾忌。火塔也是上面不提倡的,而且块煤贵得吓人,人们还是我行我素,照样砌垒,除夕夜站在高处四下看,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天黑会燃烧到天明。
大年夜,康平数出两千元钱来对巧芝说,老太太下地不方便有些时日了,每天晚上睡觉前你得给她换尿不湿,我们兄妹商量过,每个月给你加五百块工钱,你还有别的要求,只管对我说。巧芝说,谢谢哥!工钱加不加吧,我孙子今年专科学校毕业,你认识的人多,给他找个上班的地方。康平问清了她孙子所在的学校和专业,答应尽可能帮忙。
初二,巧芝的儿子女儿两家人相约来看她,康平嘱咐她提前包好了羊肉饺子,鱼啊鸡啊冷热做了七八道菜。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四个孩子,像往年一样,康平每人给了一百元压岁钱。一条两斤多的红烧鲤鱼,吃完了上面,没有人记起翻过来,读高一的外孙附在巧芝的耳朵上说了一句什么,巧芝说,你还想吃鱼啊,看姥姥光顾了自己吃,忘了把鱼翻过来。外孙的脸上就有一点羞红,康平说,冰柜里还有做好的,我和你姥姥正愁吃不了,走的时候记着拿上。
吃着饭,康平忽然想起,怎么没有见巧芝的女婿来,巧芝的女儿解释说,他临时有事,忙别的去了。正月里来看母亲,巧芝的儿子和女儿理所当然要带礼品,临走的时候,康平就加倍送还。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上说,你有吃的,要分一点给他;你有喝的,也要分一口给他;你有两件衣服,要送一件给他。那是针对陌生人说的,自己现在面对的是巧芝最亲近的人。去看冰柜,里面只剩了两条烧好了的鱼,康平取出来,给两家各带了一条,还有加工过的整鸡,也让每家带走一只。
送走两家人,巧芝就给康平讲起了女婿的故事。女婿搞家电维修,沾染上了赌博的习气,开始的时候是和几个朋友一起玩,赌头不大,属于调节生活,消磨时间一类。后来嫌这个不过瘾,越玩越大,每一次的输赢都在五六千元之间。自己拿不出来,就开始借贷举债,钱输了人不服气,手头没有现金,就参加围胡。围胡的办法是开赌场的人负责垫付,不需要参与者现过,但是欠贷者需要支付高额利息。这样,他的窟窿就越来越大,屁股后面讨债的人排起了队。人不知道躲在了什么地方,过年都没有敢回家,手机永远关机。巧芝心疼女儿外孙,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都贡献了。正月十五一过,两个孩子开学,学费生活费还不知道从哪里去筹措。康平说,个头比他爸都高了,听着孩子说还想吃鱼,我都心疼!往后家里有剩余的吃食,你就给了他们,事后给我或大哥打个招呼就行;担心别人说闲话,就都放着,等我回来一并给他们。
康平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首先是愿意给,其次是一定要明着给。
五
清明前,康平回到母亲这里刚坐定,巧芝就把那两盒半达比加群拿到了他的面前。找出老花镜戴上,上面钢印打下的日期清晰可辨,还有两年半才过期。康平说,抽空你陪我去你姐那里走一趟,问问她的病情,要是嫌贵舍不得吃,咱们还是劝她自己留下,血管里的毛病谁能看得见,不要因为怕花钱耽搁了病情;要是她有了别的替代药,我就替你大娘买了。听着康平的话,巧芝的神情慢慢缓和过来,点着头说,哥你想得比我周全。
第二天康平走在街上,康欢打来了电话,哥你回去了?说话方便不方便?康平说,我在街上,欢欢你要说什么?康欢说,我托人打听过了,巧芝她姐和咱妈不是一个病,她常年咳嗽,呼吸困难,是肺里的毛病。哥,我给你说这个,不是要你撵她走。妈那里,还是大哥和你操心多,就是你说的,撵走了她,我们不能保证再找一个就不做这种恶心事的人,咱们这回不买她的药,她该明白是因为啥,多少也该收收手。康平高兴地回答说,欢欢,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一手,风平浪静。和巧芝处该这样,和别人处也该这样。哥看你能想开,心情好极了,这就找朋友喝酒去!
改天,康平从外面回来,巧芝说,给她姐打过电话了,反复盘问,她姐最后说了实话,她就是嫌那个药贵,舍不得吃,现在明白了道理,还是接着吃吧。康平说,这就对了,这个药也有国产的,便宜一点,你姐要是需要,我可以替她买。
许久了,大概是因为巧芝伺候自己周到,同时感觉到身边越来越离不开人,老太太再没有撵巧芝走。巧芝每次换尿不湿时她都会满怀感激说一声“把你麻烦的”,每顿伺候她吃饭,她也会这样来一句。这就对了,母亲本来是一个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的人,别人敬她三尺,她的回敬从来都是一丈。现在看着二儿子回到了身边,不知犯着了哪根神经,就又叨叨上了,你走吧,回村里种地刨药材,听人家说,如今的品种好,一亩地要收几十麻袋土豆呢!
康平呵斥她,妈你还有完没完!人老了,一点尊贵都不要了,烦人不烦人!
看儿子生了气,老太太再不敢吱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给母亲换过了尿不湿,做好饭伺候母亲吃过,洗过了碗筷,抹过了炕,把家里收拾清爽了,巧芝一本正经地说,哥我走了,你给大娘再找合适的人吧!说着,就见她一边收拾自己的被褥,一边落下两行泪来。
情况发生得太过突然,康平一下子愣在那里。想着检讨,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看巧芝那么决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到口的一句“她一个老年痴呆,你跟她计较什么”,始终没有说出来。天要下,娘要嫁,想不起自己因为什么得罪了她,该努力的都努力过了,缘分已尽,走就走吧。
巧芝给谁打了电话,一会儿就有一辆机动三轮停在了大门口。三轮车师傅先帮她搬两只扣盖箱,康平本想搭把手,巧芝看出他的意思来。急忙说,哥你管你坐着,哪里还需要你!师傅后来又抱走了两个放着她衣服的纸箱,巧芝分两次抱走了自己的被褥。康平问,巧芝,不知道大哥给你开工钱到几月份,还欠着你多少,我现在就付了你。巧芝说,大哥已经给到了昨天,一分也不欠了。给到了昨天?难道这一切是事先已经设计好的?康平说,那就好,你回去就得开伙,油盐米面都得现买,我给你带一箱牛奶,带一桶胡麻油。你一下子去哪里能买到煤?院子里装两蛇皮袋,回去先应个急。哥,大娘这里去年拉回来一卡车,我张了一口,大哥让我拉走满满一三轮。康平说,那我就放心了,回去给你哥打个招呼,和他说说情况。没有把你留住,我觉得挺对不住他这个介绍人,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讲。往后进到镇子里,记着要来看你大娘。巧芝说,哥我记着呢,你不說,我自己也要来。
带了她的所有物件,带了牛奶和胡麻油,巧芝就这样走了,紧挨镇子的公路边,有她去年买下的两间土坯房。
脑袋乱哄哄理不出思绪,康平安顿母亲几句,去朋友家里串门。朋友嘱咐妻子备饭,要留康平中午在他家里喝酒。康平苦笑一下,哪里能?保姆辞职不干了,一会儿还得回去给老妈做饭。朋友满脸惊诧,好好做着,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康平说,可能是嫌我们对人家不好吧?你眼皮底下有没有合适的人,给咱推荐一个?老妈现在一刻都离不开人。朋友说,我还真有一个,她家的亲戚昨天还打招呼让我帮着找一户人家,这女的不到六十岁,前几年和丈夫离了婚,几个孩子都成了家,此前在工地上给民工做饭,我这里留着她的电话,保准一叫就来。康平说,你现在就打给她,看看什么情况。
电话打通,原来那女的就在镇上,很快就过来了。说话高喉咙大嗓门,还长着几颗发黄的龅牙,看着难受。象征性问几句,康平说,我回去和哥哥妹妹商量一下,定了,就给你电话。那女的一走,朋友说,知道你没有看上,我替你再踅摸一个。康平说,拜托你了,我出来有一阵了,得赶紧回去。
岁月哪里能静好?没有理清头绪,想不出巧芝辞职背后的所以然,无从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康平就不急着向大哥通报。自己在家就经常下厨,做饭没有问题;只是给母亲换尿不湿有一点困难,喊一声住在西屋的年轻媳妇过来帮一下忙,也不是问题。给母亲上上课,一二三四五,提醒她往后的注意事项,岂不是脑子进了水?
离母亲家不远,有一家诊所,因为过往的人多,是一个信息集散地,康平常到这里来聊天,听小镇上的各种趣闻轶事。现在来这里,目的是拜托大家给老妈找一个合适的保姆。
冥冥之中,他甚至希望巧芝在第一时间听到来自他的信息。是希望她改变主意回来接着做?有一点,也不全是。重新找一个,倒是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新人新气象,没有了同桌兄妹之类的牵连,少了顾忌,相处起来可能更容易一些。
咱们镇子上,像你家条件的人家不多啊!有行情比照,工钱给两千块,满可以了。
康平说,也不算多,拜托各位!
不知谁把消息透露给了大哥,第二天一早过来,进门就将母亲的军:妈你了不起啊,把伺候你的人都打发了,我早上还没有吃饭,你快下地看给我做啥好吃的。呀——都甚时候了,我大儿还没吃饭?母亲一个激灵,挣扎着要坐起来。你想吃什么,妈这就给你做。两个儿子看她吃力的样子,偏不去扶一把。最后,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了起来,看一眼康平,老老实实说,妈怕是做不行了,让二子给你做吧。
康喜康平差一点没有笑出来,媽你也会认怂?
康平把前天昨天相继发生的事简单向大哥汇报一遍,康喜说,连你这样的好脾气都和她处不来,走就走吧,两千块钱不愁雇不到人。我昨天一晚上没有睡好,想不明白咱们到底哪里做得不好。送给她的一三轮车煤,半吨打不住,都是一块一块挑出来的。哥不像你手大,节俭惯了,大冬天,自己都老烧煤面子,可她都张了口,我哪里好意思不给?想着要送就送她一个称心如意,就这样也没有把她的心拴住。咱家不是车马店,她说走就走,算咋回事嘛。康平说,我已经四处托人了,咱不着急,反正我没有紧要的事,可以抵挡一阵。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有电话打来或本人亲自上门接受考察,康平先后见过了三个,都不是太满意。有人来应聘,让康平信心满满,相信最后一定能等到一个中意的。
六
第五天刚吃过早饭,巧芝来了。人还没有进门,话就到了,哥,我来看看大娘,几天了,裤子褥单还不知道尿湿了几遍,都该洗了。
巧芝的突然出现,正在翻手机的康平没有一点准备。想着她也可能回来,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种情形。
哥你和大娘吃了啥?巧芝连外套都没有脱去,就开始收拾散落在炕上的碗筷。
康平回过神来,喝了牛奶,热了你蒸的包子。
包子你们还没有吃完啊?
你那边都弄好了?刚住进去,灶口流不流烟?门窗漏不漏风?吃水方便不方便?我正准备得空去看看。
哥,我惦记着你和大娘!夜里起初是睡不着,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是大娘一声接一声地喊我。
巧芝你坐下,营生不着急做,坐下咱们好说话。
哥,是我自己错了,我不该和大娘计较。
计较也应该,老太太就是财迷,上一回我说我是县里来的,你看她那个高兴劲,谁能看出来老年痴呆?
哥咱不说这个了,话说开就都没事了,大娘早上的药你给吃过了?
你大娘的药?——坏了坏了!自你走了,我就没有给她吃过一次!巧芝你说我有多混!把最重要的事偏偏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巧芝只是笑,哥,你们兄妹要是不记恨我,我就还回来伺候大娘。你们男人脑子里想的是挣大钱办大事,小事情上不如我们女人。
巧芝如此坦诚是康平没有料及的,你回来好啊,有什么记恨的,我们都巴不得呢。大概你也听说了,再找一个人来伺候你大娘,这几天我前前后后见了四个,都拿她们和你比,一个也不满意。说白了,其实就是在等你!
洗过了锅碗筷,又去洗衣服和褥单,哥你有没有要洗的?一并给我。
一切都那么驾轻就熟,和两家邻居打过招呼,午饭前,还是那个机动三轮,巧芝把所有的物品又都拉回来了。两只空着的扣盖箱,一卷被褥,两只装了衣服的纸箱,还有康平送她的那桶胡麻油。
巧芝自己回来了,大哥康喜自然也高兴,可他心中终是有许多不解,电话里就说给小妹,还没有听完,康欢就说,哥啊,她哪里是要离开,她是要借机腾空那两个箱子!知道我们离不开她,因此就有恃无恐,想咋就咋。康喜把小妹的话又说给康平,康平说,欢欢打小就刁钻,就算她说得有理,老妈这几年被巧芝伺候得妥妥帖帖,没有遭一点罪,咱们不更是沾光的一方?应该真心实意感谢她。是不是腾箱子,还是那句老话,我们都假装不知道。
母亲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又回归往常。往后的日子里,康喜康平加康欢,没有谁再关注过巧芝的扣盖箱是空还是不空。
镇子附近的国有大矿即将由基建转为生产,每天都有大批正式的、非正式的工人涌入小镇,有的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希望找到民房居住。得了这个消息,巧芝得空就往大街上去,估摸着对方是新来的矿工,就主动上前和人家搭讪,一连几天,都无功而返。得到的消息却是,前街谁谁谁留回了两个,后街谁谁谁留回来一个,更有运气好的,东街谁谁谁留回来三个。巧芝没有气馁,反倒是激发了斗志,有一次索性出了镇子,向大东边的煤矿方向走去。穿越铁路下面的涵洞,视线受到了限制,发现道路另一侧出现的两位男子很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时,只得临时改变方向,横穿公路迎上去。这让后面开来的小车乱了方寸,虽然紧急刹车,还是被车头的外侧挂了一下,人随之倒地。没有等一头冷汗的年轻司机从驾驶室里走出来,她倒是托着小车的保险杠先站了起来。目睹刚才危险一幕的两位男子大步跑了过来,大家共同关心的是人被撞着了没有,要她扭扭腰,踢踢腿。巧芝一一依样做了,笑着说,都好好的,没事。转头便问那两个男子,你们是不是准备到镇子里租房?我们家就有。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对方的回答果然被她猜了个正着。那一时那一刻,年轻的司机反倒受了冷落,插不进来一句话。后来终于等到了机会,着急说,大娘,我还是拉你去镇上的医院查一查,没事大家都好,有事不要给耽搁了。巧芝认真看对方一眼,担心事后讹你啊,大娘不是那样的人,快忙你自己的去吧。见司机迟疑着不肯离开,忽然改变主意说,你要是不着急走,麻烦把大娘和这两个兄弟送回到镇子上,他们要去俺家看房子。
两位山东房客不仅当下订了房,隔了两天,又给拉来了两个同乡,分别住进了南房和东房。山东人讲义气,他们说,之所以选择来这里入住,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看中了你们东家的厚道,是老嫂子那天的行为感动到了他们。康喜感慨,巧芝里里外外滴水不漏,操持家务,一等一的好手,咱能想到的,她都替咱想到了,咱想不到的,她也替咱想到了,一般的人,谁给你操这个心?长处抵消短处,当初找她来,还是真找对了。
一年后,母亲的生活彻底不能自理了,尿不湿一天要换四五次,冬天不能开窗户,家里却没有一点异味。尽管这样,知道有亲朋好友来访,巧芝会提前点燃几炷药香,让空气更加清新一点。工作量增加了,人更辛苦了,付给她的工钱加到了二千五百元。
巧芝的女儿来看她,康平正好在,就嘱咐,货架上的奶粉、芝麻糊、维维豆奶,走的时候你记得给闺女带上。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她那个上高中的儿子下了晚自习肚子会饿,开水冲了喝一杯好睡觉,还有那一箱八宝粥,就着我在,也给孩子带走。
巧芝的孙子测绘专业,学校安排实习期间,康平托大学的同学给他在地质队找了一个地方,答应如果本人愿意,表现好,毕业以后可以在那里就业。
半年过去,巧芝告诉康平,孙子在地质队实习已经结束,那里的人待他挺好,领导还单独找他谈话,愿意正式录用他,待遇也说得过去,差不多每天都能拿到野外作业补助。不过——巧芝停留一下接着说,还是你们公务员好,只要能熬到一個官当,吃香喝辣,什么都有了。儿子和我商量,我就这样给他说了。哥,我一个女人家,一辈子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我给出的主意对不对?
康平说,你只看见当官好的一面,人家说,当官也是最危险的职业,光我们知道的,关进去多少?
巧芝说,关也值得,要不然人们为啥都碰破头皮往里挤?
两个月后,巧芝的儿子首次参加公务员考试,成绩差一大截。接着,巧芝给凑了一万块钱让他上了专门的辅导班。看架势,志在必得。
又一年过去,油尽捻干,母亲这盏灯灭了。
丧事办理期间,巧芝像极了一位家庭主妇,临阵不乱,指挥若定。父母公婆加丈夫,她亲手打发过五位亲人,有的是这方面的经验。要黄表纸啊?在后面储藏室里面的扣盖箱上面;披麻咱家里也有,用不着再买,搭布有十几块,用的时候找我要……几十个侄男外女,三亲六故,三日地穿过的孝服,半月后正式祭奠的日子又要穿,有的人想不起来此前放在了什么地方,纷纷找她去问,结果十问九准。你是老家的侄儿对吧,在东边柜子里的西北角,拿开柜盖就看见了,三套呢,都是你们自家兄弟的。因为遗体存放时间长,家里每天要开两桌或三桌,荤素如何搭配,主食几样,除了现成的,还需要采买什么,巧芝心里都有一本账。两个前来帮忙的外甥媳妇被她指来派去,闲不下来一刻。上一顿没有吃完,她就想好了下一顿,许多时候康欢和两个嫂子都插不进来,最多打打下手。难得她忙而不乱,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过了三,又过了七,巧芝要走,那辆机动三轮又被她叫来,想着避嫌,康乐就没有搭手,师傅和她分两次将扣盖箱抬了出去。师傅后来又抱纸箱往外走,没有防住被半截砖头绊了一下,纸箱子脱手掉在了地上,放在最上面的一双鞋掉了出来,两包中华烟又从其中的一只里滚落出来,康平仿佛受到了惊吓,一下子愣在那里,但很快反应过来,假装没有看见。中华烟是硬盒的,盒面的颜色半红半黑,据说专供出口。老太太办丧事,侄子从省城带回来五条,那是他图便宜从国外机场的免税店买的。
不知所措间,巧芝却大大方方走过去把那两包烟捡起来,笑着对康平说,哥,这两盒烟是大娘事宴上我向主管要的,我说,我也是工作人员。哥你说,我不要,他还不是都给了别人?
康平附和着说,你要得对,一个事宴,数你最辛苦,这丁点儿好处你该着得!
康平不能一直无事人一样袖手旁观,就替她去抱被子,感觉里面不是缛着棉花是裹着毡,死沉,扔大街上都没人回头看一眼的那种。巧芝说,还是自己结婚时父亲陪过来的嫁妆,陪伴了她多半生,一直没有舍得扔,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一起坐上了机动三轮,去商店给巧芝买了一条利于促进睡眠的新被,她常失眠,被子里藏着中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作者简介】 张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赵树理文学优秀编辑奖。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