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

2024-05-30 15:00宥予
山西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姥姥

谷满满进门,后脚跟拎着两条河,玻璃里两个人排着队往前挪。还没坐稳,她就对我说:“我刚刚大哭了一场。”

“是正月出事了吗?”我问。我看到两只蚂蚁,一只在灯球里闪烁,另一只在灯球里问问题。不该在这时候领养猫的,我又这么想,一丝怒气啃我的心,一小口一小口,像温牙齿啃未化霜的冰淇淋。她的猫叫正月,我起的名字,但我还没摸过它。大约一个月前,零星病例再次咬这座城市,谷满满突然给我发微信:“明天去买菜。我收养了一只小猫!!!” 那之后,她尽量不出门了,公司和住处两点一线,减少被感染的可能。当时我就想,不该在这种时候领养猫的,不过我马上不忍,何时才是合适的时候呢,一只小猫活着。

“不是。”她摇头。她的脸上有晒蔫的泡桐花一样的疲倦。泡桐花的气味冲我的额头,我又体会到那种缺氧般的头痛。“你怎么啦?”她问。

我怎么啦?我在活。我的头在疼。我回到一场雨后,遍地泡桐花。我摘下每一朵的花托,花冠堆成坟丘。孩子们称花托为唐僧帽,我捧在手里闻它们,明白这股青翠而浓香的苦味,会笼罩我的一生,让我头痛。我和头痛一起坐在单人沙发上。有人拜访时,我就坐它,它跟周围的座位都有一点距离,可我真想不到,她拉了一张坐垫,坐在我脚底下。她像一只小小的蜜蜂,但我没看见她的翅膀,她的额头湿漉漉的,但不是汗。我知道她不会突然蜇我一下,可还是会担心。只开了落地灯和一盏台灯,光在我们身上,流淌着沙粒。河流在墙壁盘旋,长出纸莎草、水蕨和金鱼藻。

望出去,室内的空间和窗外的空间连在一起。外面是有一栋楼的,在一条河对岸,很奇怪没有灯亮着。它消失了。

外面的两个人并不清晰,我看着一个侧身问:“要不要把灯打开?”

“不用,这样很好。”

她点了几下手机,随后抬头,微张嘴巴,凝神看我。她皮肤上有一层正在融化的蜡,左脸颊上几颗痘印,像污染水面上的湿垃圾,额前几根没扎住的头发令人恶心。

一米内有人存在,我很不舒服。斜眼看过去,窗外的黑暗是蓝色的,眼睛适应后,似乎能看到一些远处的轮廓。两盏黄色的灯,像两朵平静火苗,悬浮在夜里。雨看不见。

但我仍然看到一个正方体的东西,它是一个固体,因为我可以推它。它本质上是一个空,一个巨大的空。远超我眼睛看见的它的空。我总觉得推它很久了。来到一个新的地方,然后我发现,噢,原来还在原地。它有着静物的残忍,却又让人以为内部在流动。仿佛是,我在爱它。

这些念头发生得很快,谷满满还没开口说话。她终于也看窗外。地板在那里还原得不足,几乎看不见。外面的两个人是如何悬空坐着的?也是一对兄妹吗?下面有条河,虽然看不见,好像有什么漂过去了。昨天下午,我看着下面的人又捞上来一具尸体。

她说:“哥,想跟你聊聊我快二十年的心底的恐惧。”

我更紧张前面到底有什么了,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一向扮演善解人意、有担当、明事理的好兄長,我总得继续扮演下去。眼前的人活着,总是活着,像不会死一样。我的皮肤发痒,长出河里的植物。空气中悬浮孢子,我知道我的血液潮湿,我的肺里一条鱼在张嘴。我让心肠更硬一点。

“你说。”

“昨晚被猫抓了,上网查看了很多。”

她抬起胳膊,指给我看。一个小小的伤口,不红了,一块长条形的皮悬浮在上面,微微发白。真不起眼。这一小截东西,看上去很丑,不过它是一根胳膊。它是胳膊,有赖于它,她吃饭、刷牙、写字,摸自己的皮,和人握手。胳膊。那条悬浮的皮变成一只粉色大象,有一张毁容的脸。大象在笑,哈哈大笑。亲爱的,你不要再笑了,我默默对它说。

“去打针了吗?”我说。我看到大象长出倒着的汗毛。亲爱的,你很疼吗,我问它。

“网上有医生说,狂,狂犬,病毒潜伏期,大都在,一到,三个月,99%在一年内,科学记录最长六年。”她眼睛一直抓着我,“这是可靠的吗?”

“对。”大象不说话。我晃了晃身体,窗外有什么东西飞过去,更像发生在我脑子里,我看也看不见。在下雨吗?

“看到有不少人,小时候被狗咬了,都没打疫苗,十多年了,没发病,是不是就没事?”

她的眼睛长出两条蛇一样的胳膊,捏着眼球贴在我鼻子两边,向上对着我的眼睛吐口水。我的脸颊湿漉漉的,像蚯蚓,又恶心又吓人。她使劲往喉咙里吸嘴唇,似乎要把人中从鼻子底下揪出来,也可能她想将自己说过的话,重新从世界上吸回去,吸进肚子里。她说的话总是小心翼翼。

“十多年肯定没事。短期内,如果咬人的狗,十天之内没死,也没事。”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跟我说过的话吗?”她把眼球放回眼眶,把嘴唇释放出来,菱形地歪向左下。

灯球里的两只蚂蚁跳舞。小时候我说过太多话了,我总替舌头羞耻。我问:“小时候你被狗咬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咱家,你、我,还有,咱姐,在厨屋,咱们说狗咬的事,然后我说我小时候被咬了没打针,咱姥姥用草木灰处理的,然后你跟我说你完了。”

记忆出现的方式像水底的气泡,逐渐冒上去,里面是一间昏暗的厨房,煤火炉旁边,我们坐在小木凳上说话。我看见了,看到的越来越多,隔着厚厚的水,没有声音。

她扬着头,脖子绷紧,像一小截猪尾巴。她眼睛的胳膊伸出来,向左,向右,变成纯白色,湿漉又光滑。两条胳膊缠在一起,左眼右眼合在一起,盯我。声音继续从那里冒出来:“咱姐,被家里那只狗咬到腿也没打针。”

“后来你没查过?”

“你当时说姐被咬到腿没事,我是咬到手了所以我完了。自从那次听你们聊完,我心里就对这个事产生阴影了。”

记忆从一个点,开始膨胀。它不像一颗果核开始生长,不像脱水蔬菜重新吸水,不像正在吹的气球,它是一颗星球,表面的灰尘重新汇集凝结,重新布置浓淡,遵循近大远小的原则,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全都记起来了。我看见柴火、草木灰,刷土的墙面有麦秸,看见小狗断掉的尾巴,看见炊帚上黏黏的粥的残余。谷满满的脸和现在太像,只是,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小孩的巴掌。对,她现在看起来像一个成年的巴掌了。是的,我有过一个姐姐,那时她还是一个人,不是一种记忆。

“我很惭愧,很惭愧。”粉色大象变成粉色的老鼠,跳到我的脖子,钻进我的衣服。亲爱的,吃我的叶子,吃我的皮,快吃,亲爱的快吃。

“只要看到狂犬俩字,我就躲避,心里紧张。直到现在,直到昨晚被正月抓,才敢查看。”

“给你带来这么大伤害……”吃我的叶子,吃我的皮,快吃。

“这么些年,经常想,我会不会哪天突然就没了。就想很多。尤其是上学时,夜里感到不适就会想我是不是要发病了。”

她笑了,有一大群白鳍豚在房间游动。眼睛的胳膊消失了,眼球好好待在眼眶里呢,她有一点紧张,有点过意不去。我有点生气,她为什么不愤怒呢?

“后来如果提起过就好了。”我说。

“甚至都看破了生死,觉得啥事都不是事。我不敢提,内心恐惧,不敢跟你们说。高中时,邻居老奶奶的那个外孙女暑假回来,有一次跟你说有个人被狗咬,26年后发病死了。”

“我有好几年也担心这个,还跟人说过我被狗咬过两次,说不准哪天就突然发病了。后来查数据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一个不确定的炸弹,我喜欢想象这个,一二十年后,炸弹突然爆炸,我死掉。高中时,我给喜欢的女孩描述过这种死亡,是炫耀心态。后来我知道了,狂犬病潜伏期大多不超过半年,一般三个月内就会发病,有明确记载的最长潜伏期是六年。而且我知道了,犬的狂犬病潜伏期只有几天,发病五日左右死亡,如果咬人的狗十天内没事,人就没风险。

人不仅会被不知道的东西欺骗,也会被自己知道的东西欺骗,知道狂犬病的真相以后,我下意识以为所有人都知道了。

“当时我就躲开,但26这个数字彻底印下了。”

“都是道听途说。”

“我记得你打针了呀。其实我也被咬过两三次。”

“第二次打了两针。”所有的动物在房间里排队,河流在墙壁上静止。

“没敢跟大人说。”

“猫狗感染狂犬病,十天内就会发作。”

“还有一次,当时小,被咱姥姥家后边那个姥姥的狗咬的,你知道吗,她让我别跟咱姥姥说。这句话我现在都记得。”她的声音里有湿柴火烧不起来沤的烟,所以她的眼睛微微发红。蛇一样的胳膊出来了,含住眼球,吞到喉咙里,留下两圈眼眶,像一副微笑的圆框眼镜。

“只要十天内它们还活着就没事。”窗外的我看上去像一个画里的人,她的半边背影,像树叶上的水滴落在白蘑菇上。所有的动物站立,前肢背在身后,齐声歌唱:心盲,眼盲,嘴巴紧闭……

“不知道多少次了,夜里都会因为这哭,就觉得我好悲凉啊,她说不告诉我还就不告诉。”说话时,她一直在笑,她的眼球重新出来了,眉毛上次第开出红色和黑色的花朵。

“我记得你说过这个。”

“自己偷偷拿筷子烧了一点点,然后往手上蹭,咱姥姥还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我就老想我哪天没了怎么办,你怎么接受,咱爸怎么接受。就是不敢查,也不敢聊,看到新闻就发慌然后关闭,现在说出来也就释然了,不管会不会发生。”

“太对不起了,没有人该在这种恐惧中活着。”所有的动物嘴巴紧闭,双目圆睁。所有的植物合拢叶子。河流流向天花板,浪花低了。

“很悲伤,压了我这么些年。怪我自己,因为恐惧所以无知,不敢克服,现在真的释然了。”

“当时的你没能力克服。”

“后来大了也不敢查,这就是我的问题了。”

她有点着急和慌张,就像不小心把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马上扬起袖子帮我擦掉,晚一秒,那些唾沫星子就会变成脸上的雀子。她应该对我有埋怨,像对那个陌生的姥姥一样。她应该恨我,我想接受一些惩罚,那会让我更舒服。雨还在下吗?她的影子在地毯上模糊地燃烧,像一小块燃烧殆尽的煤球。

“归根结底是我们没有重视你的心理状态,只当成玩笑来捉弄你。”我们,好像真有一个“们”来帮我分担罪过。

“不是,当时这也是你的认知,在那种条件下,我的认知来自你们,但你们的认知也是有限的。查了几个小时,猫抓了没事是吧?”

“认知是认知,这样的认知下怎么样对待人,也是重要的。就是不善良,冷漠,麻木。”

“我及时清洗了,肥皂冲水,然后酒精,然后碘伏。不怪你。”

“它是家生的,最近也一直跟着你,不用担心。”

“嗯,但它还没打疫苗呢,我在等它感冒好了去打疫苗。那我不用打针了。”

“你要不放心可以去打一针,然后观察它后面没事就不用打了。”一切都消失了,留下落地灯和台灯空空的光,留下空空的墙壁和天花板。我的皮肤清凉,摸不到水的痕迹。

“身边很多人被猫抓也没打针,有的只第一次被抓打了,而我已经被抓多少次了,之前也被别的猫抓过。我不担心被猫抓的,我是一次又一次被提醒,我可能随时会消失。网上不少人查询,十几年前被狗咬没打针还会不会有事,那如果现在每年接种疫苗,就算携带病毒,也不会发病是吗?”

“很多人的认知是能潜伏十多年,但那些都是猎奇小故事,如果真感染狂犬病毒,基本上不會超过一年的。记录中还没有超过六年的。”

“嗯。你知道吗?哥,这么些年,我有时候会想,我那么爱狗,自己不吃也得给狗吃,如果我因为狗没了我多难过啊。有时候也会想,可能我幸运,没有感染呢?但一想好几条狗呢,我会那么侥幸吗?就特别煎熬,认知还停留在被狗咬了只要没打针就会得病。”

“其实得病才是极小概率事件,就和中大奖似的。”窗外飞过天鹅和神仙,飞过一条小时候的瀑布。我努力往前看,两盏灯像一副明亮的墨镜。

“现在才知道。我都习惯了,时不时蹦出来,身体不舒服了就会蹦出这种想法,最坏的都想过。”

“恐惧影响和塑造人。”

“嗯,不夸张地说,我一直活在某种恐惧里。最怕的就是最后的体面,听过那个场景,面目狰狞,手像鸡爪子一样,眼睛凸出来,不想自己那样在众人面前。认知加深了恐惧,恐惧又影响了认知,认知一直停留不前。就很奇怪,现在说出来也并没有什么轻不轻松的。”

“它的形体和重量还在。”

“好像在之前那么多年里,慢慢习惯并接受了这件事。”

“不会一下子就消失。”回来吧,蛇与海豚,大象与蚂蚁。回来吧,水蕨和纸莎草和金鱼藻。这里太安静了。回来吧,河流,亲爱的,你从天花板上垂下,淹没这里。这里太寂寞了。

“接受了发生的可能性,也接受了不发生的可能性。下午没工作又查了好久,然后就想跟你聊。就好像你是钥匙,把我身上这个锁打开了。”

“想想就受不了,你被这份恐惧压迫了二十年,而它是我施加给你的,轻轻一戳就会破掉。”

“看再多资料,没听你跟我讲,我心里就还是忐忑的,没有支柱。没事啦,可能也因为这,让我觉得很多事都不算事,不定活到哪天就没了。”

“一方面相信你有承接恐惧的力量,一方面又为你切切实实地承受了它感到痛苦。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害怕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她看向我的窗台,表情很认真。对待事物,她总是如此认真。事实上,我有点嫉妒她了,她比我诚实,比我勇敢,比我寂寞。

“就剩下这些了?”

然后她站起来,走过去。窗外的人似乎要走进来。我看着她生出白羽毛和含羞草的叶子。她像是一下子得到了幸福。窗台上剩下两盆金边吊兰和一盆仙人掌。

“是的,”我说,“乌毛蕨死了,海芋死了,更早之前,银皇后死了,再早,粉黛万年青死了。剩下吊兰和仙人掌活着。上午下了两小时雨,想起它们我很伤心。死掉的四个我的喜欢多,活着的两个我的喜欢少,我觉得都对不起它们。”

前面还死过一些,我忘了,我警惕我的伤心,因为真是虚伪,真是自我感动。

“改天我再带几盆过来。”她摸着金边吊兰的叶子说。

“不要了,连植物都不可靠,也要一个个死去。”

“你想错了,让人觉得可靠不是植物的责任,它们也是为自己活一场。”

“你说得对。”

她坐回来,又重新看了几眼花盆。夜晚似乎又严重了,外面两盏灯的光,被压得很小,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刚想起来,也不是没跟人说过。四年级时跟一女生聊,她说她有一辈子治不好的绝症,我说我也有,结果人家说她是关节炎,一辈子治不好,我这没她严重。我当时那个心啊。”

“可能,你的要严重得多。”

“对啊,我以为我得了要死的病,还在潜伏,但她只觉得她严重。”

“她那个是看得到摸得到感受得到的痛苦,你这个是一个庞大的窒息的压迫的无形的痛苦,你都不知道它在哪。”

但我并不确定,一个清楚存在的痛苦是不是更好一点。

“就像高一同桌,说某某同学的父母离婚了真可怜,说我只是没有妈妈了,但人家父母离婚了。”

“人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我现在都记得,那个语气那个表情,后来关系再近,除非自己心里认定的人,我都不再说了。”

“不知道从一个人嘴里会说出什么,不得不接受这一点。”

“现在好多了。本来看了网上的资料,想去打针呢,但不是因为猫抓,是想为以前打。但就想先跟你聊,一开始还是不敢,去了个厕所回来一下子想通了。”

“可以去打一个,心理上的仪式。不过是防后面半年内的狗咬。”

“防后面半年内的猫抓,哈哈,但不想打,疼,还花钱,这边好像几百一针呢。”

“让正月挨这一针吧。”

“好嘞,安排上,我好了,以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了。有或无,都不重要,万般皆是命。”

“能看到咱爸对你的影响。”

“我觉得是姥姥信佛对我的影响。咱爸那是对现实不满的感叹。不对,是对现实无奈的感叹。”

“人可以信点什么,能给自己带来安慰就行。”

“而我说的是那种,广义上的事物走向。”

“你住在咱姥姥家那会,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

“都叫我小安娜。”窗外的她上身左右晃动,或许那里有风。

“是的,小安娜。”安娜是我一个表妹的名字,比谷满满大一岁。“你还记得那种感受吗,活在另一个人的名字里,前面加个小。”

“没有什么吧,就是个称呼。”

“后来,你要上学了,大人们终于商量了一下,给你起名叫满满,我时常想,当你终于有自己名字那一刻,你的心情是怎样的。”

“我不记得了,没什么感觉吧,就是一个名字。”

“肯定不一样,世界上有一个名字通向你了。”

“我不记得了,我没想过这件事。咱们仨的名字好像还挺连贯,谷穗、谷丰、谷满满,多好的寓意。”她咬着舌尖,望了我一会,她的下颌骨像一把铲子。“你有时候会想起来咱姐吗?”

“不太想得起了。小时候去咱姥姥家,我更喜欢跟安娜她们几个玩,因为大家都在说你性子邪,爱生气。我们不想带你出去玩,就故意说计划生育的来了,你吓得赶紧躲进屋子里,我们就趁机跑了。等我们回来,你倚在姥姥怀里,已經哭过一场。姥姥责备我们,让我们别再拿这个吓你了,你在黑屋子躲了很久。我现在经常想起这个,想你躲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忘了,但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咱妈,你总想起她的好,但我其实不怎么想,我和她接触太少了,我对她没什么印象,我唯一记得,有次我要吃一个糖果,她不让我吃,非要给安娜。我知道我出生让计划生育罚得不轻。”

“她……”

“是那种软糖,用那种油纸包着,白纸,有一些蓝色的线条,糖果上还有一些糖粒。那时候觉得特别好吃。咱们的姨也是,有东西都先给她们,我总是附带的。只有咱姥姥真心对我好。”

“我懂。咱妈,她当时也只能用她能理解的方式处理问题。”

“但我不怪她,我知道,因为我,罚得不轻。”

“家里的牲口都牵走了,他们还不过瘾,在屋子后墙上捣了个洞,那时候我有四岁?我现在还记得,我坐在床上,陆续过去几个村里人,头伸进洞里打招呼。”

“我知道那个洞,咱爸让我看过,他补上的印记还在。”

“幸好咱家的家具,早早就搬去军建姑父他家的老宅子里了,不然也留不住。咱们这儿还算轻的,我听说别的乡有罚四邻和罚一望的。”

“罚一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计生人员站在超生那一户门前的路上,随意选一个方向,路边他能望见的所有人家,都罚。”

“这也太夸张了吧?”

我摇摇头,不说话了。她拿起了手机,屏幕的光投在略平的鼻子上、眼睛上、圆鼓鼓的腮上,洋溢着轻松。我真羡慕她,我很想尝尝那种轻松是什么味道。她站起来,凑到我身边,像一只热乎乎的熊,让我看她的手机屏幕。监控里,那只灰色的小猫,眼睛发光,盯着我的心。她身上的热气让我活在沼泽里。

“它长胖了。”我说。

尽管是我帮它起了名字,可从那时到今晚,我仍然只在照片和视频里见过正月。

“养猫慢慢有经验了。最近看了各种科普,吃的和用的,想想以前养的猫,差别太大了。”

“生命是不是被认真对待,千差万别。”

“没有条件,只是解决生存。我养过的三只猫,我都记得。还有我最爱的那条狗,现在做梦还会梦到它。你还记得吗?从操场颤颤巍巍往家跑,走到邻居家门口倒下了,嘴里一直流血。最后让咱爸卖了,回来还买了狗肉,你和安娜都在。它聪明,眼神有情,陪我最久,可惜啊,最后护不了它,死了还被人剥皮吃肉,越想越难过。”

卖狗买狗肉的事我有点印象,不确定是哪条狗了。事实上,买回来的狗肉我肯定吃了不少,只是后来再不吃了。

我的记忆里也有一条狗,黄狗,几个月大,一个秋天的清晨,被人下了药。毒狗的人没来得及捞走它,就被我们发现了。经常有这种事,天不亮两个年轻男人骑着摩托车,到陌生村子,把下了老鼠药的肉丢给狗。转一圈回来,不停车,后座的男人一下腰,捞起死狗,摩托车马上飞走。

院子外面,狗躺在地上。夏天已逝,大风卷走地上的浮尘,周围在落叶,狗的眼睛里倒映着树冠与天空。它盯着我看,一开始似乎还有悲哀,后来转向看天,肚子起伏一阵,很快平静了。

跟谷满满确认是不是这条黄狗,她说是另一次。和猫狗有关的记忆,她比我清楚。

她坐回去,我身上一层厚厚的泥干涸,恍如盔甲。她以前养过三次猫吗?

她说: “带正月去医院了,测了个PCR,挺贵。”

“PCR是什么?”

“类似核酸检测,花了五百,但没事就放心了。别让咱爸知道。过几天就可以打疫苗了,现在疫苗也贵,量少,进不来。”

她的顾虑并非没有原因。因为猫的事,她受过不少呵斥。她上小学时,一只猫跑到了家里。猫是白的,背部有几片面积可观的黄色。她叫它大黄,它好像默认了。她对它好,它总是来。

父亲嫌它白吃东西,觉得是谁家让它跑出来,专门占邻居们的便宜,一直赶它。周五下午我从镇上的中学回家,父亲跟我告状:“你妹妹竟然拿鸡蛋喂猫,真败坏。”

谷满满尝试从我这里得到认同,但失败了,那个时候,我一年也吃不上几颗鸡蛋。

游击战式地养了一段时间,谷满满倒是还愿意继续为它挨骂,但有一次我回家,她告诉我:“咱爸拿铁锨撵了几百米,大黄好久没来了,我在村里找了它好多回,都没看见它。它肯定是失望了,再也不回来了。”

对待动物,父亲也不是只有残酷的形象。谷满满毕竟上重点中学了,有两回,家里养的小狗生病,父亲心底里还是认为不值得去,毕竟人生病了也不怎么看。但在谷满满的强烈要求下,他也带去看兽医了。后来仍旧死了,他埋怨花冤枉钱。

我想大黄算其中一次。还有两次呢?

另一只猫,也是白猫,头上有个浅灰色的斑,形状隐约像花瓣,她喊它小花。那时候妈妈还在,计划生育一直围猎这个孩子,谷满满躲在外婆家活着。她给我讲的时候,描述了姥姥是怎样对待那只猫的,也是从那里,她学会了给猫喂鸡蛋。我记不清这只猫的结局了,媽妈喝了一整瓶甲胺磷,搞得我一直很馋它的味道,父亲将谷满满接回家,然后姥爷得癌症死了,姥姥开始在几位活着的女儿家流浪。

这应该算一次。还有一次我怎么都找不到。有没有可能是那一只呢?她在附近的植物研究所读研究生,每周走上几百米路来我这里。有一天,她在立交桥下的冬青丛里发现一只流浪猫。她说它太瘦小了,抢不过其他猫。从我这里离开时,她会找一个塑料袋,打包一些吃的带走。她考虑过收养它,可宿舍里另一个人猫毛过敏。她好几次尝试跟我讨论,我能不能养它。我说承担不了那份责任,然后照例讲了讲黄狗的眼睛。

好些人问过我会不会养猫或者狗,大多是女人。我会先说被狗咬两次的事。

一次我在走路,一米多长的大狗从门里窜出来,咬住我右边的大腿,来了两个人打它才松开。狗主人要我裤子脱下来,我不太情愿,因为我没穿内裤。我情愿带着伤口走掉,但狗主人扒下来了,我庆幸上衣够长,稍稍盖住了我的阴茎。那时候我的腿多么新鲜,还看不到腿毛,狗牙在皮肤上留下娇艳的伤口。狗主人带我去沟边的诊所涂了碘伏,一定要我去他家。他拿出一个键盘,连上电视机,往键盘上插一张绿色的卡,让我做题。他帮我点鼠标,题目种类很多,语文、数学、历史、自然常识等等,我忘了最后的分数,不过比他三个儿子的分数加起来还多。他一个劲夸我,送我回家后,继续跟我父亲夸我,表示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很明显,我辜负了他的判断。但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一点,父亲很高兴,然后带我去打狂犬疫苗。一周打一针,一共打了五针,一针二十,狗主人提前给医生一百块钱。打最后一针时,医生很不情愿,跟我抱怨涨价了。

一两年后,晚上,我踩到家里小狗的尾巴,它转身咬了我。父亲说要把狗打死,我们阻止了他。不确定之前打的疫苗还有没有用,最终父亲决定带我再打一次。邻村诊所的疫苗没了,我们又去了几公里外的另一家。这次打了两针。

讲完这两次狗咬,我下一个结论:“看着好好的,我总觉得它们随时会咬我一口。”

女人们表示理解。然后我更进一步。

“其实,这种怕并不真影响我,我更怕另一种。”

然后我开始讲黄狗的眼睛。

“它躺在白地上,秋天在周圍,很空旷。看着这样一双眼睛,里面是沉默的悲哀,它已经叫不出声了。那个时刻我明白,我永远无法在精神上靠近它了,你看着它,只能想象它,却无法体会它。我知道无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眼睛了,所以我一开始就不要建立这种情感连接。”

听完后,女人们觉得很诚恳,有点感动。次数多了,我自己也快当真。

是不是立交桥下的那一只呢,我可以问一问她,但我不问。她又在看我,微张嘴巴,舌尖舔下牙床。我逃向窗外。夜晚在外面仍旧没有变化,躲在里面有种安全感。在河对面,在那栋大楼旁边,有一片房子在拆迁,现在看不到。平日里,挖掘机在建筑废料堆砌的高原上工作,我喜欢看一看。我真害怕这种看,我越来越习惯将另一种生活当景观。

我非要站起来,往那看不到的地方看。谷满满躺在地毯上,表情仍旧很认真,我嫉妒这种认真。突破外面的两盏灯才能看得更远,河流,大楼,工地,树木,我仿佛看到了,但怀疑是想象出来的。我看到有一些怪物,哪里有动静,它们就扑上去,它们眼睛是红的,抬起头来嘴唇也红了。嘴唇上的血会上瘾。我几乎觉得麻木是一种美德了。

“你知道吧,咱村的谷旺和谷仓也在广州,你们年龄差不多吧?”

“我知道,我们都差一届,我不想见到他们。”

“我也不想。”

“他们肯定也是。那个谷开山也在,比咱们长一辈,他都多少年没回家了。有一回我差点就被他看见。”

“咱家上上辈的老人都死得早,一个不剩下了。”

“是啊。”

“你应该记得咱爷爷,那时候你挺大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记得。”我记得我在游水,他在岸上死了。

所有的一切周围,游动着沉默。好像我们要为那些死去的人哀悼。

“我经常想,当时,大人要是好好去找找,说不准还能找到她。”声音静静的,玻璃里,谷满满仰着下巴望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话送进我耳朵。“也许我们应该在网上试试,弄点热度出来,如果她还活着,有可能会看到。”

向后退了几步,退回到玻璃提供的安全感内。我身体后倾,既不诚实,也没有勇气。我迫切需要做点什么。

“中国太大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有什么想吃的吗?想吃什么都行,你告诉我。”我说。

“没什么想吃的。”

“你再想想。”

“想吃你做的那种鱼粉。你有鱼吗?”

“有鱼。现在冰箱里一直是满的,什么都有。”

鱼是切好的,从冰箱里拿出来,泡在水里化冻。

“要帮忙吗?”谷满满坐起来问。

“不用,你等着吧,很快就好了。”

她重新躺下。我切姜、葱和蒜,脑袋里闪过一些死亡,突然勇敢了一下。很快又不见了。灯在黑色的窗户里,我看到我,看到谷满满盯着手机,她左手一直在揪发尾,甚至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我洗西红柿,切得很碎。鱼过了几遍水,终于软了。鱼眼睛盯着我,没有情绪,只剩下一个表面。我闻到那双眼睛里甲胺磷的味道。

倒了油,油烟机在响。这里也有玻璃,外面只站着一个我,让人安心。

葱姜蒜撒进去,手腕有种丢保龄球的舒适。滋啦响,还有青花椒。很快它们变了,仿佛有一个内部使它们收缩。捞出来。鱼进去,鱼皮黏在锅底上,我不担心。翻过几面后,西红柿进去了。一切都变了。

“好香啊。”谷满满在远处说。

水。水开了。米粉是泡好的,放进去,只加一些盐。我从来没有规定过盐的数量,只是拿起来,倒进去。

火和时间让饭熟了。

谷满满坐在窗边的小桌子上吃粉,中间起来过一次,趴在玻璃上,她想知道还下不下雨。雨还在下吗?

像是会融化出去,我站在餐桌前,端着碗,真替她担心。好在她很快退回来,重新开始吃。她盯着手机看了个视频,她说很怕正月被砸死。她把鱼刺吐在餐巾纸上。窗外的她也是这样,我时不时疑惑,到底谁跟着谁做动作。

窗外那两个人,在蓝色的黑暗中坐着,吃粉,仿佛一起嚼过期药丸。我担心她待在这里太久,思考过一会儿该怎样巧妙地开口赶她离开。突然,对面大楼好多灯亮了,仿佛一种污染,房间里跑出去的两盏灯被稀释,找不到了。玻璃外的世界,看上去漫进了屋子。客厅正中央,一座巨大的泡桐花的坟丘。青翠而浓香的苦味,燃烧着我的鼻毛。

“从小到大,你有一直害怕的东西吗?”她把一根鱼刺从嘴里拿出来,问我。

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每一样都说不出来。我想起她给我说过的夜晚,父亲没能按时回来,她躲在房间里,怕黑,但她不敢开灯,因为她想,如果开灯,那些正在令她恐惧的无形物体,不是更容易发现她吗?院门外传来一点动静,她就大声喊爸爸。她喊了多少次呢?她得鼓起多大勇气,才能在黑暗中穿过十几米的院子,去门口张望父亲的影子?

谷满满跟我说这都没什么,她早就不当回事了。

“我现在好轻松啊。”她说。她的舌头送出一根鱼刺。“我再也不担心突发狂犬病的丑态了。”

鱼刺活了,在卫生纸上跳舞,而我只是沉默地吃粉。谷满满咀嚼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像一窝进食的猪仔,令我心烦。我只是吃粉。温情的好时刻,冷冰冰一幕,我们嚼啊嚼,嚼出骨头和荒漠。

[编者语]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小说是宥予的《狂犬病》,作者在文本里保留了难得的天真,小说表面上在谈论狂犬病,实际谈论的却是人面对死亡的恐惧,死亡并没有真的发生,却以忧虑的形式存在于字里行间。故事没有太多波折,仅仅是一对兄妹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对话,让人想起海明威那篇《白象似的群山》,情节虽然简单,却蕴藏着巨大的情绪。妹妹被刚领养回来的猫抓伤,但是他们不方便出门,妹妹担心自己感染上狂犬病病毒,聊天的内容起初只是围绕动物和打针,却渐渐勾起一些往事。或许由于长时间待在屋里,哥哥出现一些幻觉,也或许是内心隐藏的情感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态,伴随着他们的聊天。这对兄妹谈论琐碎的日常,谈论记忆和失去,逐渐靠近主题:大概正是因为爱与记忆的存在,人才格外害怕消失吧?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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