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说,她闺蜜的孩子,叫律智,本科在读。因父亲突发脑溢血,律智经历一场意外的磨难,寡言少语,几乎不出家门,抑郁倾向严重。律智妈想让儿子看心理医生,又不敢明说。H说,律智妈和律智爸早在几年前离婚,律智判给了妈妈。H说她是看着律智长大的,心急,也心疼。她想到了我——编过杂志写过书的人,问我能不能跟孩子聊聊,开导开导。起初我不想介入,担心交流不畅,事与愿违,导致病情加重。后来H把我的书和编的杂志送给律智消磨时间,几天后,律智同意跟我见面。
我们约定在咖啡馆见。
律智一米八三,戴一副近视镜,略瘦,腼腆。律智说,老师,我看过您的《雪人之惑》,挺有意思。《雪人之惑》是我的一部中篇小说,写大学生生活。针对小说里的人物,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后,律智主动切入主题,说,我妈和H姨让我说说,我就说说那几天发生的事吧,啰唆的话,您别烦。我说,我喜欢跟年轻人聊天,不然也写不出《雪人之惑》。
我们竟聊了四个小时。其间H不放心,三次微信我:还在聊?我三次回复:一切正常。最后一次我加一句:一会儿我想请律智喝点啤酒。H立刻回复:太好了,我买单!我发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其实,整个聊天过程,我和律智没一丝笑意。
第一天 2022年3月26日
晚8点20分。律智准备离开图书馆时,手机突然振动,屏显“老爸”。馆内静而空旷。律智抓紧收拾桌子上的物品,打算到走廊接听。刚到走廊,手机停止了振动。时间点,多是律智爸酒后关心他,没什么大事。律智没回拨。惯例证明,律智爸从不计较。路经校园中心花坛,他遇见同学并肩而行时,手机又振,依然是“老爸”,他犹豫着,没接。他不想在同学面前跟老爸通话。老爸嗓门高,尤其酒后。他想回寝室洗漱时再打回去。洗漱完毕,他习惯性放弃了回拨,躺在铺位上玩起手机。10点15分,手机再次振动。号码陌生,显示地区是老家D城。
对方问:你是小智吗?律智答:嗯。对方说:我是你爸的朋友,你爸突然脑出血,正在抢救,我暂时联系不上你家人,我个人觉得吧,你应该马上回来。律智瞬間失语。他在判断电话的真假,或者,突如其来的“噩耗”把他震懵了。对方问:你能听见吗?说话呀!你得马上回来!律智说:好。
请注意,接电话过程中,律智仅仅说了两个字,一个“嗯”——证实他是律智,一个“好”——答应对方回家。
我无意苛求21岁的律智能像成年人一样,追问事发经过、来电者姓何名谁、在哪家医院抢救等等,成年人凭生活阅历,可研判脑溢血的后果,问得可能全面些,而他——尚无这方面的见识。也许21年来他第一次接到如此意外和无措的电话。我作为资深独生子女的父亲,对独生子女的习性体会深刻。何况,律智属于第二代独生子女!何况对方所问他已作答,只是简约而已。
记得第一代独生子女牙牙学语起,民间从未中断一个话题:等他们长大成家,小夫妻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和关照双方老人,能忙过来吗?等他们的孩子长大成家,要面对爸爸妈妈以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自己的孩子,他们能忙过来吗?疑问已成为经久不息的“口头谈”,一谈谈了近四十年,常常觉得离我们很遥远,遥远得就像儿时听“狼来了”的故事。而今,第二代独生子女的“先头兵”——律智即将的遭遇,正式发出警示:狼真的来了。
其实,律智接完电话后,意识到了他在通话中的不尽如人意,并为此懊恼,可多年养成的惰性和缺少马上弥补懊恼的性格因子,他只能安慰自己,回家再问也不迟。
我无需判定这是性格瑕疵,世上没有完美的人。独生子女普遍存在的社恐以及拖延行为,是主观和客观因素共同造成的。
主观因素暂且不说。客观因素之一,律智手机里储存家人电话号码仅有三个,爸爸妈妈的手机号和奶奶家的座机号。他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姑姑叔叔,仅有一个姨,还在国外。储存的非亲人号码,有大学同学和老师及部分高中同学。我在大学生中间做过小范围调查,偶有超范围号码的储存,大多处于“僵尸”状态,无事懒得联系。律智的特殊性是,奶奶患老年痴呆症,由律智爸照顾。当下唯一可弥补那个“不尽如人意”的电话,是马上打电话问妈妈。他不清楚妈妈是否知道爸爸出事了,问了会不会给妈妈出难题?单亲家庭的孩子自然比正常家庭的孩子顾虑多。所以,此刻,他打不出一个有效电话来消弭自己的“懊恼”。
躺进被窝里的律智开始考虑请假问题。明天找导员和班长当面请假,消耗的时间暂无法估计,他也打怵面对面请假,便通过微信发了统一的请假条:我爸住院,请假一周。接着上网订了高铁票。他又想起女友卷毛,看已接近午夜,怕卷毛回复或来电话影响卷毛休息,遂放弃。总之,睡觉前,律智做了力所能及的思考。爸爸住院一定有人安排。爷爷去世奶奶生病,他们各自单位以及亲属们忙碌的身影依然留记在脑子里。记得爷爷出殡那天,妈妈仅允许他请半天假。他的头等任务是学习!而对于这次回家,他想得简单,应该是作为儿子回去看一看。所以他把请假时间定为一周。至于爸爸突然住院,他无过多的焦虑。
律智强调说:真的,不知为什么。
我的理解是,表面上是他对“脑溢血”后果缺乏了解。深层次呢?
律智爸妈离婚后,律智生活在被溺爱和缺失正常家庭感情的漩涡里,幸运的是爸妈都不为难他,他与爸爸、奶奶的交往也不曾中断过。这是现代婚姻意识在他爸妈身上的体现。平日律智爸很忙,忙什么律智说不清。从律智妈的表情和口气里,律智听出了不屑。不过,爸爸对他的爱他能感受到,每个月的生活费,从不拖延;每次领他出去玩,有求必应。他认为他比别的孩子得到了双倍的爱。是的,作为独生子女的爸妈们,给予孩子的爱无需分摊,且不打折扣。这种认知是阶段性的,尚未从深层次多角度去考虑孩子的缺失。也许从这个电话开始,律智的一生将被迫改变。
第二天 2022年3月27日
寝室同学还在睡梦中,律智已赶到北京站。他买了一份快餐面,给卷毛发微信:毛儿,昨晚家里来电话,说我爸住院了(出汗表情包),我回家看看,下周回见。随后发个玫瑰包。上车后,卷毛回复惊讶表情:路上注意安全哈。
律智打算下车后直接去医院。他决定给那位来电话的叔叔打电话,问爸爸住哪家医院。正准备回拨,忽然再次懊恼昨晚的通话。懊恼和纠结演变成拖延,迟迟未打。于是他改变主意,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问问妈。
律智妈对律智的突然归来并不诧异。问:谁告诉你的?律智说:我爸朋友。律智妈没再追问,说她昨晚也接到了电话,怕耽误律智学习,正在考虑告不告诉律智。她说:我真难呀!既然回来了,吃口饭去医院吧。律智小心翼翼问:你去看我爸了?律智妈怨怒:我去干什么!?我怎么去?我不去!律智理解妈妈,离婚了嘛。又问:我爸怎么弄的?律智妈说:我没细问,肯定喝酒喝的。
律智临去医院时,律智妈拿出信封说:这是两万,你揣着,备急,先不用说是我的。你记住,他要不是你爹,我一分钱都不会拿!律智说:用不了这么多吧。律智妈哼了声。她比儿子清楚,脑出血待在ICU里,吃钱的日子在后头。
下午四点律智赶到医院。因疫情防控,禁止探视,陪护者须持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律智交了钱做了检测,被告知第二天出结果。他不得不给爸爸朋友打电话,那位叔叔张口问:你回来了吗?态度有点凶。律智说:我在楼下做核酸,明天才能出结果。那位叔叔说:你在楼下等我!口气很酸叽。记忆里爸爸的朋友对他都是和蔼可亲的。他忐忑地望着电梯口,冒着被保安训斥的风险,摘下口罩,期待那位叔叔认出他。几分钟后,电梯口出来一位东张西望的人,律智的目光迎上去。那人也摘下口罩。面熟,却叫不上名字,律智主动喊了声:叔叔。那位叔叔脸色灰暗,面部僵硬,没一句寒暄,直接说:你过来。他把律智领到保安工作台,保安和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给进入者量体温、登记、查看核酸检测证明。叔叔跟看似管事的人说,昨晚送来的脑出血病人,他儿子从北京刚刚赶回来,核酸做了,结果明天才能出,现在你们必须放他进去。他说家属来了,他得马上回家。最后一句是威胁:你们不让他上去,病人可就没人管了,出了事,别说家属不在,是你们不让家属进的。他强调,我的情况你们清楚,我不是家属,我不能决定病人的任何事情。那位管事的深知利害关系,说:让家属登记吧。
律智登記完,抬头看那位叔叔,才发现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好,这位叔叔的口气缓出些暖意,耐心说:我在这一天一宿了,你家怎么……他不说了,随后掏出一张纸开始交代,说他就不上楼了,说昨晚跟几个朋友凑了一万四交了住院押金,纸上写了六个人的姓名,姓名后面是钱数,分别是5000、3000、3000、2000、1000、300元。他把300元现金交给律智说:你上楼吧,有事找邢主任。你爸在ICU,还没醒,你不能离开,大夫随时都可能叫你。我一天没上班,家里还有事在等我。
律智听说人家垫钱了,就说:我这有两万,你拿去把钱还给他们吧。那位叔叔说,你快去交住院费吧,这些钱哪到哪呀!今晚也许明天,可能手术。我们的钱以后再说。他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说:这是你爸的。说完,匆匆离去。
也许是紧张,律智忽略了叔叔说的“你家怎么”的弦外之音,甚至认为叔叔上楼前与院方的对话是蒙骗对方的虚言,等他进入ICU外的走廊,刹那间明白了,家人一个都不在。就是说,那位叔叔一直作为患者亲属滞留在这里。那位叔叔的焦急、无奈、面对的问题、包括责任以及心理,完全不在律智的想象和思考范围。
按常理可以想象到,律智爸入院的繁杂手续,是在这位叔叔操办下得以进入常规的救治程序的。这期间他可能给律智奶奶打了电话,包括律智妈——这些是他能联系到的直系亲属。显然他没有得到积极回应,律智奶奶老年痴呆,无法给予明确的参考性的意见,律智妈作为前妻,难以介入或拒绝发表意见。无奈,他才打电话给远在北京的律智。律智尽管姗姗来迟,对这位叔叔显然是一种解脱。虽然态度不算友好,毕竟人家没有甩手离开。律智暂时无法了解全过程,好在作为患者儿子,在爸爸住院抢救接近二十四小时,他站在了ICU门前。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向里张望,一共八个床位,每个床位上都躺着病人,他却看不出哪个床位上的患者是爸爸。
医护人员正在交接班,没人注意律智。律智也不清楚他应该做些什么,连ICU里哪个是爸爸都不清楚,站在这里有意义吗?难能可贵的是,他想到了陪伴。问题是,他潜意识把陪伴归类于暂短的过程,一个学生,他做不了什么,想象走廊里一定会出现一位亲戚或爸爸的朋友或单位的人来主事,来安排他。
医生办公室门口,大夫喊:X强的家属,钱怎么还没交?律智走过去说:我这有两万,在哪交?大夫瞅他一眼:你是患者什么人?律智说:儿子。大夫说:哦,你从北京回来?律智嗯了声。大夫问:两万?那两万呢?律智无语。大夫说:你马上下楼交,明天早晨必须再交两万!明天上午九点,家属该到场的必须都到场,碰一下手术问题。
律智后来才明白,钱不到位,所有检查以及治疗和开药,都无法在电脑上通过。现在之所以按部就班进行,源于已经下班的邢主任上下沟通的结果。
律智把两万交上后,回到走廊,发现几位患者家属在排椅上吃饭。他们知道律智是昨晚送进来的脑出血患者的儿子,也清楚欠了费用,一边吃饭一边送给他同情的目光。一位问:你家还有什么人?你爸这个病,你一个人……律智抿抿嘴唇不知如何回答。
晚7点多,律智妈发来微信:都谁在?他回复:我自己。律智妈问:怎么就你自己?律智没来得及回复,律智妈的电话打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律智说:我怎么知道!我爸还没醒,明天可能手术,还要交两万。我晚上待在医院吗?律智妈说:小智,你马上去你奶家,跟她说清楚,你一个孩子不可能在医院陪,你还得回学校,让她想办法。快去!律智为难,说:这么晚了,我奶奶……律智妈几乎在吼:晚你也得去!你应付不了这些事,让她找人!
律智理解,妈是心疼他。他不想打扰奶奶,不忍心跟痴呆的奶奶说这些,并做今晚陪伴的心理准备。他忽然想起爸爸的手机连着奶奶家里的监控,便调至监控画面,屋里空荡荡,没发现奶奶。再仔细看,奶奶像个枕头,蜷缩在一堆被褥之间一动不动。时间是20:19分。他先是一惊,疑似奶奶死去了。还好,那堆被褥轻微地动了一下。
律智对我说:那一晚,我躺在走廊的长椅上睡了觉。没有委屈,有点悲壮。
第三天 2022年3月28日
律智对我说:早晨睁开眼,走廊静悄悄,我问自己,这是哪?我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
醒前15分钟,律智妈发来微信,早饭让律智自己解决,中午给他送饭。律智回复:嗯。律智妈回复:找你奶了吗?律智回复:没。律智妈回复:你必须找你奶奶!马上!
律智跑到医院门口买了份煎饼果子,进了电梯大口嚼咽。电梯里有位中年男人看着他的吃相,笑了笑。
九点整,值班大夫喊:X强的家属过来一下。律智走进医生办公室,值班大夫给律智介绍另一位说:这是邢主任。原来邢主任就是电梯里的中年男人。邢主任也认出了他:哦,你是X强的儿子。来来,坐,有几件事跟你交代一下。
邢主任问:你在北京上学?律智:嗯。邢主任问:哪个大学?律智说:北京XX大学。邢主任问:今年20几?律智回答:21。邢主任说:你家情况比较特殊,特殊我也得把情况向你交代。从口气和表情上不難看出,邢主任不想对一个“孩子”交代这些。但这是他的职责,律智是他见到的唯一家属。他拿出一份病志,介绍律智爸的病情:突发性颅内动脉爆裂导致蛛网膜下腔出血,动脉瘤四级。目前已进行了相关急救治疗,效果不理想,脑血管痉挛、高颅压等引发的意识障碍仍很严重,随时可能出现意外,故决定马上手术。但需要家属签字同意。律智目前需要做的,一是和其他家属商量,是否同意手术,二是马上缴费。另外提醒律智,赶紧落实律智爸的医保卡问题。
律智说:我同意手术。邢主任问:不跟家里人商量?律智摇头。邢主任应该知道了律智爸妈离婚,没再多说,长长叹了口气:你先把字签了,我……邢主任欲言又止。他跟另一位大夫小声商量后,转过身对律智说:我就先替你做主吧,你把你的手机号写在墙板上,不准关机,现在走,去筹钱,中午必须回来。最后语重心长说:孩子,你还得找找家里的亲戚,你一个人可不行。
律智对我说:我找谁,我找不到一个人。我竟然找不到一个人。
律智尚未意识到,他没有属于兄弟般的朋友。我们的少年时代,不经父母允许,独自一人跟街坊邻居的孩子可以撒野玩,玩上几小时甚至一整天不着家,父母也不担心。而他们,没有跟小朋友光屁股尿尿玩泥巴的经历,他们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被特长班补习班占据,同学之间连串门的机会都不多,难以深入交往成真正的朋友。律智的高中同学跟他一样,遍布在全国各地的大学校园里。他找谁?
去奶奶家路上,律智给妈妈发微信:我爸的医保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律智妈没回复。他直接打电话。律智妈接了,张口就说: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去问你奶奶!你那个倒霉的爹,做绝了,连你也不放过!这些事是你能办的吗?律智控制不住情绪,说:你说那些有用吗!我是儿子,我能不管吗?!律智妈说:我怕你管不起!随后传来律智妈的哭声,随后关机。
我必须对“我是儿子,我能不管吗”予以强调。我相信这是律智21年来第一次庄严启用这句话。是成长中的觉悟。我为他高兴。同时希望律智妈也为他高兴,孩子的成长比夫妻间的怨恨更重要!
奶奶见到孙子,表情平静,说了一声:来了。律智问:奶奶,我爸住院了,你知道吗?律智奶似乎听懂了,指指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律智说:我爸住院需要钱,需要人帮忙,我爸的钱在哪里?律智奶目光空洞,望着律智不说话。她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律智对我说:人老了真可怕。人怎么会这样呢?
我默然。我的见识比他多。唯有默然。
律智奶80虚岁。34岁生了律智爸。那一年律智爷42岁。那时国家尚未颁布计划生育政策,老来得子,爷爷奶奶从年龄和精力上自然放弃了生二胎,与计划生育政策无关。就这样,律智爸荣幸地成为“计划生育”前的“预科小皇帝”,过着无忧无虑被捧在掌心的生活。
律智爸读技校,早恋。24岁,跟律智妈匆忙结婚。H曾介绍说,之所以匆忙,是律智妈意外怀了律智,给双方家庭造成了阴影,律智爷家认为,律智妈不堕胎要求结婚属于逼婚,姥爷家认为律智爸不负责任,不然女儿可以嫁个条件更好的人家。不愉快的结合为小两口的未来打下不良的底色。律智爸技校毕业先在工厂干了几年,后跟朋友搭伙做起了生意。离婚后,律智爸净身出户,住回奶奶家。律智遵循爸和妈的分别教导,“两耳不闻窗外事”,努力提高学习成绩,争取考上名牌大学。律智爸每月给律智2000元生活费。律智感觉爸爸是个在社会上混得开的人,吃馆子习以为常。律智妈对此嗤之以鼻。律智认为妈妈是嫉妒。那个经常来家里的男人他不太喜欢。但他不想说什么。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他烦!他躲!他很难把家里的事情弄透彻,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疑,爸妈都爱他。这就够了。
律智再一次提醒奶奶,说我爸得了脑溢血,抢救需要钱,我怎么办?律智奶好像听明白了,点头。律智问:奶奶,我爸的医保卡放在哪里?律智奶似乎也听懂了,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卡,是她自己的医保卡。律智说:我要我爸的。律智奶从电话机底下又拿出一张卡,是她的工资卡。卡放在牛皮信封里,上面有一组数字,应该是密码。他与奶奶完全处于两套思维系统,难以接轨,他没了耐性,拿着奶奶的工资卡去银行取款,余额显示:14.69元。他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妈妈。律智妈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之后说,都让你爹给作了。律智问:大夫让马上再交两万,我怎么办?
手机断线。很快,律智收到妈妈发来的几个手机号码,每个号码后面都标注姓名,多是爷爷家的亲戚。接着,妈妈发来一句话:给他们打电话。
这是一张陌生的考卷。律智历来不惧考试卷,可面对这张卷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里的每一个人不单单陌生,仿佛与他们隔着万水千山。他不知如何张口,他甚至不清楚他是跟他们要钱还是借钱。
律智对我说:当时我想哭,我想逃。可我往哪里逃?
我问:可不可以这样讲,假如你妈爸没离婚,这些事应该不会落到你的头上?
律智想了想说:也许吧。就是没离,我妈也难以应付。她还要上班……
这是律智“经历后”的思考。他跟我聊时,努力想排除他属于“特例”范畴。作为大学生他想得更为宽泛。这也是成长中的责任担当。他说,他看了网上一个数据,2020年我国独生子女已经超过2亿。独生子女占我国人口的七分之一,未来将是怎样的状态?他说他是基于这些思考,才决定与我聊聊的。
具有如此思维,他能抑郁吗?
回到医院,律智遭到护士小姐姐的训斥。他小声辩解说:是邢主任准的假。他从护士眼神儿的变化里窥见了恻隐之心。护士小姐姐面对高个儿大男孩儿的怯怯表情,缓了口气说:家属最好不要离开。并告诉他,律智爸的手术正在进行,已经两个小时了。瞬间的暖意促使律智抛开畏惧,决定给名单上的人打电话。
律智选了熟悉的名字——敏。敏是爷爷亲哥的儿子,比律智爸大十几岁,住县城。爷爷在世时,敏来过爷爷家。
电话通了。敏的声音沙哑,问:谁。律智说:我是律智。敏问:什么?律智说:我是X强的儿子。敏问:儿子?谁的儿子?律智瞬间失控:我怎么说你才能听懂?电话断了。律智不清楚是敏挂断的还是信号问题。他打怵再挂,等待对方回挂。非常遗憾,他没等到。
我分析,他若说出爷爷的名字,或爸爸的小名,也许能勾起敏的记忆。律智与家族旁系交往几乎为零。律智爸同样缺乏交往。儿时的“小名”也许比大名容易记住。包括他,他的小名叫“智多星”。他羞于提及。问题是,这一代年轻人对家族间的交往不以为意,他们认为家族之间的联络是父母的事,是上一辈的事,好像与己无关。现实是,许多家庭即便有兄弟姐妹,父母去世后,子女与上一辈亲属间交往基本分解。何况,减少或懒得交往也已成为一种态势。让敏熟记下一代人的名字很难。律智爸妈结婚时,律智爷给他们买了新房,爷爷家来了客人,律智爸妈基本不参与。不积极参与的另一个原因,律智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是爸妈多多少少瞧不起县城人。刚刚律智的情绪口气,明显阻断了与敏继续沟通的可能。我们不要怪罪敏,社会上的诈骗电话让许多人心有余悸。毫无疑问,这个电话挫伤了律智原本就怵的心理,对打第二个电话,尤为恐惧。但他必须打,他知道没人替他打,不打,好像对不起爸爸,需要承担某些说不清的责任。是责任两个字,促使他打了第二个电话。
律智选择了阳。阳是一位叫不上名字的被称作小奶奶的孙子。是爷爷姓氏里的族人。之所以选择阳,阳跟他是同辈,但阳比他年龄大许多,上小学以及上中学时,他在奶奶家见过阳。印象最深的是,在爷爷葬礼上,他们有过几句对话。阳问律智,班级能排第几?律智说:学年第三。阳鼓励他努力,考清华。律智的目标正是清华。尽管后来他没有报考清华而是被保送到另一所名牌大学。葬礼结束,阳跟家人返回县城。两人再无任何交集。按键前,律智心虚。他叫不出对方的大名。
我是律智。律智说。对方没反应。律智说:我是X强的儿子。阳哦了声。律智说:我爸住院了。阳又哦了声。律智说:脑溢血,正在手术,昏迷不醒。阳又哦了声。律智说:麻烦你通知一下你那边老家的人,我爸住在中心医院。阳说:好。
阳说了“好”,律智竟然无语。他感觉到了对方的淡漠。他想说说困难,提一提钱,能不能来人帮帮他,可他说不出口。放下电话,他安慰自己,爸爸住院的消息,通过阳,一定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所有亲属。
律智对我說:我现在承认,我跟亲属沟通有障碍,心理的。
我说:仅仅是一个方面吧。还是平时缺少联络。
律智接到妈妈电话,说她在楼下车里,让律智下去吃饭。时间已是中午12点20分。妈妈给他带来了一只螃蟹、一盒蛋炒饭,还不忘给他带来一提汤。可他没胃口。律智妈说,快吃了!同时把螃蟹的盖儿掀开递给他。他接过蟹子没吃,说:我爸正在手术。又说,我打了两个电话,让阳通知亲戚了。律智妈问:就挂两个?他嗯了声说:估计傍晚他们就能过来。我什么时候回学校?有个考试。律智妈说:你问我,我问谁?你走得了吗?你这个倒霉的爹!
律智并未理解妈妈的潜台词,说:你说这些都没用。他把手里的螃蟹怼回妈妈手里。律智妈突然就哭了,她比律智清楚现实,说:我可是为了你才牵扯到这件事上,有些话我没法说。你还得回你奶奶家,让她想办法!律智说:她都那样了,我说得清楚吗!律智妈说:没人来替你,你就回不去!你总不能让我替你吧?说不好听的,你爸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说得清吗?律智说:我不说你就行呗。律智妈说:你说得轻巧。我不可能参与这事,也不可能露面。
律智妈临走再一次提醒律智,继续打电话。等律智回到医院,律智爸的手术已经结束。邢主任让护士转告他,手术比较顺利。律智露出些许的笑意。可他没听妈的话,他不想继续打电话,他在等待。
律智对我说:我想简单了。
县城不远,坐高铁二十几分钟。律智在等,等电话,等族人的出现,等待希望。然而,到了下午四点多,无声无息。
我暂时无法揣摩其中的具体原因。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讲究“相互对等”原则。纯爱心的帮助可以互不相识,恰恰是族人间,各种复杂因素导致难以纯粹。对第二代独生子女而言,那些姑叔姨舅的专用名词,因缺乏实际运用正在逐步消失,妯娌连襟类的词已绝迹。试问,现在哪个年轻人家里的墙壁上,还挂着几辈子老人的照片?连亲生父母的照片也难以寻觅。消失的仅仅是亲属属性的词吗?
律智隐约明确一个现实——他在孤军作战!他没有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可以全盘依赖的人。唯一可以倾诉的只有妈妈,可妈妈的处境同样尴尬。他忽然想起女友卷毛。可他与卷毛之间尚未达到无话不说的亲密,卷毛还不知道他的爸妈已离婚。
律智对我说:当时感觉,我被所有人抛弃了。
作为生命个体,你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所谓被抛弃仅仅是暂时的,生命个体间都是相互关联的,随时会把你推向关联的节点。律智爸的手机响了,显示奶奶家座机号码。来电话的人是女性,无法判断年龄。女人确定他是律智后,说她去奶奶家串门,奶奶告诉她儿子出事了。女人问律智,是真的吗?确认后,她说:你奶奶一个人在家怎么行?家里连根儿青菜都没有,她就会吃蛋糕,蛋糕都长毛了。孩子,你就在医院照顾你爸吧,你奶奶吃饭的事我管,你放心。
律智对我说:我现在明白了,无论我爸怎样,奶奶必然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没有其他儿女,我是她唯一的孙子,我有责任管她。之前,我从未细细体察过奶奶的生存状况……律智眼里闪了泪。
女人是律智奶的邻居。她的出现暂时解决了律智的后顾之忧。
我后来才得知,律智奶是个个性强的女人。律智也许不清楚,奶奶年轻时很漂亮,因择偶标准高或不够实际,成为当年的资深老姑娘,32岁与曾在“文革”中受到冲击的爷爷结婚。律智爷是知识分子,落实政策后走上领导岗位,律智奶的个性越发凸显。现在律智奶唯一在世的同辈亲人,仅剩个妹妹。或因父母去世后遗留的家庭琐事,她与妹妹相处得并不融洽,来往少之又少。那么,特殊时期,有位邻居出手照顾奶奶,其重要性律智会逐渐领悟。
律智妈打来电话,问手术情况,说她找朋友查了律智爸的医保,中断缴费六年了,她正在托人商量补缴。估计很麻烦。律智不懂医保,但他明白了,妈妈正在外围帮他。他的心情立刻放松。于是,他躲到楼梯缓步台,掏出手机玩起游戏。
律智声音很小,对我说:我在学校一天能拿出两个小时玩手机。
不意外。作为长者,我曾经对自己的孩子玩手机和玩游戏劝告过,并严于律己,以保护眼睛为由,尽量少看。而今,接发邮件,使用记事本,看电影,查资讯,包括生活类缴费,我也深陷其中。
律智说:玩游戏,能让我暂时忘记烦恼。
坐在楼梯台阶上的律智,发现手机下面多出四只鞋,疑是幻觉并没理会。当第二次注意四只鞋时才抬起头,邢主任和护士长立在面前。律智像犯了错的孩子,立刻站起,低头不语。邢主任问:钱还没交?护士长说:个挺高,还是个孩子呀!还有心情玩游戏?律智眼里瞬间滚了眼泪,用手抹去。
律智对我说:不是悲伤,算内疚?很复杂。
邢主任转身走下台阶对护士长说:给医务处打个报告吧。护士长对律智说:你爸术后效果不错,但不排除会出现意外,邢主任已经全力以赴了,你过来,签个字。律智乖乖跟着两人进了医生办公室。他不清楚签什么字,签字对自己或者对爸爸是否有利。他的手有些哆嗦,细声问:必须签吗?邢主任说,孩子,这是个程序,其实,我给你已经做了一半的主了,钱的事,你还得抓紧。护士长说,你算遇上好人了,签吧。
律智连续签了三份单子。他没细看。他相信他们。同时他彻底清楚了,他不是走过场的旁观者,而是实实在在的主人。签完字,他的目光不知往哪里放,转身离开时,他看到邢主任递给护士长一个眼神儿。
律智对我说:后来才知道,邢主任让护士长注意我,怕我出现意外,自杀。
我默然。自杀是个体超级思维的产物,他尚未进入那个境界。但我没敢说。
已是下午六点。期待的族人并未出现。律智却接到H姨的电话,让他下楼。她是来给律智送晚饭的。第一句话问:还你一个人?律智嗯了声。H姨说:你妈真难呀!H姨告诉律智,律智妈正琢磨找人替他,可找不到合适的人。H姨说她倒是有时间,临时替替也行,可代替不了他……H姨拿出2000元,嘱咐说:这是姨给你的,不用跟你妈说!她替律智妈说:你还得给你家亲戚打电话,你妈急,可她不能出头打。我替你一晚上?律智马上拒绝。他已明白了自己作为家属的重要性,是别人無法替代的。H姨临走告诉他,她明天继续办律智爸的医保问题。
律智对我说:感觉有个人关心,真好。
深夜,律智像个无主的幽灵,徘徊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平日,他可以逃避爸爸,不接爸爸的电话;他可以逃避妈妈,跟妈妈发发脾气;他可以逃避奶奶,与奶奶交流不畅时拍拍奶奶肩膀找个理由离开。现在,他无路可逃。他想跟人吵一仗,却找不到对手,而唯一可以选择的对手,正是将他拖进困境的始作俑者
——躺在ICU里的爸爸。
律智站在ICU外的玻璃窗前,站了许久许久……
第四天 2022年3月29日
哭声惊醒了律智。一个男人在走廊里嚎哭,身旁女人带着哭腔在打电话。靠墙停一辆担架车,车上被一块纸质蓝色“床单”覆盖。打电话的女人一边把亡者的信息告知亲朋好友,一边联系寿衣店,要求把寿衣送上来协助穿上,又联系殡仪馆接遗体。她在呼,她在喊,她的嘴和手都在剧烈抖动。有人打进电话,说到了楼下不让上楼,她拿着手机冲下楼梯。那个正在哭泣的男人,几乎是被护士拉扯到护士工作台,签字或办理类似死亡证明的手续,他一步一回头,好像不忍心让刚刚逝去的亲人独自躺在角落里而无人陪伴。
一个人的死亡,家属需要办理各种手续——出院、医保结账、开死亡证明、注销户口,以及殡葬事宜,极其繁杂。两个成年人的惊惶失措,让律智发呆。卖寿衣的人来到现场,给亡者穿衣时律智看到了死者的面目,吓得躲远远的。殡仪馆装遗体的“盒子”送上来时,又是一阵忙乱。作为旁观者,待走廊恢复平静,律智的想象骤然丰富起来,伴随的是极度恐惧。他急需一个能帮他解惑的人,一个能替他做主的人,一个能接替他让他回家睡觉的人。他想到了爸爸那位朋友。他不再打怵,几乎没有犹豫。
你爸怎么样?叔叔问。律智说,昨天手术了,还没醒。叔叔,你能替我一晚吗?从回来到现在我都一个人在医院,没睡好觉。叔叔显然很惊讶:还是你一个人?律智说:我找不到人。那位叔叔哎呀一声说:这不扯吗!这样吧,白天我没时间,得上班,还得接孩子,晚上我去替你一晚。律智说:谢谢叔叔。
谢谢是由衷的。律智愿意用“谢谢” 来换他的急需。一句“谢谢”,作为平日礼貌用语,以前说得似乎过于随意。现在,所有课本知识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从小到大得宠的所谓优势正在丧失,本能的求生欲同时显现。他不想坐以待毙,他迈出主动性的第一步,让那位叔叔替换他。他需要迈出第二步——寻找钱!
律智翻出妈妈发来的名单反复看,最后确定一位同姓长者——律智爷的远房亲戚。远到哪个辈分,律智一时算不出来。记忆里,爷爷在世时喜欢跟这个人聊天。记得爸爸也曾提过这个人,说找他办过事。
第一遍无人接听。律智的心理障碍再次出现。据说,社交恐惧是90后、00后的特征之一。可喜的是,现实教育了律智,他坚持打通了电话,比起前两个电话,他诉求明确。律智说:爷爷好!律智是从年龄上判断对方是爷爷辈分。我是律智,我是X强的儿子,某某某(爷爷的名字)的孙子。同姓长者问:什么事呀?律智说:我爸脑出血住院了,已经是第四天,还在抢救室,没醒。我奶奶有病,我妈跟我爸离婚好几年了,我好像没人管了,给老家亲戚打电话,他们都没来,就我一个人在医院。我在北京上大学,我是请假回来的,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我没主意了。律智连续不断说着,最后哽咽了。
律智对我说:不是悲伤,是委屈。
我点头,表示理解。
同姓长者沉默片刻说:哦,需要我做什么?律智说:没有人替我,还欠费,没钱交。同姓长者想了想说:孩子呀,这事你还得找你妈,我知道你妈跟你爸离婚了,你是她儿子,她会心疼你,不能不管你。律智说:我妈已经拿了两万了。同姓长者再一次沉默。律智终于找到了能够听他说话和沟通的人,即兴说了他不理解同姓家族的无动于衷,第一次启用和强调了“家族”这个词。
同姓长者继续沉默,之后说:孩子,怎么说呢,暂时不要指望其他人了,有事还得跟你妈商量,听你妈妈的。需要我,我能做的,到时给我打电话。律智听出了同姓长者的婉拒。他顿感绝望,主动中断了通话。他瞬间体验到了什么叫欲求无门,什么叫行尸走肉,连诅咒的思维都停滞了。他颓然坐在排椅上,呆若木鸡。护士喊他,他没听到,护士拍了他一下,他才惊醒。
护士把律智领进医生办公室,邢主任拿出一份病危通知书,简单介绍了病情,说律智爸身体多项指标突然不稳定,随时都会发生意外,让他在通知书上签字。
律智第一次感觉爸爸的死亡即将来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律智对我说:不是悲伤,是无助、未知和恐惧。
我点头,表示理解。
邢主任说,我们会尽力的!他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律智无从知道邢主任想说什么。以我并不丰裕的思维判断,他们不想逼这个孩子,他们会在规则范围内,以仁者之心来处理这件事。有一点可以确定,邢主任转身后,另一位大夫交换个眼神。他们担心这个无助的大男孩崩溃。关于这一点,护士长作证,她不止一次收到邢主任的暗示,注意律智的行为。
律智脸色苍白,眼窝发青。走廊其他病人的陪护家属,都投给他怜悯的目光。有个陪护小妹跟护士探讨,能不能帮这个孩子通过众筹平台来解决他的困难。护士知难而退,说对这个家庭的真实情况缺乏了解,她又不懂得如何操作,没精力,心里没底,不想找麻烦。小妹妹又提示律智,律智摇头拒绝。
我问:为什么?
律智说:畏惧,怕掌控不了,也不懂。现在看,当时缺钱是一个方面,没帮手才是最可怕的。
律智妈打来电话直接问:吃饭了吗?律智没回答。律智妈又说:我正在找人帮助物色护工,现在去也没用,等你爸从抢救室出来再说。律智说:中午饭我自己解决,晚上我回家睡,我爸朋友替我。他没提催费,没提病危通知,也没提同姓长者的电话。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解的问题,说出来只会平添额外的烦恼。我们就把他的认知,视为他成长中的进步吧。但,问题悬而未解,如铁块沉甸甸压在律智的心里,竟然忘了早饭还没吃。
意外的是,同姓长者来电话,说他在楼下,让律智下楼。律智惊喜,下到楼下大厅,一眼认出了同姓长者,虽然戴着口罩,秃顶标志十分明显。爷爷,我是律智。律智摘下口罩。同姓长者说:哦,好多年没见,长这么高了。又说:别叫我爷爷,算起来,我跟你爸是一辈的。律智脸发烫。家族复杂的辈分总是困扰他。长者说:这样吧,我请你出去吃个饭。律智说:我走不开,也不饿。长者说:那好,我们到那边人少的地方说几句话。
同姓长者首先表明,他怕早先电话里没说清楚,觉得有必要来一趟。他掏出一个信封,说里面有3000元。律智接过说:我一会交住院费。并重复说了他的困境和对族人的不理解。长者说:我年龄大了,也帮不了大忙,我过来是想给你交个底儿。他说他在电话里有许多话没直说,怕律智不理解或误解。他告诉律智,家族的事,包括律智爷那一支族人的事,他多多少少知道些。那些亲属为什么没有来?据他所知,律智爷去世,家族人都从外地赶来奔丧,可到了律智二爷和大奶去世,律智的奶奶和爸爸都没去奔丧。不去人家肯定挑理。长者说:这些与你无关,是你奶奶和你爸爸的问题。特别是你爸,我的年龄比他大近二十岁,我还帮他解决过生意上遇到的问题,这么多年,住一个城市,他从来也没来我家看过我。长者说,他绝对没有挑理的意思,把真相和原因告诉律智,是想说明平时不沟通和交往,这个时候叫人家来,是为难人家。他强调说:告诉你这些,希望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些与你无关,你是孩子,但你得心里有数,不要等他们来看来送钱。我这个钱,你不用还。我尽点微薄之力吧。我可怜你是个孩子。
律智对我说:当时听了脸发烫,头一回听人家说我爸我奶的不是。
同姓长者继续说:不要埋怨人家,得允许人家有想法。像你爸这种情况,想帮想插手也难,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谁有时间?谁能坚持?另外,你说你爸爸可能没参加医保,那有没有商业保险?依你爸那个脑瓜,应该为自己买了保险。找时间查一查。还是那句话,有事跟你妈商量,你妈是你最可靠的亲人,她不会骗你也不会害你。有些话我可能不该说,你作为儿子,能力有限,还上学,尽力就行了。有一点你要记住,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要有底氣,你奶奶的房子,最终是你的财产。
律智对我说:后来我妈说,家族交往中出现的问题,她承认。她说,她是媳妇,责任不在她。即便跟我爸不离婚,她同样面临困境,可能还要辞去工作。
律智在收款处缴上5000元,含H姨昨天给的2000元,没来得及上楼,又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是律智吗?他说他在医院大门口。律智不知打电话的人是谁,转身来到大门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东张西望,无果。他回拨手机,直接问:你在哪?话音刚落,他的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打电话的人就在身边。
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五十多岁。他对律智说:你小时候我看见过你。你爸咋弄的?律智眨眨眼,说:我也不知道。那人微微一怔,用疑惑的眼神儿瞅他。律智想问来人是谁,又不好意思问。便再无话。那人主动介绍,说他是律智姨奶的儿子,说他就不上楼了,做核酸挺麻烦,同时递给律智2000元,说:这是我妈让我送来的。律智说:这也不够。那人又一怔,没接话茬,说:你奶奶若问你,你就说我来过了。律智尚未理清姨奶奶是谁,那人转身而去。
律智对我说:我又犯了个错误。我说钱不够,是顺嘴说的,不是嫌2000元少。我想借机说说困难,可他没给我机会。
也许是年龄相差悬殊,或辈分问题以及律智奶与妹妹间原本就存在的隔阂,律智一句“这也不够”,将继续对话的可能性瞬间堵死。原来,律智奶头脑清醒的时候,想到了唯一的妹妹,让照顾她的那位邻居女人打电话。邻居女人按照律智奶给的号码,很客气地把家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她还让律智奶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稀里糊涂”的话。邻居女人很会处理这种事情,说,只是打个招呼,告诉一声,都是自家人。
告诉一声而又无诉求,留给被告诉人的画外音是什么?律智奶的妹妹大概考虑亲情,同样不想介入太深,才派儿子来瞅一眼,略表心意。遗憾,拿到2000元的律智,一句“这也不够”伤了送钱人。这就是独生子女们缺乏人际交往经验而造成的低情商表现。
我想替律智辩解一下。当他听到“姨奶奶”称谓,下意识以为来者是至亲关系,甚至误以为是爷爷家族的人,所以不加思考,说了一句迫在眉睫的需求——“这也不够”。这个不善言谈的孩子,对当下发生的所有问题,几乎丧失了话语权。中国的独生子女,像一个模子卡印出来的,从小没有经历过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式“竞争”,思维系统天然缺少一项训练。家庭没有给他们创造机会融入到家族圈子里,同时也就失去了形成一股家族团队的精神和力量。这种丧失是无法弥补的。独生子女的困惑也是国家的困惑,独生子女独享幸福的背后,已经为未来的困境埋下了伏笔。独生子女出生的时候,幸福与未来困境相互做了抵押。抵押需要赎回,律智爸和律智,作为第一代和第二代独生子女的“先头部队”,先期替大批独生子女品尝了“苦果”。
傍晚,那位爸爸的朋友没食言,准时出现在走廊里,嘱咐律智,快回去休息吧,别关手机。
律智没有先回家,而是去了奶奶家。那位邻居女人不在。餐桌上有吃剩的饭菜。律智望着失神的奶奶,忽然心酸。
律智对我说:头一回体验心酸的感觉。
我的心也随之酸酸的。
面对奶奶,律智突然无话可说。一场大病,假如没有医保或商业保险,可直接摧毁一个家庭。这不是耸人听闻!之前,律智对钱的概念没有量化到如今的认知,律智爸的抢救费用,经同族长者的提示,使他从房子的价值开始介入和思考了。他翻箱倒柜,寻找律智爸的保险单、银行卡一类的东西。过去,他从未翻看过这个家。他仅仅翻出一些商务合同类的资料。涉及个人的证件和资料,一份也没找到。
借此郑重提示,长辈们,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个人相关资料及数据,平日应该对子女适当公开或可操作性摆放,一旦出现意外,家人能轻易拿得到,免除孩子们的焦虑,或失去应得的权益。孩子们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或惰性使然,极有可能草草了事和放弃查找。据报道,有人出卖去世父母的房子,懒得清理和打扫卫生,拿走几样所谓的有价值的东西后,告诉买房人屋内所有物品,包括家具器具等等全部归买房人。并对不能移交给买房人一个干干净净的房子而表示歉意。买房人清理时发现了许多更有价值的物品,不敢据为己有,再次催促卖家前来处理。卖家查看后吃惊不小,又给予买家数十万的奖励。另据报道,一对夫妻因煤气中毒被送进医院抢救,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请假赶回,遗憾的是,第三天这对夫妻先后去世。为不给亲朋好友添麻烦,也是给自己节省时间,这个儿子竟然没邀请一个“外人”协助处理后事,并免去所有仪式。如此行为,寒心的就不仅仅是“地下”的父母了!也寒了在世亲朋好友的心。在此呼吁,社会或社区,成立相关机构,为未来独生子女遭遇特殊情况提供快速查询及介入服务。
哪怕收费!
回到家,律智向妈妈汇报了他收到的三笔款。律智妈告诉他,H姨托人查了,律智爸的医保正在找人补缴中,暂时指望不上。随后骂一句,我欠你爹这个倒霉鬼,补也得我给补。
律智没跟妈妈计较,他把同姓长者的话说给妈妈听,尤其是奶奶的房子。律智妈一听火了,说:我也想过,可我不能说,我也没资格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能把你奶奶房子卖了吗?你知道买卖房子的事多麻烦吗?咱这套房子最后也是你的,卖了上哪去住。你要卖就卖,我可以找个人家,你怎么办?你以后结婚怎么办?你奶奶以后谁来照顾?送养老院你放心吗?你爸爸就算醒过来,恢复到正常人很难,谁来护理?就算这套房子能马上变现,谁来安排这些事?你不上学了?好,我们不往坏处想,雇人照顾,也得有个人来安排监督呀,你忙得过来吗?有些话我也不想说,你知道那个大伯说的是什么意思吗?让你尽力就行了……钱花了,人成了植物人或死了,没意义!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那是你爹!我就是不跟你爹离婚,这个时候我也不敢说卖房子!
律智一摆手,打断妈妈的话,说:睡觉吧,我困了。
何止困?是困惑!
第五天 2022年3月30日
以前放假回家,律智熬夜是常态,第二天能睡一上午。而这个早晨,他起得特早,吃了妈妈为他准备的早餐后,急忙趕往医院。他分清了分内与分外的关系。到了医院,除了那位替他的叔叔又多出一位似曾相识的叔叔。这位叔叔说,出事那天他掏了3000元住院押金,明确表示不用还了。这时律智才弄清楚那天爸爸发病的经过:几个朋友约定当天晚上吃烧烤。他们先到了烧烤店,点完菜等律智爸。大约半小时,律智爸匆忙赶来,见了他们高声喊了一句“抱歉哈”,人还没坐上座位,站在那一动不动,瞬间倒地。店内监控可以做证。
律智是相信的。两位叔叔临走前提醒律智,快想办法筹钱。律智说,我想好了,先借钱,以后卖房子还。
律智对我说,头一回承诺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做到。
律智打开手机监控,看看奶奶。奶奶坐在床上。而那个邻居女人并没出现在画面里。突然,一个问题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我还能上学吗?恰在此时,电话响了,是女友卷毛打来的。他和卷毛是在学校组织的活动中相识的。去年九月开学返校,两人又在北京站意外相遇,便一同打车回学校。当晚卷毛请他吃饭,答谢他付出的近百元的的士费。他们目前处于恋爱的初级阶段,拉过手,但未亲吻过。律智说,他和她被理智阻止了各自的萌动。他们都在试探对方的未来,聊南方,聊北方,聊公务员,聊大型企业,聊血型和性格,聊卷毛有个亲妹妹真好。律智自我感觉,剩下只等他发出“我爱你”或给她个大大的拥抱,来捅破那层窗户纸。
律智,你还没……卷毛的声音一入耳,瞬间击破律智的泪腺,胸中涌起无法抑制的潮水。他喉管咕咕响,说不出话。卷毛以为律智爸过世了,弱声问,你爸爸……再无语,沉默。
不仅仅是卷毛,这一代的孩子尚未学会像成年人那样恰如其分地表达对死者家人的慰问。在我国,死亡教育一直处于空白。家长去殡仪馆或墓地拜祭亡者时,往往会以种种理由阻止孩子参与,怕沾了晦气。有生就有死,接触死亡乃至祭拜过程,是成长与提升人生自我认知的最佳途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必要的死亡教育不应该缺席。
好吧,就把卷毛的沉默算作是慰问的表达吧。
律智说:我爸还在昏迷中。卷毛说:唔,你现在在医院?律智说:嗯。卷毛说:你要注意休息,什么时候回来?律智噎住,喃喃说:不知道。卷毛说:那你先忙吧,多保重。就草草结束了通话。我想,卷毛实在不知道再应该说点什么。听到挂断声,律智忽然觉得他需要与她对话,哪怕说些废话。可他同样说不出废话!
律智对我说:有个亲哥亲姐、亲妹妹亲弟弟多好呀!
走廊里川流不息。患者、患者家属,大夫和护士成帮结队,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律智惊讶发觉,从五天前接到电话那一刻起,他没了笑的概念。
临近中午,护士长从ICU跑出来,喊:你过来,换上衣服,你爸睁开眼睛了。律智接过白大褂套在身上,被护士长领进ICU,领到律智爸的床前。
律智终于看到了爸爸。完全陌生的爸爸。脸无血色,眼睛呆滞。邢主任让律智把口罩摘了,头和爸爸正面对应,让他喊爸爸。律智身子斜向床,叫了一声:爸。邢主任说:大点声。律智机械地提高声音:爸!爸!随即哽咽了,爸!爸!律智爸无动于衷。邢主任说,再喊!大声!于是,律智大喊一声:爸——!三秒钟后,律智爸的眼球微微动了一下。邢主任如释重负,说了声:OK。他对律智提出要求,不要随意离开走廊,要随叫随到。
按照律智这几天所得常识,律智爸脱离危险后将移至普通病房。那时可依据律智妈的意思雇护工。整个漫长的治疗和康复过程以及雇佣护工,谁来衔接?费用如何解决?律智爸意识逐渐恢复的喜讯,给律智带来另一种心情沉重。他对自己的未来似乎失去了决断能力——继续上学或不上学?他有了胸腔被掏空的感觉,最终他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暂时无法上学。他想到了休学。他在网上订了份盖浇饭,吃饭的同时分别给导员、班长和卷毛发出想休学的微信,坦言目前的处境,了解休学手续怎么办。
律智对我说:做这个决定一点顾虑也没有。也没想跟我妈商量。
邢主任见到律智主动打招呼,脸上堆满笑意,许是律智爸的病情出现了曙光,心情愉悦吧。他说:你看你的脸色,不能一个人顶着哈,欠费的事你还得抓紧哈,别像没事似的。律智说:你们先治,为我爸,我不会欠的,早晚能还上,我准备把我奶奶的房子卖了。邢主任笑道:孩子呀,那我可管不了,都等卖房子,医院可就开不下去了!他把律智的话当作笑谈,脚不停歇地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律智接到奶奶家女邻居电话,说奶奶一觉醒来屎屙了一床。她说她害怕,她觉得老人状态不好。律智赶忙打开手机监控,画面显示,奶奶躺在床上,那位邻居站在床前。律智不知所措,问:你说怎么办?他指奶奶屙在床上的粪便。女邻居说:你是不是回来一趟?律智说:我爸这边需要人,我走不开。邻居说:那可咋整呀!律智放下电话,瞬间流出了眼泪。
律智对我说:是急的,不是悲伤。
我注意到了,律智多次提到不是“悲伤”。他想传递怎样的心理信息?律智的眼泪被其他患者家属看到了,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哭着讲述了奶奶的情况。他们说,快回家看看,快跟大夫说一声。他打怵跟大夫说,决然地直接下楼,走出了医院。
那位邻居女人已挪动了奶奶,粪便污染過的床单和裤子已被兜进卫生间。奶奶看似毫无知觉地躺在那,望着棚顶发呆。听见律智的声音,眼珠才转向律智。她认得孙子,她的至亲!
怎么办?怎么办?孩子呀,你说怎么办?邻居女人问了一遍又一遍。从情绪上判断,她可能为自己好心介入而后悔了,又一时无法脱身。也不忍心脱身。她没有义务以及能力全部承担下来。她看着呆若木鸡的律智,大声感慨道:你一个孩子可怎么办呀!说完竟然哭出了声!
律智不得不向妈妈求救。他的哭诉没费吹灰之力把律智妈招来了。律智妈一进屋,满脸怒气,说:我豁上了!为了儿子我豁上了!
请理解当妈的无奈吧!管,意味着责任。管,意味着不可预知的麻烦。管,意味着她可能失去男友的理解。管,意味着毫无明确结果的付出。管,也意味着再难以脱身!她的“豁上了”,可以理解为,这期间一旦奶奶出现意外,她将承担某些说不清的“舆论”。她不再怒火冲天,而是絮絮叨叨。律智说出一句令人欣慰的话:我是我爸的儿子,我是我奶的孙子,我也是你的儿子,出了什么事,我不怪你,谁也管不着!
律智妈没动用120,而是喊来街道卫生院大夫给诊断。结论是,律智奶暂时没事,属于原发病进一步发展,可能与多日未见儿子造成的心理因素有关。
接下来,律智当着妈的面,连续接到4个电话:第一个是卷毛,对他休学表示惊讶与安慰。第二个是班长,慰问和关心,问她们能做点什么。第三个是导员的,详细问了相关情况,说她已经做了记录,她可以代办休学手续,但不是现在,让他再考虑考虑。第四个电话是护士长,问他何时回医院,有事商量。
律智妈皱眉问:你想休学?律智反问:你觉得我还能回去吗?律智妈瞬间大哭,拱进卫生间……
律智的眼睛蒙上了泪水。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律智回到医院,大夫已经交接班,接班大夫传达了邢主任的想法,适当的时候,将律智爸转移到普通病房,说费用还能降低些。这个晚上,律智被允许两次进入ICU。律智爸的反应一次比一次敏感。
第六天 2022年3月31日
律智在医院楼下吃了一碗豆腐腦。他不喜欢豆腐脑,那是爷爷辈儿的传统食品。医院对过有一家肯德基店,可他没心情坐进去。
律智对我说:我最喜欢吃肯德基。
上午十点,律智的手机收到一笔钱:3350元。他一怔。此时手机也响了,是导员。导员告诉他,这是班里老师和同学的捐款。他含着眼泪说,谢谢。说完嚎啕大哭。
律智对我说:我想到个奇怪问题,假如爸爸突然去世,我能哭吗?
我问:怎么想到这个问题?
律智说:不知道。有感而想吧。我估计我没有时间哭。
我信。他无暇悲伤!
律智打电话给妈妈,明显带有谈判的味道。他说他不再给任何人打电话了,也不想为难人家,他让妈妈以她的名义借钱,他说自己不具备承担信誉的资格。他再一次明确告诉妈妈,他以后用奶奶的房子还债。同时表明,爸爸醒来后,雇人护理,奶奶送养老院。
律智妈失语。以她的经验,这些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就说:借钱?谁肯借?谁相信谁?她苦笑。
护士长通知律智,让他签字,将律智爸转移到普通病房。律智没有提出异议,他相信医院相信大夫。其他患者的陪护说,这是往外撵,因为欠费太多,并怂恿他拒绝转移。并举例说明,许多脑出血患者在转移过程中或转移之后,二次出血送了命。律智并未采纳他们的意见。他没有资格和资本要求把爸爸继续留在ICU。但他的脸是红的,心跳加剧。他不清楚这个签字对爸爸意味着什么。护士长大概领悟了律智的心情,小声告诉他:邢主任交代了,病房大夫和护士会时时监护,让他放心。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与其他病房略有不同。律智爸的病床前,摆放着多种监护仪器。律智想,这是为他省ICU的钱。
律智对我说:那些陪护的家属都说,我遇上好大夫了。
律智收到了催款单据,欠费70433.90元。也就是说,律智爸从入院到此刻,六天共计花费114433.90元。
律智爸转移普通病房后,继续住院27天,之后居家接受治疗和康复,由街道卫生院负责。律智爸的状态是,反应迟钝,需喂食,不能说话,生活不能自理。家里聘请一位保姆,伺候律智爸兼顾律智奶的日常生活,保姆每月工资9000元。律智奶每月退休金4300元,律智爸每月康复和吃药大约3000元。律智爸的医保已接续,规定范围内的医药费平均报销百分之六十左右。另外,经过努力找到律智爸的银行卡一张,内有金额7500元。律智奶所在街道已将律智家列为低保户。律智已办理休学手续,体重瘦掉了17斤。
律智对我说:不说了。闹心。
我征求律智吃什么?他很腼腆,不说。再三逼问下,他红着脸说,我馋牛排了。就餐时,我问了他几个问题。
我:那些亲属没参与,现在理解吗?
律智:理解吧。
我:准备跟同姓家族交往吗?
律智:过去了,再捡起来很难,现在也不想为维系而维系,顺其自然吧。我过去不太会反思,尤其是否定自己什么。现在,经常会想到自己的不足。
我:反思是提升内在的过程,外界因素仅仅起个推动作用。
律智:我需要外界推动。不然,懒得思考。
我:现在问题都解决了吗?
律智:没有。我连答谢都不想去做。现在也没摆脱杂乱无章的纠缠。没有安全感。我现在越来越依赖我妈。她很难,为了我,她也没办法。奶奶的房子正在出售中。
我:你对生二胎和三胎怎么看?
律智:我没资格谈这个问题。我面临的问题是,我还能继续上学吗?我的人生路会不会就此改变?不知道。
我沉默。
律智:没事的,我想得开。
就此,我似乎可以排除律智患了抑郁症。
补记:年末,《无暇悲伤》已脱稿,为核实相关问题,我给H打电话,H告诉我,八月份,律智奶的房子已经出售,律智奶和律智爸被送进同一家养老院。律智下学期准备复学。
转过年,1月17日,H突然来电话,说律智奶16号不幸离世。
18日早晨,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赶到殡仪馆。律智奶的遗体并未放在可供家属祭拜的停尸间内,而是放在火化区旁的一间放杂物的屋子里。没有花圈,没有告别仪式。律智爸坐在轮椅上,不能说话,不住地流泪。律智妈跑前跑后,忙火化手续。
律智没有哭,一脸懵相,默默目送律智奶的遗体直接推进火化炉。
前来送别的一共9人,包括我这个局外人。
H对小声对我说,都是律智妈张罗的,服了她了!
律智妈听见了,说,他一个孩子,啥也不懂,我不插手咋办?!说着红了眼圈。
【作者简介】宋长江,辽宁丹东人。曾在《江南》《大家》《小说界》《长城》《中国作家》《百花洲》《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散文》《文学报》《文艺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海外文摘》《读者》等转发。出版小说集《灵魂有影》《或为拉布拉多而痛》《后七年之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