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

2024-05-30 15:00:56邝立新
山西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文星青白菲菲

青白踩着高跟鞋,“橐橐橐”走过石板街时,闻到一股熟悉味道。像阴雨天被褥受潮的霉味,母亲在厨房操持时窜出的香味,或者秋天焚烧秸秆时萦绕在村庄上空挥之不去的烟味。她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缓缓舒展开来。这些年,她以为自己早已适应南方那座城市的生活。可这座村庄早已融入她的血液。一丝气味,一种声响,甚至一缕尘土飞扬的光线,就能让熟悉的记忆汹涌而至。

她走过那条青石板街时,并未注意到别人异样的眼神。后来,她听乾勇说起,她走路姿势跟镇上女人有所不同。她问他,哪儿不同?他一脸贱兮兮说,就是好看呗,让人看了,特别是男人看了,眼珠子都要弹出来哦。她特意观察别人怎么走路,还试着学她们,身体前倾,甩开手臂,迈开两腿,臀部保持不动。但多走几步或走快了,又不自觉扭动腰肢,挺起胸脯,收紧腹部,伸长脖颈,昂着头,高跟鞋“橐橐橐”敲击石板,仿佛踩着音乐节拍在T台上走秀。

离开南方那座城市时,回老家并非首选。闺蜜菲菲找到新工作,三番两次叫她去。她思前想后,终究没下决心。她在外面闯荡多年,多少赚了一些钱,可心里毕竟不安定。她听母亲说,文星镇这几年发展不错,县里投了不少钱搞建设,从周边山上迁来不少人,到了节假日还有外地游客,汽车一辆接一辆,堵得水泄不通。她盘算着,回去做点生意什么的,应该能养活自己,好过在外担惊受怕。

这样的事儿她经历过不止一回。有一次晚上下了班,她一个人往出租屋走。走到巷子口,一个男的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扯了她的包就跑。她跟着追了一段,眼见着人影没入黑暗。她站在街口,寒风迎面吹来,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从此,她再也不敢一个人回家。两人结伴未必安全。她和菲菲遭遇过飞车抢劫。摩托车从身后呼啸而过,刚在耳边通话的手机,转眼不见踪影。

她走进镇子,看到许多新的风景。北面大片田野,如今用木质栅栏围起来,上面挂着“农耕文化体验园”的牌匾。远远看去,稻草人、游乐场、巨型风车、竹制水车、铜牛雕塑,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郁金香花海。沿河建了不少两三层楼的房屋,外面贴了白色、红色瓷砖。正值集日,街巷两旁密密麻麻摆着各种摊位。她拖着白色行李箱,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穿过,一路经过卫生所、小学、诚公祠、状元楼、广文桥。她听着熟悉的乡音,走过潮湿的街巷,渐渐踏实下来。

快到家时,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妇眯着眼瞅她,过了片刻迟疑道,姑娘,你是素丽家的?她朝老妇点点头,奶奶,我是青白啊。哎哟,好多年不见,小青白长得这么好看,女大十八变,真是认不出来了,你们快来看啊。浑浊的、清澈的、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打到她的脸上。一时间,竟然觉得脸上发烫。绯红夕阳从房屋之间的缝隙射进,在巷子里映下一道狭窄光带。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还在原地,头已经到了远处。她望着自己的影子,脚下有些踟蹰。

走进素丽服装店,迎面而来的红灰绿紫,将三面白墙遮挡得严严实实。一块浅蓝色布帘,在角落里牵扯出一个试衣间。母亲戴着老花镜,上身前倾,坐在缝纫机上踩着踏板。看到门口有人拖着行李走进来,她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头,取下眼镜。母亲有些惊讶说,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青白说,回来就回来了,反正你也不会到哪里去。母亲笑眯眯说,那倒是,我得守着这家店。

过了几日,她不经意对母亲说,现在谁买这么老土的衣服?母亲说,你在城里待久了,不了解行情吧,我跟你讲,这就是文星镇最流行的款式。说罢,她抓起一件灰色涤纶面料的女式衬衣,给青白絮叨半天。青白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因为她也有开店的想法。她在服装厂流水线做过几年,也熟知当地服装批发市场。她跟菲菲没事就去那些店里淘衣服,从堆积成山的货物中,挑出一两件适合自己的。如果不是初中毕业后出去工作,她也许会去念一所中专,学习艺术设计之类的专业。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也许最终还是回到这条路,跟母亲做同行。

母亲不怎么支持青白的想法。她说,卖衣服不是什么好营生,累得要死,赚不了多少钱,你这次回来,当务之急是先成家,解决终身大事,再来考虑这些事情不迟。青白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母亲说,你都快三十的姑娘,我能不急吗?镇上像你这么大的,娃娃都生了几个。青白说,我跟她们不同。母亲说,有什么不同?你比她們高级?还是比她们好看?反正就是不同。

青白离开文星镇多年,在城里虽是打工,毕竟见过世面。耳濡目染,多多少少染上城里人习气。比如她实在做不到,像母亲那样十点不到就上床,次日清晨四五点起来。她的生物钟跟母亲正好相反。到了晚上,精神出奇的好,早上却哈欠连连。九点一过,偌大文星镇黑黢黢的,没有几家营业的商店。她走在街巷之中,好似孤魂野鬼。她习惯城市夜晚的喧闹,习惯五光十色的城市夜生活,回到这寂静的小镇,反而有些不适。仿佛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待久了会患上雪盲症。在彻底的寂静之中,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好不容易睡着,净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有时候她半夜醒来,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那座城市,陪客人喝酒、唱歌、掷骰子,在出租屋里睡得天昏地暗,不知白天黑夜,胃部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仿佛喝多了酒想吐又吐不出来。她趴在床边干呕,吐出一口酸水。等眼睛彻底适应黑暗,看到墙上已然发黄的海报,海报上若有若无的笑容,才知道自己回到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她索性起来,靠在床上,点开手机里的消消乐。

回来第三天,她才见到乾勇。乾勇忙着做家电生意。政府出台家电下乡的补贴政策,乡下人见有便宜可占,纷纷抢购,也不管买回来用得着用不着。他拖着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消毒柜,翻山越岭送到别人家里。他对青白回到镇上颇为不解。他说,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要不是被老头子拖着,我早就出去闯了,我要是出去,搞不好已经发了大财。青白说,别吹牛,过几天去你家里玩啊。

状元楼牌匾红漆斑驳,几根木头柱子开裂,硕大蛛网占据了檐角和梁柱缝隙,几丛杂草从琉璃瓦上探出头来。青白从那些街巷和老房子间穿过,见到一些面孔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人。她走错两个路口,好几次差点走到陌生人家。最后看见门口那辆沾满泥土的老款嘉陵摩托,才找到这间光线暗沉的老屋。

乾勇看到青白冒出来,有些措手不及。他慌慌张张说,你怎么来了?青白说,我来看看你不行啊?乾勇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青白打量起这间屋子来:红砖瓦房,杉木门面,灰泥地面,嘎吱作响的饭桌,光滑发腻的长条凳,积满黑色尘土的蓝白条纹塑料布屋顶。与少年时记忆相比,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更老旧更破败。她听到剧烈咳嗽声,走到里间,才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她叫了一声“伯伯”。老人咧着嘴,咕哝几声,似笑非笑,口水鼻涕齐齐淌出,滞留在花白胡须上。一股酸臭味钻入她的鼻腔,她忍住呕吐欲望,回到堂屋。

乾勇把泡好茶的纸杯递给青白。他坐在凳子上,掏出一支“白沙”。

老头子骑摩托车送货,在山上摔了一跤,骨盆折了,一直躺在床上,两年多了,要死不活。每天回来伺候他吃喝拉撒,你说我能去哪儿?乾勇说。

文星镇也挺好,我看你到处去送货,忙得不得了。

听说大城市送快递,一个月也能赚七八千。我骑车技术好,脑子也不笨。

钱能赚到,开销也大,其实不划算。你看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还不是回来。

你在外面都做些什么?

青白想想说,做过很多工作,进过厂、端过碗、唱过歌、发过传单、做过销售,什么挣钱做什么呗。

文星镇这种鬼地方,你待久了就知道,没什么意思,大家天天忙着一张嘴,好像吃饱喝足就万事大吉,还喜欢背后嚼舌头,无中生有,听风就是雨。

屋内传来哇啦哇啦的喊声。乾勇不耐烦吼道,来了来了,说几句话也不消停。他扔下烟头,走到里屋,掀开被子,一把褪下老人的裤子。青白不好意思再看,一个人走到门口。她坐在石凳上,看见一只黄狗躺在摩托车下。她对那只黄狗说,你叫什么名字呀?黄狗耷拉着眼皮,呜咽几声。过了一会儿,巷子那头传来狗吠声。地上的黄狗竖起耳朵,爬起来,后腿一蹬,朝有声音的地方跑过去。脚爪在石板上发出“噗噗噗”的声响。黄狗消失在巷子尽头。一位身形瘦小的短发姑娘从门前走过,停住脚步,目光在屋里和她身上迅速切换,脸上似有疑惑。她正想说几句话,短发姑娘却转身离开了。

乾勇出来了。他把钥匙插到摩托车里,一脚跨上去,左脚踩住离合,右手缓缓加油门。摩托车轰隆隆发动起来。他扭过头说,我要去送货,你上来吧,顺道把你捎回去。青白从后面跳上去,身体后倾,抓住座位边上的护栏。摩托车在逼仄巷子里逡巡,时而急转,时而加速,时而贴墙而过。青白下意识搂住乾勇的腰。经过服装店,她没下车。带我一起去吧,反正没什么事,她轻声说。

时值初秋,田野渐次染上金黄,远处重峦叠嶂,空气煦暖绵柔。一群飞鸟从绿树间窜出,在湛蓝天空中映出星星点点。青白想起她看过的一部电影——《最好的时光》。台北街头,年轻的舒淇坐在摩托车上,紧紧搂着男孩的腰,黑色长发在风中飞扬。青白想,什么时候是她最好的时光?上初中时,她常与乾勇结伴而行。她的父亲不在,他的母亲也走了,两个少年因此有了一丝隐秘联系。五里多的路程,在两人的谈天中也不觉长。乾勇有时带她去山上玩。她记得好像去过一个什么溶洞,乾勇举着浇了煤油的木棍在前面带路。她看见里面有石椅、石桌、瀑布、河流,就像齐天大圣的水帘洞。回来路上,一只母猴拦住他们,抓耳挠腮,不给吃的不让过。乾勇虚晃一枪,带着她一路狂奔,生怕那猴追过來。跑到山下,两人呼哧呼哧喘着气。看着对方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已经是久远的回忆。十三四岁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变得很愤怒,跟谁说话都很冲,成绩急转直下。她一门心思想着离开文星镇,离开唠叨的母亲。她草草应付毕业,跟着别人去南方打工。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她经历残酷的青春,她见过太多的爱恨与背叛。也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光。她搂紧前面男人的腰,任由自己的长发飘扬。

货物送达,乾勇收了货款,调转车头往回走。卸了货,车身轻便许多。乾勇扭动油门,超过路上一辆辆汽车。青白坐在后面有些害怕,又觉得刺激,不时喊“啊”“当心”“你慢点”。乾勇也不理会,到了笔直大路,车身才平稳。青白想起来说,这附近是不是有个溶洞?好多年不去。乾勇说,你是说紫霞岩吗?最近……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不清。她说,我想去看看。乾勇说,好啊,正好顺路。

摩托车又开了十来分钟,来到一座秀丽山峰下。卖票的人认得乾勇,笑嘻嘻说,勇哥,你交桃花运了,找到这么漂亮女朋友。乾勇干笑几声,也不解释。两人沿着石阶往下走。洞口约有三四层楼高,石壁上刻着“紫霞岩”三个红字。走到空荡荡的洞口,凉风袭来,白色水雾笼罩。岩石上滴滴答答有水落下,路面湿滑。青白穿着平底鞋,走路也不敢大意。乾勇担心她摔倒,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青白走进洞口,想起自己大约来过,五六岁时,父亲带她来的。如今回忆起来,脑子里只剩下朦朦胧胧一团雾。许多造型奇特的钟乳石,从岩壁上倒垂下来。有些石柱与岩顶连接部分很细,下面却疙疙瘩瘩,胀出很多石瘤。青白看得提心吊胆,生怕它们砸下来。有的从地上往上生长,一节一节,像春天发出的竹笋。洞内雾气氤氲,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乾勇说,这个是八仙过海,那个是西天取经,还有牛郎织女。青白起初不觉得像,多看几眼,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

青白听到汩汩水声,心中感觉轻快。她问乾勇,哪儿来的水声。乾勇不出声,径直拉着她往前走。走到尽头,右拐,水流声如在耳旁,却看不真切。乾勇说,你听听,这儿有一条暗流呢。青白屏住呼吸,听见河水从山洞涌出,哗啦哗啦流到河里,又进入地底,不知去了哪里。乾勇打开手机电筒,一束白光划破黑暗。青白看见河水清澈,水底卧着光滑的绿色石头。她伸出手指触碰水面,凉意从指间传来。她用双手掬一些水,送至嘴边,溪水甘甜。她从水中捞出一块绿石。

乾勇告诉青白,他听老人们说,这条暗流也不知从哪儿流过来,一直在地底下走,据说最终流入大海。老早以前,岩洞没被开发,经常有人来打水,比那什么山泉、冰泉要好得多,有时还能捕到鱼,肉质鲜美无比。青白忍不住多喝几口,甘甜在唇齿间荡漾开来。蓦然间,黑暗中发出异响,水中似有东西游动。青白下意识扑进乾勇怀里。乾勇起初犹豫,继而将她抱紧,双手搂着她的腰,嘴唇慢慢贴了上去。青白闭着眼睛,感受到舌头的温热与柔软。青白想,也许自己应该早点回来,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要找个归宿。她回到母亲身边,多少也有这种想法。

两人分开,气氛有些尴尬。乾勇说,洞里阴暗潮湿,不宜久留,要不我们早点出去吧。青白有了心事,对大同小异的钟乳石失去兴致。走马观花看一遍,匆匆走出溶洞。洞外乾坤朗朗、炊烟袅袅。青白愈加觉得,刚才或许是一场梦境。想到那溶洞暗流,一种奇异感觉在体内流淌。她坐在摩托车后面,一路无言。乾勇仰着头望着前方,专注骑车。但青白能感觉到他身体紧绷,后背微微发烫。

服装店有妇女试衣服。母亲忙着给人搭配,看到青白,让她也帮忙找。她找了几件,那女人却不满意。母亲只好亲自上阵,那女人才接了过去,到试衣间换了起来。看她换了衣服出来,青白忍不住想笑。只见她上下皆是红色,独独衣领处一抹绿,身材中间粗、上下稍细,远远看去,像一颗带叶的红皮萝卜。母亲却连连夸赞,说颜色搭配好,让她自己照镜子。妇女左瞧右看,颇为满意,让老板娘让让价。母亲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笑着说,乡里乡亲,这件衣服就算帮你带的,一分钱不赚,下次务必关照生意。妇女连忙说,那是一定。

等客人走了,母亲才问青白去了哪里。青白如实相告,除了溶洞那段。母亲说,乾勇这小伙子呢,还是不错的,能吃苦耐劳,也会赚钱,但家中条件太差,有个瘫痪在床的老人。还有哦,我听说他之前有个女朋友,很难缠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来往。你跟他在一起,少不了吃苦头。青白说,谁要跟他在一起,我只是让他帮我找个店面。母亲说,你还真要在文星镇开店?青白说,当然是真的,不然你养我啊?母亲说,我养你也不是养不起。跟你说正经的,人家给我介绍个小伙子,在镇政府车队上班,部队转业的,身高一七五,腰杆笔直,相貌堂堂,有事业编制,你有空跟人家见个面吧。青白不置可否,找个理由往外溜。还有,你走路什么的,稍微注意下,不要让人说三道四。母亲对她喊道。

不赶集的时候,街上宽敞清静许多。青白漫无目的走动,街上中老年妇女居多。她寻思,自己如果在文星镇开店,那些漂亮的衣服卖给谁?母亲店里的衣服虽然款式老旧,但有人买就行,管它老土不老土。或许自己应该到县城里去,但在县城开店,没有二三十万是不现实的。短时间,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呢?她是不是再出去赚点钱,攒够再回来?也许可以向菲菲借点钱。菲菲还想让她去,说那边生意不错,一个月能赚到一万多,一两年下来就够本了……

你是青白吗?青白正在想着心事,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看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不远处,身形瘦小,短头发,细长脸,薄嘴唇,额头上冒出几粒粉刺。看起来有些面熟,她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女孩眼睛直直盯着她,一缕栗红色刘海垂下来,遮挡住半边额头。青白说,我不认识你,有什么事吗?女孩说,我想跟你谈谈。跟我谈什么?乾勇——

你在文星镇打听下,我十五岁就跟他在一起,谁不知道?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对不对?你比我好看,比我条件好,我承认,但也不能一回来就抢别人男朋友吧?婊子才干这种事呢,你在外面是做小姐吗?这么不要脸。你还叫青白,我看你这样的人最不清白。女孩挑衅般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一团怒火从脑后升腾而起,她感觉自己呼吸急促,她本想一记耳光抽过去。但想到在大街上,自己若跟她动起手来,可能互相撕扯,在地上翻来滚去,想来自己还不至于如此。她压制住怒火,深吸气、呼气,如此三四秒钟,她才说出话来,小姑娘,你说话客气点,我跟乾勇沒什么事情,你不信自己去问他。

还没什么事,你骗鬼哦。你们两个人,孤男寡女,一起骑摩托车,你把乾勇抱那么紧,还去逛什么紫霞岩,伸手不见五指,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干什么。

青白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来,转身就想离开。女孩却抓着她不放,嘴上说,干什么,别走啊,这样走掉算怎么回事?心虚了吗?青白小姐!

幸好旁边有人将女孩拉开,不然青白还真不知该如何脱身。青白回到家里,心脏仍扑通扑通狂跳不止。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问她怎么了。她说不出什么话,大声哭起来。母亲更加着急,反复询问,好不容易搞清楚状况。母亲又心疼又气恼,说乾勇造了什么孽,跟这种小婊子婆搞在一起,我们也跟着倒霉。

乾勇三番两次上门解释,却被青白母亲拒之门外。不得已,只好给青白发信息。青白由此得知,女孩名叫艳红,二十出头,跟乾勇有过交往,但早已分手。乾勇反复说,艳红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嫉妒心强,见不得他跟别的女孩在一起,尤其是比她好看的。他已经当面教训艳红,让她不得再骚扰青白,否则让她好看。青白本想问他,准备怎么让她好看。想来想去,终究没有回复。她心中也明白,说到底,这件事跟乾勇无关。如果说他错,就错在不该隐瞒此事,让自己毫无提防,被一个女孩子搞得措手不及,在文星镇上丢了面子。母亲说,面子事大。

在南方那座城市,这种事情她经历过太多。女人之间明枪暗箭,耍小心眼,搞小动作,她自认为没吃过亏。菲菲刚上班时不懂规矩,被别人呼来唤去,活没少干,钱却拿不到几个。有时候还无缘无故背锅,被领班一顿臭骂。菲菲心思单纯,搞不过她们,自己躲在宿舍里哭。她看了心疼,菲菲不就是年轻的自己嘛。到下一次菲菲受欺负,她站出来说话了。她对那帮女孩说,菲菲是我亲妹,你们谁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青白过不去,有本事冲我来,别欺负小孩子。那些女孩有些惊讶,但也没冲上来对她如何。此后,她们对菲菲不再无所顾忌。

过了三五日,她才把这件事完全放下。在文星镇开店这件事,占据她更多精力。回来近一个月,还没理出头绪,她心中越发焦急。她跟菲菲联系,让她去挑一批货,好看、畅销,价格还不能高。菲菲专门去了一趟广州白马,一件一件拍给她看。她开玩笑说,“今后我不干这行,还指望你养活我呢。”青白回复:“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青白做着这些事,心中笃定下来。她幻想着未来,今后她在文星镇也有自己的产业,自己养活自己,不必看谁的脸色,就算不嫁人,也没多大关系,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围着男人转?这十来年,她见过太多男人,没有几个真正靠得住。张先生算是痴情吧,每次来必找她,在她身上也舍得花钱,ELAND、TEENIE WEENIE、VEROMODA之类的衣服没少买,临到谈婚论嫁,仍然闪烁其词。小曹年轻,甚至比她还小几岁,带她去迪士尼、海洋公园玩,给她买礼物,就像真正的恋人。但她心里明白,他们没有未来的。老王年纪大一点,结过婚,以为能给自己一个说法,可是终究没有下文……很多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乾勇跟她接触多了起来。她时常提醒自己注意,仍然免不了麻烦他。她偶尔会想,如果不是艳红这个插曲,她跟他也许真的会发展出什么。她并不讨厌这个人。那天在溶洞之中,她抓着他的手,心中就很踏实。自从父亲去世,她就与母亲一起生活,家中无男性,时常被人欺负。年少时离开文星镇,她就想逃避这些东西。那些年,她很期待也很渴望安全感。乾勇能给她安全感吗?乾勇不甘心留在这里,却没办法出去。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那些山川河流、沟壑田地。但她和乾勇却谈不上多么熟悉。在成长最快、变化最大的年月里,他们彼此是缺席的。回来之后,两个人仍然若即若离,她不明白乾勇到底怎么想的。

菲菲寄过来几件样品。她一一熨好,换上吊牌,挂在母亲的服装店。她想,美好的东西,总会有人喜欢吧。能够以一己之力提升文星镇女性审美水平,这种想法让她兴奋。乾勇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也许文星镇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光天化日之下,总有暗流涌动,有一些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南方那座城市刮起一场“风暴”。电视台四处曝光,许多高档酒店被查封,老板跑路,姑娘们惶惶然四散而逃。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走一步,不然落到如此田地,岂不走投无路。那场“风暴”在电视上反复播出,她甚至从画面中认出几张熟悉面孔。还好菲菲没有被抓,她转移到中部一座城市,重操旧业。文星镇有许多人议论此事,有人叫好,有人叹息,更多的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青白听到那些流言时,最初没有放在心上。这些流言愈传愈广,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青白也是从那座城市逃回来的,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文星镇避风头。还有更难听的,说什么“以前卖B、现在卖衣”“青白不清白”。“青白小姐”这个恶毒称呼也流传开来。青白觉得委屈,而且不知道跟谁解释。人人在传,但当面无人承认。她总不能在街上随便抓住一个人,哎,我青白不是那样的人。

青白怀疑是艳红散布的谣言。她不想直接跟艳红打交道,便让乾勇去问。过了几日,乾勇却说自己没碰到艳红,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青白隐约感觉,乾勇对自己的态度也变了,似乎有意无意跟她保持距离。青白起初想是不是自己故意冷落了他,后来又怀疑跟这些流言有关。不光是乾勇,她走在路上,别人看自己的眼光也奇奇怪怪。看到她扭动腰肢走过来,那些男人脸上露出近乎猥亵的笑容。

母亲提醒她走路注意些,不要扭来扭去。青白气呼呼说,你干脆送个轮椅给我,今后我出去就不用走路。母亲讪讪然道,倒没这个意思,文星镇这种地方,听风就是雨,无风能起浪,人言可畏啊,你以后还要成家,名声坏了可怎么办。青白说,大不了,我再出去,也不是非得要嫁人,我就不信养不活自己。

出去容易,她打算开的店怎么办?照此形势,她料想今后生意不会好。她期待“以一己之力提升文星镇女性审美水平”,不过是自己的妄想。她想也许自己真的错了,应该听母亲的。母亲三番五次告诫她,在文星镇做生意,三分靠质量,七分靠人情,人家来买你的东西,很多时候就是相信你这个人,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流行、什么好看,你说好看他们就说好看,你说流行他们就认为流行。她在城里学到的那一套,所谓口碑相传、会员制度,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她想找乾勇谈谈,也许他有办法。约了几次,终于在“农耕文化体验园”见上面。她跟乾勇在里面走着,看见许多外地游客。那些人在郁金香花海中拍照,在大风车上摇动木质手柄,在儿童游乐场里玩耍。有人爬到铜质牛背上,摆出V形手势,嘴里高喊“耶”。人们举着相机、手机不停拍照,脸上洋溢着虚假的笑容,跟她在南方那些游乐场、海洋公园、儿童乐园看到的场景没什么区别。文星镇在变,她也在变。文星镇不再是她的文星镇,青白也不再是十年前的青白。

她对乾勇说,你也相信那些流言吗?乾勇望着远处答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可能相信,我跟你说过的,文星镇人最喜欢传这种无聊八卦,你别放心上。她看着乾勇,他的眼神却躲躲闪闪。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次回来,其实不打算走的。现在看来,待着这儿也没多大意思。今天跟你见个面,也算告别,感谢你的帮助,下次见面还不知什么时候。乾勇扭转头来诧异道,你不是要开服装店吗?怎么又要走?我都找好一家店面。她说,其实在哪儿开店都一样,我挺傻的,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这里。乾勇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张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农耕园里放起了烟花,那些五彩斑斓的烟花升入天空,“轰”地一声,留下一阵淡缈青烟。烟还未散去,地上升起许多蓝色、粉色的氢气球。那些气球慢慢浮上去,越来越远,渐渐变成圆点,消失在湛蓝天空。青白仰着头,看着那些气球飘远。白色阳光刺入眼帘,眼泪不知何时流出,模糊了眼前风景。

青白跟菲菲说了自己的近况。菲菲说最近情况也不太好,生意不好做,三天两头还有人来找茬,要不还是回南方城市,换个地方继续做事。青白说,还是别干之前行当,要是被抓就会留下案底,如果生意实在不好做,就过来找她,彼此有个照应,开店,打工,做点什么都行。说到那些不开心的事,青白和菲菲在电话中哭了一通。完事,两人又互相安慰。挂了电话,青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试着放松身体,但脑子不由自主想着那些事情。不知熬到几点,才恍惚睡着。

她在黑暗中游动。她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处在彻底的黑暗之中,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收了。她只有不停划水,让身体一点点往前。她感受到河水的冰凉,她的整个身体也被冰凉所包围。偶尔有滑腻的东西擦着身体过去,她想也许是鱼。这些鱼要游到什么地方?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有好几次,她很想放弃,就这样沉入水底。但耳边有个声音对她说:青白,你一定要游出去啊!前面就有光,有亮。她咬紧牙关,并拢双手,两脚用力往后蹬,身体往前滑出去。每次蹬,仿佛都用尽全身力气。她想自己就要死在这里,死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无人知晓,连母亲和菲菲也找不到她……

水中有了一点点光。微弱至极,她却能感受到。这若有若无的希望,让她的身体重新注入力量。她朝着有光的地方游去,划水,蹬腿,身体像青蛙一般往前窜。真的是光。她甚至能感觉到光线的温度。她渐渐看到五彩斑斓的珊瑚,看到丝丝缕缕的水草,看到海鳗、鲸鱼、鲨鱼。她憋住最后一口气,用力往上浮。水花四溅,开阔水面出现在眼前。远处是峭壁巉岩。海水翻涌,拍打岩石,哗哗啦啦退却。一轮暗红色朝阳浮出水面,水面铺满一层细碎阳光。太阳缓缓升起,从暗红变成火红,再转绯红。她感觉到朝阳的温暖。她想大喊一声,却从梦中惊醒。

天空已露鱼肚白,文星镇仍阒寂无声。青白坐在床上,想着刚才那个梦。她在南方看过海,但不会游泳,只能套着充气圈浮在水面。如果掉到河里,恐怕早已淹死。但在梦里,她却游了很久,姿势极为舒展。她想,那条河为什么一点光都没有?为什么游着游着就到了大海?她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她打开手机,看见菲菲发来信息:亲爱的,你想好了吗?出不出来?什么时候过来?她本来打算明天就跟母亲告别,就说自己找到更好的去處。现在她有些犹豫。如果自己再坚持一下,事情或有转机。她的体内忽然有了力量。她不知道这种力量来自哪里。

天亮以后,她就跟菲菲联系,她不想再出去漂泊,她受够那种担惊受怕的生活。她想让菲菲过来,两人凑钱去县城开服装店,不用听母亲唠叨,也不用跟镇上的人打交道。菲菲应该会同意,她没有多少选择,青春饭吃不了几年,除非找个人嫁了。她会带菲菲去紫霞岩,看看溶洞里那些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还有那条通往大海的地下河。她总觉得里面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也许菲菲能解开她的疑惑。

【作者简介】邝立新,青年作家,高电压与绝缘技术专业硕士。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勿忘心安》。近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青年文学》《雨花》《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福建文学》《山西文学》《西湖》《青春》等刊物。作品两次获金陵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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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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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喧嚣都市一个“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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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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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动汽车专业应用型人才培养的探索与实践
——以新乡学院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