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简单的小说,我想讲的是恐惧。
一对兄妹,坐在房间里聊天,妹妹聊起困扰了她十几年的一份对于死亡的恐惧。一份被强行植入脑中的错误信息,让人困在一份并不会发生的恐惧之中。
我们文化的基因里就带着恐惧。天恩难测是恐惧,伴君如伴虎是恐惧,不敢得罪仙佛菩萨是恐惧,无法做人上人是恐惧,不敢触碰一些仿佛天经地义的秩序是恐惧。我们什么都怕。我们被恐惧深深地影响和塑造。细细想一想,从小到大,从古到今,到底有多少恐惧左右着我们呢?我们有开口的恐惧,也有不开口的恐惧。面对恐惧,我们都显得太过聪明了,所以那么完美地适应了这份恐惧,进化出符合它的形状,发展出新的恐惧。
当下,又有多少恐惧正在恐吓着我们?人总是会被它们恐吓住,总是这样,仿佛用尽全力构建的生活,一口气就能吹散掉,人吓坏了,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众多恐惧弥漫于空气,吸入肺部,进入血液,在身体里完成循环,然后重新呼出。在一次次呼吸中,它们塑造了这片土地上人的精神,成为生存环境的一部分,让人们不再奢想免于这种恐惧的可能。
可是,我们到底要被恐惧恐吓到什么时候呢?
如何不恐惧我们的恐惧,不害怕我们的害怕呢?一个可能的途径是,我在小说里谷满满身上看到的承受、爱与美。
我的确相信,人们依旧有在恐惧下获取幸福的能力。因为人有一种天分,叫承受。承受不是忍受,不是一种简单的叫“活着”的東西,承受是生命里最深层的体现,承受并非指人不会丧失勇气,不会受伤害,不会被消灭,而是指一个人承受了这一切,仍然能看到来自生命力中的一种意志,但并非可以轻易捕捉、打捞出来作为指导,它深藏在人的精神深处,一种不易被发现然后自发起作用的力量。
这就是第一个方面,生命力带来的承受是抵抗摧毁的第一层力量。它让人活着,活下去,让人可以自发地部分抵抗恐惧,面对恐惧。可是,单单靠它就够了吗?它是不是可疑的?它经得起真正的审视和深思吗?固然我们有承受恐惧的能力与空间,可仍然稍显被动与无力,那么人在承受之中,靠什么去发现自己的意志?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面有个细节,一位女性,男主角约她一起跳海自杀。她在走进大海之前,解掉系在腰上的一条束带,小心地叠好,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因为这条束带是她借来的,没来得及还就要死了,但不要把别人的束带弄脏。这一个细节里,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心灵之美,死亡无法磨灭。
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里,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跟妈妈一起坐火车去见自己的哥哥。她要见的哥哥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因为偷东西被人用枪打死了。她们是去见一座枯坟。在火车上,小女孩脱掉鞋子,然后到卫生间去,把那束枯萎的鲜花浸在水里。她想放在哥哥坟前的花新鲜一点,好看一点。这是爱,死亡无法隔绝。
这份爱与美,看上去多么微小,好像风一吹就破碎、消失,可是,在我看来,它们比生命力更坚固更浩大,死亡无法恐吓它们,贫穷难以左右它们。生命力赋予人的承受能力,仍然常让人陷入恐惧之中,被塑造和影响,进化出适应恐惧的观念、思考方式和爱恨,承受折磨、伤害与痛苦。只有坚守爱,坚持对美的信念,我们才会发现,恐惧如此虚张声势,它需要寄生在你的精神之中,才能施展种种诡计,它所有的力量,都是我们赋予它的。我们需要借由我们身上看似微小的爱与美,解除种种束缚,去涤净那些笑话一样折磨、摧残我们的观念、仇恨、愚昧,让我们的生命得到自由,得到壮美,得到从容,得到广袤。
然而我仍旧常常缺乏信心,或许我们保留我们的爱与美,并非为了战胜什么,而是确认人之为人不能失去什么。
【作者简介】 宥予,1990年出生,河南夏邑人,现居广州,专事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撞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