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看高飞 人看行为
——蒙古谚语
关于库列点力素,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好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候,我还很小,七八岁,还是十来岁?确切年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混沌未开,什么都不懂,就像查干朝鲁的一只待在窝里不能跟群的小羊羔,脆弱天真简单又无知。这也其实不重要,因为我存不存在没有任何意义。
重要的是,我站在库列点力素的村庄名牌旁边。我仰起头,看见高高电线杆上的牌子,蓝底上白色大字,是上下两行,上面是汉文“库列点力素”,下面应该是蒙文的。 由于杆子较高,我仰得有些头晕,却仿佛看见“库列点力素”这几个字,如飞鸟般展翅在蓝天白云里。
来到库列点力素,我其实还是对多年以前那件事怀有无比的好奇心,是抱着探寻的目的的,当然那件事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纯粹的猎奇心理,多少年了,这种心理一直在,只是远离事发地点,就被搁置了,现在来到库列点力素,欲望就如同喝足了水分的沙漠蛰伏的干旱植物,一时膨胀葳蕤起来。同来的张想,却只是想看看草原风光,尤其是想看草原上的奔马。她说,自己的脚被捆绑了,看别人跑会嫉妒,看马奔腾会释放。我就笑她狭隘,她说,你别乱笑,人性就这样,然后她自己也笑。想想还是很有道理,就不再反驳她。遂租了查干朝鲁存贵的车,到处乱跑。
租存贵的车时,存贵正准备去拉他的驴。他帮别人养着两头驴,经常拴在田间地头以及各种草茂盛的地方。那是傍晚,我去他家,他媳妇说他拉驴去了。她一边指给我方向,一边骂骂咧咧:“你找他做甚了,这个灰圪泡,甚本事也没有,就知道个吃!我看他连老婆娃娃都养活不了了,哪天我看还是跟这个灰圪泡离婚。”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片油葵地,夕阳中,油葵展现着黄绿色,光在晃动的阔大的油葵上流动,花苞或绽开的一两个金黄色的花瓣,整个油葵地,美得令人不敢说话。
存贵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夕阳里被拉长,他手里攥着长长的缰绳,大概他要把驴拉回去饮水,两头黑色的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过去说:“存贵,明天我们想在草原上溜达溜达,你的车空的了哇?”
他把缰绳一点一点拉回来:“咋,你要咋?”
我赶紧说:“我们想出去玩儿,想雇你的车,你看,我俩谁也不会开车。”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說得些甚了,用个车还,说甚的雇了。我没事,明天我带你们走。”
我说:“那怎么行,费油把火的,总得要掏钱,谁也不容易。好,说定了,明天咱就走。”
他微微笑:“嗨,不要说了,明天早上咱们走!”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反而不太能看得出他的腿疾,他的左脚有点瘸,实际也并不太明显。
我在路上就迫不及待地问过存贵有关库列点力素当年那件事情,但存贵说他不知道。存贵和我年龄差不多,他说他根本就没听过这样的一件事,我说:“那么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说:“真不知道,我看你是瞎编的,你一贯爱编故事,小时候就是。”然后他语气更加坚定,“不可能,哪有男人自动做那样的事情,连疯子都不可能。”确实,那真是一件于情于理都极其不可能的事情。我邻居家的憨儿子,见了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都会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不断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裆部,然后又把手指伸在鼻子底下闻闻,虽然极度猥琐,却也可以看出这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本能。一时我也有些恍惚,难道我真的记错了,或者果真是我编的?可是心头刹那就涌起那种切实的恐怖感与疼痛感,还和多年前一模一样,让我心头发紧。然后我也确定,这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
张想说,她要去看奔马。存贵说:“人家是看景点,你就为了看个马?”张想说:“那也不全是,我当然想看草原风景,但最想看的还是马,你想啊,马在草原上飞奔起来,多好看呀!”说这些的时候,张想一脸向往的神色,仿佛她眼前已经是万马奔腾了。存贵稳稳地开着车,并不看张想:“你这个娃娃甚也不懂,马都圈养在草场里,一般都悄悄地吃草,你不追撵它,它怎么会跑?”
一路上确实并没有万马奔腾的景象,这让张想多少有些沮丧。也不是没有马,而且也不少,时不时会看到远处有不少马匹,散在草地上低头吃草。但这样看起来还是让张想感觉不过瘾,她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嘟囔着:“靠近些,靠近些,我想下去看马。”终于看到有一些马在路边,张想立马下车奔了过去。存贵从车上下来,点燃一支烟。可是张想没有想到的是,这些马虽然在路边,却拦着铁丝网,铁丝很细,在车上不仔细看,确实看不出来。存贵说:“我说过,马是养在草场上的,所以你不可能近距离接触,你要不信么?”张想只好冲着那些低头吃草的,或者卧在草地上倒嚼的马挥手,她手里不知道啥时候就采来一大把野花,花随着她的手,纷扬妖娆。她大喊:“过来呀,过来呀,过来给你们吃草!”存贵在旁边笑:“你那不是草,是花,马是吃草的,不是吃花的。”果然,马儿根本不理张想,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兀自在自己的世界里。张想还试图用石块扔向马匹,但她的力气小,扔不出多远。马儿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吃它的草,甩它的尾巴。看着张想有些沮丧,存贵说:“我带你们到一家牧场吧,他们家有自己驯好的马,你可以骑。”
那家牧场在新宝力格,我们就继续开车去往新宝力格。
张想手里握着那把野花,很是不开心,在那里嘟囔:“唉,人被圈着,倒也罢了,连马也被圈着,这世间,还有没有自由啊!”
我说:“你看,你现在不是自由地玩儿吗?”
张想头靠在车玻璃上:“这也是好不容易有一点假期,想想回去没明没黑地工作,加班,就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存贵听到了说:“要不,你嫁到村里来哇,不用上班,可是自由了!”
张想从后面撇了下嘴,不再说话。
我还是不死心。我问存贵:“你去过库列点力素没有?”
存贵说:“咋就能没去过,点素离咱查干朝鲁才二十来里路,我媳妇她姨姨家就在点素,经常去了。”
我说:“那你就不知道他们村发生过这件事,我记得那时候咱们还小了,我听到的时候,特别震惊,当时不是觉得这事有多离谱,就是觉得啊呀好疼呀,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存贵说:“你就瞎编哇,我咋就不知道,按说,我比你还大两岁的了,我应该记忆比你要清晰了吧。”
我说:“我没编呀,我为什么编个这么恐怖的事情来吓自己。我记得当时听了后,躲在我家的东窑里不敢出来,也不知道是怕出来怎么了,还是只单纯地觉得躲在里面很安全。”
这突然让我想起,我是不是记错了,我有没有是因为害怕躲在东窑里,还是我经常在东窑里看书,而书里情节让我害怕?因为此刻我突然想起,我在东窑里看小人书 《胭脂》的事情。胭脂是一个姑娘的名字,这个名字本身就很香艳。而这个姑娘是真的美艳,并且有一双美丽的绣花鞋。故事就是由这双绣花鞋引起,不,引起的不是一个故事,是一个事故。她的绣花鞋,被一个男人抢去,几经转折,落在一个歹徒手里。我清楚记得那个歹徒叫毛大,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个人意图拿绣花鞋要挟来调戏胭脂,却被胭脂父亲砍死。这故事让人开心又害怕,开心的是这个毛大不是什么好人,小人书里把他画得很丑恶,坏人死了,这让人很轻松。害怕的是他被杀死,“杀”是带有恐怖气息的词语,何况在堆满杂物且暗黑的东窑。我记得当时,看到這里,不自觉地蜷缩紧身子,想着要不要赶紧逃离东窑,仿佛东窑是犯罪现场,有一把刀在我身边看不见处摇晃。但酷爱故事的我,还是看了下去。更可怕的在后头,是那个毛大被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他担心被城隍菩萨在背上写字,就偷摸着把背靠在墙上。当时我屏气凝神,也不知觉地靠紧墙壁,仿佛被审判的是我,而我就是那个做贼心虚的人。正紧张不已的时候,东窑门“啪”一下被打开,随着光进来的是一只脚,脚上是绣花的鞋子,而密密麻麻的灰尘在光线条里乱飞,绣花鞋在这纷乱又明亮的线条里分外触目惊心。我被吓得魂飞魄散,迅即惨叫一声,并扔掉手里的书,双手抱住头,仿佛再次进入黑暗,才是安全。其实是我二姐进来拿东西,她也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狠狠地骂我:“你在这里干吗?吓我一跳!”
我差点哭出了声:“你穿个绣花鞋干吗!”
或许,我是被这个事情怕到的,而不是库列点力素的惊悚故事?
因为都是骇人的事情,我想我可能是记混了,但那件事一定是发生过的,这点我还是确信的。
张想坐在后车座上,她打开窗玻璃,胳膊伸向窗外,手里的花在风里扑簌簌响。听说可以去骑马,她开心了起来,就哼唱着《鸿雁》。
我说:“好多年不见大雁了,我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看见大雁,一溜溜地飞在天上,可是好看了。”
存贵说:“是了,这两年确实少见了,我住在草原上,也很少看见了,倒是见得鸿雁挺多。”
张想插嘴:“啊?鸿雁,不是大雁吗?”
存贵摇了摇头:“不是。”
张想看着窗外手里的花束,已经被风吹得剩下几支了:“啊呀,我还以为鸿雁就是大雁,你看,‘鸿就是大的意思啊?鸿雁就是大雁呀,再说了,比如成语‘鸿篇巨制里,‘鸿和‘巨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大呀,怎么鸿雁不是大雁了呢?”
存贵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们读书人,读多了,就都读傻了!”
车需要转弯,存贵轻轻扳动方向盘,车转得很丝滑,他的开车技术确实很好。他说:“红雁,红雁,是红色的雁,你们没见过,只是看书,能看出个甚了,要亲眼看见才能知道了。”
我也很诧异:“鸿雁,怎么是红色的呢?”
存贵说:“所以大雁不是鸿雁,大雁是黑的白的,红雁是红的,它的脚和嘴是红的,所以叫红雁。”
张想半信半疑:“额,那也不是红色的呀,只是嘴和脚是红色的?”
存贵说:“红雁又飞不高,它经常在水边,还会在水里游泳了,飞起一片片来,就能看到许多红点点。”
张想大概相信了,不再说话。我也闭了嘴,一个人一个认知,他的道理,在他的叙说里,是合理的,随他吧。
远远就看见一片湖泊,张想大喊:“看,有湖泊!有湖泊!”
存贵说:“那不是湖泊,那是海子。这海子,是下雨形成的,雨季过了,大多数就干了。”说着,他突然喊了一声:“快看,那就是红雁!”然后开始加速。
我和张想异口同声:“哪里?在哪里?”然后同时抬头,天空中很干净,除了极少的几朵白云,什么都没有。
“在哪里呀?鸿雁在哪里?”我俩还在继续发问。
车开得很快,海子倒是越来越近,水面也越来越蓝,很美。
存贵“蹭”一下,把车停在了海子的旁边,虽然很快,但我们没有任何不适。存贵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从车上下来:“你们看呀,那几只,你们看,你们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清了水面上确实游着几只鸟,但灰不溜秋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壮美瑰丽。
张想说:“这不是野鸭子吗?我怎么感觉是野鸭子!”
“是呀,我也觉得这是‘落霞与孤鹜齐飞里的鹜,鹜就是野鸭子吧?”
存贵打了个口哨,尖厉的声音穿过水面,惊起了其中的两只鸿雁,“扑棱棱”从水草里飞出,飞向了草原。存贵说:“这就是红雁哇,你看它的脚与嘴巴。”
确实,飞起来的鸿雁,非常明显地看到那些个可爱的红点点。
张想说:“额,是了,不是野鸭子,是鸿雁呢,果然是鸿雁,飞起来比落在水里,好看多了,真美呢!”
确实,鸿雁飞起的状态,展示了他们翅膀上的黑白与灰间隔的颜色,在蓝的天,绿的草与蓝的水泊映衬下,分外美丽。
存贵说:“额,是好看的,但它的肉不好吃。”
“啊?”张想声音变得有些尖,大概存贵的这种说法惊到了她,“啊?啊?你竟然吃鸿雁的肉?”
飞起来的鸿雁在空中转了几圈后,又落回水里,水面上漂浮着的是十来只鸿雁,有的嬉戏,有的拨弄自己的羽毛,姿态轻盈,灵动优美。
我也被存贵的话给镇住了,他怎么竟然吃鸿雁的肉。
由于车里不能抽烟,当然他是顾忌我和张想。用他的话说就是你们城里女人事多,娇气,连个烟都闻不了,真奇怪你们老公怎么忍受你们的?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礼貌地克制着自己,不在车里抽烟。所以下车后,他就会立马点燃烟。他一边悠闲地吐着烟圈,一边说:“这有甚惊讶的了,动物禽鸟的肉,就是用来吃的,有肉不吃有罪了!”
张想反驳他:“这么可爱的飞鸟,你怎么下得去口?”
存贵说:“啊呀,有甚下不去口的了么,是肉,就都能吃,张开嘴,咬着吃,就好了呀!你是没吃,给你一盘红雁肉,你照样吃,快不要假了!”
张想气鼓鼓地说:“我才不要吃鸿雁肉,哪像你,残忍!”
存贵笑笑:“有甚残忍的了,这是食物链的循环。”
我很惊讶,存贵竟然说出“食物链”这样的词语。就笑他:“呀,你好有文化,竟然知道‘食物链?”
他又点燃一支烟:“知道了呀,就兴你们有文化,我们还不能有一点?”然后狡黠地笑了一下,“好不容易爬到食物链顶端,我可是要好好吃肉了。这还是我,是汉族,你知道这边的人吃肉才叫厉害,他们每次吃肉,都要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说‘宁可杀生害命,不可刮骨不净。”
“这我知道,他们是游牧民族,所以食物就是肉,浪费肉,类似于汉人浪费粮食,这是对食物的敬重呀!”我说,“你那吃鸿雁和这不同的。”
存贵说:“你看你,这有甚不同,都是个吃,都是肉。”他看了看海子里的鸿雁,有几只好像在点瞌睡,他又吹了个口哨,那几只鸿雁,脖颈立马伸展,顺着声音的方向瞧过来,有一只还扑闪了几下翅膀,翅膀带起来的水珠,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我们走向车,存贵一边开车门,一边对着我们说:“这红雁肉不好吃,柴的,一点也不嫩。”
车子向前开动,海子与鸿雁,被我们甩到身后,但大概是发动机声音过于响亮,我们听到鸿雁飞起,“扑棱棱”地渐次传来,紧接着就看到它们排成一排,飞向远方。
我说:“你咋就能吃到鸿雁肉?”
存贵有些得意:“套了哇,那年,我和一个朋友在一个海子边,设下了套绳,就套住了一只。啊呀,不要看它好像那么小,其实抓住时,可大了,有一个大锅盖那么大!”
他又叹了口气:“这东西,其实,也挺灵的,当时有另外一只红雁,一直在海子边飞飞,停停,声音还好像是哭的,大概快到冬天的时候,才飞走。我后来想了想,可能 是那只被抓住红雁的老伴。”
我心里有些难过,不作声。
存贵说:“不过那年冬天,我也离开那个海子边的村子了,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的,说另一只大雁飞走的时候,瘦骨嶙峋,毛也剩得没几根了。”
张想嘟囔着:“那你还吃人家的老伴?”
存贵说:“是了呀,我们本来,想着把它也套住,一并吃了,就没事了,可是后来一直套不住,没办法。”
他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鸿雁:“唉,其实也不好吃,还没有咱的鸡肉好吃。”
张想再也不说话,大概还在生存贵吃鸿雁肉的气,但她也不再好说什么,毕竟,她也是刚刚认识存贵,她也大概明白不同的生活境遇造就不同的思想。直到看见一个骑马飞奔而过的人。
“啊呀,你们看,那边有个骑马的人!”张想轻轻喊了一声。
我从窗外侧面望去,果然是,一个人骑着马飞奔在原野上,人看起来好像胖胖的,但马背上的动作却非常优美,能看到他带起风的弧线,在他飞奔过后面,一条一条,白而迅疾,但可以感覺到粗粝与稍纵即逝。
“看,后面还有一个!”张想又喊起来,这次她的声音加大了,“哇额,好像是个女孩子!”
我们一齐看过去,是的,在刚才奔跑的人马后面,紧接着又来了一匹奔马,比刚才的那人还要快,感觉要赶在风的前面。我们都被这景象镇住了,连存贵也开车速度明显慢了起来。
是的,越来越近,是个女孩子,头发并不长,都齐齐朝着马奔跑的反方向,同样是头发梢上带着白而粗粝风,却由于是女孩子,而让这些风显得傲娇而又可爱。
我们都被这个女孩子吸引,毕竟,走了这么远,还没有看到人骑马,何况是个女孩子。
张想一脸神往:“存贵哥,去新宝力格,我就可以骑上马吗?也可以这样跑吗?”她已经忘了存贵吃鸿雁肉给她带来的不快。
存贵说:“能了呀,可是你可不敢这么跑,这是人家会骑马的哇,你骑的话,得有人家马主人给你拉马了,不要看你现在看着人家骑,好像可轻松了,你骑上去,自己就怕得不行,我在草地这么多年,都不敢骑上飞跑,何况你了?”
张想说:“我可大胆了,你别小瞧我。”
这时,原野上的女孩子,缰绳一绕,来了一个90度的转弯,从车的方向转过来,风驰电掣地从车前跑过,去往另一个方向,前面骑马的男人,也急转马头,追了过去。一前一后,非常狂野且好看。
“啊呀,这是那点素的谁哇?”他做出思考的样子,“你看,一时想不起来,就是可有名的那个女娃娃,对了,叫六六。”
确实,前面有指示牌,赫然写着“库列点力素”。
我兴奋起来,我特别想去库列点力素,特别想知道那年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以及为什么会有那么惨烈的事情。但其实,我也知道,这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这比寻一个海上方都虚无缥缈,但我就是好奇,真没有办法。
库列点力素快到了,那件事突然就更加分明起来,是的,那件事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虽然这根本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甚至有些格调太低,上不了台面,但确实带给我无比的震撼,以至现在想起来,也会心头一紧,瘆人。生活中,美好的瞬间应该更多,但没有一件让我如此耿耿于怀与刻骨铭心。看来残忍而又恶俗的事情,更能刻入人的骨头,时时让人心惊。
好多年前一个初冬,我应该是在院子里玩耍,或者我在大门外的土墙上,看着远方,抑或我只是在家里点瞌睡。这些我想我是编的,就像存贵所说,我是编故事。因为我知道,这不重要,事情发生的场景并不重要,我自己又不是当事人,所以就假定为我在院子里玩耍。
我正在那里玩耍,突然院子里就有个人进来了,动作迅疾,语气慌张:“你们听说来不,库列点力素张二把个蛋给割了!”到底进来的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我忘了,但现在想想大概率是个男人,不,应该千真万确是个男人。因为那时候的女人不可能那么明白无误地说出“蛋”这个极为私密又让人羞耻的词语。而割蛋的这个人是不是叫“张二”,其实我也不记得,对于玩耍的我来说,谁“割蛋”不重要,重要的是“割蛋”本身。“张二”这个名字是我现编的,为什么没有叫“张三、李四、王麻子”,是因为太普通了,不足以与这件血腥的事情匹配,但起个更正式的名字,比如“魏元贞”,事实上,这个“魏元贞”,也是我临时起意的一个词语,实际毫无所指,只是个看起来比较正式的符号。如果这样,就有些太真实与郑重其事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件与任何具体的人无法联系起来的事情,存贵在查干朝鲁住了半辈子,库列点力素去过无数次,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那个男人,跑进我家院子,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啊呀,你们知道了不?库列点力素的张二把蛋给割了!”由于慌张,语音就有些尖利。我记得我当时一定很迷惑,并且问了一句,或者是自言自语了一句,我不能确定是什么情形。我说:“割了甚了?甚是个蛋了?”那人回答了我,或者他只是解释给屋子里的人,因为他一边说,一边就进了屋:“甚蛋了?就是男人裤裆里那个蛋!”我被吓了一跳,接着就觉得剧烈疼痛与强烈的震惊,因为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那是人身体的一部分,那得要多疼啊。我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仿佛是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胳膊,或者腿,甚至眼睛耳朵。在当时的我看来,裤裆里的蛋和身体的任何部分,都一样。事实上,蛋和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一样,是人体不可或缺的,但实际上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一个男人,大概率宁愿失掉一只胳膊,也不愿意失去一颗蛋,这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的。
天色应该是暗下来了,故事的设定,应该是黑夜更好,最起码太阳落山,温度骤降,更冷了,悲惨的事情总是应该与冷与黑联系在一起,才更加有气氛。事实上,我不记得是什么样的时刻,就设定为天黑了,更冷了。
我也跑进屋子,害怕地蹲在炕角,听他们讲述这一故事。
“你说得个甚了,甚‘蛋了?”这又令我恍惚,这句话是我问的,还是屋子里的人问的?
“啊呀,就是裤裆里的‘蛋么,库列点力素的张二把个蛋给割了。”
“你咋知道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问的人明显被惊到,应该张大了嘴巴,一脸的惊奇。
“刚才同泰永的一个人,告诉我的,他才从库列点力素路过,说是看到了。”
这句话让我更加觉得疼痛与惊悚,画面突然就强烈地出现:地面上,一只蛋血肉模糊地静静扔在那里,或许被冰冻在地面上,而旁边有个男人,昏迷在一边,两腿间也是血肉模糊。因为这个男人说,是同泰永的一个人亲眼所见。
现在描述起来,也依然触目惊心。
“张二,就是那张大五的儿子,张大五,你们也认得的。”
张大五的名字,也是我临时起意的,这不重要。
“啊呀,咋了么,为甚了么,做的个甚事了么?”
“谁知道了,你说,这个娃娃,咋就做出这样的事情!”
“唉,张大五是不是就这一个儿了,这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不是,这是张大五的大儿,张大五还有两个儿了,这个儿,好像是刚结了婚,我记得。”
“那是为甚了么,现在的这娃娃,真不知道咋了?”
这些对话,是我根據当时的情形模拟出来的。但记得确切的事情是,这个张二刚结过婚,然后割了蛋。
后来的事情,就都不记得,因为也不重要了,即使再血腥,再惨烈,再疼痛,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但我没有忘记的原因首先在于当时的震惊与切身的疼痛感。这种疼痛感,现在想来也是很明显的。我是个特别怕疼的人,即使割破手指,都差不多要哇哇大哭,实在是成年了,只能克制自己,扑簌簌掉眼泪。其次在后来的成长中,越来越想不明白那个叫张二的刚结婚的男子,为什么要割掉自己的生殖器,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直接原因是疼痛感与震惊感本身,然后才是生殖器对于一个男人的重要性。
我和存贵说这个事的时候,存贵表示完全没听说,他去过库列点力素多次,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件事,何况是割掉生殖器?他认为这太不符合常理,有谁会没事割着生殖器玩儿?就算再不顺利,也不会割掉命根子,割掉命根子,对于男人来说,还不如死!
我突然想,那个张二会不会是死了?
我站在库列点力素的村庄名牌下面,仰望着像飞鸟一样的汉字与蒙文。是的,天空正飞过几只麻雀,与字大小相仿,不细看,还真分不出哪个是飞鸟,哪个是字。
库列点力素是一个绿草丰茂,同时庄稼也丰茂的村庄。公路两边,远处是起伏的原野,原野青绿,其间有羊群散落在各处,偶尔有几匹马长身玉立。近处是盛开的油菜花,一大块,一大块,金黄得像忘了它们在人间,仿佛全世界都是它们的。最近的地方,是林立的玉米与葵花。因为最近的地方离得井近,可以抽水来灌溉。玉米深绿,叶片朝上,水灵灵的。葵花正打着包,偶尔有几处着急开放了的,却有着野蛮而又娇柔的力量。
这时,却又看见了刚才那两个野地里骑马撒欢的人,在马背上,一前一后悠闲地走回来。前面是一个白胖胖的中年人,后面是一个瘦瘦的黑溜溜的女孩子,清汤寡面的短发。存贵朝他们打招呼:“啊呀,勇哥哇,你这日子过得好了哇,悠闲地骑马玩儿了?”
那个白胖胖的甚至有点女子气息的被存贵称作勇哥的男人笑着说:“存贵,你这是做甚圪来来?是了哇,六六放假了,非要我和她出去赛马了,唉,这个娃娃,一贯野,没办法,只好陪她去了。”
这样的间隙,张想已经和女孩子说上话,并且很热络的样子。我猜,她是想让女孩子带她去骑马。
果然,六六对着勇哥喊:“爸,我和这个姐姐玩一会儿,你先回去吧。”说着就一把拉起张想,上了她的马背,没想到张想很灵活,竟然毫不费力地坐了上去。
勇哥大喊:“啊呀,六呀,你可是小心点,人家城里女娃娃没骑过马,千万别把人家摔着了!”
六六确实也是很小心地调转马头:“没事,爸爸,我会很小心的,放心吧。”张想紧紧地抱着六六的腰,两人慢慢地走着,走向原野。
存贵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地赶紧跟上去,看来他虽然不相信,心里还记着我好奇的这个事,看来人类对八卦的事情,从来都是热衷的。
存贵说:“我是带她们出来玩儿的,看看咱这里的草原。”他朝着六六与张想的方向望了望,“勇哥,你家六六不愧是出名的骑马好手,一个女孩子,真厉害。”
勇哥下了马,走到一家院子,把马拴到一个桩子上,带我们进了院,应该是勇哥的家。然后他开了门,让我们进去。开了电磁炉,热上水。
存贵说:“勇哥,不用忙活,我们歇歇就走。”
勇哥说:“你看我这凄烟冷火的,你等等,大热天的,怎么也得喝了水走了哇。”
“我这个妹妹说,小时候记得说你们村有个人割了蛋,有这么回事了不?”存贵开门见山就问了出来,弄得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脸就有些发热。
勇哥愣了一怔,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我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笑:“啊呀,我也是随口和存贵说说,小时候的事,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了好久,水就开了,他拿了茶杯,给我们沏茶喝。
存贵追着问:“你说,勇哥,我就没听说过这么个事,没有哇。”
勇哥把茶端到我俩旁边,开口了:“啊呀,我也不知道,按说不应该有这样的事。再说,你也知道,我也是近十来年,带着我闺女回村里来的,没听说过这事。”
存贵说:“是了,我也是记得小时候没咋见过你,这几年才见的你。你那个闺女,可真是厉害,学习好,骑马也好,按说,又不是蒙人,咋就会骑马来,天才。”然后存贵又说,“你们村别人就没有说过这么个事吗?按说,如果真有,这不是件小事啊。”
勇哥喝了口水:“谁知道这个娃娃了,从小没妈,少管教,惯坏了。”然后他又沉默了好久说,“没有,没说过,我虽然最近十来年才回村里来,但我小时候,是这个村长大的,我不知道有这么个事。”然后他看向我,“肯定是这妹妹记错了,要么没有这么个事,要么是发生在别的时间、别的地方。”
存贵说:“全凭你惯了哇,要不也没有这么优秀,只是女娃娃这么优秀,恐怕难找对象了。”
勇哥就笑。
我朝着勇哥再次不好意思地笑笑:“啊呀,那是我记错了,我也是和存贵瞎聊,他当真了。”
不一会儿,六六和张想也回来了,张想一脸兴奋:“啊呀,姐,存贵哥,骑马还真是不简单,骑上去挺害怕的。”六六不咋说话,却笑着看向張想,又看向她爸,端起水杯就喝水。
存贵说:“咋了,你就过了瘾了?”
张想说:“我一坐上去就后悔了,别看我上去的时候感觉那么简单,一上去就害怕了,但又不敢下来,只由六六带着。”
六六喝了一气水,咯咯笑着说:“我还根本不敢让马走快一点,要不你会更害怕。”
勇哥宠溺地看着六六:“你看你,人家谁跟你一样了,野的。”
六六就又低头轻轻一笑,这笑是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像草原上的植物,自然,自在。
从勇哥家出来,我们继续往新宝力格走。张想大概领略了骑马的不容易,不再嘟囔去骑马,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我问存贵:“六六没妈?”
存贵说:“是了,说是六六是勇哥抱养的。”
我很奇怪:“勇哥没结婚吗?他老婆呢?”
存贵说:“啊呀,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勇哥好像结过婚,但是老婆死了,还是离婚了,谁也不知道。”
我还是想着那件事,看来不太可能弄明白了,弄不明白的事,很可能没有发生。现在我对自己这个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了很大程度的怀疑。
车在原野上行驶了好久,存贵好像记起什么,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和我媳妇到她姨姨家,她们在那里聊天,我好像听说,勇哥是娶过媳妇的,不知道咋了,他媳妇就跑了,后来勇哥也走了。”
我有些失望,我对勇哥有没有媳妇不感兴趣,我还是想了解那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而至于为什么发生,一点都不重要了。一件事情不能确证是否发生,那它为什么发生就不存在。
存贵又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家都说勇哥是二女子,你没觉得他说话像个女人吗?脸上也白白净净,几乎没有胡须。”说着他腾开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看向后视镜,仿佛检查他的胡子。是的,存贵的胡须黑参参地长在他的下巴上。
我也想起刚才勇哥的说话,确实并不高喉咙大嗓子。我说:“人们尽瞎说,首先世上哪来二女子,那是性别不认同者,属于性少数群体。再说,他如果是个二女子,他哪来的孩子?”我突然意识到,他即使不是二女子,他哪来的孩子。
存贵说:“这倒人们都知道了,勇哥的这个闺女是抱养的,他前几年回村里来的时候,带着个小女女,就是这个六六,他给别人说,就是他抱养的,你看,他白白净净的,这个娃娃却黑溜溜的。”
确实也是。
存贵说:“甚是个性少数群体了,我们不懂,人们都说他是个二女子,不阴不阳的。不过,勇哥人很好,前几年北山里有个女人被冻坏了,好像是个傻女人,勇哥救了回来,养活了人家大半年,多方打问,最后把人家送回去。大家都说,还不如娶回家,我见过那女人,虽然不精明,倒也眉眼俊秀,看着悄悄的,可乖了。可是勇哥还是打问地把人家送回家。他这个人热心,人们也就不好意思说他二女子了。”
存贵看了我一眼:“今儿也是,因为你的好奇心,也正好碰到了勇哥,要不我也不给你问那个事,也忘了他这个二女子的事了。”
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人还,咋也是个活着。”
我也叹口气:“是呀,咋也是个活着。”
张想不知道为什么也叹了口气:“咋也是个活着!”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起来,那件事的痛感与惊悚感,在这几声叹息中,变得无影无踪,仿佛这叹气声,有着消解了万事万物的能力。
车已经把库列点力素远远地扔在后面,完完全全看不到了,新宝力格的牌子,赫然出现在了道路旁。
蓝天白云下,新宝力格那几个字犹如飞鸟,展翅在蓝天下。
2023年8月10日 莲若
【作者简介】阿连,原名李春连,1972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现居吕梁。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哈达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