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的锐度与韧度

2024-05-29 15:56张志强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陈彦

张志强

摘要:本文阐述了《星空與半棵树》的书写特色。从写作手法、人物形象与情节设置中,分析了作家的基本叙事策略、叙事隐喻性等具有个性话语特色的独特方式。文章触及到了作品的寓意,深度地分析了作品的优长,以及作品在结构和思想性等方面的收获。论文提出作品叙事指向“人生不过就是一台正在上演的戏”的分析概括了原作的哲学思考。

关键词:长篇小说;茅盾文学获得者;《星空与半棵树》;陈彦

生长在北斗村温如风和孙铁锤两家之间的一棵古树莫名地丢失了。此前,这棵温、孙两家各拥有一半的树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价值。但是突然有一天,古树身价大涨,引来众人的垂涎。种种迹象表明,这棵树是被另一半的主人、村长孙铁锤偷偷卖了——那天,他故意将温如风灌醉,让他的那些村痞流氓手下挖走,站立在树上的猫头鹰可以作证。派出所何首魁所长要证据,温如风拿不出来,却一口咬定就是孙铁锤所为。因为报案,温如风被“黑打”,“卵蛋被人踢得比鹅蛋大”,村霸孙铁锤把牙花子朝他嘴里塞,羞辱他,激怒他。找回一棵树变成了讨回面子和尊严。温如风并不缺少半棵树的钱,还有体贴温柔的老婆,但他忍受不了村长孙铁锤的霸道与羞辱。派出所用地痞流氓办案,对自己的事情不理不睬。既然村里不管,那就到镇上、县上、市里、省里,到京城去告。

因为与温如风的同学关系,爱看星空的镇计划生育专员安北斗被镇长南归雁派去劝返。从此,安北斗与温如风成了一对如影随形的上访与劝访的冤家。安北斗左劝右说,被迫搅进事件的旋涡,由配角变成了主角。从一个被动的旁观者,逐渐成为事件的当事人。半棵树事件越闹越大,而安北斗也就越陷越深。村霸孙铁锤仰仗着自己的势力,打人毁田,炸山碎石,挖滩取沙,致人死伤。欺男霸女,荒淫无度,无恶不作。同时,他又把许多“上边人”牵扯其中,利益关联,没人能动。安北斗与温如风便成了挑战者。温如风从下告到上,从告村霸到告领导。而安北斗表面奉命劝返,却暗中助力。北斗村勺把山上立起了村霸孙铁锤的雕像,激怒了老师草泽民,也到京城上访。安北斗又被派去劝返草泽民。小事变成了大事。

这是一个劝返上访者的故事吗?这是一个法制故事吗?这是一个反“村霸”铲除保护伞的故事吗?这是一个乡村改革的故事吗?这是一个深挖国民性的故事吗?这是一个反腐败的故事吗?是,也不是。

实际上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太多的判断空间。像作品中的人物一样,主题的强度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小说具有了多义与多向的可能。充斥在生活空间的鸡零狗碎的桩桩事件,隐藏着巨大的思想。陈彦用小山村中的小人物透视出了大世界的大主题,作品中所埋设的隐喻性已经超出了作品故事提供给我们的表层。

在中国,如“北斗村”这样的乡村普通得几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安北斗、温如风、孙铁锤这样的小人物更是多如草芥。但小小的村落、微不足道的人物却是中国农村大舞台的细胞,是构成大社会的基本元素。这些生活在封闭贫困乡村一角的人们也是生命的一种,他们与芸芸众生等价等值,都是一种存在,何可轻视?

作品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作者从微观细胞元素中探知了社会肌体的病患,用小人物构建出了大世界。作品所叙述的正是已经发生了病变世界中的那些人们的生存、挣扎与呻吟。半棵树事件不是个大事,却是考验体制与权力的试金石,更是考验人性的大舞台。一地鸡毛的乡村世界变得如此具有了深刻的暗示性。子午卯酉,真实而具有痛感。小小的北斗村,大大的宇宙城。

“星空”与“半棵树”是两个世界的事情。星空属于精神域,是人类凝望的遥远的梦界;半棵树归于物质,是植根于大地上的现实。但两种意象却又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世界,那就是人间。只有人类才会常常抬头仰望,也只有人类才会在意脚下的大地。天上有向往之处,地上是生存的家园。陈彦便在精神与物质的故里展开了与这个世界的对话。

小说中的人物充满了棱角与清晰的辨识度。他们独特而又鲜明地生存在故事中,让人难忘而又惦念。从安北斗、温如风、何首魁、草泽民,到南归雁、王中石、蓝一方、牛栏山、武东风、孙士廉,乃至于花如屏等人身上无不具有多彩的魔性。他们都着了那位躲在作品背后偷偷得意的叙事者的“道”。看看安北斗对星空的痴迷,看看温如风对半棵树的那种执着就知道了,那些人物如同天然配备着坚硬躯壳的动物一样出现在故事里,闪闪发光,本性难移,疯疯傻傻,执迷不悟。

安北斗为了星空可以放弃家庭妻女、事业升迁,他宁愿守望着没有任何实际回馈的星星和月亮,也不愿意到城市里发展。他像着了魔一样看星空,执着于那些不着边际的地方。安北斗的一生除了追星星,就剩下追赶温如风了,这也是一种魔性。盯梢、追逐、劝返、陪伴,一遍遍,一次次。开始是被动的,随后就成了习惯,后来便是主动的。安北斗的生活中似乎只有两件事,追星空与追温如风,其他一切都不重要。追星空是为了一个遥远的幻境,追温如风是为了一种执念,似乎还含有某种信仰——情感的、道德的。

安北斗对星空的坚守,是对那方未知世界的凝视,难道温如风就不是吗?温如风的执念与倔犟也是一种凝视。这种凝视当然有其物质化的一面,但是,为了半棵树与村霸孙铁锤纠缠一生,已经远远不只是物质的,更有精神的一面,也是他对待世界的态度。为了半棵树的尊严,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上访。他争的仅仅是那半棵树吗?他几乎是全北斗村最富有的,半棵树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有美丽性感又温存的妻子花如屏,他们如胶似漆,甜甜蜜蜜,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富足的日子不好吗?是什么让他不顾一切,一次次地出走告状上访,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沦落到以捡拾废品为生?一个朴实厚道的汉子为了半棵树变成油滑的江湖好汉。是什么让他这样着魔、痴迷?

“执迷”者是令人尊重的。明代大学者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人无痴不可与交”恰恰是这种痴迷与偏狭让人物有了光泽。他们让人爱,让人恨,让人同情,又让人怜悯。安北斗、温如风是偏执的人,南归雁、何首魁、花如屏不也是吗。

“癖”与“痴”导致的是深情与专注,带来的是激情与信仰,进而上升到宗教。对于安北斗来说,那架望远镜就是他的宗教,他用它看星空,看遥远的未知。也偶然看看人间,却发现那里充满着深坑浅洼,阴谋与算计。虚无与实存,天空与大地,他们对立又融合,这就是世界。

镇长南归雁为了把山脉“点亮”,为了北斗镇的GDP,不听劝,投大钱,非要让阳山冠、勺把山几处最适宜看星空的地方发出光亮来。何以有如此的忘我执念?花如屏为温如风守身如玉,抗拒诱惑,强抢不屈,坚贞守一,何以如此?也恰恰是癖与痴所致。他们病了,全都病了,病得如此彻底。连村霸孙铁锤的霸道与色胆都充盈着不可抗拒与无法阻止的魔性。还有那位明明知道实情却只相信证据的派出所所长何首魁。

那些鲜活的,不断“闹事”的人物,有如吸食了作者的致幻剂,癫狂、执拗,自带光芒,不断行动,照亮了故事的每个角落,淋漓尽致地展着人物的本能与本相。好人好得让人厌恶,坏人坏得让人无法相信未来。

是的,作品中的人物有着花岗岩般的硬度,让人过目不忘。他们扎人、蜇人、刺人,他们的行为让人感到惊讶与瞠目。这些人物性格的硬度就是镌刻在人物身上的精神“胎记”,它标注了人物无法褪去的灵魂指纹。

不只是人物,小说的结构也如此——结实有力。用一场大戏贯穿在整个叙事过程中,看似传统,却超越传统。

猫头鹰的设置是点睛之笔。这只神秘的动物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作品不同的地方。故事是由这只神性的动物拉开“序幕”的,也是由这只猫头鹰缓缓地合上这场人间大戏帷幕的。它是作者叙述故事、结构情节的手段,也是一个神秘而有隐喻意味的“人物”。它不是上帝,却有着无处不在的预见与警示;它是只动物,却在人物命运最关键的地方干预了现场。猫头鹰是故事性的存在,更是结构性的存在。它贯穿故事始終,让故事变得仪式化,让平庸的日常变得神奇而意味深长。

猫头鹰介于人与神之间,具有自然性与人性。它俯视人生,怜悯着人类,又恨铁不成钢。它的视角由上而下,能够清楚地看到如同蚂蚁一样匆忙出入的人们。它锐利的目光穿透人类的肉体,参透人类的灵魂,它是神性的。

这是一部大戏,猫头鹰是剧中人,也是观众。它注视着这些充满了欲望与骚动的人类们,出出进进,上上下下,在人性的大舞台上哭哭笑笑,得意张狂,失意落泪,悲喜喧哗。这是怎样的一个人间呢?

事实上,小说的整体结构正是一部大戏的架子,这不仅指“序幕”与“尾声”都是以戏剧的方式呈现,中间还不断穿插猫头鹰出现的戏剧场面,而且从其结构方式看,即使在故事的叙事与铺排过程中也是以戏剧的目光和思路布局小说的。

作家的头脑中装着戏的架构,那些具有独特性格与特征的人物正是用舞台的“生旦净末丑”的方式设置的。不是吗?安北斗和温如风显然是生,花如屏、杨艳梅是旦、何首魁是花脸,孙铁锤就是个丑角,还有无数个小丑,还有无数个生生旦旦——这就是台大戏,时间、空间、各色人等。北斗村就是一个天然的舞台,如同“印象北斗”那样,小说就是实景呈现。

而总被猫头鹰追逐的安北斗虽然生活在现实中,却更多地超越物质世界,也同样具有某种神性。只有他悟出,地球在宇宙中就是一粒尘埃,何况人呢。人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洋洋得意。

这就有了某种寓意。在作者幽默调侃与戏谑轻松的叙述中,我们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清醒者的悲悯、叹息与无奈、无力感。

作者如此精心布局设置,正包含着一个巨大的哲思:人生不过就是一台正在上演的戏,死亡的是悲剧人物,留下来的成了喜剧人物。作者对人性与人类的这种游戏看得通透而又悲凉。人类自我制造、重复着一场场戏码,既是编剧又是导演,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台上台下忙个不停,折腾到死。

猫头鹰的存在也似乎表明,对于浩瀚无垠的宇宙来说,一切追逐与存在都显得如此荒谬渺小与无意义。

进一步看,作者的内心也存在着另一种放任感:人生、人间不过是场游戏,轰轰烈烈却又毫无意义。正如莎士比亚《麦克白》里的那句台词:“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部有锐度的作品——它逼得读者非要深思不可。这还是一部有韧度的作品——它会让读者对星空着迷,也会养成凝望的动作。

作者单位: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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