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志》中的历史意识与诗意

2024-05-29 23:44李俏梅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历史意识诗意

李俏梅

摘要:王国华的《街巷志》是书写深圳日常生活体验和感悟的散文系列。“街巷”的命名是他对深圳这座新城的家园气质的建构。他的写作受到当前“非虚构写作热”的影响和启发,其历史意识则与法国年鉴学派的微观史学相近似,意识到“此刻”的历时性,记录深圳不被看见又迅速消逝的日常生活史,是王国华的写作特色。王国华是一个有温度、有见识、有诗心的记录者,他的写作包含着他的文化理想:“我要为这个城市铺一层底色。”

关键词:《街巷志》;历史意识;诗意

王国华的《街巷志》是书写深圳日常生活见闻和感悟的系列散文,作者称之为“城愁”书写。他有一个庞大的计划,一本一本写下去,打算写十本。目前已经出了四本,包括《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深圳体温》《街巷志:一朵云来》(以下简称为《行走与书写》《深圳已然是故乡》《深圳体温》《一朵云来》)1,从2018年开始,大约每年一本的速度。如果立定了志向要为深圳的街巷写“编年史”,或许不必把数量限得那么死。它的写作的合法性来自于深圳作为中国式现代化桥头堡自身迅疾的变化。这个城市尽管只有四十多年的历史,它最初的面目可能也已经被淡忘,被一年一年的新变化所覆盖;而眼下又是这个寸土寸金的巨大城市“旧改”(旧房改造)的关键时期,目前我们看得见的景象可能很快就会消失。变化的当然不只是建筑或空间,心灵或作为心灵投影的城中人的面目、脚步、表情以及整个城市精神,也一定会在时间推移中发生可以知觉的改变。王国华《街巷志》的写作正是建立在这一历史意识的基础上。

一、何谓“深圳的街巷”及命名的意义

对于任何一个稍有点历史的城市,我们可能都不会质疑这个城市有没有街巷。然而对于深圳,的确有人发生这样的疑问。王国华说深圳的标签太多了,举凡改革、科技、金融、打工、山寨等都是它的标签。标签简练,却也容易遮蔽它的其他方面,比如它的生活气息,比如它的城与人的关系。作者在《巷中灵》一文中记录了他朋友的看法:“在我的印象里,深圳是没有街巷的,只有街道。街巷,带个‘巷字,我们就会想到旧城,显得窄小又有烟火气的那种。而深圳是新城,说句不合逻辑的话,再过五百年深圳也是新城,新城绝不会有烟火气。”1王国华认为这种意見代表了那种走马观花、对深圳了解不深的人的一种错觉。因为从“窄小又有烟火气”这个标准看,深圳是有无穷多“街巷”的。在高高的玻璃幕墙的后边,在光鲜的高楼大厦后面,有很多农民、渔民、蚝民自建的“握手楼”,俗称“城中村”的那种,“层层叠叠,兜兜转转,虽经多次拆迁改造,仍占据着这个城市相当比例的地盘。”2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或白领,他们最初来到深圳,往往是在这些城中村中栖身。城中村有新有旧,最旧的不过四十余年历史(从“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算起。也有小量历史更悠久的,比如观澜老街,追溯可能有两百年历史,但留下的标志性建筑不多),最新的可能只有数年,但不管新旧,浓郁的生活气息即烟火气,恰恰是它们当之无愧的特点。王国华在文章中说,其他城市的小巷,“多是被甩下的光阴,晒着太阳下棋的老人,摇着尾巴的老狗”3,但是深圳的街巷,不管位处何方,总是热闹的,有人味的,多老的巷子都有年轻人来来往往,充满着时尚与活力。“迎面而来的活力溅你一身。你对萧瑟理解得越深,你对这里的小巷就越感震撼。”4所以,在王国华的眼里,深圳不但有小巷,而且有数不清的小巷。他是个喜欢行走在这些小巷中去看、去嗅、去触摸“烟火气”的人。

然而,在王国华的概念里,深圳的街巷也不仅仅是指这些“窄小的巷子”。他在《深圳体温》的序言里说:“此处街巷,并非一街一路一社区,而是包罗万象的生活。我所走过的每一步,海岸边,树林中,草地上,见到的一花一木,一猫一犬,凡有人有温度处,皆街巷。”5首先,从空间上,王国华的街巷概念不止是“窄巷”,毋宁说,整个深圳都是他的描写范围,就看他的脚步丈量到哪里。虽然他比较喜欢写芸芸众生聚居的小街小巷或平民化的社区,但并不等于说他把高楼大厦,宽街阔路排斥在写作范围之外,举凡高速公路、地铁站、商场,高档社区也是在他的“街巷”范围内。第二,街巷不只是一个空间,它是一种有人在其中的“包罗万象的生活”。空间是物质的,相对固定的,而人在其中的生活却是灵动的,千变万化的,有生命才有街巷。这是王国华的街巷概念。

从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王国华写的就是“深圳志”,但深圳有多副面孔,他写的是生活的面孔;但假如命名为《深圳生活志》,也会名实难副,因为深圳有一万种生活,而你真正能体验的或许只有一种;他只是那个热爱走街串巷的人,将他目之所见心之所想记录下来,传达给愿意去读的读者,如此而已,所以还是“街巷”这个命名比较优胜,尤其它符合身在其中的人的心理需要。有了街巷,深圳才从云端落到了地面,成为一个有温度和人间烟火的亲切城市。所以“街巷”一词一定程度上是王国华对深圳的发现与发明,它建构了深圳给予人的家园感,通过“街巷”的命名和书写,新城深圳变成了可以安身立命的老家园。

二、此刻即历史:记录深圳不被看见

又快速消失的历史

与怀疑深圳是否有街巷的朋友不同,我最初的感觉是:《街巷志》确实是个好题目,可惜是深圳!一个如此年轻的城市,可能是全世界超级大城市中最为年轻的,有什么街什么巷是可“志”的呢?作为在有着两千年建城史的城市——广州生活了30年的一名读者如我,很难抑制住对深圳历史感方面的歧视。或许,广州任何一条旧街巷的故事可能都比全深圳的街巷故事加起来还要深厚、曲折和动人,就如欧阳山的《三家巷》一样,只要挖掘下去,每一条街巷都可以写出长篇巨著吧?如果要写一部纪实性散文的广州街巷志,估计它的厚度也是可以无限延伸的,取决于细看的程度。然而,广州毕竟没有一部系统的《街巷志》,它的街巷故事弥散在各种文本里,在史书、方志、族谱、日记及各种写实和虚构性文本中,包括小说、电影、戏曲和歌曲中,弥散在几千年以来的口传和空气中,或许过于博大精深,至今没有一个人敢于凭一己之力去写一部《广州街巷志》,老广州的街巷故事变得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而深圳却有一个叫王国华的作家,开始孜孜不倦地书写深圳的街巷志,这一份心可感可赞。然而深圳的街巷有什么可供他写的呢?相信这是很多人的疑问。

与追溯一段陈旧的、凝固的历史不同,王国华的《街巷志》大部分写的是深圳此刻的、正在发生着和流变着的日常生活,用的是素描或速写的方法。用脚丈量,用笔记录,是他的基本方法。他的所记有些在我们当下读来不免显得平淡无奇,这是肯定的,因为还没有拉开时间的距离,他写下的往往也是我们所司空见惯,甚至熟视无睹的,但是正如纳博科夫在短篇小说《柏林向导》中所言,“把普通事物映在未来的温柔镜子中加以描绘。在我们身边的事物中发现只有我们的子孙后代在遥远的将来才能发现并欣赏的芬芳气息,到了那时,我们每日平淡生活的每个细节都会因其自身的特色变得精美,值得庆贺;一个人穿着今天最普通的夹克也将会是为出席一场豪华化装舞会而盛装打扮”1。“我怎样才能对他讲明白,我一瞥之下竟然看到了某个人未来的记忆?”2隔了时日看,王国华《街巷志》中这些琐碎细致的记录也可能成为未来记忆中非常珍贵的城市感性画面。以“未来之眼”看当下,看到“此刻”本身的历史性或许是一位作家必须具备的素质。

《一朵云来》中开篇文章《流塘》即体现这种历史意识的代表篇目,它的副标题即为“深圳日常生活素描”。“流塘”隶属于深圳宝安区西乡街道,虽说是“街道”,但深圳的街道动辄管辖人口幾十万,流塘周边的常住人口也有十多万。因为这是作者住家所在,日日流连的地方,所以如数家珍,写得比较长,作者的目的大约是要把一个发展中的深圳社区的生活样貌完整呈现出来,笔调相当的朴素、求实。这也是整个《街巷志》的基调。文章首先仔细记录了几个毗邻的商品房小区的名称、住房风貌、公共休闲空间的特征,由于深圳地少人多,所以楼盘都不大,很少其他城市常见的巨无霸小区,基本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风格。文中穿插记录了自己在这一带租房、买房的故事以及在“自己的地盘”里穿着拖鞋、大背心、大裤衩慵懒散步的惬意感、放松感、归属感,这算是广东平民化生活风格的表现之一。接下来描写附近的几个城中村,包括流塘新村、布心村、庄边村等。王国华对于书写城中村向来情有独钟,他写过许多城市村。这里面有着王国华对这座城市的理解:“披着国际大都市的外衣,深圳的内核其实是城中村。深南大道、北环大道、滨海大道、宝安大道……蓝色的高楼大厦后面,城中村连接成片。”1城中村可以说是深圳城市面貌最为驳杂混乱的地方,但对写作者来说也可以说是最具魅力的地方,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丰富与活力。作者总是带着我们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城中村的风土人情,诸如房屋的租价和布局、横幅上的标语、店铺名、映入眼帘的各种花木、人们的穿着打扮、来自各地的餐饮美食等等,包罗万象,如新时代的“清明上河图”,有时候会有令人惊奇的发现。有一回,他记录了一条令人忍俊不禁的标语:“庙前严禁停车,触犯神灵,后果自负。”真是“非常世俗的切入点”2。但王国华对此地人们的神多庙多是持敬重态度的,这里的庙不讲规模,高堂大院可以,也可以仅仅是一棵树,一个巴掌大的砖砌空间,可以安放神灵和心灵即可。“这些庙宇和家祠,在深圳光鲜的外壳下面,却支撑着一副鲜为人知的骨架。我从不认为这是农耕残余,反而坚信这是敬畏心,拜神拜祖先并不全是功利诉求,更有自我约束在里面”3,此为透彻之见。在《我不认识铁岗村的人》一文中,他记录了一个比较老旧的城中村,艺术家们想在外墙上涂鸦以使小区变得更漂亮,但这里的村民不干,为什么呢?怕打扮得太有艺术气质了,万一政府看上舍不得拆了怎么办?要知道,旧改拆迁是这个时代很多人一夜致富的捷径,这一富有时代和地域特色的心理,被王国华捕捉到了。《流塘》写于疫情期间,他发现了这样一家小饭店:“隔一年半载就换一次名,甚至连主打都换了,鄂菜变粤菜,粤菜转东北菜。进去一看,老板还是那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后来彻底消失了。”4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浅尝辄止的了解,但其中不难看出特殊时期饭店经营的艰难,店主变尽了花样,最终黯然消失。所有这些,都是历史最鲜活的细节,读来令人百感交集。城中村是新旧之间的事物,它们不像古建筑那样富有历史文化价值,只要经济条件许可,注定会被拆除,但它们承载着深圳发展过程中一段不可或缺的历史记忆,也是很多人的生命记忆。王安忆在小说《长恨歌》的开头写上海,说那东方巴黎的璀璨是由一团暗色所托举的,这团暗色就是上海大片大片的弄堂。深圳的城中村庶几近之。正是城中村千千万万的普通劳动者,支撑了深圳的繁华和高速发展。这是城中村的书写价值所在,也是作家钟情书写的原因。

深圳作为城市固然历史不长,但农耕时代也留下漫长的身影,尽管留下来的古迹不多了,王国华在抓住“此刻”的同时也尝试挖掘它过去的历史。他有一篇文字名为《野朴都市》,从深圳的地名“寻根”,写得饶有趣味。首先看“深圳”这个城市名:“深圳,原意就是田野里的深水沟嘛”,虽然现在“深圳穿上西服打了领带,脑门闪闪发光,名字却一直挂着农耕社会的胎记。”5这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发现。深圳现在的地名里确实有很多带有这种胎记的,比如灶下、流塘、沙井、横岗、龙岗、福田、盐田、坪山、坳背、坂田等,作者发现有的已经雅化或美化了,比如山猪凹变成了朱坳,但坳字还是能看出乡野气质,田啊,山啊,井啊,都是乡土气息很浓的地名。另有几篇写老街和客家围屋的,尤其是《深圳体温》的开头几篇,写了观澜老街、大万世居、青排世居、坪山的文武帝宫等,尝试挖掘深圳的前生,对于已被淹没的历史进行打捞,很详细地书写这些地方的建筑、民间传说和找得到的其他资料,思古之幽情开始在字里行间漫溢。

读《街巷志》,你会感觉到一种无所不在的流逝感。甚至不只是街巷中的人、物会流逝,作为观察主体的“我”本身也在无可挽回的流变之中。王国华写,“我”甚至不能两次走入同一条街巷。第一次走入时的“我”或许是兴致勃勃的,带着神光的,事物在“我”面前也显示出神性,第二次走入时“我”可能就复归一个平庸的“我”了,事物的灵光也许就消失了,所以《流塘》一文的最后一句是:“每一天都有一个离开的我”1。这种流逝感其实是现代性的根本特征,马歇尔·伯曼认为马克思那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道出了现代性体验的核心。深圳作为地球上发展速度最快的城市,意味着现存事物消逝的速度也最快。回想当初,外地人入深圳需要“特区通行证”,打工需要“暂住证”,二十年前的事已经恍如隔世,这种令人晕眩的流逝感或许是王国华记录深圳日常的动力所在。

所以在我们为作者发愁深圳的街巷有什么可写之时,作者可能愁的是另外一方面:有这么多时光中的事物等着我去写,我先写什么呢?当我写完,它们又发生了变化,简直是忙不过来!深究起来,王国华的深圳书写很可能受到近年来热门的“非虚构写作”的影响,而它的观念来源则可以追溯到法国历史学中的年鉴学派。年鉴学派的历史观跟传统史学的历史观迥然不同,传统史学是一种宏大叙事,关注政治、经济、战争中的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而年鉴学派则关注日常生活,注重事件背后“深层的以日常生活为主的(还有地理环境、文化传统、经济等)结构”,其视角和重心发生了整体下移。“年鉴学派历史学家们认为,历史学必须转而面向种种日常生活的情况,使历史恢复到正如它们是被普通人民所经历的那样子”2,总的来说,自年鉴学派,历史学发生了从宏观模式向微观模式的转移,我们可以把《街巷志》的书写看作是直接或间接受到年鉴学派影响的产物。

三、街巷记录中的温情与诗意

一个人愿意为他所生活的城市写“街巷志”,这背后必然是一种强大的情感认同。对于王国华,确乎如此,他不止一次表达过这一点。在《深圳已然是故乡》的卷首语里他写道:“以后我也许还会到其他地方,但现在,深圳已是身心俱安的故乡。做梦都不愿离开。从外地返回,一下飞机,闻到熟悉的植物的气息,吊着的小石头,轻轻落下来。啪嗒,细微的回响。”3这是对于深圳认同感归属感的动情表白。我起初以为王国华是最早来到深圳的“拓荒牛”之一,与深圳共成长,因此有了创造者与他的创造物之间血肉与共的感情。读他的作品才知道,王国华来深圳的时间并不早,2011年才来到宝安,不禁感慨深圳这一片热土同化人的力量。

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王国华的街巷记录并不是如历史学家一样只记录客观的事实,而是带着情感的氤氲的。他简直像个“花痴”一样迷恋着深圳一年四季不断的花朵,对于每个季节的花木如数家珍。在乡村,人们常常用漫山遍野来形容花开之多,在深圳,花既开在山野,也开在街头巷尾。他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他是“跟着花朵到深圳”的,某一年的深秋,当北方一片萧瑟之时,深圳以爆炸一般的花开迎接了他,这些花儿连绵不断,“填满了城市的每个空隙”。“那一刻,我下定了要来深圳的决心,仿佛听从了神谕”1。他甚至说深圳的花儿照顾季节就像照顾爱人一样,因为“它们不会在扎堆某个季节集体出现,而让另一个季节寂寞荒芜”2如此体物,岂非深情?待物如此,待人亦然。他的朋友王元涛在《行走与书写》的序言中这样评说他:“他游走于深街窄巷时,依然在下意识地为宝安73区夜市上陌生厨师的收入操心,为汽车站里的沉默夜行者要赶什么样的路操心,还为那些因共享单车而消失了的摩的司机下一份营生操心。”3在《流塘》一篇中他也发过如下感慨:“城中村乃城市湿地。大量的快递小哥,清洁工、厨师、保安栖身于此。把他们逼走,这个城市的塔基就没了。或曰,深圳弹丸之地两千万人,已经很挤了,走掉就走掉。其实深圳真不能自满。高学历是人才,低学历、无学历的人,只要靠自己汗水挣钱,不偷不抢,都是为这个城市做贡献,也是人才。”4所以王国华是一个带着“体温”的记录者,对于他笔下的人、事、物都含着悲悯和感情,对于哪怕也只能瞥一眼的陌生人也有着无人知的操心和祝福。

语言上,《街巷志》的基本笔调是朴实的,但正如深圳的街头巷尾突然有一枝花木伸出来耀你的眼一样,整体朴素的记叙中也突然会出现诗一般的句子和抒情,给人一种阅读的惊喜。比如他写《流塘》时写他日日走过的街道,总是有一阵神秘的香气,不知来源,他便想象或许有一个老鼠精灵携带着香囊在释放着香气,直到有一天发现这香味来自一棵桂花树,顿时觉得平凡了许多。這样的笔调令人恍然明白作者原来是一个怀着童心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寻寻觅觅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带着一颗隐秘的诗心在观察和行走着的人。事实上王国华也正是一个诗人,不但《街巷志》中不时会出现分行的记录,还正儿八经出版过诗集《比这三年更安静》。他的《出游》一诗起笔为:“扑到森林里去/那里有三个人在等待中:/醒着的我,睡着的我,麻木的我”5,一个人分身为四,表现了诗人大胆的想象力和玄学品质。不管是否以分行的形式表达,他本质上是一个能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现实中体验诗性捕捉诗意的诗人,如他在《深圳体温》的序言中所写:“当我的身影在街巷里晃动时,此处的每一块砖,每一道墙,楼上的每一扇玻璃窗,窗后面每一个倏忽消失的人影,都带上了光环,延伸着事物本身,连接起了天和地。行走其间的我,同样披挂光环。我们互相观望和打量,内心都有说不出的欣喜……等下次再走回头路,那些事物上面的光环消失了,恢复了俗气,消失了神性。吾亦然。外人所见,平庸的王国华混杂在人流中,在平庸的街道上匆匆而过。却不知,彼此已有过灵魂的互换。”6所谓诗人,不应该是一个固定的身份,而是一种状态,王国华是经常能进入这种诗的体验状态的人,所以我们经常在他质朴的、记叙性的笔调之中突然读到抒情的、童话诗人一样的句子。以《一朵云来》这篇为例。文章写他去一个叫“半天云”的村子,去之前他想:“能离云彩近一些当然好,若是阴天,遇不到就留个背影,让云彩想我。”到了村里后,看到一棵100年树龄的朴树:“叶已落尽,细密的小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如同托起蓝天。天因此更高,怕被它扎着。”另一棵260年的老龙眼树:“手感软中带硬,硬是本质,软是时光打磨出的腐朽”。当离开半天云村时,作者想象道:“大团大团的云彩压在上面,一抬头就能够抓到,用它擦擦脸,再放回原处。”1所有这些书写,都让人感觉到作者的诗心。事实上,为了一个奇特的地名就不怕路远,不辞辛苦去寻找,想“推开名字的门,看看门内事物,想想自己心里的事”2的人,怎么说也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人。还可以很随意地摘举出很多句子。《冬至上街图》一文里,作者写遇到一个老人:“蹒跚的老人从两堵墙之间走过来,阴影笼罩着她。我站在阳光里,面对面看着她,她仿佛从另一个时光走向我。那一瞬间,我感觉应该迎过去扶住她。但当她终于走到我身边,披上阳光时,我下意识躲开了,仿佛怕被那坚硬的时光刮蹭到。”3让人感觉到这个北方汉子的确是一个敏感的、心细如发的,有着过多的感性的诗人。在《往事之墙》里,作者写修建于乾隆年间(从中期到末期)的客家大围屋大万世居:“每一个分院落里都有天井,阳光泼下来,于小小的范围里蹿蹦跳跃,最后停稳。”4印象主义式描绘光影的能力可见一斑。而诗性呈现时理性并未缺席:“现实的街巷里,曾经的斗殴、欺诈、无聊,尚存影影绰绰的痕迹。高楼大厦里的冷漠也会延伸过来,砸出一片阴影。”5王国华并不想将深圳的街巷浪漫化,始终在“如其所是”的轨道上穿行。

结语

王国华是带着一种文化的、历史的使命感在写着他的《街巷志》:“新兴的城市像一个坚硬的碌碡,碾压原本柔软的事物,推平、砸实,令其消失……”“我望着眼前的事物,一点点记录下来,能记多少是多少。”6仿佛火中取栗,王国华要把正在或已经消失的事物用文字(偶尔也借助照片)凝定下来,为城市历史做一个小小的书记官,内里含着宏大的文化理想:“我要为这个城市铺一层底色。”7因为深圳这个城市太没有历史了,记录、打捞这个城市的历史就成为他的自觉的行动。一本一本读来,我们发现王国华堪称一个有温度的记录者,一个有见识的记录者,也是一个有诗心的记录者。他的文字不伪饰、不夸张,甚至也不刻意经营地方特色,本着尽可能贴近本来面目的心态去写。当然也不是每一篇都那么完美,而从整体上看,它们是历史的宝贵记录;从内容上,挖掘更多具有深圳特色的街区或街巷,也是可能的。好在王国华作为一个以书写深圳为志业的作家,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行走,去思考,去变化,去丰富,最终留下真正有分量的深圳记忆。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1 王国华:《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依次出版于2018年,2020年,2022年。《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现已改名为深圳出版社)2021年版。

1 王国华:《巷中灵》,《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2页。

2 王国华:《巷中灵》,《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3页。

3 王国华:《巷中灵》,《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3页。

4 王国华:《巷中灵》,《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3页。

5 王国华:《街巷志:深圳体温序言》,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2页。

1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柏林向导》,《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逢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81页。

2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柏林向导》,《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逢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84页。

1 王国华:《抬头见神树》,《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0年版,第117页。

2 王国华:《冬至上街图》,《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5页。

3 王国华:《老街寻标配》,《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20页。

4 王国华:《流塘》,《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團出版社2022年版,第052页。

5 王国华:《野朴都市》,《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2022年版,第106页。

1 王国华:《流塘》,《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2年版,第072页。

2 张正明:《年鉴学派史学范式研究》,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141页。

3 王国华:《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写在前面》,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0年版,第018页。

1 王国华:《跟着花朵到深圳》,《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99页。

2 王国华:《跟着花朵到深圳》,《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96页。

3 王国华:《街巷志:行走与书写·序》,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8年版,第019页。

4 王国华:《流塘》,《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2年版,第040—041页。

5 王国华:《出游》,《绥化晚报·猛犸象诗刊》,2023年2月3日,第2版。

6 王国华:《街巷志:深圳体温·序》,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2页。

1 王国华:《一朵云来》,《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2年版,第094—105页。

2 王国华:《野朴都市》,《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2年版,第107页。

3 王国华:《冬至上街图》,《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8页。

4 王国华:《往事之墙》,《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24页。

5 王国华:《巷中灵》,《街巷志:深圳体温》,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5页。

6 王国华:《你的脚下有条河》,《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0年版,第089页。

7 王国华:《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序》,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0年版,第0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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