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的哲学化解现代困境

2024-05-29 23:44李昔潞谭旭东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2期

李昔潞 谭旭东

摘要:李学武的长篇童话《养月亮的小孩》聚焦儿童成长心理,反映现代生活状态,用瑰丽的想象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构建了一个丰富鲜活的幻想世界,是一部儿童与成人共赏的作品。运用“第二世界”与“互文性”等理论有助于探究这部作品在艺术审美和教育意义方面的突破。它构建了“月亮村”和“太阳世界”两个特色鲜明的叙事时空,并通过回忆打通了奇境与现实之间的通道;在叙事上作者不断铺设悬念,强化奇境叙事的惊奇感,并将想象力运用在现实世界的书写之中;此外文本还与作者经历和经典童话形成互文,为世界幻想儿童文学宇宙补充了极具中华传统文化色彩的现代故事。文本里还存在大量隐喻着现代人精神状态和社会生活的意象,具有很强的时代对话性。

关键词:爱的哲学;李学武童话;《养月亮的小孩》

李学武是一位深耕于当代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的专业学者,同时也是一位想象力超群、情感丰富细腻的儿童文学作家。她自1991年出版第一个长篇童话以来,至今出版了6部中长篇童话,她最新长篇童话《养月亮的小孩》于2023年1月在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引起了读者的注意与好评。这部童话讲述了女孩月嘤来到了“以月为生”的月亮村,误打误撞地承担起了抚养小月亮长大的使命的故事,在这一过程中她不断寻回与妈妈的美好记忆,也尝试和自己的伤痕和解。在现代人忙碌的都市生活中,月嘤通过真挚的爱和纯洁的童心,唤醒了人们失落的美好与感动。这是一部关于“爱与遗忘”的童话故事,它构建出与“太阳世界”平行的“月亮世界”,让读者在奇境漫游中逐渐接近主人公的秘密和世界运行的真相,与不同的经典文本形成了鲜明的互文关系,通过大量的隐喻,从儿童视角对现代人的困境进行了一次关照和疏解,对儿童与成人都具有相当积极的审美、教育意义。

一、真实流动的“日”“月”时空

李学武认为,“世界观的第一个层面是‘景观,即物质表现和客观规律层面,如地图、物种、人种等,为人物及故事设置场景框架。”1在《养月亮的小孩》中,作者构建了“太阳世界”和“月亮世界”两个平行时空,它们各具特色。“太阳世界”是正常的现实世界,以现代城市为主要背景,孩子们为上学而烦恼,大人们为上班而奔波,人们通过手机、电脑等现代设备进行通讯,这里有林立的摩天大楼、五彩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牌,是读者们熟悉的现代都市景观。而“月亮世界”则是与“太阳世界”相对的幻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月亮村”有各式各样神奇的动植物,人们月出而作,月落而息,以月光为生存的养分和制作万物的材料,孩子们6岁学厨艺,7岁学制衣,8岁起就要接触草木虫鱼,在贤师和长老们的守护下,人们安然地生活在奇幻的田园乡村之中。

J.R.R.托尔金提出了“第二世界”理论,他认为:“我们日常生活的‘第一世界是神创造的世界。而不满‘第一世界束缚的人可以利用神赋的权利,用幻想去创造一个‘第二世界”1在《养月亮的小孩》中,太陽世界是人类熟知的“第一世界”,而月亮村则是作家通过想象力创造的“第二世界”。这两个世界相互独立,有着不同的运行规则,但在内在逻辑上又相互关联,密不可分。月亮村是储存着太阳世界记忆的地方,这里事物的存在和重要性都由太阳世界人们的看法来决定。月嘤曾两次向首席长老发问:“您的法力是不是比其他长老都高?”但得到的结论是“即便(长老)有所谓的法力,那也是来自人类。看人类会给自己的哪种特质赋予特权”。最初,“爱”是人类精神的核心,因此“月长老”成为了首席长老,而当人类开始看重遗忘的力量,“空长老”的法力就迅速增强,最终控制了月亮村。当人类不再将记忆存放在心里,而是通过拍照、发电子消息等方式存储自己的经历,月亮村的事物也随之变成了“0”和“1”的数字化数据。而人们不相信自然的力量,遗忘了编织,不关心鸟兽,相对应的掌管这些事物的贤师也随之化为灰烬。可以说,月亮村的存在是建立在人类记忆的基础之上的,人类记住的事物、记忆的方式决定了月亮村的样貌。

托尔金提到构建“第二世界”不仅要求作家在文本中创造出各种各样的超自然事物,更重要的是着力实现第二世界中“真实的内在的一致性”2。也就是说,“第二世界”构建的关键是能让读者身临其境,体验“真实感”,这要求作者对“第一世界”有着充分的理解,依托读者已有的现实经验,建立起幻想世界丰富自洽的运行逻辑,虚构出自圆其说的地理生态、文明信仰、生活方式等各个要素。在《养月亮的小孩》中,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真实事物、知识、文化来构建出真实可感的月亮村。首先,花鸟鱼虫、山川河流是现实世界中人们熟悉的事物,作者在开篇就运用了大量的笔墨对月亮村的自然景观进行了描绘,勾勒出一个四面环山、溪流潺潺、中心有一大片石头平地、俯瞰像棒棒糖一般一圈圈展开的宁静村庄。在此基础上,作者为常见的真实事物赋予了神奇的特质,这里的月光是可以饮用的、会流淌的实体,人们的生活方式是“以月为生”,鸟是用来照明的,虫是用来“除错”的,溪流是会飞上天空的……作者对众多细节进行了刻画,将幻想世界的朦胧影像变得纹理分明。依托真实事物展开幻想,能够使想象力变得有所依凭,让读者更快地理解幻想世界的规则,增强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科学知识,如“陨石气印”“黑洞”“数字化储存”等,为童话赋予了科普功能,这是作者学者气息的展现,也增强了幻想世界的真实感和可信度。月亮村与人类世界在逻辑上是同构的,当人类世界进入信息数字化时代,月亮村的生活方式和世界景观也会发生改变,这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传统幻境,而是和现实紧密关联的现代奇境。

在《养月亮的小孩》中,月嘤前往月亮村希望能够删除和母亲之间不愉快的回忆,她在抚育小月亮的过程中亲身体验了作为母亲的感觉,不断地在和小月亮的相处中回忆起小时候和母亲相处的细节,可以说比起遗忘,这更是一场记忆的寻回之旅。回忆穿插于月嘤在月亮村的生活之中,现实的人类世界与幻想的月亮世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两个流动的故事空间,打破了“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主人公不再需要每一次都通过仪式性的“越渡”行为穿越两个时空,而是通过记忆将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这是《养月亮的小孩》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也是对传统幻想类儿童文学的革新与突破。

二、层层深入的奇境叙事

英国刘易斯·卡洛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儿童文学中奇境故事的典型文本,奇境中的事物、景观、人物、逻辑都与现实世界有着显著的区别,因此当读者跟随着主人公一起进入到未知的、陌生的奇境中时,会产生明显的惊异、好奇和不确定感,这构成了奇境故事最大的审美特点。在《养月亮的小孩》中,作者不仅通过各类奇幻景观的刻画展现奇境的吸引力,还在叙事上铺设了两层悬念,进一步增强了奇境带来的神秘感。

首先,在刚刚介绍完月亮村的基本景观后,作者就在第二章开头写到:“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月亮村已经快死了。”1将月亮村面临危机的事实直接展现在读者面前,它即将从现实、记忆和想象中消失,交代了这一现实之后,作者却并未揭示危机发生的原因,转而去写月嘤来到了月亮村,在这里游历、回忆和小月亮相处的过程。月亮村的危机在最初提出后就隐藏在月嘤的经历之下,成为了涌动的暗流。第二层悬念在月嘤身上,作为太阳世界的孩子,她突然来到了月亮村,渴望进入长老的花园,但却不愿说出来到月亮村的真正目的,“树洞怪”作为一个显性的线索常常找上月嘤,又被她赶走,正表明了月嘤有不愿倾吐的秘密。她如何从太阳世界来到月亮世界,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这是在故事开篇作者就埋下的悬念。

月嘤在遇到、养育小月亮的过程中,月亮村的异样逐一展现,禁林打开、槭兰不再开放、黑洞出现、事物烬化;与此同时,月嘤的回忆也不断展现,月嘤和母亲一起走在月下江边,母女俩穿着相同的衣服玩“跳格子”的游戏,刚换了牙的月嘤被母亲忽视,母女俩在车上争吵……两层悬念并行交织,互相推进着彼此发展,当解决了一个困难,下一个困难又会接踵而至,直到读者随着情节发展了解到月影的秘密是希望消除与母亲之间不愉快的回忆时,月亮村的危机也彻底地展露出来——数字时代遗忘为王,故事在此被推向高潮,两层悬念也以“遗忘”为底层逻辑被统合在一起,形成了双线交错又完满统一的故事结构,在探索秘密的过程中最大化地凸显了奇境故事惊异、神秘、具有紧张感的审美特質。

奇境故事往往遵循着“离家——进入奇境——回归”的模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彼得·潘》《水孩子》《魔戒》和《纳尼亚传奇》等经典作品都具有这样的共性叙事结构。宏观上,《养月亮的小孩》同样具有这样的基本结构,月嘤为了化解和妈妈之间的矛盾,抱着寻回美好记忆的愿望而踏上了离家的旅途,从现实世界进入到月亮村,在这里她和各种奇幻角色交往,成为了小月亮的“母亲”,见证着月亮村的变化,发现了危机的真相是人类的遗忘,并担负起了唤醒人类原初美好记忆的使命,于是她回到现实世界,尝试和母亲沟通,并最终化解了母女矛盾,成功让月亮恢复了正常,拯救了两个世界。在这一过程中,“法力”给予了月嘤独立探索、安全漫游的可能性,这是幻想类儿童文学的优势之一,孩子们不再需要因为身心仍在成长,而只能在成人的帮扶下认知世界。在奇境中,天马行空的幻想能够为孩子提供一切他们需要的帮助,因此,也给孩子提供了藉此走向人格的独立的机会。最后月嘤回归现实生活,正如贝特尔海姆所言:“童话中的回归结尾旨在强调对儿童的教育功能,让听故事的孩子们明白,自己也和故事中的主人翁一样,能够克服障碍,成功地在生活中找到幸福。”1这不仅仅是“漫游奇境”故事在结构上的要求,更是儿童文学作家展现对儿童成长与现实价值的考量。

值得肯定的是,《养月亮的小孩》并没有止步于传统奇境故事的圆形叙事,而是在此框架上进行了进一步的创意书写。在《养月亮的小孩》中,太阳世界和月亮世界都是危机的一部分,太阳世界的人类在忙碌的现代生活中遗失了对美好的感受力,迷失于电子信息的世界,月亮世界也因此变得分崩离析。故事中的现实世界不代表着安全与稳定,即使回到了人类世界,月嘤的冒险仍在继续。她多次往返于人类世界和月亮村,不断尝试各种办法解决自己与妈妈的矛盾,也为纠正小月亮误食混乱光线、唤醒人类遗失的美好而不断努力。当母女之间的隔阂消失,月亮在太阳世界的意义被寻回,充满爱意的歌声在整个地球上响起,两个世界的危机才同时得到了解决。可见,《养月亮的小孩》并没有将“归回现实世界”作为冒险的结局,相反,人类生活的太阳世界可以说是另一重“奇境”。同时,当危机彻底解除,月嘤与月亮村的连结也并没有因此中断,故事的最后,月嘤穿上了织匠新做的月相袍子,成为了月亮村新的长老。这种叙事的“未闭合结构”是《养月亮的小孩》的创新之处,它为读者带来了开阔的感受空间,现实逻辑没有将美好的奇境压垮,月亮村可能真的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敞开的幻想世界让想象力在故事结束后继续延宕。

三、包容敞开的互文世界

法国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开放的动态网络,并且不断地衍生和再衍生出以结点为纽带的文本系统,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2   《养月亮的小孩》除了与上文提及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等作品在奇境历险这一类型下存在互文,它还与许多经典作品共同构建了开放的、运动的互文体系。

《小王子》的译者黄荭为《养月亮的小孩》作序,认为这是一本如同《小王子》般温暖的童话。事实上,《养月亮的小孩》在情感、主题、笔调等方面都与《小王子》有着可循的共性。首先,《养月亮的小孩》中,月嘤与母亲的冲突在于母亲为了追逐事业上的成就而疏忽了对女儿的陪伴和关心,月嘤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沉浸于手机、电脑的世界之中,大人们只需要“一切都完美、正确,像教科书,像预先设定好的程序”3,而并不在乎真挚的情感和真实的体验。以儿童的视角对成人世界的麻木与机械发问,同样出现在《小王子》中,小王子对飞行员说,大人们总说“我有正事要干”,可是“刺什么用也没有,那花儿为什么要费那份劲去长刺呢,把这弄明白难道不是正事吗?绵羊和花儿的战争难道不重要吗?这难道不比那个胖子红脸先生的算账更重要,更是正事吗?”1这实际上是代表所有的孩子向成年人发问:难道关爱孩子成长,探索世界的美妙不是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吗?两部作品中的成人都遗失了对美好的关注和感受力,而儿童拥有着洞悉事物本质的智慧和唤醒成人的力量,真挚的爱意和纯洁的童心能够拯救失序的世界。童心的力量是儿童文学创作中一个核心命题,古今中外有众多作品表达了相似的内涵,《皇帝的新装》中儿童能够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真相,以诚实、纯洁的心灵成为了成人的“老师”;《自私的巨人》中孩子以纯真的吻融化了巨人冰封的心灵,让他获得了幸福和解放。《养月亮的小孩》在儿童对成人的启示力量上与大量经典童话作品形成了呼应,强调了童心在现代社会的稀缺和珍贵,在新的时代语境下为经典命题开辟了阐释空间。

“记忆、遗忘与爱”是《养月亮的小孩》的核心主题,这同样也是艺术家们关注的重要话题。安徒生童话中有《藏着并不等于遗忘》一篇,表达了尽管人们并不常常表达爱意,但爱永远藏在人们心里;近年来,皮克斯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一个人的真正的死亡并非发生在肉体的消亡的时刻,而是发生在被世人彻底遗忘的那一刻。这都与《养月亮的小孩》有着高度的一致性,月亮村是存放人类记忆的空间,当人们用拍照代替了人脑的记忆,在忙碌的现代生活中忽略了情感和美好的回忆,实际上是以“记住的方式将万物遗忘”,于是月亮村开始土崩瓦解。在危机的高潮,月嘤与月长老有一段重要的对话提到“所有情感的底色是爱”,而月嘤也逐渐理解“月光的核心密码也是爱”,因此只有当澎湃的月光和着歌声传递到世界各地,人们的深藏的爱意被唤起,这个世界才能恢复正常。记忆、遗忘与爱贯穿了《养月亮的小孩》的全篇,也对浩瀚文艺宇宙中的诸多经典作品进行了吸收和呼应。谭旭东认为,儿童文学的“温情主义与作家人性关怀以及对西方儿童文学经典的理解有关。因此,悲悯、同情、忧郁和优美等是温情主义最基本的情感元素。”2在和西方经典童话的互文之中,作者将书写的重心放在儿童成长中的心灵体验上,并对成长中的“遗忘”这一饱含生命重量的话题进行了探讨,无疑,《养月亮的小孩》具有典型的温情主义特征。

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养月亮的小孩》运用了大量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和意象,月亮村以“朔日”“望日”和“晦日”为重要节点,四贤师掌管编织、草木、禽鸟、天气,具有鲜明的上古神话特征,月嘤与月亮建立连接是通过不断想象“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场景,文本中还出现了《春江花月夜》《赤壁赋》《琵琶行》《雨霖铃》和《水调歌头·中秋》等经典诗词,李白、张若虚等曾写过著名咏月诗句的诗人都是和月亮有过深入交流的“月语者”。在《养月亮的小孩》中,月亮能够安抚人心,滋养月亮村,同时能唤醒人类情感,启发创作灵感,这是中华文化中典型而传统的月亮意象的特征,月亮承載着思念、团圆、纯洁、宁静、永恒等重要内涵,是古往今来的中国人寄托丰富情感的载体,与西方的迷离、疯狂的月亮意象有着鲜明的差异。可见,《养月亮的小孩》具有典型的中华文化印记,它将传统文化运用于幻想世界的构建之中,将中国人传统的文化心理作为故事主人公主要的精神力量。幻想类儿童文学发源于西方世界,20世纪90年代末“哈利·波特”热席卷全球,中国幻想类儿童文学才开始大面积问世。《养月亮的小孩》将大量的传统文化元素熔铸于故事之中,在与世界经典作品形成对话的同时,也在互文体系中补充了中华文化的印记。

四、充满哲理的现代隐喻

《养月亮的小孩》封面上印着:“被月光滋养的童话,不只写给孩子的童话”,准确地定位了这本书的价值。《养月亮的小孩》中存在着大量的作者自喻和时代隐喻,精准地反映了现代人的生活和心理状态。

在《养月亮的小孩》引言中,作者讲述了两方面的思考,一是自己幼时与月亮结缘,留下了十分美好的童年记忆,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居住地的变迁,人们沉浸于数码世界中,不再那么关心月亮了。另一方面则是母亲的疾病引发了作者关于遗忘的思考。曹文轩认为在儿童文学的创作之中,作家的童年经历需要被现在的价值和审美进行“点化”,“后来的经验,后来的知识,将浸润‘过去,‘照亮过去。”1作者结合了童年经历和母亲相处的细节以及对现代生活的思考,以现代社会人类普遍的精神困境为连接点,构建起了月嘤在冒险中化解和母亲之间的矛盾,以真挚的童心唤醒了人类对爱的感知力的故事。

近年来,幻想文学和童话的作者们对幻想世界的构建不再满足于“上天入地”,而逐渐“转向了人类心灵世界,尤其是在意识的冰山一角之下,暗流涌动的个人和集体无意识的地盘,并通过梦境、幻境等方式勾勒。”2《养月亮的小孩》中就存在着大量隐喻和象征,对人类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状况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剖析。月亮村的烬化指的是人与物化为“0”和“1”字样的黑色灰烬,也代表着它们的消亡,象征着造成现代人遗忘的重要原因,是以二进制为代表的现代信息技术,人们沉浸于电子信息的世界之中,身边的具体的人和物被数字化的虚拟世界所代替。在危机的高潮,掌管草木的田官最早烬化,随后掌管编制的织匠、掌管禽鸟的禽家都越来越虚弱,甚至当小月亮被推进记忆黑洞后,人类世界不再存在和“月”相关的一切,人们也依然在正常地生活着,并未觉得失去了什么,这正象征着在忙碌拥挤的现代生活中,人们不再关心花草虫鱼,不再为山川日月而驻足,最早遗忘的是属于自然的那份原始与纯真。当小月亮在人类世界吸收了五颜六色的人造光之后,变成了广告牌的样子,这样的月亮无法维持月亮村的生活,也无法唤起人类的情感,这是现代社会利益至上的隐喻,无论是什么样的事物,现代人都不再对其注入情感和意义,只关心是否能产生经济效益,效果是否能立竿见影。老板对妈妈的威压、担心妈妈会逃跑的怀疑,也正是现代人际关系的缩影,人们强调成果的快速产出,人与人因利而聚,毫无信任可言。“象征(尤其是私用象征,与约定俗成、所指比较固定的‘传统象征相对)的意指是不确定的,其暗含的意义是丰富乃至无限的。”3大量的象征和隐喻存在于故事之中,直击现代人的生活困境,为作品赋予了广阔的理解空间。幻想的童话世界是异于真实世界的,它拥有会变异的月亮,拥有会与月亮沟通的人,但同时幻想世界也是反映现实世界的,这种幻想绝非是美丽的“谎言”,而是另一种世界的“真相”。

同时,《养月亮的小孩》也对人性的本质进行了探讨。故事中的“空长老”代表着遗忘,他曾将月嘤推入遗忘黑洞中,也加速了月亮村的烬化,后来连代表知识的“路长老”也帮助“空长老”对记忆进行数字化储存。他们看上去是故事中最大的反派,月嘤也曾多次提到他们是“坏人”,但得到的答案却是:“在我们月亮村,没有坏人,空长老代表的‘遗忘,是人类的本性”1,“路长老”同样是在遗忘为王的时代履行着自己储存知识的职责。通过这样的情节,作者向读者传达出,人性并非是非黑即白的,即使“遗忘”会给人类带来遗憾和伤害,但同样是人类的天性,是不可丢失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养月亮的小孩》对烬化所代表的死亡进行了阐释,认为用数字技术还原的影响与真实的存在是两回事;现代人的麻木与机械并非自主的选择,而是过大的生活压力使然。书中对这类命题的解读揭示了人类生活的不同面向,对小读者而言,温暖美好的童话是在保护童心的同时,理解世界复杂性的重要方式,也是儿童文学作家所具有的可贵的书写抱负。

《养月亮的小孩》通过瑰丽奇绝的幻想世界和一波三折的冒险旅程给小读者们带来了神奇的阅读体验,也传递出了对人类永恒命题的思考。同时,月嘤的故事同样对成人读者具有积极的意义。首先,它为成人看待事物、理解所见所闻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它使读者暂时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尝试发现或重新审视自己的世界,细化了人们对生活的敏感,这是幻想类儿童文学的特征,也是本书着力刻画的主题。另一方面,书中大量的隐喻直指现实生活,引导成人在阅读后进行反思,从而尝试在现代社会中寻找新的生活方式。

结语

谭旭东认为,“童话不但具有语言启蒙价值,还有审美价值、教育价值及心理协调功能。”2《养月亮的小孩》充分地将童话的功能和价值彰显了出来,它构建了流动的“月亮世界”和“太阳世界”两个时空,不仅在月亮村中塑造了许多鲜活有趣的人物和神奇美丽的事物,还打通了两个世界的壁垒,将想象力充分发挥在了人类世界之中;在叙事上,作者不断埋下悬念,将幻想类儿童文学所具有的惊奇、神秘特质充分发挥,对奇境故事的圆形结构进行了创新,以“两个世界的未闭合”增强了文本的审美性;同时,《养月亮的小孩》与世界经典童话形成了明显的互文关系,并通过中华传统文化元素的运用为文本赋予了文化个性,丰富了长期以西方文化为主的幻想类文学世界;童话中蕴含着大量的时代隐喻,将现代人生活的困境融入温暖的故事之中,以独特的儿童视角对社会进行关照。《养月亮的小孩》从月嘤的冒险故事进入到人类普世情感价值的探讨之中,思考在数字化时代人类该如何安放记忆的问题,旨在唤醒人们对美好的感知和对万事万物的爱意。此外,尤其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将现代技术的发展与人类的情感完全对立起来,在故事的最后,月亮村也开始探索数字化储存记忆的方式,科技的发展不代表着人文精神的消失,相互融合,互相促进,才是未来发展的方向,月嘤的冒险故事,不是某种精神的终结,而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中文系

1 李学武:《基于成熟文化母本的幻想题材电影世界观设定——以“封神演义”系列动画电影为例》,《当代动画》,2022年第1期。

1 彭懿:《西方现代幻想文学论》,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版,第328页。

2 J.R.R.Tolkien, The Tolkien Reader. New York: Ballantine,1966:41.

1 李学武:《养月亮的小孩》,时代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7页。

1 钱淑英:《雅努斯的面孔:魔幻与儿童文學》,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

2 Julia Kristeva.Word,Dialogue and novel. 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 Ltd. 1986:36.

3 李学武:《养月亮的小孩》,时代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40页。

1 [法]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8页。

2 谭旭东:《中国儿童文学温情主义潮流的回溯与论析》,《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

1 曹文轩著,眉睫编:《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页。

2 李学武、庞欣欣:《“英雄之旅”叙事模式中的“非常世界”:心魔幻境、怪物与救赎》,《电影评介》,2021年第20期。

3 谭旭东、柳伟平:《镜像·互文·象征:一个儿童文学新文本——论李东华长篇儿童小说〈焰火〉》,《南方文坛》,2021年第2期。

1 李学武:《养月亮的小孩》,时代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61页。

2 谭旭东:《儿童文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