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兆国 张启磊
关键词:德行诠释学;话语转换;理论创新
摘 要:诠释学作为一种哲学思潮,拓展了人类对自我精神活动理解的多重向度。德行诠释学作为近年提出的一种新的诠释学理论,在消化吸收西方诠释学和中国哲学的诠释资源的基础上,通过话语转换,初步实现了理论建构。德行诠释学的话语转换与理论建构,大致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对西方哲学诠释学话语演进的历史沉思,二是对中国哲学传统中的德行诠释学精神的探掘,三是基于广义实践智慧说的诠释学话语转换,四是立足于多维视角敞现生命存在本质的诠释学理论创新。
中图分类号:B08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4)03-0010-09
On the Discourse Transformation and Theoretical Innov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Hermeneutics — Centered on Arete-Hermeneutics
DAI Zhaoguo,ZHANG Qilei (College of Marxism,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0,China)
Key words:Arete-Hermeneutics;discourse conversion;theoretical innovation
Abstract:Hermeneutics,as a philosophical trend of thought,expands the multiple dimensions of human understanding of self-spiritual activities. As a new hermeneutic theory proposed in recent years,Arete-Hermeneutics has initially realized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through discourse transformation on the basis of digesting and absorbing the hermeneutic resources of Western hermeneutics and Chinese philosophy. The discourse transformation and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of Arete-Hermeneutics generally include four aspects. The first is the historical contemplation on the discourse evolution of Western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 The second is the exploration of the spirit of Arete-Hermeneutics in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philosophy. The third is the discourse transformation of hermeneutics based on the theory of generalized practical wisdom. The fourth is the theoretical innovation of hermeneutics based on the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 to reveal the essence of life existence.
任何一種外来的哲学思潮,都或多或少会对本土哲学思想的发展产生影响。诠释学也不例外。诠释学作为当代西方哲学思潮的主流之一,从传入中国开始,就与中国哲学传统和哲学精神展开了对话。由此各种诠释学理论应运而生。本体诠释学、创造诠释学、经典诠释学、实践诠释学等各种诠释学理论,都立足于话语转换,积极吸纳西方诠释学的精神,并依托中国传统哲学资源,进行理论创新,构建了各具特色的中国诠释学理论。德行诠释学作为近年提出的一种新的诠释学理论,也经历了一系列话语转换,并初步实现了理论建构。1
一、西方哲学诠释学话语演进的历史沉思
早在20世纪90年代,潘德荣就开始关注西方哲学诠释学,并对其历史发展进程中出现过的各种理论做了系统梳理和反思。2在这一过程中,他力图创立德行诠释学的意识,呈现出某种自觉的萌发状态。
现代诠释学发展的起点是对《圣经》的解释和注释,其目的就是为了理解《圣经》的原义。随着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以及以康德为代表的追求科学的形而上学何以可能的思维方法的影响,《圣经》诠释学开始被方法论诠释学所取代。近代以来的自然科学的进步,各种新技术的创造,全方位地改变了人类的生产和生活。由此,自然科学和技术创造的方法也渗透进人们的精神生活。潘德荣指出,建立完善的诠释学方法论是现代诠释学得以形成的理论进路,这也是现代诠释学的第一个形态——施莱尔马赫的一般诠释学具有方法论学说的重要原因。3 一般诠释学的提出又是基于新教神学诠释学与浪漫主义诠释学对诠释学理论的建构。新教神学诠释学倡导文本原则和解经学方法的结合,助推了诠释学方法论意识的觉醒,浪漫主义诠释学将来自自然科学方法论的推动力转化为内在的动力。4前者带有神学的人文向度,后者则富于哲理关注的特点。
新教诠释学与浪漫主义诠释学对诠释学方法论的探索,对精神的个体性与创造性的抉发,为诠释学获得本体论的根基提供了条件。诠释学从精神层面的展开,以及实践向度的开启,使诠释学中的实践智慧得以彰显。诠释学已从单纯的方法转向对存在本身真理性本质的探掘,成为通往真理的存在论路径。诠释学方法论途径的开启,为诠释学实践智慧的开启提供了通道。潘德荣在对一般诠释学或方法论诠释学的理论挖掘中,主体德性如何培养的问题开始进入其视野,这是其德行诠释学理论萌发的思想契机。
一般诠释学发展到贝蒂的时代,其方法论的科学主义倾向愈发凸显。这体现在他所制定的诠释学四原则当中。潘德荣对贝蒂的诠释学四原则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认为贝蒂的四原则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指向解释的对象(客体),另一类指向解释的主体。5诠释学对象的自主性原则和意义圆融性原则属于第一类,理解的现实性原则和诠释意义之符合原则属于第二类。自主性原则认为,文本对于理解者而言是一个客观的对象,文本的意义存在于其内在结构当中。圆融性原则是指,意义的整体性基于被理解对象的整体性,而对象的整体性则是因为它是某种“统一的精神”之产物。6这两个原则是为了保障达到所解释出来的意义具备客观性,指向的是解释对象这一客体。现实性原则强调意义在理解主体那里,要通过主体的创造,进而重构文本的意义而得以重新实现。意义要回归到主体活生生的精神世界才能够被唤醒。现实性原则充分体现了贝蒂对诠释主体的重视。相比较而言,符合性原则更为突出主体在理解活动中的作用。符合性原则不仅要求解释出来的意义本身和谐一致,并且与解释对象和谐一致,还要表明解释者具备一种主动追求、创造和谐一致的观念。7潘德荣把贝蒂的诠释学称作文本诠释学。“方法论诠释学发展到了贝蒂的文本诠释学,像是在慢慢地画着句号。自贝蒂的方法论体系问世后,诠释学的方法论研究几乎裹足不前了,代之而起的是本体论诠释学。”1
方法论诠释学发展到文本诠释学,代表了诠释学对文本意义追求的深化和升阶。方法论诠释学中的语法学和心理学解释方向的分歧,又进一步引发了对本体论诠释学的呼唤。只有在诠释学中确立起诠释的本体,诠释学才能获得自己立足的理论根基。对方法论诠释学演进历程的深度反思,促使潘德荣认识到解释的客体必须与主体之间达成某种一致。达成这种一致,必须从解释主体那里寻找途径。方法论诠释学停留于对诠释方法的探讨,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德行诠释学则有着非常鲜明的实践性取向,将诠释学的实践根基与人的生存世界打通了,将理论诠释与实践诠释沟通在一起。这也是德行诠释学得以自觉建构的理论契机。
如果说方法论诠释学存在割裂诠释主体与客体之间关系的倾向,那么本体论诠释学则返回到人本身,其最初的进路是借助现象学和存在主义来实现的。“在本体论化的诠释学中,传统意义上作为工具的语言与理解具有了生存论的性质,转化为主体的存在之规定性,亦即决定此在之‘此的规定性。”2这就是说,语言和理解不能脱离存在的活动。那种追求绝对正确的理解,实际上是难以达成的。根据本体诠释学的观点,作为被本体论化的语言和理解,与理解者的存在状态直接相关。理解就标志着理解者的存在状态。“理解只是以文本作为中介而达到一种自我理解,而这种自我理解就是理解者自身的规定性。”3理解作为诠释活动的一种,属于哲学认识论所讨论的范围。但是,诠释不仅是认识活动,而是与人之存在相统一的认识—实践活动。人们对文本、事件等等所进行的诠释活动,就是人之存在展开的过程。认识之为认识,是人与外在世界相沟通的方式。世界是人所认识、所理解的世界,而非一客观外在不动的世界。世界因人而在,因人之诠释和理解而生发意义。人也因在理解活动展开的过程中,不断融进世界,进而构筑起人与其他存在物共生的一个世界。
“根据本体诠释学,知识与价值,正如方法与本体一样,是应当而且能够统一的,它们是人类不可分割的两大支柱。就价值而言,它是人的行为之主导,人生意义的来源,决定了知识的导向;就知识而言,它不仅是价值实现的基础和条件,而且还具有理解价值、开拓价值的作用。”4知识是通向价值的路径,价值是知识的目的。获得知识不是哲学乃至科学的唯一使命。人类创造了哲学与科学,其最终目的是帮助人认识价值、创造价值、实现价值。德行诠释学就是要挺立人作为价值主体性存在的意義。人不是知识主体性的存在,而是德性主体性的存在,这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可以看出,潘德荣对本体诠释学和方法论诠释学(包括文本诠释学)的理论反思是其迈向德行诠释学的重要环节。5
总体地看,方法论诠释学和文本诠释学都停留于技的层面,本体论诠释学则以体道为指向,实现了哲学向人的生活世界的回归。哲学的创立不是为了构建某种理论的需要,而是为着存在的需要。人之存在有着本体论的价值。若纯以技的方式去把握此在的世界,则会流于方法层面的单纯翻新,终究难以企及存在本身之秘密。德行诠释学自觉地从本体诠释学所奠定的根基出发,运用《周易》立德弘道的诠释理念,为诠释学走向揭秘生存之道提供创造性的哲思进路。这是潘德荣长期穿行于西方诠释学历史的林地,从方法、知识和本体的关系思辨中,开掘出的一条通往德行诠释学的林中路。
二、中国哲学传统中的德行诠释学精神之探掘
早在20世纪90年代,潘德荣就开始关注诠释学与中国传统哲学的结合问题。他一方面对当时汉语学界流行的诠释学理论进行跟踪研究,另一方面又深入到中国传统哲学的内部,探掘其中的德行思想。这两方面的研究成果都构成了其日后德行诠释学建构的基础。
有研究者指出,“潘德荣致力于中国诠释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力图以西方现代诠释学的理论与方法,阐释和分析中国诠释传统,赋予中国诠释传统一个现代诠释学的理论形式和系统。”1这种创造性转化最初源自于对汉语学界兴起的各种诠释学理论的考察,其中创造的诠释学是最先被关注的一种。
傅伟勋很早就注意到中国传统的经学类似于西方哲学诠释学,并将中国思想史称为创造的诠释学史,进而创立了创造的诠释学。“创造的解释家一旦发现原本思想所内藏而语言表现上并不明显的哲理蕴含,就可以超越原来思想家的立场,替他理出他本应理出而未理出的独到见地。”2创造的诠释学试图突破传统诠释学所局限的文本根据,希望跳出文本,甚至于超越文本的作者,以创造的精神重新确定文本的意义所在。傅伟勋之所以提出创造的诠释学,意在对中国传统哲学深层结构做出分析,以求获得其现代的理解。从思想史发展的实际情形来看,创造的诠释学所希冀的目标有些过于远大,或者说创造的诠释学过于注重解释方法的变革,而忽略了思想本身发展所依托的本体所在。对此,潘德荣曾经指出,创造的诠释学在提供新理路方面有其独到之处,但是缺少了理解本体论(海德格尔)和语言本体论(伽达默尔)的本体论基础。3创造的诠释学力图通过思想创造本身来推进人们对思想和理论的理解,其追求理论创造的自觉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要想突入到思想演进的深层结构,仅仅依靠某种方法的创新是难以奏效的。回到思想本身,还需要直面思想家的生存实际,这就必须转向本体诠释学。
汉语学界的本体诠释学的正式提出者是成中英。据其观点,诠释学的任务在于了解世界、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在世界中的地位。诠释学离不开本体学,本体和诠释是一分为二、合二为一的概念。人作为本体的基本精神就在于他能够诠释世界、诠释自我、诠释历史,只有在诠释中人才形成一个本体。4由此可见,成中英将诠释活动本体论化了。人之存在的根据和意义就在于人能够进行诠释。人所诠释的对象包括自然、社会和人。诠释不是单纯的理论活动,而是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的全方位的活动。对中国哲学的诠释离不开经典,经典是思想家创造理论和表达理论形成的文本,其中既包含着思想家创作文本的经验和生存的经验5,也包括后世学者对经典进行诠释的经验。成中英认为,本体诠释学的原理就是创造地诠释理性,主要呈现的就是心灵的诠释理解和语言不断更新的描述与再描述。如对孔子的经典诠释建立在对孔子自身本体存在的理解和诠释之上,本体诠释也因孔子的经典的表露而更能够展现人的心智作用和语言表达的诠释性。中国诠释学就是如何理解经典之学,就是如何理解本体之学。经典中包含本体,本体中引申经典。6成中英的本体诠释学就是以本体诠释为内核,以经典创生创造和理解为其体现的形式。成中英提出本体诠释有四个层次,即认知和理解、界定与定义、解说和规范、有效的表达和表述。
本体诠释学将人的存在作为诠释的本体,并根据中国传统哲学的综合性思维,不仅拓展了诠释学的范围,而且为诠释学摆脱方法论层面的纠缠提供了新的范式。潘德荣指出,“根据本体诠释学,知识与价值,正如方法与本体一样,是应当而且能够统一的,它们是人类不可分割的两大支柱。就价值而言,它是人的行为之主导,人生意义的来源,决定了知识的导向;就知识而言,它不仅是价值实现的基础和条件,而且还具有理解价值、开拓价值的作用。”7知识是通向价值的路径,价值是知识的目的。获得知识不是哲学乃至科学的唯一使命。人类创造了哲学与科学,其最终目的是帮助人创造价值、实现价值。1本体诠释学提出的解释的四个层次,其中解说和规范、有效的表达和表述,内在地包含着对主体实践行为的引导。人类文明进程中确立的一切规范,都有其道德的根基。体现在人那里,就是具体的德性。本体诠释学开启的理论转向开始关注诠释者本身,即人的存在。这为德行诠释学的理论创造提供了德性主体觉醒的先机。德行诠释学就是要挺立人作为价值主体性存在的意义,这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因此,本体诠释学是方法论、认识论诠释学迈向德行诠释学的重要环节。
诠释的本质就是理解。这种理解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为此,潘德荣把诠释学看成一种理解的艺术。这种艺术有着两个向度,一是作为合理运用解释规则的艺术,旨在把握文本原义和作者原意;二是作为诠释主体实现意义创造的艺术。2强调解释规则的合理性,以及诠释主体实现意义创造,这两个向度蕴含着对诠释者主体的高度关注。这是德行诠释学理论得以提出的理论先声。沿着这一思路,潘德荣对本体诠释学开掘的儒家经典诠释的德行方向给予了高度的重视。潘德荣指出,本是卜筮之书的《周易》,经孔子的诠释而成了立儒家之“德”、弘扬儒家义理之书,而整个诠释过程变身为“弘道”过程。“孔子解易对后世儒学的经典诠释具有典范性意义,儒家一脉,世代相袭地秉承孔子的诠释理念,形成了以‘立德、‘弘道为主旨的诠释传统,积累了丰富的诠释经验。”3这一观点是对本体诠释学话语的延续。4儒家诠释传统的形成,不在于文本和经典本身的累积,而在于以经典为遵循的立德弘道的诠释方向的确立。儒家对经典的解释没有停留在方法层面,而是通过经典解释,以获得对经典的体悟,进而希望以经典为理论和价值引领,实现主体德性的充实和完满,儒家依托经典开启的义理诠释之路,为德行诠释学提供了一种文化学的例证。5
正是基于对汉语学界创造诠释学和本体诠释学话语转换的借鉴,以及对中国传统哲学所蕴含的德性理论资源的充分吸纳,最终促使德行诠释学以新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德行诠释学秉承了儒家哲学对主体德性养成持续关注的精神传统,将诠释活动看作人的德行活动,彻底摆脱了作为方法论诠释学的纠缠。可以说,德行诠释学的理论建构,既离不开中國传统哲学丰厚的德性理论资源,也与当代学者尝试从本体论角度创新诠释学理论的努力密切相关。
三、基于广义实践智慧说的诠释学话语转换
德行诠释学之所以能够在诠释学理论的建构中,获得广泛的认同,不仅在于其充分利用了东西方哲学传统中的诠释学理论资源,更在于其实现了诠释学的话语转换。德行诠释学立足于德性主体的自觉,以实践智慧及其实现作为诠释学话语表达的关键,创建了一种广义实践智慧说的话语体系。6这种话语转换以中国传统哲学的经典话语、解经方式等为依托,将实践智慧引入诠释学的视野,以此来解决传统诠释学所面临的各种矛盾和困境。
西方诠释学理论尽管有着对实践进行反思的取向,但是其总体的话语体系倾向于以逻辑的方式加以表达。帕尔默认为诠释学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即局部诠释学、一般诠释学和哲学诠释学。局部诠释学是指对原文进行注释或翻译的规则和方法的诠释学。一般诠释学则是建立以连贯一致的理解的哲学为基础的普遍的理解方法论。哲学诠释学是对方法论、对理解中意识形态的作用以及不同形式的解释的范围和假定的研究,属于诠释学的抽象层次。1无论是哪一种诠释学,其话语体系都要以一定的逻辑方式表达出来。即便是哲学诠释学,虽然有多种表现方式,但是其话语表达的逻辑诉求,以及对哲学形而上学的追思,都是其话语体系所要求的。为了突破西方诠释学话语的形式化倾向,潘德荣将关注的目光转向诠释学话语的实践表达,以期从理解活动的实践本质出发,实现诠释学话语的转换。
就人的存在而言,更多情况下表现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诠释学的功能,根本上在于将另一个世界的某种意义关联转换至自己的世界中。”2这种关联转换体现在人的理解活动中。理解作为一种兼具理论与实践特点的活动,目的就是要达到对对象的理解,进而达到对自我的理解。这是伴随人类存在始终的活动。潘德荣指出诠释学的不断发展源自人类理解活动中存在的两重困境,也即诠释的困境。一是内在于观念中的冲突。经典在流传过程中,不同时期的不同读者对经典都有其不同的理解,由此带来对经典解释的观念之间的冲突。二是理论与现实生活的冲突。经典及其所表现的时代精神,会随着历史的疏远化与人们的现实生活渐行渐远,以至于形成某种矛盾和冲突。诠释学就是要解决这些矛盾。根据这种判断,潘德荣认为:“诠释学理论本身就具有一种实践向度,并因此而具有一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一种诠释的新视野,每每为新的时代精神所引领、并折射出时代精神。”3诠释作为一种理解活动,不能仅仅停留于对观念的理解,而要将对观念的理解化为实践的指南。伽达默尔也曾指出,诠释学的普遍性依赖于如何将一切科学的运用整合到实践意识中的方式,哲学诠释学可以成为实践哲学的近邻。4理解的结果如果不能作为实践行动的参考,这样的纯粹的理解不会对人的实际存在发生影响。人的实际存在关乎人的德性与德行。这也是德行诠释学关注的核心和焦点。如何确立诠释学的实践向度,并使之具有历史使命感,潘德荣将思考的视野转向了中国的诠释传统。
潘德荣很早就关注到文字字形差异所造成的思维方式的差异,以及由此带来的经典解释的不同方向。他提出要通过借鉴西方诠释学研究成果对中国解释传统进行转化,建立一种训诂诠释学。5训诂的过程不仅仅是训诂学家解释经典的过程,也是他们借由训诂参与意义的创造。训诂诠释学需要唤醒人们的创造意识。在中国传统的训诂实践中,多数学者尚缺少这样的意识。皓首穷经于考据和词章之学,往往是传统训诂学者的终身写照。改变传统训诂所固守的诠释模式,还需要对传统的经典诠释学话语进行转换。潘德荣以《易经》和朱熹思想为研究的个案,深入分析了中国传统经典诠释学的特点。他认为在《易经》的解释系统中,主要有三个特征,即解释的辩证性、解释的应用性和解释的价值性。对卦象在特殊场景中的应用解释是应用性的体现,阐明《易经》文本中具有的价值体系、行为规则和社会规范则属于解释的价值性。6强调解释的应用性和价值性,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解释的实践性功能的显发。这体现了潘德荣希望借助中国传统的经典解释来开辟诠释学发展新方向的努力。
就中国传统经典诠释而言,通经明道以致用,是经典诠释的最高目标。潘德荣通过深入研究朱熹哲学思想中解释的特点,对中国的解释传统进行了分析和概括。他指出:“由于中国的解释传统一直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倾向,表现在朱熹的思想中,就是将一切对于经典的理解与解释都视为完善个人的操守践行之手段,所谓读书以‘治己为先,是为‘克己之私而‘穷天理,所以‘圣贤教人,必以穷理为先,而以力行终之。因此,所有的对经典的理解,还须化为读者自己的思想与德性,只有读者以自己的切身体验领悟了圣贤之言,按照圣人的教导去践行,才可说是真正理解了圣人之言。”1潘德荣指出在朱熹的经典诠释中,其最高目标是帮助解释者在实践中获得思想的指引。穷理是为了力行,力行则是为了成人。成人的最重要表现就是德行修为的圆满。这种带有强烈实践性指引的诠释学传统,是德行诠释学的理论源泉。无论是对《易经》诠释传统中应用性的重视,还是对朱熹经典诠释实践指向的吸纳,德行诠释学话语的实践性色彩都异常鲜明。
潘德荣提出的实践智慧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诠释学的话语背景。他指出实践智慧具备两个特点,一是实践智慧是从生活实践中提炼出来的,具有社会价值理念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不仅设定了施展我们自身能力的界限,即我们不仅要知道有能力做什么,还要知道应该以及被允许做什么;二是实践智慧具有指向个体的道德品性,即个体要以成己为目的,通过修身养性,成为具有德行的君子。2将实践智慧引入诠释学论域,拓展了理解活动的范围。传统诠释学从文本理解到自我理解,是诠释活动在主体精神领域中的展开,偏于理论的认知方向。强调实践智慧的价值指向以及实践智慧的自我塑造功能,并以之来规定诠释活动的本质,诠释学就真正开启了与存在同向同行的实践之路。这也是德行诠释学提出的理论前提。中国传统解经学的诠释传统所秉承的实践传统,为现代德行诠释学提供了最好的文化资源。
德行诠释学所倡导的实践智慧,既有对诠释作为理解活动的实践倾向的关注,也有对君子成德之学的深度反思,实现了东西方哲学诠释传统的结合。这种实践智慧可以称作一种广义的实践智慧。作为一种继方法论、本体论诠释学之后的新的诠释学,“它是一种以‘实践智慧为基础,以‘德行为核心,以人文教化为目的的诠释学”3。德行诠释学重新确立了一种价值追求,希望以实践智慧为引领,通过人文教化实现人的自我完善。“若我们对诠释学加以整体的观照,德行诠释学应当是一种可能的未来走向之选择,它更突出了诠释学的实践性、普适性和引领性。”4
四、立足多维视角敞现生命存在本质的诠释学理论创新
德行诠释学以其对中西哲学的诠释传统的转换与消化,以对生命存在本质的多维敞现,不断推进诠释学的理论创新。概括地看,方法与本体之辨、理论与实践之分、德性与德行之争等问题都涉及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理解,也是传统诠释学必须正视的问题。这些问题在德行诠释学的理论体系中都得到了较好的解决。这也是德行诠释学理论创新中最具特色的内容。
当西方学者自觉地以诠释学作为一种方法来从事哲学研究和思想的表达,其所建构的各种理论便带有非常鲜明的方法论特征。潘德荣在对这些方法论诠释学进行细致考察的过程中,很早就认识到方法论诠释学有可能造成对人类理解活动本质认识的偏差。如沃尔夫将诠释学划分为三类,即语法的诠释、历史的诠释和哲学的诠释。语法的诠释是基础,是对文本的识别与辨析。历史的诠释则深入到文本所出现的境遇当中,是对文本的更为全面的把握。哲学的诠释则是对文本存在内在价值的揭示。沃尔夫认为诠释的目标就是理解创作者的意愿,通过理解活动,解释者得以进入作者的精神世界,与作者进行思想对话。5阿斯特则相应提出了文字的解释、意义的解释和精神的解释三种解释方式。文字的解释是针对语词和内容的解释,意义的解释是针对文字所蕴含的意义及其在相关段落的关系中的意味性解释,精神的解释是文字所启示的精神与整体观念的更高关系的解释。6潘德荣指出,沃尔夫和阿斯特的诠释学属于浪漫主义诠释学,这一诠释传统对后来的诠释学思想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这种强调方法论的取向催生了施莱尔马赫的一般诠释学思想的创立;二是注重精神个体性与创造性、理解的多元合理性、倡导理论的教化功能等为本体论诠释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浪漫主义诠释学蕴含的这一实践向度在伽达默尔的诠释学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它们被提炼、浓缩为‘实践智慧(Phronesis)——一种有别于认识论之真理的存在论‘真理概念”1。伽达默尔诠释学的本体论基础是把理解视为此在的构成与呈现。2这一过程的展开就是理解的实践,读者正是在与文本的互动实践中,不断趋向真理,获得真理,进而展现此在的价值和意义。这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本体论诠释学带有回归主体存在、澄明主体自我价值的思想倾向。3
浪漫主义诠释学对诠释学方法论的探索,对精神的个体性与创造性的显发,为诠释学确立本体论的根基提供了条件。诠释学从精神层面的展开,以及实践向度的开启,使诠释学中的实践智慧得以彰显。诠释学已从单纯的方法转向对存在本身真理性本质的探掘,成为通往真理的存在论路径。诠释学方法论途径的开启,为诠释学实践智慧的开显提供了通道。语文学、语言学、修辞学、心理学等方法的使用,促进了詮释学之规范功能的发挥,其最终的指向就是唤醒、培养存在主体的德性。这是实践智慧所蕴含的教化功能得到实现的表现。潘德荣通过自己长期的研究和探索,发现了诠释学从方法论向本体论转换进程中主体性不断得以彰显,并将实践智慧看作诠释学与人的生命存在内在关联的桥梁,进而提出建构德行诠释学。这一理论创造充分体现了诠释学对于塑造人的精神生活、敞现生命存在价值的意义。
德行诠释学的理论创造不仅表现在对方法与本体之辨的超越,也是对理论与实践分立的扬弃。潘德荣指出,广义的诠释学就是关于文本意义的理解与解释方法论及其本体论基础的学说。4这种观点不仅将解释的方法论与本体论加以整合,同时也突出了理解活动在诠释学中的核心地位。在诠释学的视野中,如何认识理解活动的本质,决定着诠释学理论的基本走向。理解活动本质上属于人的精神活动。人作为整体性的存在,其精神活动与物质活动是相互联结的。早在古希腊哲学那里,理智德性和伦理德性是被看作两种不同的德性能力。前者属于理论活动,后者属于实践活动。理论和实践活动的分立成为哲学反思的两种方向,如在德国古典哲学那里,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就是两种不同的理性能力。
在西方哲学发展进程中,理论和实践的分立成为多数哲学家反思问题的出发点。这反映在诠释学中,就是认为理解和解释活动是不同的,理解偏于理论,解释偏于实践。潘德荣对理解和解释的关系作过总结,他指出就理解与解释的关系而言,各种观点可以概括为三种取向:一,理解与解释相互对立,分别指向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二,两者相互统一,但此种统一是以解释为基点的,理解只提供与心理学相关的发现方法;三,以理解为基点的相互统一,视解释为理解的展开说明和外化。洪堡和施莱尔马赫则在语言的层次上区别了解释与理解。他们认为,解释是以文字、言谈以及躯体动作公开地表达出来。理解则可在语言和非语言的心理层次上实现,它停留在主体的内部,运思体会地完成对意义的领悟。5对理解和解释的区分隐含着对人的存在本质的不同认识,这与传统哲学中理论与实践的分立密切相关。
理论和实践的分立,总体上是人类对自我认识活动不同取向的区分。偏于自我反思的、带有内倾取向的属于理论活动;偏于自我行动的、带有外倾取向的属于实践活动。如果将理解归于精神科学,解释归于自然科学,则可以看出理解与解释的分立体现了人的理论和实践活动的分立。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分立和对峙,内在地体现了人类对世界之在的认识的深化。自然科学突飞猛进,一往无前地持续发展和累积,越来越将自然科学塑造为一种强大的支配力量。精神科学在自然科学的强势挤压下,不断地趋于式微。人类的精神世界在自然科学引发的技术控制局面下,也出现了多重危机。自然科学对确定性、普遍性、直接性、效用性的追求,也在相当程度上渗入精神科学的领域中。精神科学的地盘一再被侵占,人类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受到了各种挑战。各种异化的、单向度的、分裂的人格出现在人类的现实生活中。如何重新厘清理论和实践的关系,还原人之存在的整体性,就需要找到新的方法。潘德荣指出,“我们的观点就是把实践引入理解理论,从语言与实践的关联中把握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统一以及理解与解释的统一。正是这种统一,才能完成语言与实践的相互诠释,并使理解避免陷入相对主义。”1这就是说实践是与观念、理论密切关联的感性活动。人类可以通过实践活动,将人文科学也就是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统一在一起,同时也能够实现理解与解释的统一。这一开拓性的观点,为德行诠释学最终实现消除理论和实践的分立提供了前提。
无论是理解还是解释,都是人之存在得以澄明的方式。诠释学的方法和本体之争,根源于其所设定的诠释目的。按照德行诠释学的理论,一切理解和解释都是人的活动表现。诠释的目的不在于寻找某种方法或者探索某种诠释的本体根据。诠释活动就是一种实践活动,就是一种与人的存在之本质不断敞开密切相关的活动,其最终目的在于提升人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消除理论和实践的分立,不仅解决了哲学史上出现过的理论和实践活动谁先谁后、谁重谁轻的问题,而且为诠释学走向人本身提供了通道。
德行诠释学作为一种彻底意义上的哲学诠释学,不仅超越了方法与本体、理论与实践之争的纠缠,还在实质层面解决了德性与德行之间的脱节。在传统哲学的视域中,德性指向内在于人的品性,德行则是外在于人的行为。就道德哲学发展的实际状况来看,德性伦理学强调德性的重要,认为修养德性是人生的目的。规范伦理学则把对义务的尊重和践行看作是道德行为的最终指向。人们采取何种行为是规范伦理学研究的重点。这种德性与规范的分立本质上就是德性与德行的脱节。
传统哲学的这一思考方式,根源于人们对自我的理解方式,这也是传统诠释学发展进程中的问题所在。那种基于理解与解释活动的不同,认为诠释学仅仅是寻求方法,或者确立本体的诠释学,以及坚持理论与实践是两种不同的活动,都会导致对人的存在的整体性认识的缺失,进而引发生命存在演进中的德性与德行的割裂。德行诠释学则不然,其关注的理解活动,不是单纯的理论活动,也不是单纯的实践活动,而是指向人之生命存在本质的敞现。“理解活动,就其本质而言,无非是通过对文本(所有被理解对象)的理解而达到自我理解。这种自我理解標志着此在的存在状态,人的此在就是在理解过程中形成、构建起来的。由此,诠释学的任务从解决‘如何正确理解问题彻底转向了‘理解何为问题。如果理解是人的存在自我形成之方式,那么诠释本身就不能仅仅被视为纯粹的认知性活动。相反地,它是‘自我理解,它所指向的主要是作为主体之意识活动的‘实践(Praxis)。”2这里所强调的“理解何为”,指明了诠释学的目的乃在于帮助人获得对人之生命存在本质的把握,以期达到人的自我实现。理解是人的存在自我形成的方式,意味着人的生命存在不仅在于德性的养成,更为重要的是要落实到具体的德行。“若以德行为核心,显然对诠释的方法论也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可以称之为‘积极的诠释,它要求我们的诠释活动有意识地向‘善、向着与时代的发展相适应的‘德行而展开。”3德行诠释学将诠释活动有意识地指向善,指向德行,就是对生命存在的观照,是对存在自我完善的回归。这种积极的诠释学化解了德性与德行之间的紧张,其所蕴含的成人的指向,摈除了以往诠释学纠结于成文的指向,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理论创新。德行诠释学不仅关注人之在世的意义和价值,更关心人如何去创造人之在世的价值和意义。人之生命的展开和外化要有基本的德性作为依托。德性在德行中展开,并进一步佐证德性的力量,提升人性能力。这是一种生命诠释学,也是人之在世的整体诠释学。
责任编辑:钱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