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 谢婉仪
關键词:方苞;融会经传;义法;《史记》;《汉书》
摘 要:方苞治史心得有三:一是“融会经传”,多引五经及《左传》内容,采用“以经传证解史”“以史证解经传”,以及“经传与史互证互解”三途,阐释《史记》《汉书》,开“义法”由经至史一路,并为“义法建构”提供重要材料。二是对“义法”进行建构,完成“义法”思想由经到史的转换,又通过编《古文约选》《钦定四书文》,使“义法”思想由史转化到古文、时文,铺就“经传义法”“史之义法”“文之义法”三层次。又以“法随义变”的灵活处理方法,将义法“生命化”,并上继前朝,以“雅洁”丰富“义法”,在评史过程中形成了完整的“义法”思想体系。三是秉承太史公“互见”立言之奥秘,倾其一贯之思,而坚守正统,其立场在宋学,但其精神维系桐城文脉,可资汉学。方苞的史学批评,是“望溪学问”之中“经—史—文”治学实践的关键环节。
中图分类号:K204.2;I207.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4)03-0036-16
Historical Criticism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Kingdom of "Wangxi Learning"
WANG Sihao,XIE Wanyi (Faculty of Arts and Humanities,University of Macau,Macau 999078,China)
Key words:Fang Bao;integrate the classics;Yi Fa;History Records;Han History
Abstract:Fang Bao's exploration of historical studies unfolds across three distinctive dimensions. First,through the methodological framework of "integrating the classics",Fang Bao extensively draws upon the wisdom encapsulated within the Five Classics and the Zuo Zhuan. Employing a multifaceted approach involving "interpreting history through classical texts" "elucidating classical texts through historical contexts" and "reciprocal elucidation between classics and history", Fang Bao sheds light on History Records and Han History. This intricate analysis facilitates the transposition of the concept of "Yi Fa" from classical literature to historical narratives,thereby furnishing invaluable source materials for the conceptual edifice of "Yi Fa". Second,Fang Bao actively engage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Yi Fa",effectuating a paradigmatic shift from its traditional moorings in classical texts to a more nuanced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 By compiling Gu Wen Yue Xuan and Qin Ding Si Shu Wen,Fang Bao broadens the scope of "Yi Fa" discourse,spanning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textual sources. This endeavor establishes a hierarchical framework comprising the "classical" "historical" and "literary" strata within the conceptual realm of "Yi Fa". As the interpretation of "Fa" evolves in tandem with "Yi", the concept of "Yi Fa" assumes a dynamic vitality. Augmenting previous scholarly traditions,Fang Bao enriches the discourse on "Yi Fa" with insightful interpretations,culminating in the formulation of a comprehensive ideological framework through critical engagement with History Records and Han History. Third,Fang Bao's scholarly lineage embodies a faithful transmission of "Hu Jian" principles,steadfastly upholding orthodox doctrines while espousing a broader ideological outlook. Positioned within the Song School,Fang Bao's intellectual ethos remains rooted in the spirit of the Tongcheng School,demonstrating compatibility with the Han School. His meticulous examination of History Records and Han History serves as a pivotal nexus within the scholarly praxis of "Wangxi Learning", encompassing the interplay of classical studies,historiography and literary analysis.
方苞以“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1为毕生追求。他尊奉程朱,深于三《礼》,为清代礼学研究导夫先路;精于《易》学,“时有独得”;2勤于《尚书》研究,撰有多种专著;精研《春秋》,以《春秋通论》《春秋比事目录》《春秋发疑》《春秋直解》建构“春秋学”思想体系;又旁通《荀子》《管子》,佐以《离骚》,建立“望溪学问”王国。作为方苞重要学术成果的史评,在其治学实践中究竟处于什么樣的地位,对“望溪学问”王国之形成有什么意义呢?
一、方苞评史著作考述
方苞作为“文笔衣被海内”3的有清一代大儒,长于史学,颇多心得,在七岁时,“祖有旧板《史记》,父固藏箧中。兄百川时年十岁。百川偕先生俟父出,辄启箧而潜观之,故先生所得于《史记》者,多百川发其端绪云”,4幼时形成的史学研读习惯,贯穿了方苞波澜壮阔的一生。方苞评史著作,共分四类:一是评点类著作,有《方望溪平点史记》《史记评语》两种;二是学术类著作,有《史记注补正》一种;三是《史》《汉》专论文章,有《读史记八书》《书封禅书后》《书汉书霍光传后》等;四为零星的史评,观其书信、序跋、古文创作便可得见。
《方望溪平点史记》,有清光绪二年(1876)武昌张氏刻本,民国四年(1915)上海同文图书馆据此影印,此书内有张裕钊跋文,谓:“归熙甫氏平点《史记》,治古文家多葆之,传相移写,然彼此参错异甚。马平王少鹤太常取归氏及望溪方氏平点,摘录起迄,合而刊之,曰:‘归方平点史记合笔。”5归有光主张以古文为时文,“合古今之文而兼有之”6,他“笃嗜《史记》”,“手批本不下数十种”,“好古者照临一本,珍若拱璧”,7由是其评点“参错异甚”,遂无定本。归有光“古文词”亦“出之《史》《汉》”,8而方苞直承其所学,以“承学之士必治古文”9一论连通“古文”“时文”两者,开以“因声求气”到“熟读深思”,10再到评点法则一路,为初学者指明“以古文为时文”取法途径,从而寄寓振兴古学,变革时文,创新文体之深意。方苞借文学批评、史学研究、文学创作三途,阐述“义法”“雅洁”两论,为桐城文学理论提供核心与动力。由此观之,刘声木所言:“自有明中叶,昆山归太仆以《史记》之文法,抉宋儒之义理……我朝桐城方侍郎继之。”11此论确切而有深意。
关于《归方评点史记合笔》一书,学者认为,方苞“取归有光圈点《史记》例意”,12简而化之,以为己用。其实,“简而化之”,当是《归方评点史记合笔》编刻传播过程的特征之一。从评点形式整理角度观之,张氏刻本归评部分遵循“《史记》起头处,来得勇猛者圈,缓些者点”,“黄圈点”是文义难晓处,“朱圈点”是文义易晓处,“朱圈点”处,往往是“意句与叙事好处”,“黄圈点”处,往往是“气脉”,“黄圈”示“转折”处,“墨掷”示“背理”处,“青掷”示“不好要紧”处,“朱掷”示“好要紧处”,“黄掷”示“一篇要紧处”等圈点规则,其圈点符号系统可谓繁复。13而以1866年王少鹤《归方评点史记合笔》刻本为基础。光绪元年(1875)吴堂所刻的《归方评点史记合笔》归评部分,则以“易朱以紫”,将“墨掷”“青掷”“朱掷”“黄掷”之色改为黄、紫二色以及用“紫掷”代“青”三途,1对原本繁复的圈点符号系统进行了简化,所有归评均以黄、紫两色显现,更为明晰,方评则以丹、蓝二色标之,亦分明可见。编者又合归评之黄、方评之蓝为一组,标示“脉络提顿关锁”,合归评之紫、方评之丹为一组,标示“精彩华妙”之处,2使归、方旨意更加明白晓畅。从评点内容编排角度观之,方苞多处评点均体现对归有光的承袭,兹举一例以观:
以至舜七世至微为庶人,蓝圈自从穷蝉句,黄领圈 舜耕历山至三年成都,又舜宾于四门至毋凶人也,紫点 而禹皋陶至未有分职,蓝黄同圈 此二十二人句,紫点 皋陶为大理至皆自虞帝始,黄掷 舜年二十句,黄领圈……自皇帝至舜至姓姬氏句,紫点蓝坐圈同3
“黄圈”“黄领圈”“黄掷”“紫点”为归有光评,“蓝圈”“蓝坐圈”为方苞评,“领”“坐”表示圈点在句中的前后位置。“以至舜七世至微为庶人”诸句,以“微为庶人”一词道尽历史盛衰兴亡、人世沉浮起落之规律,富有哲理。其上有“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颛顼父曰昌意”一句,为“逆推世次之法”4,此法用于缴结之处,体现文气开合,“以至舜七世至微为庶人”则上承缴结语,下起舜帝事,正为文章脉络提顿关锁。归有光将“自从穷蝉以至帝舜”标上“黄领圈”,方苞则将“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句标上蓝圈,虽然标示范围有异,但均把史公承上启下之意发露无余,其含义实同。同样,“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5一句,上承尧时之事,下开分职之举,亦为关锁照应之处,李景星有言,“所举武帝大事,如天地山川,礼乐制度,设官分职,修德布政,有演为数百言者,有缩为数言者,节节照应,处处关通”,6诚然。归方二人共评此句,所见略同。“自皇帝至舜至姓姬氏”之段,据归评本,为“上结五帝,下起三王”的“文章过脉处”,7归虽为“自皇帝至舜至姓姬氏”添加紫点,但也通过评语指明其关锁地位,方苞亦在此处添加蓝坐圈以显明关锁。这几处方评,显然是对归评的直接转化。
方苞评点,意义分明,如《殷本纪》:
契兴于唐虞三句,蓝坐圈 殷道衰二句,蓝点 殷复兴句,蓝点 殷复衰句,又殷复兴殷衰句,蓝点 自中丁三句,蓝坐圈 比九世乱二句,蓝点 殷道复兴句,殷复衰句,又殷道复兴殷复衰殷益衰句,蓝点 纣由是稍失权重句,又于是周武王至号为王,蓝点8
通过这些圈点的提示,读者可以从宏观上把握整个殷代的历史发展趋势,蓝点,点明了殷代盛衰起伏的变动过程,蓝坐圈,则强调殷代盛衰兴亡过程中的关键历史节点,“契兴于唐虞三句 ”为“始”,“自中丁三句”为“中”。而“纣由是稍失权重句又于是周武王至号为王”为“终”。将圈与点合而观之,读者便可获得“始—中—终”的历史线索,可谓一目了然。又如归、方评《项羽本纪》:
当是时,赵歇为王 气开一开,如说此处饮酒,乃说他处闲游,景致虽烦而不烦,大率是精神妙处。又此段是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句,开出顿挫,如水之涩而遽纵。黄笔……当是时,楚兵冠诸侯与前当此时,赵歇为王 俱是旁支,又是总几段,气顿一顿……黄笔1(归有光)
赵歇为王至钜鹿之北句,蓝坐圈 此所谓河北之军也句,蓝圈2(方苞)
由上,归有光以“气开一开”“开出顿挫”二词呈現此段行文文势,又以黄笔标示此段作用——脉络提顿关锁,方苞则以蓝代黄突显此段作用,与归有光一脉相承。但方苞在“赵歇为王至钜鹿之北句”用蓝坐圈,在“此所谓河北之军也句”用蓝圈,将此段断作两节。而明代唐顺之就已用“著‘河北之军一句,是断文法,又好更端”3一语道明“此所谓河北之军也句”的地位,可见方苞之评恰与唐合。方苞把归氏大意寓于圈点之中,省略归评对文势的详说,可谓删繁就简,又挑出“此所谓河北之军也”一句,稍作区分,呈示己意而暗合古人,可谓精到。较之归评,方评之意更加显豁畅达。
据此,方评多上继归评,并简而化之,然时出己意,其意较归氏更为深折透辟。张裕钊认为:归有光《史记》评点,“治古文家多葆之”;方苞“究义法”,其《史记》评点“多所发明”4,而其深度,则不及归有光,乃是一偏之见;贺次君《史记书录》“方氏所评点者,乃转录归有光标识而简化之,非自有所创论也”5一论,亦是偏颇之语。我们可从方苞评点之中探寻前人学脉,亦可发见“著我”精神。
刘咸炘详细考察了方苞史评,并指明其疏漏之处。《方望溪平点史记》一书评论了“天降龙二段”,认为其记载的孔甲“豢龙”之事“何关典要?不宜入《本纪》”。6刘咸炘则引用与方苞意见相左的德龄之评加以反驳。德龄认为司马迁之所以将“豢龙”一事载于史册,是为了极写孔甲之“荒淫”。7吴汝纶以“史公好奇,故载之”一论对德龄的评语进行补充。8而观《史记》原文,便可得知“龙”实为连缀孔甲生平事迹的重要线索。“豢龙”,不仅暗示了孔甲的身份,体现了孔甲的生平所好,还是他失德殒命的主因,以正驭奇的史公笔法,及其对春秋大义的承续,便在其中显现,所以此事断非“无关体要”。再如,方苞“外戚专纪汉代,不宜称秦以前。《孝惠皇后传》后不宜及迎代王事,盖汉兴至居北宫,《史记》之‘旧秦以前,尚略矣……及末迎立代王语,则褚少孙补也”9一论,存有谬误。首先,“迎立代王语”,是《史记》正文中的内容,褚少孙补缀《史记》篇章之亡佚虽有阙漏,但还不至于在正文之中直接掺补,况且,褚少孙补缀的篇章还带有“褚先生曰”四字,方苞却将这些内容直接归于褚少孙名下,可谓臆测;其次,方苞认为外戚“不宜称秦以前”,汉代之前岂无外戚乎?再者,方苞评论所指的内容,是为引秦以前承续夏、殷、周而设,来为史公谈论汉代外戚之事作一发端,并不是“不宜”。10可见方苞不以史家眼光评点《史记》,而从文学的立场赏析《史记》。对他而言,《史记》文本有时就是为其阐述“义法”“体要”等文学概念而服务的客体。刘咸炘之言虽颇多确凿之处,但未近方苞之“志”。方苞评点虽有阙漏,但“著我”精神昭若日星。
《史记注补正》一卷,方苞史学研究著作,由弟子程崟、王兆符编录。据程崟所言,方苞“循韩欧之轨迹,而运以《左》《史》义法……不惟解经之文,凡笔墨所涉,莫不有六籍之精华寓焉”,11而他作为方苞弟子,断不可沉没师言,便致力于刊刻出版《望溪全集》,以传师说。在王、程二人的努力之下,《望溪全集》于乾隆十一年(1746)刻成,《望溪全集》内的《史记注补正》一书即为人所重。《史记注补正》有一特色,即方苞对《索隐》《正义》观点的商榷。如“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1一语,方苞注曰:“《索隐》谓字缺少,非也。首以‘抚字该之下三方,则直序其地,而‘西戎上不复重言其方耳。”2而《索隐》曰:“此言帝舜之德皆抚及四方夷人,故先以‘抚字总之。‘北发当云‘北户,南方有地名‘北户。又按《汉书》,‘北发是北方国名,今以‘北发为南方之国,误也。此文省略,四夷之名错乱。”比如“西戎”上少一“西”字,“山戎”下少一“北”字,“长”字下少一“夷”字。而“长夷”一地名,可见于《大戴礼》,3即是。又,据《正义》注,“鸟”应作“岛”。4由上,较《索隐》而言,方苞未作考证,仅以文理断之,说服力可谓不强。方苞又释《秦本纪》中“是为宅皋狼”一语,指出《正义》中“以孟增居皋狼而生衡父,非也”。因为“宅皋狼”为“孟增别号”,据“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一语,可知“宅皋狼”是人名。而“皋狼县”,则“以皋狼居之而得名”。5方苞联系人名、地名补正《正义》,显然令人信服。
《望溪集》中读《史记》诸文,共22篇,其中《又书货殖传后》一文,当是研究“义法”论的重要材料。《史记评语》,方苞重要史评成果,旧藏北平黄氏,马平王少鹤于甲辰、乙巳年间(1844—1845)购得。6其中内容,与《望溪集》中读《史记》诸文相应,与《方望溪平点史记》及《史记注补正》重出较多,据邱诗雯,王拯《归方评点史记合笔》、张裕钊《方望溪评点史记》丹笔287条,与《史记注补正》重出209条,蓝笔共119条,《评语》所收78条,与《史记注补正》重出仅6条。7从而体现方苞及其书编者以文本对话、文类融合途径,对文学学术表达形式的创新。
方苞《汉书》评论文章,主要有三篇,一是《书汉书礼乐志后》,此文对比《史》《汉》,认为《史记》符合“义法”,《汉书》疏于“义法”;二是《书汉书霍光传后》,提点《春秋》“常事不书”之义;三是《书王莽传后》,在反对班固叙王莽“喋喋不休”的同时,表明自己谴责王莽的态度。8方苞对《汉书》的关注度远不及《史记》。
总之,方苞史论,继承归评,又发扬了“著我”的精神。他在形式创新的过程中,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史学世界。
二、以“融会经传”为治史学法门
方苞多引五经及《左传》内容,采用“以经传证解史”“以史证解经传”,以及“经传与史互证互解”三途,阐释《史记》,体现方苞对“合六经并别传之书以为《史记》也”9的《史记》引书特征的重视,又旁通《汉书》,关注《汉书》笔法。
一是“以经传证解史”。方苞解《史记·秦始皇本纪》“鱼烂不可复全”一句,说道,“《春秋》‘梁亡,《传》‘鱼烂而亡,言自内溃也”。10鱼烂从内脏处发,遍及全身,与春秋时梁国因百姓怨上,社会矛盾尖锐而最终败亡同理,此处的秦国,亦因失却民心而岌岌可危,方苞指明“鱼烂”出处,诠释其比喻意义,既准确又形象。又如《史记》“高祖微时妃也”一句,方苞释曰:“《戴记·曲礼》:‘天子之妃曰后,《卫风·氓》:《诗序》‘丧其妃耦,并音配。又《戴记· 哀公问》:‘妃以及妃,则知妃者通上下而言,义宜为配也。”1从而将“妃”字的含义清晰准确地传达出来。方苞又在《书汉书霍光传后》,提到《春秋》“常事不书”的特征,认为班固以“出入殿门下,止进不失尺寸”“抑丁外人”等细节,将霍光“性资风采”“秉国之均,负天下之重”等特征,2准确形象地传达出来,这是对《春秋》“常事不书”法则的继承。
方苞在以经传解《史记》的过程中,还注意到司马迁对相互矛盾之史料的处理方法。比如《史记·管蔡世家》中“陈司徒招弑景公”及“平侯、悼侯事”两事,与《春秋》经传所记不合,而《鲁史》也将这两事记载了下来。史公对此,采用“以《春秋》”“据《鲁史》”的书写方法,使两处异闻并存而不废。3对于“蜀相壮杀蜀侯来降”一事异闻,史公也采取了“并存而不废”的写法。4方苞深入史公创作实际,向读者揭示其“多一事而异书”的著史奥秘,覃思精微,于此可见。
二是“以史证解经传”。方苞评《高祖记》“淮阴侯复乘之”一语,谓“《左传》‘车驰卒奔,乘晋军,盖出其不意,而推锋以蹙之也”5即以《史记》内容证解《左传》。方苞“晋之亡,实由于此,与田盘使其兄弟宗人尽为齐都邑大夫同,而左氏乃归美于魏献子,其识不逮太史公远矣”6一论,亦借《史记》阐发《左传》之意。《史记》指出“晋之宗家祁傒孙、叔向子,相恶于君。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尽灭其族,而分其邑为十县,各令其子为大夫,晋益弱,六卿皆大”7的情形,在方苞看来,倘若这样下去,随着子孙的繁衍,分地的人口将不断增加,晋国必然越来越弱,直至灭亡。而魏献子“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分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8的举动,显然与上述“六卿”类同,但魏献子却得到了左氏的赞扬,可见左氏史识不及史公。从客观上看,史公记载显然更符合实情,方苞对史公的远见卓识心领神会。
三是开辟“经传与史互解”一途,实现不同文本的双向互动。如方苞释《秦本纪》“并诸小乡县聚”一语,谓“‘万二千五百家,乃《周官》‘六乡六遂之‘乡,此并诸小乡聚而为县,则非‘万二千五百家之‘乡明矣”,9即实现了《周官》与《史记》的互解。对于《周本纪》“以存亡国宜告”一语,方苞解曰:“此隐括《洪范》而为言也。”10《正义》有言:“箕子殷人,不忍言殷恶,以周国之所宜言告武王,为《洪范》九类,武王以类问天道。”11此解顯然上承《正义》。“隐括”一词颇有深意,司马迁《史记》中,有诸多“隐括”之例证,“《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12金圣叹评点“《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一句,谓“隐括《春秋》全部文字”;评点“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一句,谓“隐括《春秋》全部事迹”。13牛运震《史记评注》提出,“太史公曰”有“隐括全篇”之意,14即“‘太史公曰于全书或本传有指导意义、总结作用、概括性能”,15并以《史记》的开篇赞语举例说明之。《史记》“隐括”手法,确乎为后世史家著书的范例,方苞不仅对“隐括”有精准的把握,还深化了对经之文本与《史记》关系问题的认识。
方苞“融会经传”来解史,对《史记》之意理解准确而深刻,然亦时出己意,有其局限。对于《史记·帝喾记》“其服也士”之“服”,方苞引用《尚书》加以解释,认为“服”与《尚书》“有服在大僚”“罔或耆寿,俊在厥服”同义,又以“上古四民不分,至帝喾,则服用者,皆士人也”的历史背景解之。1观《尚书》,“有服在大僚”一语,应指“有所服行在大官”2,“俊在厥服”一语,当训为“俊德在其服位”,3《尚书》中又载“服在百僚”一语,古注曰:“有服职在百官”,4可见三个“服”,都是对职位而言,可释为“任”“用”。“服用皆士人也”之“服”,亦是“任”“用”,方苞对《尚书》“服”之义,理解确然,但观《史记》原文,则知方说为非: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于其身……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动也时,其服也士。5
可见“高辛”就是段落的主语,即指“其动也时,其服也士”之“其”,方苞不但穿插“上古四民不分”之言,还抹却了“高辛”的“主语”地位,这是其一。再者,“其动也时”“其服也士”句,为并列对称结构,倘用“至帝喾者,则服用皆士人也”一义充作“其服也士”的内涵,则不知“其动也时”该当何解。而《索隐》将此句释为“举动应天时,衣服服士服,言其公且廉也”,6才是确言。可见方苞时以经传强解史书,而有所不逮。
方苞注“所谓周公葬我毕,毕在镐东南杜中”一句,曰:“忽出此语,以正《书传》之讹也,公欲葬毕,近文王之兆也。《书传》乃谓‘公欲葬成周,成王背公垂死之言而葬公于毕,谬悠极矣。”7方苞认为,司马迁《史记》引文,与《书传》记载不合,可以凭借《史记》,一睹《书传》为讹的事实。《书传》曰:“周公致政封鲁,老于周,心不敢远成王,欲事文武之庙。公疾曰:‘吾死必葬成周,示天下臣于成王,及死,成王葬之毕,而云示天下不敢臣,故公封于鲁,身未尝居鲁”,8是《史记》所本。此段之事,又可见于《尚书·金縢》,但《金縢》篇部分内容,如《亳姑》,已亡佚。据王鸣盛言,“后说所云公欲葬成周,王葬之于毕,出亡篇《亳姑》序,事诚有之”,9《亳姑》序云:“周公在丰将没,欲葬成周,周公薨,成王葬之于毕”,10即是。可见《书传》记载与《金縢》相合,《史记》又本《书传》。方苞认为《史记》之意与《书传》相悖,是不正确的。部分清人认为《金縢》为伪,而据《从清华简〈金縢〉看传世本〈金縢〉的文本问题》一文,《金縢》当是《尚书》篇章无疑。11所以,王鸣盛“事诚有之”一论,才是正确的。可见,从《史记》引书角度,清人考证角度、当经出土文献研究成果角度来看,“所谓周公葬我毕,毕在镐东南杜中”,均不能正《书传》之讹,方苞“以史证解经传”,时或未达其效。
对《史记·封禅书》中,“其后百有余年,而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盖难言之”一句,方苞评曰:“孔子论述六艺封禅事,不见于经……以是断之,则非圣王之典祀,而传所言‘易姓而王封禅者七十余王,亦无稽之言,明矣。盖孔子欲斥为妄,则传有是言,而实典祀所不载,是以难言之,而置之不论也,非谓其仪旷不举,而俎豆之礼难言。”12其实,孔子“断名郊禘之说”,就是封禅,班固《郊祀志》中“郊祀”亦指封禅。司马谈因不能参加封禅大典,抱憾而终。司马迁则不同,他认为武帝举行封禅大典,相信方士幻术,实不合古代封禅本旨。即刘咸炘所谓“史公非不信有封禅一事,特不足于武帝之求仙耳”。1方苞“以引经为明古无封禅”2,显然对史公本义有所误解。方苞之误,与其宋学立场息息相关。即“宋人多谓史公以古郊祀礼与方士怪妄之说并载为非,此不知史述源流,而以邪正绳之也”,3可见方苞鲜明突出的卫道精神与“勇与自信”4的品格,在他看来,“善”“美”之意,或高于学术之“真”。方苞注史,虽搭建了“经传与史互证互解”的桥梁,但不重考证,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准确性、学术性,这与其常以文学眼光观览史书密切相关。
方苞“融会经传”来治史,为建构“义法”做了视野上、资料上的准备。从视野上来看,“融会经传”,开方苞“义法”由经至史一路。从资料上来看,经、史皆是其建构义法的重要材料。而且,方苞还在“融会经传”的过程中,建构“义法”,如:
遣魏人甯昌使秦段:因甯昌使秦未还,而侧入章邯之降,因邯之降,而追叙羽之救赵破秦,然后以赵高来约遥承秦使未来……参差断续,横纵如意,章法颇似《左传·邲与鄢之战》。5
由上可见,方苞通过评析此段,彰显了《左》《史》之“法”,即通过对经传、《史记》文本的通读、精读,方苞在“融会经传”“建构义法”之间“搭建桥梁”,筑成了完整而系统的思想框架。
三、在史评中建构“义法”思想
方苞“义法”论盛行天下,为桐城派文学理论核心,备受学者关注。对“义法”论的研究,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对“义法”概念的考察。学者多就“义”与“法”的关系阐释“义法”。刘文龙认为,方苞虽标举“义法”一词,但却更重视“义”。6赵建章认为,“义法”是“偏义副词”,其意义就是“法”,7学者们从不同的侧面深入解读“义”“法”,在思想交流中构筑对立互补的学术视域,把“义法”研究逐步推向精微,其中,用“离合”的方式考量“义法”概念,颇具创新意义。二是“义法”论的来源。或认为“义法”来自史学,如鲍幼文《桐城文派订名》。8或认为“义法”来自经学,如王镇远《论方苞的“义法”说》。9或认为方苞标举“义法”,是为了抬高古文地位,如马茂元《桐城方、刘、姚三家文论评述》。10或认为“义法”与时文一脉相通,如敏泽《论桐城派》。11而关爱和则认为“义法”是“源于经,见于史,经纬于文,源远而流长的述作传统”。12概言之,学者倾向于从一个角度深刻剖析“义法”的具体内涵,多角度、全方位观照方苞“义法”说的研究依然较少。三是“义法”与“雅洁”的关系,慈波、倪玲颖《论方苞的古文“雅洁”说》一文认为,在方苞的“阐释系统”中,“雅”与“洁”,和“义”与“法”呈现对应的关系。13关爱和《义法说:桐城派古文艺术论的起点和基石》一文认为雅洁论是义法说的一个分支。1可见学者倾向于从结构上考察“义法”与“雅洁”两者的关系。所以,“雅洁”概念的来源及“雅洁”对“义法”的影响仍需进一步说明。
从“义法”的含义来看,“义法”一词,体现方苞对文章内容、形式关系的思考。“义”是“言有物”2,强调“物”,即文章内容。“物相杂谓之文”,“会集象采以成锦绣”,正如作文时“会集众字以成词谊”,铺列锦绣。3“法”是“言有序”4,强调文章形式。《易》曰:“艮其辅,言有序”,《诗》曰:“出言有章”,“有章”即“有序”,即马叙伦所言:“即此有形有声之字,施之于用,各得其宜,而著为文者也。”5可见形式与内容水乳交融,不可分离。“各得其宜”之“宜”,与“义”含义相通。“义”在《帛书·系辞》中被训为“禁民为非”。6“法”则是“禁民为非”的工具。“义”“法”统一于“宜”,所以作者应以恰当的形式表现恰当的内容,这就是“义法”的含义。
方苞评史,多论“义法”。分而论之,“义”包括“文义”“史义”,“法”包括“文法”“史法”。从“文义”角度观之,方苞经常“以事就文”,阐发文章之“义”。“于《管仲传》叙鲍叔能知其贤……可知文之义法无微而不具也”,7“能知其贤”为维系管鲍之交的重要条件,是“文义”的显现。从“史义”角度观之,“峄山碑颂尚简直,无过谀之辞,此颂则妄言侮圣,以谀其君,故备载与议者之名”8一评,谈及了史公不动声色,不加評论,而是直叙其事,通过“妄言侮圣”的《琅邪颂》暴露李斯“谀其君”的做法,继承《春秋》大义。值得注意的是,《峄山碑颂》亦多夸语,但其作者不是失德之人李斯,所以方苞在评论中称赞《峄山碑颂》,而李斯《琅邪颂》则受批驳。可见方苞深受“文品与人品合一”传统思想的影响。论及《汉书》义法,方苞则认为,“甚哉,班史之疏于义法也”9,“班史义法,视子长少漫矣”10。从“备载王莽之事与言,则义焉取哉”11一语,可知方苞对《汉书》之“义”并不十分认同,史公以直叙其事而得“义”,班固因“备载”史事,不加选择,而失“义”。“文法”,如“维秦王兼有天下段:后世碑铭有序本此,此载群臣之议,故系后。后世叙列时君事迹,故以冠于前,而私家之碑铭式焉。皆法以义起,而不可易者”12一论,探讨了碑铭体式与《史记》的关系,认为碑铭重在表“义”,其“法”为“义”而存,为了显“义”,后世碑铭作者皆遵守了史公开创之法,即先列序,后写正文。“史法”见于“夏太后、华阳太后薨葬本不应载……史公好奇,欲传之,而以入《秦本纪》,则无关体要……但此等只为文章波澜,据史法则不宜书也”13一评,此时方苞立场发生了转向,即着重于著“史”之实际,反对司马迁徒用奇事点缀文辞。
方苞还将“义法”合而论之,如:
楚与秦合兵由赵而怨结于齐。羽之东归,又二国首难,而其国事亦多端,故因与齐将田荣……田角立之,衅于救赵入,张耳陈馀共持赵柄,以为后事张本,然后脉络分明。韩魏及燕于刘项兴亡无关轻重,则于羽分王诸将见之,先后详略,各有义法,所以能尽而不芜也。14
“楚与秦合兵由赵而怨结于齐”等大国之间的矛盾,无疑是项羽崛起的必要条件,史公详细书之,能使一系列复杂的历史事件环环相扣,形成一条明晰的叙事脉络,而韩、魏、燕三国的纷争,与刘项兴亡的关系不甚紧密,宜略写之,以突显《项羽本纪》刘项之争的主题。史公对复杂事件的详略处理可谓“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其情节之紧张,能达成引人入胜之效果。通观方苞《项羽本纪》评点,我们可以知晓此处“义法”,当是对文义明白晓畅,史义鲜明突出,文法纵横驰骋,史法既圆且神之特征的凝练总结。
方苞综合文史而建构义法,是“义法”思想的两维,但方苞“义法”实则以经传为本,所以还应有一维:经传义法。张高评、邱诗雯即对经传义法及其与史义史法的关系,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说明。张高评“归纳义法说形成的因缘,包括史学诗友之启发、史法义例之讲求、书法史法仪法义法之融通三者”,而认为“《左》《史》义法”的“根源滥觞”,仍是“《春秋》书法”。1邱诗雯亦结合经、史、文三者,对桐城派《史记》学研究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考察,提出“方苞从《史记》提炼而得义法说”2的观点。由于在明清时期正统学者的心目中,经之地位远较史、文为高,故两位学者未将经、史、文并置一处进行讨论。就方苞而言,“《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3《左传》《史记》当是“义法最精”之书。方苞“义法”说,实以两条文学思想通路,将《春秋》《左传》《史记》三者连结起来。
其一,从《春秋》“属辞比事”,到《左传义法举要》中的“属辞比事”,再到《史记》“互见法”。方苞《春秋直解》序有言:
望溪方子有忧焉,以比事属辞之义分疏其条理,俾按以全经而始终相贯,作《通论》九十九章,又惧始学者茫然不知其端绪也,更为《直解》,使每事而求之,舍是则义弗安,说不贯……以经之法,传之事,而其义了无可疑。4
可见方苞对“经义”“经法”的体认,而“经义”“经法”,通过“比事属辞”表现出来。“比事属辞”之“属”,为“属合之”,“比”,为“比次之”,“《春秋》之义,是是非非,皆于其属合、比次、异同、详略之间见之”。5方苞亦以“比事属辞”一法,发见《春秋》“或略或详或同或异”6之义,他将“比事属辞”,建立在通读全经的基础上,主张“按全经之辞而比其事”7。如:
二年春公会戎于潜。榖梁子谓:“会者,外为主”,非也。凡盟或书“公”,及或书“公会”,所以辨其孰为主也。会而不盟,则舍“会”无以属辞焉耳。”范氏甯曰:“凡年首,月承于时,时承于年,文体相接,《春秋》因书王以配之,所以见王者,上奉时承天,而下统正万国之义。然《春秋》纪事,有例时者,若事在时例,则时而不月,月继事末,则月而不书王,书王必皆上承春,而下属于月。表年始事文莫之先,所以致恭而不黩也,他皆仿此。惟桓公有月无王,以见不奉王法尔。”8
众所周知,上古“会”“盟”有别,盟书的签订才是“主”之身份的显现,以“会”书“公”或“公会”,并不可用来“辨其孰为主”,以“盟”书“公”或“公会”才可,所以方苞对榖梁子“会者,外为主”一论进行了订误,“公会戎于潜”是“会”而不是“盟”,只能记以“会”字,这就是《春秋》“属辞”之精确的体现。范甯一评,交代《春秋》用“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1之常例,表现史义,但《春秋》还有变例,“事在时例,则时而不月,月继事末,则月而不书王,书王必皆上承春,而下属于月”是一变,从而凸显重要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桓公有月无王”又是一变,因为桓公“不奉王法”,所以著者以变例责之,藉以表明“致恭而不黩”的深意,这种变例,在《春秋》全经中仅此一处。这就是“按全经之辞而比其事”,方苞又编《春秋比事目录》一书,将《春秋》事迹分为八十五类,为读者检索《春秋》提供方便。《左传》上继《春秋》,亦用“属辞比事”之法,方苞《左传义法举要》对此体悟较深:
穆姬之知义正与晋侯之败德反对。2
此战之事与言最繁杂细碎,故特起连类而书之。例使一以事之,前后为序,则义脉不贯,拳曲臃肿,而不中绳墨矣,其两两相映。3
《左传》各段情节的“反对”“相映”,就是“属辞比事”的体现,比之《春秋》“朝报”式记事语言,《左传》显然更加繁复。然《春秋》语简而难解,其“义法”内涵最深,《左传》则语详而亦解,其“义法”内涵浅于《春秋》,《史记》语言更详而义更浅显,其“义法”內涵浅于《左传》,《春秋》“微显阐幽”4。《左传》“约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5,《史记》“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6至于《汉书》,以八十万字叙汉一朝,文甚详而颇失义,所以方苞对《汉书》不甚关注,将《汉书·王莽传》比为小说家言。方苞还谈到:
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如此篇,谋乱之始……若太史公为之曲折叙次,非数十百言莫备。7
同记一事,《左传》只用数语“隐括”,就能达到“不列而自明”的效果,《史记》却可能用“数十百言”,这就是《左传》的胜意。而《史记》互见法,只是将“属辞比事”方法移植于传记当中,方苞“项伯欲活张良段:《项羽本纪》高祖留侯项伯相语,凡数百言而此以三言括之,盖其事与言不可没,而于帝纪则不必详也。高祖与项伯语必载《羽纪》以见事情”8一评,显然是对《史记》互见法的阐述。方苞还谈道,“《晋语》齐姜语重耳亦数百言,《左传》以三语括之”,9《史记》互见法即源于此。
其二,《春秋》“书法”凭《左传》体现出来,方苞在《左传义法举要》中标举“书”“不书”“特书”“先书”,在《史记》中阐明“见之于行事”深意。如《左传义法举要》:
《公羊》《榖梁传》及《国语》《国策》皆篇各一事,而脉络具焉。《左传》则分年以纪事,而义贯于全经:前此城濮之战,楚杀得臣;后此鄢陵之战,楚杀公子侧,故林父请死,晋侯使复其位,不得不具书,以志晋楚军法之宽严……义法之精密如此。10
方苞指明,《左传》此事为“书”例,此例“以志晋楚军法之宽严”,显然有“义”,而《左传》“分年以纪事”,显然合“法”,《左传》之义法,通过一系列复杂历史事件的相互影响而隐晦展现,司马迁则结合“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以所作所为,见人心善恶。方苞《史记评语》有言:
《史记》所载赋、颂、书、疏甚略,恐气体为所滞壅也,长卿事迹无可称,故独编其文以为传,而各标著文之由,兼发明其指意以为脉络。匪是,则散漫而无统纪矣。1
司马迁在《史记》中详载人物事迹,略载赋、颂、书、疏,为的是“见之于行事”,这是常例,但相如“事迹无可称”,独有文名,显然不合常例,所以,司马迁选择了“独编其文以为传,而各标著文之由,兼发明其旨意以为脉络”的篇章组织方法,为相如立传,使文有统纪,符合“义法”。以常例为主,间用变例,能使人物鲜活,事件分明。方苞以《春秋》为起始,以“义法”为经纬,将中国史籍文字由简而繁,意义由晦到明的发展之路描绘出来,实现了“义法”思想由经到史的转换。
方苞又投入编选选本之实践,实现“义法”思想由史到古文的转化,方苞提倡的古文学习途径,实与明人大体相同。明人认为,写好时文以博通古文为根基,阅读六经、《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唐宋八大家之文等,是科场取胜的不二法门。方苞《古文约选序例》亦然:
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其次《公羊》《榖梁传》《国语》《国策》……学者必览其全,而后可取精焉。惟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择其尤……学者能切究于此,而以求《左》《史》《公》《穀》《语》《策》之义法,则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2
方苞虽在《古文约选序例》中论及《史记》义法之精,但方苞《古文约选》一书仅选《史记自序》一文,不做评论,其余篇目,悉皆不载。此举实有其因。方苞认为,《史记》为古文正宗,要想探取《史记》义法,必须通览《史记》全书,而不是把《史记》拆分割裂为细碎文章。再者,方苞此举与通行选本做法看似背道而驰,实则殊途同归。方苞删去本应选录的《史记》传记,是为了避免清代学子拘泥于有限的《史记》选文,养成和明人相似的“举业习气”,以致形成“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谈及“项羽不度乌江”“王莽篡位”等故事,“悉数颠末”,但却对《史记》《汉书》原典,“不能解”,解“不能竟”的疏空不实学风,3而向明代“选本对经典的遮蔽现象”发起挑战。这显然比明人在序中苦心规劝学子“沉酣六籍,淹贯百家”4,又抽取《史记》选文假以方便的做法更有成效,从中可见“学者必览其全,而后可取精焉”一语的苦心。
方苞还以“雅洁”一说,实现“义法”思想由“古文”到“时文”的过渡。他编选时文选本《钦定四书文》,提出“清真古雅”5的审美理想,这本于《史记》,亦承明代八股文观念。明人以“雅训”为古文、时文之最佳文风。“雅训”与“雅驯”义近,意为典雅纯正。《史记·五帝本纪》有言:“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6便是史公对“雅”之概念的阐发,明人偏好《史记》,吸取了“雅驯”的文章观,“尚奇”的文风。从万历时起,明人将“雅”“奇”合而为一。如万历年间指导时文写作的古文选本《新刻合诸名家评选古文启秀》,提倡“格奇”“语粹”“意新”“调雅”的文风。1明末心系塞北举子业的地方官员李从心翻刻的《古文选粹》,倡导“酌奇而不失其正,玩華而不坠其实”的时文写作要领。2明人接过《史记》“雅驯”“好奇”的火炬倡导古文之“雅奇”,开创时文之宗派,方苞接过明人的旗帜,铺设“义法”“雅洁”之古文学习、时文写作道路,实顺理之自然。
详略得当,是凸显文章之“洁”的法门。方苞多次论及《史记》之“详略”,例如:
苏代为周说楚王段:晚周事少,故详载,《国策》而义鄙辞佻,不似《本纪》中语,且与偏首严重深广之体不称,不若略举事实,芟其蔓枝,为得体要。3
不载《国策》一语,体制遂觉峻洁。4
泰山石刻无后语者,封祠祀天不敢列群臣名爵也。下诸铭无后语者,举一以例其馀也。5
于《吴世家》详载季札观乐,体制微觉重赘。6
从中可见“洁”“体要”之枢纽,就是史公文字之“详略”,史家必须对众多史料做出精当的取舍。记载历史,重在挖掘有价值的新材料,“晚周事少,故详载”,即是,还需略去通行于世的旧材料,“不载《国策》一语,体制遂觉峻洁”,即是。一篇史传中,应有一个明确的主题,篇中所有事件都应为凸显主题服务,而司马迁“于《吴世家》详载季札观乐”,长篇大论,以述《诗经》文义,在方苞看来,实与吴家盛衰功业之联系不甚紧密,即“无关体要”,这样的“蔓枝”,理应略写或者删汰。若遇到表义功能相同的数则材料,可以“举一以例其余也”为策,来满足“洁”的要求。方苞以“义鄙辞佻”“体制峻洁”评史,是对“义法”“雅洁”两者的连缀。而《批增归方评点史记》一书,就引录诸家评语,是为结合“义法”“雅洁”两者的雏形。如《秦本纪》孙矿曰:“叙事特简核有法,盖出秦史。”7凌约言曰:“总叙于首,而后词不烦矣……太史公笔力大率于乱处极明洁。”8王维桢曰:“只此三言,蹇叔之贤自见。”9方苞以“雅洁”丰富“义法”,其精神内核,不离于此。
综上,方苞通过思想理论阐发与选本编选实践,完成“义法”思想由经到史,由史到文,由古文而时文的视野转换,铺就“经传义法”“史之义法”“文之义法”三层次,将“义法”立体化,又以“法随义变”的灵活处理方法,将其“生命化”,还上继前朝,以“雅洁”丰富“义法”,在评史过程中形成了完整的“义法”思想体系。
四、以“互文见义”之法评史
司马迁凭借《史记》,实现其立言抱负,“互见法”作为《史记》的亮点,向来为人所重。方苞则“倾一贯之思”,以“互文见义”之法评史。在《史记注补正》《方望溪平点史记》与《望溪集》中读《史记》诸文当中,有同一主题下互文见义的内容,兹举例如下:
1.《封禅》载诸方士以封禅为合不死之名,致怪物,接仙人蓬莱士之术,而特书诸儒不能辨明封禅事,故于此著其父之发愤以死,盖愤已不得与从事而辨明方士之妄也。1(《史记注补正·太史公自序》)
2.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言特不以为不死之术也。2(《史记注补正·封禅书》)
3.武帝名为敬鬼神之祀,而以封禅合不死……岂以是为合不死之名,接仙人蓬莱士之术乎?所谓群儒不能辨明封禅事者,此也。故其发端即曰:“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谓非以是致怪物与神通耳。3(《书封禅书后》)
《天官书》论曰:“自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盖以太初改历,乃以辛巳朔旦冬至……合而不死。”4(《书封禅书后》)
4.诸儒不能辨明其事也。然犹幸其束于《诗》、《书》古文、孔子所论述,不至如方士之骋其诞耳……致怪物,与神通,则举之不以其事,而上古封禅之有无,又不足辨矣,此子长之微指也。5(《又书封禅书后》)
5.汉武封禅以为招来神仙,致不死之术,而假儒术以文之。6(《方望溪平点史记》)
上述五则“同义转换”材料,连结《封禅书》《太史公自序》《天官书》三者,连通学、评两大领域,以网状结构呈现方苞对汉武帝封禅一事的独到观点。方苞旨意大概有三。其一,方苞多次申明武帝封禅是以“不死之术”求“不死之名”的见解,这一见解与明代茅坤略同。7封禅一事本于武帝虚荣与私欲,其性质与太初改历别无二致。其二,“好神乃亡国之征”,盛大庄严的封禅典礼实为大汉行将衰亡、走向幻灭的表征。其三,汉武帝沉溺方士幻术,而众臣却不能辨明是非,司马谈有心谏上,却失去宝贵机会,抱憾而终,“盖愤己不得与从事而辨明方士之妄也”,而史公写作《封禅书》,恰是为了发明先父微旨。
在上述三条旨意当中,第二条尤显深刻,可以从中一睹方苞独特鲜明的史观。方苞作为一代醇儒,始终向往二帝三王之治,“‘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修其身。是乃二帝、三王之学,孔氏之徒由《诗》、《书》所称,推寻而得之者也”,8正是其理想的阐述。但到了秦代,“二帝、三王之治”却被“荡灭”,所以方苞斥秦为“首恶”。9秦朝短命而亡,最终被汉取代。但在天下同心苦秦法,“古法虽废而易兴”“俗变犹近而易返”10的时候,开国皇帝汉高帝却仍承秦制,可谓一大憾事,其子孙又承袭高帝,终至积重难返之境。再者,据《史记》,汉武帝与秦始皇二者,有诸多相同之处,包括统治思想的运用、封禅的动机、政权的运作、封地的废止等方方面面。凌约言认为,“叙秦始终与汉武一律,子长之意微矣”11,茅坤亦有“封禅本幻,而秦皇汉武以幻终,悲夫”12一评。《史记》归评本又有“及至秦始皇句尤为武帝影射”13一语。由此,方苞以批判态度谈论整个汉朝以及武帝封禅一事,就不足为奇了。
再者,方苞认为,道德文术的盛衰,由“上之所以教”14与“下之所以学”15两方面共同决定,“而非以时代为升降”,1从而以求实客观的态度品评历史,向历来存在的“历史倒退论”“时代决定论”等固有成见发起冲击。在他看来,“汉之文终武帝之世而衰”,公孙弘等人“诱以利禄,而曰‘以文学礼义为官”的举措,当是汉武帝时期文章始衰的主因:
盖诸儒以是为道术所托,勤而守之,故虽困而不悔,而弘之兴儒术也,则诱以利禄,而曰“以文学礼义为官”,使试于有司,以圣人之经为艺,以多诵为能通,而比于掌故。由是儒之道污,礼义亡,而所号为文学者,亦与古异矣。(《书儒林传后》)2
封禅大典同样是“假儒术以文之”的,所以方苞从中看到了“盛极而衰”的真相。方苞道德之醇厚,史识之过人,洞见之深刻,不容置疑,“《太史公书》人所共读,而前人用功最深者,莫如方苞、梁玉绳”,3当是对他的确评。
方苞以正统思想评史,在“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之后,评到“文王无受命称王之事”,且在《读尚书又记》一文中,发表己意:
《诗》《书》之文,曰“文王受命惟中身”,谓继世而为诸侯也;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谓受命为西伯而专征伐也。以受命为称王,自《史记》始。而后为《书传》、《诗序》者因之耳。《史记》宣、成间始少出而未显,今所传,乃歆所校录,而可据为信乎?4
今人王振红从《史记》引书视角探讨了“文王受命称王”的问题,“西伯盖受命称王”对应《史记》“西伯盖受命之君……诗人道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一段,此段可能源于《诗经·大雅·有声》,《尚书·无逸》之“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与《君奭》之“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等史料,司马迁却“并未直接征引原文,而是连用两‘盖字载述此事”。这表明,他对“文王受命称王”一事亦未确信。5方苞却认为,文王本无受命称王之事,《史记》的记载是错误的,这一错误出于刘歆的伪窜。方苞把伪窜经史之罪加之刘歆,下开康有为“刘歆遍伪诸经”说之端倪,方苞有言:
莽之乱政,皆托于《周官》,而僭端逆节,一征以《礼记》。其引他经,特迁其说,谬其指,而未敢易其本文。盖武帝时……亦谓歆所增窜,杂出于廷中记说,而疑古书所传,或有同异。其巧自盖者,可谓曲备矣。6
从今人成果看,刘歆并未伪窜经史才是主流观点。钱穆《刘向歆父子年谱自序》,从情与理两个方面,列举多条证据,如“刘向卒在成帝绥和元年,刘歆复领五经在二年,争立古文经博士在哀帝建平元年,去向卒不逾二年,去其领校五经才数月”7,“向未死前,歆已遍伪诸经,向弗何知?不可通一也”8,与“向死未二年,歆领校五经未数月,即能遍伪诸经,不可通二也”9等,否定刘歆“遍伪群经”之说,其言之凿凿,令人信服。而“方氏认为文王所受命乃方伯之命,称王则诗人追称”,“此乃正统观念作祟”,1方氏言刘歆伪窜经史,观点影响清代今文经学。方苞申明己意,维护正统,实是特定历史条件使然。他“诵法归有光,自立所谓古文义法”“以孔孟韩欧程朱以来之道统自任”,2“在清政府所制定的思想原则与古文一派文学传统之间寻求兼包并容的路径的意向”,3将本不相容的“治统”“道统”“文统”糅合为一。方苞“以程朱上接孔孟之道统;又以为唐宋八家中,惟韩愈能约六经之旨以成文,而其他七家……不可与韩氏并论。故而以韩愈上接《左传》《史记》以达于五经”。4方苞以其多年的评史实践,描绘出“经—史—文”的完整思想线索,成为“望溪学问”中的关键环节。
五、结 语
作为建立“望溪学问”王国的卓然大家,方苞的人生体验极其丰富深刻。方苞二十余岁时,本沉醉于古文辞,其后结识万斯同,才开始研究经义,走上学术之路。方苞南归桐城,作别万斯同之时,万斯同即叮嘱他树立史志,写作“事信言文”,符合史学“义法”的实录,此时年未而立的方苞转而关注史学。5多年以后,方苞又实现了由儒者到文士的转型。雍正十一年(1733),方苞奉命编选选本《古文约选》,其视野转向了古文。1736年,方苞又承乾隆旨意编选《钦定四书文》,其视野再转向时文。如前所述,方苞还以韩愈之文为正统,上接《史记》《左传》以达于五经,从而铺展了一条由文至史,再上溯至经的思想通路,经、史与文的双向互动便可得见。
方苞的史评贡献有三:一是方苞多引五经及《左传》内容,开辟“以经传证解史”“以史证解经传”,以及“经传与史互证互解”三途,以“融会经传”为治史法门,扩展了经史对话的广度与深度,为“义法”建构创造视野转换与材料支撑条件,又体现方苞创新文学学术表达形式的巨大勇气。二是方苞对“义法”进行建构,铺设从《春秋》“属辞比事”,到《左传义法举要》中的“属辞比事”,再到《史记》“互见法”与从《春秋》《左传》书法到《史记》“见之于行事”两路,就“文字繁简”“意义显晦”两方面,分别建构“法”与“义”,组成“由经而史”的“义法”论。后来,“义法”论进入了方苞编选的选本,在“由史及文”的过程中得到进一步的普及与深化,成为桐城派产生发展的核心与动力。三是方苞秉承史公互见立言之奥秘,以“互文见义”之法评史。其立场在正统,在宋学,而其会通精神可资汉学,其观念开清代今文派疑经风气之法门,对清代学术界影响极为深远,其客观的史学立场冲击前人固有成见,展现清学求实风尚。由此观之,方苞为清代文学学术先驱,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地位,方苞史評的多重贡献,不容今人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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