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礼贤《蝴蝶梦的游戏》中庄子的悟道之旅

2024-05-29 06:14辛媛媛
中国故事 2024年2期
关键词:庄子

辛媛媛

【摘要】本文探究卫礼贤改编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德语戏剧《蝴蝶梦的游戏》在一战背景下的改编特色及背后的文化动因。卫礼贤借助对原作情节的增删,阐发神秘主义化的庄子超自然天道观,同时为一战后备受精神创伤的西方提供重铸信念、寻求文明出路的启迪。

【关键词】《蝴蝶梦的游戏》;卫礼贤;庄子

一、一战后德语世界的“庄子热”

一战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陷入空前精神危机,中国智慧作为一种乌托邦式理想受到西方知识界的关注,“东方文化救世论”成为活跃在德语国家思想界的重要思潮之一。道家“无为”哲学被西方奉为疗愈一战精神创伤的妙方,而“天人合一”思想所蕴含的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为消除工业革命以来人与自然的对立提供了可能。作为“东方文化救世论”的重要代表人物,卫礼贤尝试从道家思想中探索拯救西方文明危机的良策,翻译并出版一系列道家经典文本,主要有《道德经》(1911)、《中国人的生活智慧》(1922)、《老子与道家》(1925)等。其译著不仅在德国广泛传播,且被译为多种文字盛传欧洲。1912年,卫礼贤在耶拿迪德里希斯出版社(Diederichs Verlag)出版首部直译自汉语的《庄子》德译本——《庄子:南华真经》,该译作后经多次重印,在德语地区产生较大影响。庄子哲学也在德语国家风行一时,为思想家、哲学家提供新的视角。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受卫礼贤《庄子》译本启发,援引《庄子·秋水篇》中“庄子与惠施濠上观鱼”的故事,称自己从中国的“天道”中领悟出以往德国哲学家们未见的玄言妙义,并认为道家哲学是能拯救西方文化危机的人类智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认为,“《庄子》是中国思想著作中最全面、最具吸引力的一本”,并从《庄子》中寻求心灵启迪。庄子的哲学思想也成为众多德语文学家创作的灵感源泉。剧作家克拉邦德(Klabund)将老庄的“无为”思想融汇于其诗歌《三声》,将“道”阐释为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终极法则,又在《一小时世界文学史》中,逐字引用卫礼贤所译“庄生梦蝶”的故事。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受庄子人格本体论哲学观影响,在作品中探讨人的异化问题。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于其剧作《四川好人》中阐发庄子“无用之用”的辩证法思想。此外,与庄子有关的哲学故事也成为这一时期德语文学创作的流行母题。冯梦龙与抱瓮老人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作为融合庄子“齐生死”“逍遥游”哲思与儒家世俗化道德伦理的经典中国故事被多次翻译与改编。

二、卫礼贤对庄子天道观的神秘主义化阐释

老子、庄子等人的道家思想虽同以自然为立论,以天道为指归,但庄子思想并非仅止步于自然性,而是超越自然,建立超自然的天道观,创造出至人、真人、神人、圣人等超自然人格,精神逍遥游于超越自然的最高理想境界。一战后,西方社会生活充斥幻灭感与危机感,其突出表现是消极主义以及对各种非理性力量的着迷。欧文·戴维斯(Owen Davies)在《一场超自然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魔法、占卜和信仰》(A Supernatural War: Magic, Divination and Faith during the First World War)中指出,一战在极大程度上引起人们对通灵和魔法的普遍信仰和关注。这一时期,以超自然天道观为最高哲学的庄子思想尤其受到西方知识界青睐。卫礼贤也有意从基督教神秘主义出发,阐释庄子的哲学思想。卫礼贤受荣格心理学影响,将“道”心理学化,并将其与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心灵回声视同一律。他认为“道”“表达一种超意识的经验,一种可能来源于古代巫师的神秘的超越理性认知的出神状态”。因此,卫礼贤曾将“道”翻译为“天之轨迹”(Bahn des Himmels),即“一种最初从人们对天象的观察中得出的超自然的、完美的秩序感”。在其著作《中国哲学导论》中,卫礼贤从神秘主义角度出发,解读“道”之于庄子的意义。卫礼贤认为庄子的哲学只能在神秘的“令人陶醉的合一体验”中才得以被理解。这种核心体验的目的是找到“极致”(Das Letzte),“极致是与超世界的神性的‘道永久而内在的结合,借此人将获得永生和自由”。

卫礼贤对庄子天道观的理解,体现在1926年改编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德语剧本《蝴蝶梦的游戏》(Das Spiel des Schmetterlingstraums)中。该剧本发表于德国汉学期刊《中德季刊》(Chinesische Bl?tter für Wissenschaft und Kunst),基本保留中文故事核心内容,同时杂糅《庄子》《宗教宝卷》中的篇章,增加骷髅问答、观音换身等超自然情节,着重演绎道家转世轮回观与换身术。启示西方在一战后的文明失落中,尊重自然人性,弱化理性的道德批判,秉持天命、清心无为。

三、超自然力量主导下的悟道之路

卫礼贤剧本《蝴蝶梦的游戏》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基础上,增加“庄子至楚”一情节。此情节最早出自《庄子·外篇·至乐》,讲述庄子在拒绝官职回乡的路上,偶遇腐烂骷髅,躺在其侧睡着。骷髅在庄子梦中与其对话,帮助庄子对生死产生更深刻的认识,这一故事本身体现了庄子“齐生死”的超自然天道观。卫礼贤在戏剧第一幕“骷髅的悲叹”中征引此故事,且明显改动具体细节,增加了剧本的超自然色彩。

其一,增加庄子超自然天道观中“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观音、神灵等仙人形象,引导庄子修道。《庄子》原文中,骷髅本为凡人,死后成为游荡的亡灵,而戏剧中的骷髅则是神靈所化。在第一幕中,四神灵便随锣鼓声登场亮相,卫礼贤借其之口点明戏剧主题:“把恶从善中区分出来的时候,报应必定来临:只是有时突然,有时迟缓。轮回的循环无人能逃避。人啊,为何争夺权力和胜利?先前的行为决定着人生轨迹,人类无法获得自由,每个人都无法逃避时间的命运。只有到最后,当一切结束时,才会豁然开朗。”

在原故事中,庄子乃偶遇骷髅,而戏剧中两者相遇则是神灵有意而为之。老神灵见庄子正走在回乡之路,于是向其他神灵说道:“(庄子)他会看到一个骷髅,并会对此深思苦索。我想,我们必须帮助他,从天堂托个梦给他。”庄子与骷髅的对话被刻画为由神灵主导的教化事件。

此外,《庄子》中的庄子与骷髅是平等的对话者。骷髅认为“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但“庄子不信”。而在戏剧中,庄子对此并未提出明确质疑,是被动接受骷髅观点的虚心受教者。因而,戏剧中的庄子悟道主要由神灵引导完成。最终,神灵也通过有关转世轮回的对话,成功劝解庄子参破生死:“无论是公民抑或士兵,即使成为公爵或侯爵,最终还是要像所有人一样死亡,走向白骨之地……骷髅啊,谢谢您打破了我的幻想。”庄子决心逃脱转生之轮,避免死后重回人世。

其二,着重演绎有悖于基督教思想的轮回转世观,强调人死后灵魂并非上天堂或下地狱,而是轮回后另觅他身。戏剧中的骷髅多次强调:“轮回的循环无人能逃避……每个人都无法逃避世间的命运。”此处的“命运”即指死后灵魂进入轮回,与新的肉体结合。庄子同样附和道,死亡只是肉体凡胎的消逝,而灵魂却可以另赋他身:“我们就像被人牵着在舞台上跳舞的木偶,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然后灵魂像闪电与火花般迅速归于黄土。当灵魂又重新进入人的肉体时,肉体却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反驳了基督教中灵魂由上帝所赐、与身体不可分割的灵魂观,体现了卫礼贤中西融合的宗教思想。其后,庄子与骷髅进一步讨论“是否应轮回转世”。庄子向骷髅表示,自己可向死神求情,助骷髅转世重生,但遭到拒绝。因骷髅认为自己在世时忙忙碌碌,追名逐利,此番生活费尽心智,使人操劳且毫无意义,反而死后无忧无劳,幸福胜君王。骷髅认定死亡“就是摆脱仅仅由肮脏、恶臭和腐烂构成的肉体”。故此,骷髅拒绝轮回转世,反而劝导庄子逃脱转世之轮,寻找扶桑大帝的永恒光明。经此番有意点拨,庄子洞彻,依靠人类理性与主观能动性的凡世生活空洞且虚无,决定离家求道,“一直走到天堂尽头,去寻找扶桑大帝”。

《蝴蝶梦的游戏》添加《庄子·外篇·至乐》中的“庄子之楚”故事,着重演绎道家转世轮回观,凸显超自然力量在庄子悟道过程中的主导地位。神灵化作骷髅,通过与庄子探讨“死后是否应转世”这一问题,启发庄子对生-死、真-假等议题产生超脱性思考。借此,卫礼贤启示人们在理性幻想破灭的背景下,以自得的精神,摆脱生活烦恼,回归生命本质。

四、无疾而终的换身试妻与开放式的道德评判

换身术是中国道教思想中非常普遍的母題,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则是第一本传入西方的、包含换身术情节的中国古典小说。故事中的庄子休化身为俊美王孙,考验其妻的忠诚,原意是对横流之人欲、堕落之世风进行反省与棒喝,具有浓厚的教化意味。而卫礼贤在《蝴蝶梦的游戏》中,改写两处换身情节,以阐发其理解下的庄子超自然天道观,弱化对女子改嫁的道德批判。

首先,戏剧增添观音换身寡妇的情节。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寡妇扇坟”故事中,庄子休偶遇一寡妇,她为能早日改嫁,执扇扇夫之坟。庄子休施以法术,帮助其扇干坟土。借此,庄子休看破夫妻之情如过眼云烟,脆弱不堪。而在《蝴蝶梦的游戏》中,寡妇的来历却有所不同。卫礼贤参考最早出自元明时期《宗教宝卷》中“庄子试妻”的故事,将寡妇塑造为由观音幻化而来、意欲帮助庄子悟道的神仙。观音认为庄子虽功德已满,但与其妻田氏尚有一段未了结的孽缘,因此便化作扇坟的寡妇,教化庄子斩断红尘,早日得成大道。原本寡妇扇坟的薄情行为,被改编为观音的刻意之举,故其核心意义在于教化庄子修道,而非对女子行为进行道德批判。此外,戏剧通对寡妇和庄子对话的描写,进一步将寡妇刻画为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戏中庄子认为,丈夫死后急于另嫁他人的寡妇“冷酷无情”“厚颜无耻”。观音则解释其缘由:“我不想像浮萍一样在波涛中漂浮,我不想把那深如大海、高如山峰的庄严誓言抛在脑后,但思春的情绪让我痛苦不堪。这孤独又狭小的房间让我感到苦涩。这让我们妇人的处境变得多么艰难啊!”这实则是观音借寡妇之口,为人世女子申辩。她们并非寡恩少义,而是因夫亡而痛苦不堪,孤身苟存于世处境艰难。随后,庄子试图以夫妻间的伦理道德施以劝诫,但观音驳斥道:“礼教和义务只是经学家们的空话,不能作为行为准则,”继而控诉男性的道貌岸然,称不忠不孝、兄弟阋墙、背信弃义之事实则为男人所为,“哪里有人遵循礼教和义务的规定呢?而这样的人正是你们男人!你们男人却只会责备我们女人”。观音不认为寡妇急于改嫁失格无耻,“就算人们笑我骂我,我还是会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不在乎是否留下美名,也不在乎是否招来污名和耻辱”。寡妇的情欲未被理性与道德所扼制,而被不假修饰和无所顾忌地展现。观音换身的全部意义仅在于感化庄子得道,该情节的目的也不再是道德教化。

其次,为进一步弱化对女性的道德评判,戏剧对庄子休换身的情节也做了改动。小说原文中,庄子休假死,利用分身隐形之法,化作俊美的楚王孙,测试其妻是否忠诚。而庄妻确如庄子休所料,情不能已,与楚王孙成婚,甚至为救新郎持斧劈庄子休之棺,意欲取其脑作为药引。好在庄子休及时醒来,制止了这场悲剧。戏剧则删略庄妻劈棺取脑、羞愤自缢的情节,恶魔化的女性形象不复得见。在庄妻允许王孙为庄子守孝后,庄子留下讥讽般的话语:“但现在我已经看透,所有的甜言蜜语皆是谎言。你不曾想到,今天你允许进入你房间的王孙,是你的老庄。”说罢,庄子在大笑中退场。至此,戏剧戛然而止,庄子的换身试妻也无疾而终。戏剧中庄子的此次换身是否确证了其妻的不忠,我们无从得知。开放式的结尾不仅为读者留下想象与解读空间,同样弱化了对女性的道德评判。卫礼贤对两处换身情节的改编,使戏剧不再具有浓厚的教化意味,而是意欲启发人类在一战后的精神危机中,保持自然人性,关注自我而非他者。

五、结语

卫礼贤改编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德语戏剧《蝴蝶梦的游戏》杂糅《庄子》《宗教宝卷》中的相关故事,增加四神灵、观音等超自然形象,将道家转世轮回阐释为无法回避的超自然秩序,启示人类以清静无为的姿态,摆脱生活烦恼,回归生命本质;此外,戏剧通过改动观音与庄子换身的两处情节,弱化原作对女性再嫁的道德评判,劝导人类关注自我,持身自为。在一战后神秘主义及超自然信仰复兴的背景下,卫礼贤以道家转世轮回观与换身术作为突破文化记忆限制的叙事资源和哲学思考的契机,阐发神秘主义化的庄子天道观,启迪西方世界以齐生死的超脱姿态、秉自于天的人性,对抗一战后精神与物质双重危机下的无力与失控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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