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怡
一、周公馆里的流浪者
人们常说,有因必有果,造业必受报,这种玄学力量牵引着人们的命途。周朴园在亲情上的浮浮沉沉,正应了佛家的因果轮回说。他是“周少爷”时,被封建家庭专制挟裹,被漠视情感需求是“因”。那么他是“周老爷”时,晚年孤寂,丧子失妻,在忏悔中苦度余生便是“果”。文中周朴园有妻有子、有钱有权、房屋精美、用人成群,他拥有物质上最好的“家”,心灵却一直流浪。周家强权虽在文章中着墨不多,但从侍萍的控诉里依然可以摸索出一些脉络。“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从“你们”一词推断出迫害侍萍的是周朴园身后的“周家”——一个典型的封建家族。年三十这个时间节点十分巧妙,在中国的传统理念里,除夕夜是团圆,是温暖,是阖家欢语,在人情味达到峰值的团圆夜里他们却在随意地践踏侍萍母子的生命。周公馆的铁门冷冰冰的,蛮横地关上了周朴园对侍萍的爱。周朴园的母亲冷漠、残酷,以封建礼仪和家族门面光辉为宗,在这样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周朴园,必定难以在心中长出爱的藤蔓。所以,当周朴园变成了“周老爷”,从家庭专制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加害者,周朴园接过上一辈手上的“利剑”,又毫不留情地斩断了自己与儿子之间的温情。周萍从小被周朴园寄养在乡下,儿时父爱的缺失令他对周朴园敬畏、佩服,但唯独不敢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的,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为,周萍对周朴园言听计从,但心底又是不服的,他渴望战胜自己的父亲,因此他对周朴园带有一种俄狄浦斯般的“弑父心态”。他对周朴园爱恨交缠,这种扭曲的情感在低压的家庭环境中最终发酵,导致他通过占有自己的后母来释放这种压迫感。周家父子的悲剧,迎来了在上一代就注定好的结局。三十年前,母亲操控着周朴园的言行与婚姻;三十年后,“周老爷”提起手中的线,主导儿子的举手投足,周朴园转一个身,唱的依旧是那出“无情”的木偶戏。当儿子死去,当妻子癫狂,当周公馆的光鲜在一场雷雨过后寻不到痕迹,幕帷落下,他只是周公馆里金银满身的“流浪者”。
二、凋败的梅花
在中国文学中花草历来用于象征美好、令人渴求的事物,只因植物总会给人以勃发、生长、纯粹之感。《雷雨》中对花草的描写寥寥数笔。文中所提及的梅花,也并非真实的梅,而是針线绣的,不具有生命,不会因冬天的到来而怒放,它的开落取决于周朴园爱情的滋养。曹禺说:“周朴园的两次婚姻都不如意。他也花天酒地地放荡过,但从来也没有尝到过什么是幸福。回想起来,还是和侍萍相处的日子,在他罪恶生涯中多少给他留下了些美好的记忆。他对侍萍的思念、怀念,便成了他后半生用来自欺欺人、经常咀嚼的一种情感了。”骤失爱人,在周朴园的内心深处一定形成了巨大的创伤。他爱她,又没能留住她,于是在此后的三十年里,他回味着无锡,保留着侍萍居住的习惯,在曾经有她的地方,咀嚼曾经的甜蜜以缓解现在生活中的苦涩。但周朴园的爱就像针绣的梅花,它形似或神似,总归不是货真价实的梅花。当周老太太的爪牙伸向自己的妻儿时,周朴园先缴了械,当爱人和自身利益对冲的时候,他残忍地选择站在侍萍的对立面,他亲手摘除了那朵梅花,犹疑过后还是完成了“侍萍爱人”到“周家少爷”的立场切换。而他的妻子蘩漪,是侍萍口中那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是激进甚至有点偏执的,她无比渴望真诚而热烈的爱,向往自由,不幸的是,这恰恰是周朴园永远都无法给她的。蘩漪对周朴园厌恶、害怕,她极度想要挣脱这个婚姻的牢笼。周朴园对蘩漪不仅是情感上的漠视,还有身心的束缚,这种束缚具象化到逼她喝药,用周夫人和母亲的角色将蘩漪的灵魂捆住又打了个死结。这一切让她窒息,她只能偏激又疯狂地去爱周萍,在伦理和情爱的旋涡里,愈陷愈深,为这一场爱恋悲剧又添上浓浓的一笔。周朴园在男女情感上是失败的,所以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绸衬衣上的梅花,只因他除了这个,再也没有别的。年少时在爱意滋养下盛放的“梅花”,早就在周朴园冰封的世界里永久地凋谢了。
三、“这是天意,没有法子”
周朴园的悲剧高潮在于他对命运的捉弄束手无策。他固然是整场悲剧的“主祸人”,但并不能将全部的过错归结到他身上。譬如他与侍萍之间的爱恋,除却他的自私和软弱,当时的社会风气也并不能容忍“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结合,世俗是一只“无形的手”,只需稍稍施力,就能打破一对年轻恋人本就不牢固的爱情。可偏偏命运又戏耍了周朴园,侍萍不仅没有死,还养育了一对儿女,并且在三十年后都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和周朴园重逢了。当周朴园认出鲁妈就是侍萍之后,他企图用五千元来弥补自身的愧疚和过错,通过鲁贵的话可以推断出,五千元是侍萍几十年的工资。或许在金钱交易中变得麻木的周朴园认为,这是对昔日恋人最好的补偿,是双方利益的最优化。文章中谈到周朴园极力想要建立“最有秩序的家庭”,但命运却让他历经了两次乱伦——周萍和蘩漪的母子乱伦以及周萍和四凤的兄妹乱伦。周朴园又在这两次乱伦里做了一把推手,如果他能够给予儿子更多的爱,让他不必从和继母畸形的恋爱里对抗自己;如果他能真正地爱蘩漪,而不是用冷漠和家族颜面锁住她,令她在和周萍畸形的情欲里沉沦;如果三十年前他护住了侍萍,就不会和鲁大海在三十年后以敌对的态度相见。可惜的是世上没有如果。周朴园想要光鲜的外表,命运却偏偏让他成为所有人的谈资,以至于他发出“做人真是太不容易”的感叹,强硬如周朴园在这一刻也变得如此脆弱,不禁令人唏嘘。而命运给周朴园开的最大的玩笑是周冲的死亡。周冲在《雷雨》中是十分纯粹的存在,他不曾有过罪孽,却死于多个偶然的重叠。正巧是雷雨天,正巧电线需要修理,那块地容易触电,正巧心爱的四凤跑出去,他只是想要救她,却荒唐地丧了命。如果说周朴园有着诸多的卑劣,上天让无辜的周冲惨死就是对周朴园最深的惩罚。尾声里,周萍饮弹自杀,四凤、周冲触电而亡,蘩漪、侍萍彻底疯癫,只有周朴园一个人清醒记得所有悲剧,捧着《圣经》虔诚地忏悔。或许正应了仆人说的那句话:“这是天意,没有法子。”
四、悲剧孕育出的抗争
纵然《雷雨》里面的人物、地点、事件都是虚构的,但艺术来源于生活。戏剧与生活,虚虚实实之间游走的是作家曹禺对人世间的审视与反思。周朴园可恨却又可悲,这个戏剧人物身上充斥着古希腊式的“悲剧过失”——他的软弱辜负了侍萍,导致侍萍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地讨生活;他的威压令周萍缺失健康的父子关系,只能通过占有父亲的妻子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奏响一曲“俄狄浦斯式”的乱伦悲歌;他的冷血和唯利是图让他站在2000多个工人的白骨之上和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垒。而“过失”之外又能对他产生几许怜悯,他也没有体会过亲情的温暖,他也在情浓时骤然失去爱人,他也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相继惨死,他最想要平平安安的家,结局却老迈一身凄凉。上帝对人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活着的人永远记得。因此周朴园可恨却也着实可怜。曹禺说:“周朴园也是一个人,不能认为资本家就没有人性。为了钱,故意淹死两千二百个小工,这是他的人性。爱他所爱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温暖,这也是他的人性。”因此,周朴园是复杂的,超越了传统人物性格单一脸谱化的特征,体现出一种人性的深度。我们难以用单一的好坏来定义周朴园,只能叹息在这场悲剧里,命运是残酷的,就算是周朴园这样强权的人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上帝没有宽恕任何一个人。叹息之外,更应跳出文字,深思悲剧之后的意义。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具有教化功能,能够激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周朴园是《雷雨》悲剧的主要肇事者却不是唯一肇事者,《雷雨》是暴露大家庭罪恶的一部社会剧,它并不只展现某一个人,而是一种情感、性格和命运悲剧的交织,这让读者以一种远距离视角去审视书中的人物,以一种高位俯瞰《雷雨》中的众生,看他们像跌入沼泽的羸马,越是挣扎就越快死亡。我们会怜悯其中的每一个人物,亦会恐惧这种悲剧发生时的无力感和不可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