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多生
(四川铁道职业学院 经济管理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2)
2022年6月,曹雨的《一嚼两千年:从药品到瘾品,槟榔在中国的流行史》(以下简称《一嚼两千年》)一书由中信出版社正式出版。根据2023年9月4日《中国食品报》消息,《一嚼两千年》一书与其他4本著作一起被推评为第六届“中华食学著作随园奖”提名奖,作者曹雨成为第六届“中华食学著作随园奖”提名奖获得人选。鉴于“随园奖”评选以学术性为唯一原则,此次提名是在2022年正式出版的126种中文食学著作(其中港、澳、台24种)中经严格遴选出来的,证明了此书在学术水平上达到了国内学术著作的一流水平,该书关于食物个案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值得借鉴。
《一嚼两千年》一书分四章对我国槟榔流行2000多年的历史进行叙述。作者搜集、整理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并做了实证研究,对槟榔的起源、制作、销售和食用情况进行了深入探讨。同时,为了使读者可以更好地理解槟榔的发展历史和现状,作者也运用了一定数量的照片和手绘插图,使读者可以更加直观地了解槟榔的外观、形态及食用方法。基于历史研究,作者还对槟榔的未来发展作出了展望。该书总体按照时间顺序对有关槟榔流行的内容进行学术上的研究,由于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槟榔记述的文字有多有少,不同时期人们对槟榔的研究成果和资料也有多有少,因此,槟榔的研究也由简单到繁复。
《一嚼两千年》主要集中于槟榔的史前史、古印度历史中的槟榔、西方视野中的槟榔、槟榔的名称等内容的研究,在大量西方人类学学者和中国历史学者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槟榔流行的起源进行了梳理。可以看到,世界上最早嚼食槟榔的是南岛语族的先民,也就是说南岛语族嚼食槟榔可以视为其对人类成瘾品的重大贡献(尽管这种成瘾总体不利于人体健康),也可以看到南亚次大陆大约在距今3500年前就有槟榔的记载。中国最早有关槟榔的记载是在距今2200年的西汉时期。槟榔在西方视野中的传播,则是从印度知晓槟榔的存在,进而通过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作为中介进行传播的。随着新大陆的发现和欧洲对世界的征服,受制于当时各种历史条件的局限,槟榔没有像鸦片和茶叶一样被西方向世界推广。因此,嚼食槟榔的流行区域仍局限于亚太部分地域,嚼食槟榔成为这些地方特有的饮食民俗。
《一嚼两千年》聚焦于西汉、东汉、西晋、东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大致延续800年,槟榔在中国历史中的不断演进,清晰地为我们描绘出槟榔在中国流行的大致轨迹。西汉时期,槟榔作为外来奇树,是征服的象征物,被南越进献给西汉,汉武帝把它种植在扶荔宫,作为奇珍异树加以欣赏。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槟榔的认知逐渐加深。到东汉时期,杨孚和张仲景对槟榔的形态加以描述,对槟榔的药用价值进行开发,使槟榔成为东汉末年北方民众南迁壮行的“洗瘴丹”,这是槟榔在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起。到东晋时期,槟榔逐步进入人们的文化视野和精神世界,其“调直亭亭、千百若一、森秀无柯”的形态,寓意着男女爱情的忠贞不二,是情爱专一的表征,这是槟榔在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大起。时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槟榔成为士人奢靡浮华消费、高等级享受的物品之一。时至隋唐时期,北方氏族士人逐渐消亡,曾经作为北方消费品的槟榔基本消失,但作为药用材料和礼佛贡品的价值依旧延续。槟榔的流行,复归于岭南地域,或距离岭南较近的云南一带,这是槟榔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落。
该书在“八面玲珑的岭南异果:槟榔中的中国文化”中,从中医药文化、佛教文化、诗歌喻义、闽粤风俗文化、清代满族流行文化、定情物和婚俗必备物品中的文化地位六个方面,对唐代至晚清大约1300年以来槟榔文化的发展进行多方面的探讨。基于多位清代皇帝嚼食槟榔的引领,清代满族人基于“铁杆庄稼”的待遇,槟榔在中国历史上发生第三次大起。伴随着鸦片战争的爆发,槟榔仅仅在海南、台湾等原产地进行传承,这是槟榔历史上的第二次大落。
“八亿人的沉迷:槟榔在当代的衰与兴”是此书的重点内容,其占了整本书近一半的篇幅。20世纪90年代,由于国内经济的飞速发展,槟榔在短短30年里扩散到历史以来从未到达的极西和极北边陲,这是槟榔在中国历史上的第四次大起。这部分内容视野宏大,作者从全球角度探讨槟榔、烟草、茶叶、咖啡等成瘾品的竞争,尝试回答槟榔未能在全球流行的原因。对于清朝末期槟榔流行地域回归原产地,作者深入分析后认为,原因包括鸦片战争带来的贸易格局的变化、一般民众的赤贫化、民国初年的移风易俗三个方面。在此期间,湘潭作为一个异数,逐步发展为中国大陆汉族嚼食槟榔习俗的传承地之一。伴随着改革开放,湘潭借助台湾当地文化对大陆的强势输出,为槟榔在湘潭以外地域的流行夯实了心理基础。21世纪初,湖湘文化流布全国,槟榔得以突破湘潭地域,进而走向全国。2003年到2013年是湘潭槟榔大肆扩张的10年,槟榔产业成为海南和湖南两省的重要产业。2013年以后,槟榔危害民众健康的形象快速成为社会共识。作者对当代中国人对槟榔的认知程度进行了社会调查,相关内容使得此书具有开拓性与新颖性。通过调查分析,作者认为,槟榔在中国的未来与其他槟榔流行地的情况有着本质区别。结合槟榔利益群体、广大民众、公共管理机构三方立场,作者认为在产业和民众两方态度不变的前提下,槟榔流行取决于政府的态度,政府态度上的“禁”与“弛”成为槟榔流行与否的关键。因此,在政府的强力干预下,槟榔很可能在当下发生第三次大落,“也许再过几十年,槟榔又会回到它扩张的原点,在海南、台湾和湖南之外,几乎无人识得此物”。
可以看到,此书在第一章对槟榔全球发展史的大致情况进行梳理后,作者总体遵照发展脉络展开。在第二章和第三章,作者试图勾勒出一部有关槟榔在中国流行的时间通史,通过记述槟榔在中国2000多年历史上四起和三落的跌宕发展历史,清晰地呈现了槟榔文化的中国式路径,从生产、消费、文化和观念等不同层面作了一个跨学科、全景式的专题研究。在第四章,作者对槟榔产业的现状加以总结,并对其未来的发展作出了展望。
该书的学术价值首先体现在对中国嚼食槟榔的文化第一次进行了全景式的专题研究。过往学者对槟榔的研究往往集中在人类学、历史学和民族学中的某一个领域。与这些学者比较,作者在系统梳理全球研究槟榔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巧妙地从人类学角度出发。尽管文献集中于英文和中文相关资料,对印度和阿拉伯的槟榔学术成果通过英文资料进行转译,进而融合了历史学和民族学的相关成果,但其宏观的研究视野和丰厚的资料积淀,使得该书成为代表国内研究槟榔领域学术成就的作品。
有关槟榔的学术成果,主要体现在人类学领域学者的研究成果上。通过作者的梳理得知,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人类学领域关于嚼食槟榔的文章和著作屈指可数。翻开人类学领域以槟榔为具体研究对象的时间,则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相关成果才逐渐丰富了起来。基于人类学领域槟榔学术成果的研究,作者对外国文献进行了系统梳理,进而对国际上槟榔的人类学研究现状有一个清晰的了解。例如,美国人类学家托马斯·J.赞伯伊齐(Thomas J.Zumbroich)是一位专门研究槟榔的学者,他在嚼食槟榔研究方面取得突出成就,这些成就涉及嚼食槟榔的起源和槟榔的扩散,地域涵盖南亚、东南亚、太平洋诸岛等地。其他人类学家主要研究南亚等特定区域,主要包括斯里兰卡和印度等。这样一来,作者就勾勒出一幅槟榔在全球各地流布的清晰地图。这些内容集中在第一章,对全书起提纲挈领的作用,让读者在宏观上了解到槟榔在国际不同地域传播和扩散的历史进程。
中国人类学领域对槟榔的研究,是以中山大学为中心。中国人类学领域研究槟榔的方法、程序与内容与国际人类学领域的研究基本一致。例如,1928年,中国人类学先驱杨成志对越南嚼食槟榔的习俗和源流进行介绍与考证;1929年,容媛最早对东莞槟榔进行现代学术研究。到了21世纪,中山大学周大鸣重新开启了对槟榔的研究,并重点聚焦于湘潭。此后,周大鸣的学生李静玮、申琳琳和张恩迅也从人类学角度发表了有关湘潭槟榔的文章。至此,槟榔在食用方式和文化习俗上独立出来成为极具研究价值的“特例”。作为青年学者,作者曹雨继承了中山大学的优良学术传统,秉承守正创新的风气,着力对槟榔展开系统性研究。此书根植于中山大学丰富的前期成果基础之上,融合作者个人的研究兴趣,基于作者自身出众的研究能力,该书在槟榔研究领域取得高水平的成果也就水到渠成了。
就历史学而言,中国史学界对槟榔的研究大多遵循历史学的学术规范。例如,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林明华在1986年发表的《我国栽种槟榔非自明代始——对〈中越关系史简编〉一则史实的订正》,在1989年发表的《槟榔与中越文化交流》;林富士在2003年发表的《槟榔入华考》,在2017年发表的《槟榔与佛教:以汉文文献为主的探讨》;另外,陈良秋和万玲在2007年合作发表的《我国引种槟榔时间及其它》、曹兴兴在2011年发表的《中国古代嗜好性作物研究》也有涉及槟榔的部分。从历史地理学角度进行交叉民族学理论讨论槟榔的有郭声波和刘兴亮在2009年合作发表的《中国槟榔种植与槟榔习俗文化的历史地理探索》。作者根据这些学术成果,把中国历史文献中有关槟榔的资料,按照历史演进的脉络进行了梳理,并将这些内容融入该书第二章,从历史演进的角度充实了槟榔在中国各个不同时期的内容,为读者勾勒出槟榔在中国从西汉延续至隋唐近800年的嚼食史。
就民族学而言,作者结合民族学领域的学术成果,通过考证历史文献,研究中国各种文化礼俗中关于槟榔的相关内容。例如,王四达在1998年发表的《闽台槟榔礼俗源流略考》、司飞在2006年发表的《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槟榔礼俗源流考略:兼论晚清槟榔在此地区的多种用途》、郭联志在2006年发表的《闽东南的嚼槟榔习俗》、刘莉在2014年发表的《海南疍家的陆地印记:从食槟榔习俗谈起》、郭硕在2016年发表的《六朝槟榔嚼食习俗的传播:从“异物”到“吴俗”》。另外还有王元林和邓敏锐在2005年合作发表的《东南亚槟榔文化探析》、陈鹏在1996年发表的《东南亚的荖叶、槟榔》、吴盛枝在2005年发表的《中越槟榔食俗文化的产生与流变》。作者对包括中国在内,涉及东南亚各地有关槟榔的礼俗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分析,通过对比研究槟榔对礼俗的影响,使得这部分内容在学术上取得了一定的开拓性成果。
该书通过对人类学、历史学、民族学等多学科领域槟榔相关学术成果的文献进行梳理,描绘出槟榔的起源和早期扩散方面的史前史、中国槟榔的起源和早期扩散的历史和槟榔在某一地区如湘潭、粤桂、闽台等地的流行历史,同时也展示了槟榔在习俗、婚俗和礼俗等诸多方面的影响等内容,取得了系统性和开创性的学术成果。
作者将研究对象选定在槟榔上,并开展深入研究,这种通过观察生活、体验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发掘研究题材的能力,值得有志于学术研究的学者借鉴。作者在与其导师的接触中,看到导师嚼食槟榔,并阅读了导师的学术成果,这可能是激发作者对槟榔研究的起因。“笔者的槟榔研究受到导师周大鸣教授的很大启发,周老师是湖南湘潭人,一直有嚼槟榔的习惯。”通过文献梳理,发掘对槟榔的研究文献,并发现其巨大研究价值,便强化研究槟榔的选择。因此,作者从槟榔这种小小的青色果子着手,开始系列研究,为我们奉献这一道“学术宴席菜”。
作为一种小众的零食,槟榔不为更多学者所关注,但作者通过与身边人嚼食槟榔的日常,聚焦于小众的兼具药品、食品和瘾品功效的槟榔进行研究,固有其特殊的境遇与机缘。从自己生活周围的人、事、物当中去发掘研究课题,这种机缘,需要有大量的学术训练作为前提。拥有大量的学术积累,方能在课题的选择上具备发现的眼光,进而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中发现切入点好、立意高、有研究意义的课题,同时,再结合系列资料,展开科学的研究,有利于最终创作出质量较高的学术成果。
此书共四个部分,内容逐渐增多,这既与各个时期槟榔的资料有关,也反映了作者对此书内容安排的巧妙设计。按照有资料则详,无资料则简的原则,第四章所占篇幅最多。作者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问卷设计、调查、回收和分析。社会调查是全书的一个亮点,其中,针对槟榔目前状态的调查,在槟榔的国内学术研究上具有开拓性。通过分析槟榔现状,对未来槟榔产业的发展从政府管理、槟榔产业和消费民众三个方面加以分析,并提出可能存在的三种情况作出了逻辑性预测。其中的一种预测已经为今天的槟榔产业所验证,足以证明作者观察的敏锐性、推理论证的严密逻辑性和分析学术资料的科学性。
如上所述,《一嚼两千年》一书系统性地梳理了国内外槟榔的研究沿革、历史和各个时间段的学术成就。该专著的撰写除了使用人类学领域的各种研究方法、程序与内容,还结合传统历史学研究角度对遵循历史学学术规范的槟榔前期研究成果进行分析,同时,还融入民族学领域已有的关于槟榔与中国各地文化礼俗关系的学术成果,最终汇集成现在所见的书。
此书略有遗憾的几个地方:一是此学术专著作出对槟榔系统研究贡献的同时,更多的是对前人研究成果进行收集、归类和整理,表达更多的是相关学者的观点,在深入分析这些有关槟榔流行散布的大历史背景方面力有未逮,导致此书独立、新颖和原创性的观点不多。二是作者设计的“槟榔认知程度调查问卷”可以更科学、更严谨。在问卷调查的16个问题中,缺乏互斥问题的设置,无法判断答题者是否以严肃态度对待问卷调查。三是由于槟榔消费群体(客货运输司机、工厂夜班工人、电子竞技从业者)使用互联网频率与社会总体水平之间存在偏差,调查样本与槟榔消费主要群体可能存在错位,导致分析可能不够精准,而电话调查则由于时间成本太高,样本选择太小,结论可能不具有典型性。
虽然存在一些遗憾,但瑕不掩瑜,不影响此书在槟榔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和学术价值。《一嚼两千年》获得“随园奖”提名,在学术领域是实至名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