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贵东
自古希腊无数先贤不断追问周遭世界的起源与根基为何开始,西方哲人便不断自觉地探寻人之主体身份存在于世的根本性意义,诸如奥古斯丁的“人是灵魂和肉体的统一”概述,爱留根纳的“上帝创人”说,拉美特利“人是机器”的观点呈现等。基于对人作为自然存在身份的一系列认识,马克思盖棺定论说“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9页。。毫无疑问,马克思肯定了人作为高级自然存在物本身便具有超越性的特质,尤其是自我思辨的能力,而这一实现和确证自我主体身份的路径恰恰指向了自由选择的劳动方法,人们通过劳动耕耘最终强调自我在自然界中的主导位置。不过,与自然界中大多数普通动物不同的是,人类主体身份在进化过程中始终朝向一种动态、向善与开放化的转向,因此,在由自然存在身份向社会活动存在身份转变的过程中,“人”之意义还表现为费尔巴哈观念中的人作为真实而感性的存在实体,即“人作为自然界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时间上是第二性的实体,但在地位上却是第一性的”(2)张志伟主编:《西方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89页。。这一感性意义的人之主体问询,往往带有强烈的感性现实意义与实体存在证明。由此,也进一步生成了费尔巴哈关于人之根本性的人本学感性哲学思辨方法。但是,马克思在此基础之上,将费尔巴哈人本学的感性哲学导向了更为深刻、悠远而全面的人之主体存在定义,即“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不难看出,马克思对费尔巴哈有关人之本质感性化的认识进行了批判,指出其并未认识到人之为人恰在于自身的社会属性和现实性的诸多联结关系。
当然,马克思对于人之主体身份社会化生存的界定确定了人作为社会联结体而存在的意义,同时也进一步观照了人作为实体而存在的本质价值。可以说,在此种社会化发展的语境中,人作为对象性的存在者,主体身份得以认同或确证的经验与社会现实密不可分,乃至于极易受到现实生活诸多因素的规训与影响。在此基础上,脑机接口提供了一个人脑与外界沟通的契机,但并非意味着这种连接达成了双向交互的生存目的,也未必导向一种人之主体身份得以证成的理路。在科幻电影的想象力建构中,脑机接口的互联反而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关系中生发了人类异化的悲戚可能。科幻电影中脑机互联的情节设定为人性能否存留、身份确证与认同等伦理问题提供了尖锐而深入的思辨空间。
面对“何以为人”的议题商榷,哲学家们一直都在尝试以更为理性的认知来解答这一困惑。尽管不同的哲学流派在有关“人”的问题上表现为多样化的认识,但对人的本质认识始终难以盖棺定论。乃至伴随着技术化生存的路径拓展,人之本质的问题并未在概念上得以澄清,反而朝向一种更充满危机的人性预设。恩斯特·卡西尔在其经典哲学著作《人论》中指出,“人并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抽象本质,也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永恒人性”(4)卡西尔:《人论:人类文化哲学导引》,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8页。。这恰好道明了人性的定义或认知存在一种开放性、动态化、不断廓清的特性,也就意味着人性议题的追问应当需要适时性的发问,而非牢不可破的权威理解。实际上,正如卡西尔所论述的一样,人性毕竟不能够被当作实体性的存在物,而是始终处于自我完善、自我建构与塑造的过程。质言之,人之本质在于人的无限的创造性活动。可以说,人性与何为良好生活始终是挂钩的,人自身本就具备创造美好生活的基本能力,但问题恰在于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的出现使得人之本质问题发生了异变。质言之,脑机互联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向恶”化的发展趋势,在使人丧失道德之善的同时,还渐次遮蔽了人性原有的面目。科幻电影通过勾勒与描绘多个“非人化”或“超人化”的形象,进一步消解了对已有人性的界定,也在一种“后人类”或“超人类”的技术语境中呈现了脑机接口技术背后的伦理焦虑。
“主张人性具有无限可塑性的人,反对认为历史上某些文化形态就是人性固定不变的一种表现”(5)弗洛姆:《自我的追寻》,孙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7页。,从这层意义上来看,人性表现出了更多的可能性或流动性意义,但这并非意味着技术将淹没或吞并人性原有的价值属性。然而,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技术的频频登场,不仅使人性进一步剥离已有的定义,陷入彻底流动性的未知迷途,还在一定意义上篡改了人性的原有面貌。沃卓斯基姐妹(The Wachowskis)导演的《黑客帝国》系列科幻电影,如“喻世明言”般拉开了脑机接口技术对人性戕害的巨幕。在电影中,作为现实存在的人类彻底被机器人军团驯化,成了为巨型机器提供能源依靠的“人体电池”,而机器人则凭借对人类身体的营养榨取完成社会进化。其中,达成或实现人体能量提取的手段便是脑机接口技术的运用,机器人军团以与人脑互联的形式不断僭越人类自身已有的人性特质。机器人凭借脑机接口使人脑同巨型机器交互,从而让人类温顺并忘记现实世界的真实模样。他们收集人体产生的生物电能,有效地利用人类作为能源,同时将他们困在人造现实中。这不仅使社会中人之存在成为一种假象,并在反乌托邦化的人性丧失中彻底剥离人之为人的意义。更值得深思的是,作为“救世主”的主人公尼奥自出场便被脑机接口联结在母体(Matrix)的神经端口中,让其一直坚定地相信自我生活于人类的美好世界,而非来自母体营造的虚幻之境。倘若没有人类反抗组织首领墨菲斯的引导,尼奥还将处于母体脑机互联的想象世界中,误以为“真实感”的虚空体验等同于“真实性”的现实存在本身。
从另外一重意义来看,脑机接口技术达成的脑机互联不仅使得人性消退,还在一定程度上使“人”异化为“非人”,而多种“非人”形象的科幻电影想象,并非只是单纯的赛博格化人体增强倾向。实际上,脑机接口造就的“非人”形象已经难以被称为“人”。“人的本质并不依赖于外在的虚无的东西的修饰,而是源自于自身所赋予它的真正价值与内涵,这种内在的本性是不会轻易被扰乱的。”(6)江璇:《人体增强技术的伦理研究》,东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42页。但问题正在于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将人自身重塑为“超人”,早已越过了人体增强的伦理边界,走向了技术干预之下人之所属范畴的无限扩大化,即不再从属于人本来应有之领域。换言之,脑机接口增强下的“人”已变为“非人”。
乔恩·费儒(Jon Favreau)执导的系列科幻电影《钢铁侠》中,主人公托尼·斯塔克在遭遇恐怖分子袭击后,在英森博士的帮助下在其体内移植了一颗拥有核能源动力的人工心脏,并进一步打造了自身的钢铁战衣,进而演化为人工智能管家贾维斯控制的钢铁侠。虽然实现了通过脑机接口以意念操控钢铁铠甲的人体增强目的,但问题也在于,这种增强本就使得斯塔克渐离了以人为核心的社会群落,走向或步入了更为“超人化”的人之定义。这在制造一系列公平与否的伦理问题时,还映衬出人类自身的“弱感”形象。质言之,人之所以为人恰在于能够感知生命生老病死的常态,但以脑机接口实现意念操控反而弱化了人的伦理边界,不仅难以寻求道德至善的诗意伦理栖息,还在脑机互联的人性冲突中渐渐成为“非人”。
人类应该有属于自己所属的那个“度”,即是独一无二的“人”,应该承认自己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野兽,对于人的定位应该是在两者之间。(7)陆象淦主编:《西方学术界新动向——寻求新人道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44页。由此可知,人性的存留在于某种为人之“度”的取舍。然而,科幻电影中的脑机接口技术一俟被大量使用,便已经在视觉想象力的内容呈现中勾勒了人之异化的诸多可能。除却“非人化”形象的迭代之外,脑机接口还使人彻底被“工具化”或者表现为丧失自我身份的“奴隶化”形象。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执导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复制人作为泰瑞公司生产制造的生物改造人,在被大量派遣至地外殖民地进行劳作并遭受不公对待后纷纷反抗,而故事主人公“银翼杀手”K则是追捕这些复制人的猎手。尽管在2049年人类与复制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共生共存,然而两个族群的矛盾逐渐激化,在思考矛盾为何愈演愈烈之时,复制人的悲怆宿命来自于早就被设定与篡改的生命倒计时,一旦生命抵达有效期便将面临被毁灭的结局。这造成了复制人对于自我制造只是充当人类发展工具的抗争,被奴役化的有限使命竟可以通过脑机接口的联结随时随地修改生命期限。虽然复制人的形象并非人类自身,但电影实际上形构了与人相对应的科幻镜像。换言之,复制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自身的投射,脑机接口可能会在造成人类异化的同时,还将使人彻底陷入一再被“奴隶化”的境遇中,如此一来,人之特性将逐渐弥散,变为一种“手段化”的“行动物”,沦为“物化”的他者,而无从谈论人之意义何在。
以色列新锐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其著作《未来简史》中坦言:“自由人本主义”和不可再分的“个人”(individual)逐渐走向一种分离的状态,以至于呈现出“解体”的可能。由此,便意味着人类自身对于自我记忆烙印的遗忘与身份困惑,而这直接导致人类自身陷入“后人类”的焦虑。不过,问题恰在于后人类境遇下的自然人类个体成为技术介入下的赛博格,这不仅改变了原有的身体状态,更令人担忧的在于这种耦合的发生将人之本质推向了被篡改与亵渎的伦理渊薮。与此同时,“人”之生命体的定义不断被延伸或再定义,甚至以一种狂飙突进的姿态,颠覆已有的人类生活。实际上,现代科技的进步,加上元宇宙的概念界定,已经使科幻电影得以从幻想走向现实,走向对已经到来或即将到来的各种可能的后人类生存状况的探讨。(8)曲一公:《后人类处境:科幻电影与未来探索》,《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3期。因此,在科幻电影的文本内容中深入剖析脑机接口如何造就人类向后人类迭代递进的身份伦理困厄,显得紧迫而富有未来主义的关怀。概言之,脑机接口技术对人自身的改变,不仅凸显了后人类时代技术的伦理隐忧,还昭示着某种技术宰治的必然性,即人之主体欲望获得与理性选择的二元对立。
法国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曾在《象征的贫困》(2005)第二卷中明确提出“广义(一般)器官学”(General Organology)的概念,他将人之自然生命有机器官、技术作为人工器官与社会运转所需的组织、制度等纳入更为广义的器官学中。由此,人与技术之间达成“转导关系”(transductive relations),或者将其看作人与技术二元对立关系之外的“替补”或“互补”(supplement)存在论。这对于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与人之间形构了何种关系以及对人之主体身份产生了哪些限定提出了新的思考可能。随后,斯蒂格勒沿着“广义器官学”的设定,进一步表明“外在器官学”(Ex-organology)的理论意义。“资本主义化过程恰恰是这个外在器官化的不断加速,尤其在19世纪蒸汽时代技术的更新,是人造器官加速爆发的过程。”(9)张一兵、斯蒂格勒:《人类纪的“熵”“负熵”和“熵增”——张一兵对话贝尔纳·斯蒂格勒》,《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3期。当然,斯蒂格勒以“器官学”的阐述将技术与人的关系再定义,既是对技术决定论的某种批判,也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审视人之技术存在的意义。毋庸置疑,作为自然有机体的人类不可避免地面对生老病死的规律常态,充满着既定的生命有限性与生活局限性。而伴随着现代科技的迭代与革新,各种人类增强技术的出现已经逐渐改写这一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尤其是伴随着脑机接口技术的运用,与现在人类相区分的新型人类——“后人类”(Post-human)逐渐登场。从人工器官、人工身体到脑机接口等人类强化(human enhancemant)技术的出现,表明人类已进入与机器相结合的新阶段,即赛博格的出场。自1948年维纳在控制论中的赛博格诠释,机器与生物之间的边界感消弭带来的认知颠覆,再到20世纪60年代克莱恩等人明晰化的“赛博格”改造,以及海尔斯断定的“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10)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页。,可以说,赛博格化俨然成为“后人类”生存的一种必然状态,尤其是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成为人体嵌入式的技术支撑。脑机接口技术的交互联通性,不仅可以实现人类向“后人类”阶段的过渡,更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了信息互联的“无边界信息场域”。不过,问题也正发生于此,倘若脑机互联的技术一旦成为人类向“后人类”的一种必然性过渡架构,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致使人类自身被脑机接口所彻底宰治,进而成为唐娜·哈拉维(Donna J. Haraway)在其著名的《赛博格宣言》 (ACyborgManifesto)中宣称的“我们都是赛博格”。唐娜·哈拉维指出,作为军国主义和父权资本主义产物的赛博格,他们的“非自然”生产(非性繁殖)打破了人、动物、自然之间的界限,超越了性别、种族和阶级意识,挑战了西方传统的二元对立论,他们是“对抗性的、乌托邦式的存在”(11)Donna J. Haraway,Simians,Cyborgs,and Women: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London &New York:Routledge,1991,p.161.。质言之,脑机接口已经成为人类自身被技术宰治而面向更多复杂技术伦理问题的一种手段。尤其是在科幻电影中无数赛博格形象的更迭,早已经道出了技术框架下后人类的某些隐喻症候,从《机械战警》 《X战警》到《攻壳机动队》等,此类赛博格化的科幻电影诠释了脑机接口控制下的主体之善如何被剥夺的伦理隐忧。
确切地说,脑机接口使得科幻电影中的主人公成为技术控制下的赛博格生命体。而伴随着人类增强化的技术发展方向,个体实现了由有机生命有限性到技术生命无限化的延展可能。尽管这成为超人类主义者观点持存的具体考量点,但这并非说明脑机接口就无所不能,大多数赛博格电影的终章或结局都一再强调脑机互联时代下的身体恐慌、数据漫游中的伦理症结和由此导致的资本控制与“专制”特质。如此便不难看出脑机接口成为身体规训与重构的关键要素,面对人之主体身份,所谓诗性个体与“民主乌托邦”想象无非就是赛博空间笼罩下的技术虚构,不但无法达成有效的生命栖居目的,还丧失了对人之本身持有的生命论断。在2017年由鲁伯特·桑德斯(Rupert Sanders)执导的真人版《攻壳机动队》中,草薙素子的出场揭开了脑机接口对于身体的种种规训。“若吾起舞时,丽人亦沉醉。若吾起舞时,皓月亦鸣响。神降合婚夜,破晓虎鸫啼,远神惠赐。”实际上,无论是动画版本还是真人版的《攻壳机动队》,电影开头都在IMakingofaCyborg的歌词中为观众勾勒了义体人降生时的最初面貌,草薙素子的身体肌肉组织通过脑机互联的诸多线路与机械体相连,身体在培养皿的液体中被慢慢地凸显,实验室中各类精密的仪器装置盘根错节地围绕在其身体的器官处。对于草薙素子而言,只有属于“人”本身的大脑可以被定义为人,而脑机接口则将其金属机械的“肉身”显露无遗。尽管草薙素子可以凭借脑组织与机械金属肢体达成默契且有效的指令行动,在多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即便身体遭受重创,其依旧可以返回基地进行身体修复与再造,而这一切则来自于其大脑与机械身体的联结,即脑机接口的能力赋予。然而,伴随着草薙素子与傀儡师的相遇,其逐渐意识到自身主体似乎已经被脑机接口技术彻底地弱化,这也是其开始反思脑机接口技术对人之身体赛博格化的一次契机。
在唐娜·哈拉维看来,“赛博格是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12)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陈静、吴义诚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05页。。2014年上映的由何塞·帕迪里亚(José Padilha)执导的科幻电影《机械战警》中,原本作为一名正义警察的主人公亚历克斯·墨菲在任务中被仇家暗算,其肉身被彻底毁坏,而Omni公司的科学家丹尼特·诺顿博士却通过脑机接口技术将还可以思考的墨菲大脑与机械金属身体相连接,最终墨菲由肉身之人变为赛博格化的义体人,成为惩恶扬善的机械战警形态。毋庸置疑,脑机接口实现了主人公墨菲思想的延续,不仅拓展了其大脑功能,还实现了人体增强。当然,美国后人类理论家凯瑟琳·海勒(N.Katherine Hayles)在其著作《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中尖锐地提出,在后人类时代人类坚持“自己是独立的,具体的实体”这一观念意识会越来越困难且愈加含混不清,同时,被技术、资本和符号这一全新的“三位一体”的“上帝”所控制的世界,俨然严重威胁到自然人的生存边界。《机械战警》中墨菲看似达成了更为有效地维持正义与保护社会安全的目的,但墨菲已经成为脑机接口控制下的赛博格,其身体作为建构墨菲个体伦理道德秩序的关键,却在数次执行行动的过程中频繁出现逃离自我意识控制的情形。正如意大利当代哲学家乔治·阿甘本所言,“身体不仅是权力的被动干预之所,它同样也是权利的主动起源之处”(13)转引自汪民安:《权力、权利和身体》,《读书》2005年第12期。,在此种情形下脑机接口既变为操控墨菲个体的主谋,使其丧失了捍卫自我生命政治的权利,同时也间接成为自我身体消亡的技术对象物。
从未来主义关怀的层面而言,脑机接口技术显然已经使我们在重新思考“何以为人”的哲学议题时,开始不断反思人之存在的异质性方式。面对大数据、人工智能、元宇宙、Web3.0、脑机接口等概念的内容更迭,“数据算法思维”似乎早已盘旋在人类生活与发展的高空中,可以说,“数字人类世”(14)杜骏飞:《元宇宙与数字人类世的来临》,《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朝向了一种必然化的生存方向。但这同时也向我们提供了一种哲学反思与伦理道德警惕的思考路径。“‘数字人类世’警示我们,正在发生的数字化历史中,人类或将为数字科技所控制。”(15)杜骏飞:《何以为人?——AI兴起与数字化人类》,《南京社会科学》2023年第3期。而在新世纪以来的科幻电影中,数字生命的情节设定与伦理选择实际上多依凭脑机接口技术的出场来进行想象。确切地说,在大量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成为人类向数字生命高歌猛进的关键技术手段,大量数据信息的载入与输出经由脑机接口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化生命发展。然而,恰恰是因为此类外脑化、智能化与虚拟化兼具的数字人类世发展趋势,造就了科幻电影中一系列数字生命永生的脑机接口伦理困境。面对人类生老病死、真实虚拟、文明延续的诸多议题,2023年郭帆导演的国产贺岁档科幻电影《流浪地球2》中的数字人想象似乎给出了某种脑机接口伦理困厄的回应。
斯蒂格勒曾在其“南京课程”中反复提及的“人类世”(anthropocene,也译为“人类纪”),实际上已经成为对过度技术化而出现系列现代性灾难的某种指涉,相应地则将“逆人类纪”(neganthropocence)当成人类自身试图逃离或疏远上述后果的某种指涉,并且他“把海德格尔的座架(Gestell)和生成(Ereignis)概念理解为人类纪意义上的外在化,将生成理解为逆人类纪”(16)贝尔纳·斯蒂格勒:《南京课程: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张福公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8页。。不难看出,斯蒂格勒将这一原本指向地球环境危机的概念纳入其技术哲学批判的思考中。与此同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也提议:“人类世不仅是地质学家在研究地球层序的过程中根据新的地层标志提出的概念,也是生态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们都必须考虑的概念。”(17)B. Latour,“Agency at the Time of the Anthropocene,” New Literary History,Vol.45,No.1,2014.由此,伴随着数字化与数据流成为社会发展的一个必然,“人类世”似乎已经转向为“数字人类世”。在《流浪地球2》中,刘德华饰演的科学工程师图恒宇无法接受女儿丫丫车祸死亡的事实,选择在丫丫濒临死亡之际,将丫丫的大脑意识通过脑机接口上传到代码为550A的量子计算机服务器中,尝试以数字生命体的形式实现丫丫思维意识的永恒与生命的永生。虽然电影一直反复通过台词独白的形式告诉观众“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但是电影为我们呈现了脑机接口作为打开数字生命大门密钥的伦理判断。人类之所以能够获得存在于世的美好与痛苦皆有的生命体验,恰在于自身葆有生命死亡消退的自然规律。因为我们会老去,所以才会追问如何实现海德格尔所言的“向死而生”的人生意义,但倘若生命可以永生,思想可以不灭,在“何以为人”的伦理思考中,无异于进入了永生之外的数字生命牢笼。
不过,需要肯定的是,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作为勾连数字生命的一个关键通道,的确将数字生命更为高效能、精准化、迭代化的发展图景呈现出来。在《流浪地球2》中,“流浪地球”计划得以顺利实施的最后一步是完成全球互联网的重启。由于北京的根服务器淹没于大水之中,在诸多科学家溺亡而无法依靠人力完成的故事背景下,“数字生命体”丫丫承担了记住互联网重启密钥的责任,最终与图恒宇的数字生命体一起完成了使命,扭转了不利的局面。可见,图恒宇将女儿丫丫的人类意识通过脑机接口上传到计算机服务器后,不仅实现了其父女情感的伦理守护与陪伴,还在关键时刻完成了挽救人类生命家园于危亡的时代重任,在这层意义上,脑机接口联结的数字生命体理应被重视。换言之,科幻电影中的数字生命体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成为人类未来发展的关键因素。当然,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可以快速地实现或达成人类思维意识的数字上传,但在现实中,大脑神经元端口链接、脑机交互、大脑活动模式的全天候记录、大脑全仿真化的思维拟合等都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实际上,对于《流浪地球2》中脑机接口技术达成的数字生命体还有必要进一步追问,丫丫作为数字化的生命是否可以称为人类意义上的“生命体”?人类意识的数据借脑机接口进一步上传后能否被赋予“思想永生”而不只是“数据永存”?在凯文·B. 克拉克(Kevin B.Clark)看来,“机器架构、算法和社会网络并不能准确地模拟人类的认知过程及社会实践活动,难以真正与人类日常生活惯例相绑定,因此,数字生命也就难以被当作真正的生命形式”(18)Kevin B. Clark,“Digital Life,a Theory of Minds,and Mapping Human and Machine Cultural Universals,”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Vol.43,2020.。另外,不少学者也认为数字生命拓宽了生命体的外延,已经成为数字时代生命发展的必然面向,认为数字生命“以数据信息形式在数字空间中留痕,生命演化为‘一般数据’,以一种全新的无差别的虚拟数据作为生命的表征,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19)黄静秋、邓伯军:《从生命政治学批判看数字生命共同体的新时代构建》,《理论月刊》2022年第2期。。实际上,有关数字生命的争议无可厚非,数字生命显然不同于生物学或人类学意义上的生命体定义,因其本身并未达成伦理上的存活,只是数据上的永恒,并且我们有理由怀疑电影中丫丫作为数字生命体本质上一直处于流动化、演进化、升级化的迭代与更新中,这一数字化的生命还是图恒宇最初的女儿丫丫吗?毕竟,只要数字生命可以达成迭代的目的,就存在数据副本,而丫丫抛掷了人类肉身,变为一堆数据代码后成了图恒宇心灵交流的唯一对象。但电影中科学家马兆对图恒宇所说“数字生命不过是电子宠物”,则表明了其对数字化生命鄙弃的态度。毫无疑问,脑机接口的联通使得丫丫的人类意识被图恒宇复制到意识记忆卡中,再在量子计算机中不断迭代实现了意识自由的对话,但其无限迭代后的永生生命不过是数据扩容的结果,还无法达成“人之为人目的”的道德善。倘若再进一步反思,丫丫作为数字生命体真的可以保持一种“永生状态”吗?如果没有强大的算力和现实性的能源载体支撑,丫丫式的数字生命可能仅仅是数据代码。换言之,数字生命的永生依旧与人类现实生活的发展息息相关,这也再一次佐证了电影中“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的旨归。诚然,在电影中我们仍然有必要想象一种脑机接口背后的伦理疑虑,即凯文·凯利(Kevin Kelly)在《失控》中所言:“造化所生的自然王国和人类建造的人造国度正在融为一体。机器,正在生物化;而生物,正在工程化。”(20)凯文·凯利:《失控: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张行舟等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1页。如果丫丫所代表的数字生命体真正可以实现自由意识的彻底灌溉,那脑机互联下的人类时代终将陷入数字生命操控下的悲怆结局,其结果自然是“数字人类世”中的人性消亡。因此,我们需要提前知晓在数字化发展的必然趋势下,如何将脑机接口导向更为良善的伦理道德地带,而不会因为脑机互联产生的数字生命体迫使人类丧失主体自我的自由意志。
早在1998年,牛津大学人类未来研究所创始人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便在《超人类主义者宣言》中表示:超人类主义是一种消除衰老,通过开发可用于大幅度提高人类智力、身体、心理能力的技术,它从根本上改善人类自身条件的可能性,是一项智力和文化运动。超人类主义是一种信念,即相信我们自然人类能够与机器融合,最终把自己改造成更加理想的形态。它主张,我们应该利用技术来主导人类未来的进化。这种观点放置于脑机接口技术的当下也同样适用,毫不夸张地说,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技术的大量运用,既是人类现实伦理忧虑的影像投射,更是面对人类未来发展化的当代性忧思。在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增强了人类未来发展的诸多功能,但同时带来了身份认同的焦虑,并进一步通过有关脑机接口指涉的科幻电影“非人化”形象建构为人类如何确证自我身份与获得良好生活提供了镜像般的伦理问题隐喻。
在斯特芬·斯泰耐特(Steffen Steinert)等人看来,“脑机接口技术以新颖的方式提供了进入心灵的途径”(21)Steffen Steinert,et al.,“Doing Things with Thoughts: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and Disembodied Agency,” Philosophy &Technology,No.32,2019.。不过,让人忧虑的恰在于脑机互联之后的数据信息是否可以真正地达成个体获得其他主体内在心灵的体验。换言之,我们能否凭借脑机接口进入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如果脑机互联后的信息可以实时交互,我们又如何成为一个保有个体自由权利的人类?若如此,对于人类身份的认同感也将进一步被消解。在《银翼杀手2049》中,尽管人类已能够与复制人共生,但矛盾也发生于此,准确地说,复制人始终是人类自我的替代品,或者成为其欲望延伸的关键一环。复制人可以为人类进行殖民劳作,却得不到应有的权利和生命尊严,他们不仅记忆失真,被人为改造,且没有生命选择的权限,每个复制人均被人为地设定有限数值的生命周期,一旦达到期限便走向生命终结。复制人多次反抗均是为了获得自由、平等的人之身份。电影中新、老银翼杀手联合揭开了故事对人性相对性探讨的关键点。主人公K作为银翼杀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复制人的身份,似乎K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虚设,他的妻子乔伊是假的,是全息投影的虚拟数字人;记忆也是被复制的虚假存留,其童年美好记忆中的木马数字则来自于瑞秋与老复制人瑞克·戴克所生的女儿安娜·史特林博士;而K用尽全力救回的父亲也是假的,其真正的孩子是安娜而非K;然而,即便上述种种都来自于实验室中脑机互联后的信息复制,我们仍不难发现K的情感是如此的真实,他对妻子从一而终的爱,对自我童年记忆的美好缅怀,对错认父亲的关怀等,这些葆有鲜活温度的情感让观众看到了一个复制人内在的真实世界与身份关系。而这也与K作为职业银翼杀手的冷酷与无情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反差。另外,电影中K的妻子乔伊虽然是虚拟数字人的形象,却可以同真实的人一样思考,这种反差化的人物形象设定本就是一次有关人类身份认同与确证的影像隐喻。K作为复制人却拥有人类一般的情感属性,反观现实中充斥离乱凉薄与狼奔豕突的人类欲望世界,道德滑坡与伦理倾轧伴随着社会加速主义的横冲直撞,良善之心或难以寻觅。在这层意义上,复制人K本就构成了人类自我镜像的反差角色,为脑机接口造就的身份认同敲醒了伦理思想实验的警钟。值得一提的是,《银翼杀手2049》的结尾处主人公K躺在漫天大雪飞扬的台阶上,他终于学会了遵从自己的内心原则,选择去做自我认定的正确的事情,他学会了抛弃偏见,真正从人的意义上去爱,去拯救一位垂垂老去的父亲,让其与家人团聚,这一刻倒像极了《无问西东》里的经典台词,“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这一刻的K也完成了“没有灵魂”的复制人的自我救赎,变为了真正意义上会选择自我良好生活的“人”。
“哲学有各种问题,但所有问题最终都归结到自由问题上,哲学有各种立场,但所有立场在根本上都是站在未来的立场上的立场。”(22)黄裕生:《站在未来的立场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3—4页。毫无疑问,《银翼杀手2049》中复制人的情感拟人化设定是为了更充分地说明人类主体身份的认同来自于“人之为人目的”的实现。脑机接口打开了未来时代人类自身记忆复制的大门,尽管主人公K的记忆复制于他人,但其并未泯灭内心涌动的人性。同大肆践踏复制人生命尊严的人类幕后利益组织而言,K更像是一个拥有主体性意义认同的人。不难看出,与其他指涉脑机接口技术科幻电影所不同的是,《银翼杀手2049》采取了脑机联结后复制人更为人性化的反向设定,为我们追寻为人之意义提供了一个镜像实验。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一个人拥有独属于自我个体的人之记忆本就是“天赋人权”,但当记忆在脑机接口中被复制或篡改时,似乎也就丢弃了为人之意义,但当我们审视那些拥有独特记忆的人之个体,他们处于现实生活中既无法主动寻求“爱”的庇护,更难以寻觅良好生活的时候,为人之意义似乎更多的是有关自由之爱的讨论,是实现自我喜怒哀乐的价值追求,是可以为所爱之人拼尽全力的守护。由此,科幻电影中脑机联结下的复制人便拥有了为人之意义的伦理发问与哲学追思意旨。
瑞典哲学家、牛津大学人类未来研究所所长尼克·博斯特罗姆与麦克斯·莫尔(Max More)于2012年一同起草了《超人类主义宣言》,其开篇便首倡:“人类在未来将受到科技的深刻影响。我们正在考虑拓宽人类潜能的可能性,克服老化、认知缺陷、不自愿的痛苦和我们孤立于地球上的命运。”(23)吕克·费希:《超人类革命》,周行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第35页。当然,尽管《超人类主义宣言》有不同的版本,但几乎无一例外地指向了对于人类所受自然之限制的一种逆转化态度。一言以蔽之,在超人类主义的观念中,人类将在未来受到科学技术的深刻影响。我们需要设想通过克服衰老、认知缺陷、非自愿的痛苦和我们对地球的限制来扩大人类潜能的可能性。而面对这种无限的可能,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在《奇点临近》中直接道出了自己作为超人类主义者的心声。他作为“技术奇点”理念的支持者,坚定地认为“奇点”是未来人工智能超越人类智能的假设点,会导致深刻的社会变革。他相信技术呈指数级增长,并设想未来人类与机器融合以实现增强的认知能力和更长的寿命。在他看来,“奇点将随着第五纪元的到来而开始,并于第六纪元从地球拓展到全宇宙”(24)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李庆诚等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年,第5页。。可以说,奇点作为一种超越,必然会贯通人类之未来。值得注意的是,库兹韦尔对于“智人”可以实现思维意识由碳基(carbon-based)上传至超级计算机大数据服务器后,再转向硅基(silicon-based)的可能性思考,直接影响了对超人类主义的多元化想象,这种临界点的假设与科幻电影中脑机接口作为理想化通路的设定不谋而合,且可以佐证与思考数字生命的诸多议题。不过,相比库兹韦尔这种“智人”化的思考,奥布里·德格雷 (Aubrey de Grey) 认为,彻底延长寿命才是“智人”的一种选择。他专注于年轻化生物技术,并提出逆转衰老过程的策略,旨在显著延长人类寿命。德格雷的工作对再生医学领域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并引发了关于追求极端寿命延长的伦理学和实用性的讨论。因之,从整体上更能够看出,超人类主义强调通过技术改造和增强人类能力来实现人类进化。在脑机接口的技术背景下,超人类主义可能探讨将人类意识与计算机系统融合、扩展人类感知能力、增强人类智力等可能性。这种观点认为技术的进步可以带来人类的超越,使人类成为更强大、更完美的存在。
但与此同时,最大的顾虑恰恰在于脑机互联能否真正实现“超人类主义”畅想的人类增强,人类功能能否得以改善。与“超人类主义”所持人类应当尽可能实现自我增强观点不同的是“生物保守主义”(Bioconservatism)。生物保守主义强调在面对生物医学进步和技术干预时应当谨慎对待,并保护传统价值观与规范不遭受侵蚀。简言之,“生物保守主义倡导者致力于建立一个符合保守规范的生物科学体系,他们的使命包括确定生物研究和生物技术应用的界限,以控制或防止科学技术可能带来的破坏性后果”(25)A. Briggle,A Rich Bioethics:Public Policy,Biotechnology,and the Kass Council,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2010,p.3.。因此,面对脑机接口的诸多问题和前瞻性应用,科幻电影作为哲学思想实验,提供了一条基于主体身份困厄的审视路径。换言之,马斯克的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在进行人体临床试验时,或将有必要顾及人之主体性如何捍卫的伦理出发点,以此不至于丧失宝贵的人性与道德之善的良好生活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