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仁富
今天最圆满的人文主义思想,必须是中西会通的人文主义之思想,以解除现代世界中之文化的偏蔽。(1)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下),《唐君毅全集》第14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47页。
——唐君毅
作为哲学家、哲学史家、思想家,唐君毅(1909—1978)在超过千万字的学术著作中,既有建构个人完整哲学体系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哲学概论》等经典哲学名著,也有完整诠释中国哲学主要范畴系统的六卷哲学史大作《中国哲学原论》 (包括“导论篇”,“原性篇”,“原道篇”一、二、三,“原教篇”),但他说:“我个人最关怀的,既不是纯哲学的研究,也不是中国哲学的研究,而是关乎社会文化问题的研究和讨论。我以为社会文化的问题,才是当今这个时代和未来时代最重要的问题。比较起来,前二项都不是切关时代的问题了。我并不关心我个人哲学体系的对错或哲学研究的成就;我最关心的,同时也寄望青年人都关心的,就是我们整个民族、社会、文化的大问题。”(2)唐君毅:《中国古代哲学精神》,《唐君毅全集》第27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556页。唐先生的这一段自我说明,充分彰显了他作为一位现代中国学者的“问题意识”。
唐先生强调,“社会文化问题”不仅是他所处时代的“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未来时代最重要的问题”。所以,他更进一步强调,“我们整个民族、社会、文化的大问题”是他最关心的,同时也是期望青年人都关心的问题。唐先生指向的“未来时代”和“青年人”,恰恰就是我们今天所处的“当代”和“当代人”。换言之,在唐先生看来,其“问题意识”不仅具有“现代性”,而且具有“未来性”,也就是我们今天的“当代性”。今天,我们所处的当代,是一个“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当代,是一个要增强“中华文化自信”的当代,是一个“‘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3)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3年9月1日,第01版。的当代。这意味着,如何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时代相结合,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根本的文化使命,也是我们当代中国人“培根”“铸魂”的重要目标。由此可见,唐先生思想的“问题意识”,以及他期望青年人关心的“我们整个民族、社会、文化的大问题”和“关乎社会文化问题的研究和讨论”,的确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议题,具有独特的当代性。
本文立足于唐先生的“问题意识”,从唐先生对中华文化自觉与自信的开显、对中西文化综合与融通的诠释、对中华文化返本与开新的论述等方面,呈现其对中华文化传承与创新的重要理论探索,并彰显其探索的当代意义。
晚清民国时期,在西方列强坚船利炮的威逼下,在西方文化的强势扩张下,部分中国人在精神上形成了一种严重的自卑与虚怯。由于这种自卑与虚怯,他们在面对中国传统文化时总是自怨自艾,在面对西方文化时则是崇洋媚外,不能在精神上、心灵上站住,也就不能真正通古今之变。唐先生说:“贯彻于百年来之知识分子之心底之感情,则始终不免是一恐怖、怯弱、羡慕、卑屈之感;与惭愧、虚心、好人之善之心相夹杂。这两种动机,后者是自动的、向上的,前者是被动的、向下的。”(4)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23页,第223页,第225页,第 226页。其实,即使是今天中国的部分知识分子,在面对西方文化时,也仍然兼有这两种动机,只不过各人分量不同而已。但是,就像一个人不能因为“贫穷”就“志短”,而要有“堂堂正正做一个人”的气概;国家和民族也不应该因为“落后”就必须“低人一等”,也要有“自作主宰”的气概。唐先生严正指出:“中国今日之知识分子之修养身心,一定首先要堂堂正正的站起来下手。”(5)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23页,第223页,第225页,第 226页。“我是中国人,我当然有对中国历史文化之自信心。但是我们只须直接自觉我是人,人人便都可有一顶天立地之气概。”(6)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23页,第223页,第225页,第 226页。这个气概,既不来自上天,也不来自大地,更不来自他人,而只是由自己对自己内在的人格尊严及无尽的不忍之心的自觉而来。这个气概,原本只是一自我承担的态度,但此一气概、此一态度,却是我们站立起来、自作主宰的先验依据。在唐先生看来,我们之所以要发心立志去接通中华民族古今文化的发展变化,消除中国社会中百年来中西文化的矛盾冲突,进而创造中华民族、中国文化的未来前途,也是基于这一气概而言的。我们之所以要保存中国历史文化中有价值的东西,要对中国历史文化有充分的自信心,同时要综合中西文化创造未来中国文化,也是基于这一气概原本就具有“通古今”“涵中外”的意涵而言的。(7)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23页,第223页,第225页,第 226页。如果我们自己的主宰提不起来,一切外来的东西实际上都没办法真正扎根生长。
唐先生将这种确立文化自信的气概,形象地概括为中华文化的“灵根自植”。针对晚清民国时期部分国人“崇洋媚外”的现象,唐先生指出,如果按照这种情势发展下去,中国人将丧失自己作为“中国人”的精神特质,更为严重的是,会导致中国人不能真正成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更不配成为天下一家之世界中之一分子,而将使中华民族沦于万劫不复之地”(8)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页,第10—11页,第41页,第50—51页,第47页。。从根本上说,人是否“保守”其历史传承下来的语言文化、社会风俗等,尽管表面上看似乎只是一个“习惯”上的事,但实质上并非如此,而是关系到人对自己生命存在的所依、所根、所本是否真实地加以自觉的生存性问题。因为一个人的生命不是只依照其“抽象的可能”而存在的,而是依照其“真正的现实”而存在的。一个人的“真正的现实”恰恰是由其语言文化、社会风俗、人伦关系等构成的。因此,唐先生指出,如果中国人不能真实地自觉到,其生命之根之本就在其所承受的教养、风俗之中,这些教育、风俗是与其生命存在密不可分的,那么,他就很难说是一个“真实的中国人”,也就很难说是一个“真实的人”,实际上也就没有其“真实的自我”。这样的中国人,就还只是一个“抽象的可能的人”,只具有“抽象的可能的自我”。(9)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页,第10—11页,第41页,第50—51页,第47页。反之,如果我们能够真正自觉意识到,一个人所承受的历史文化、生活习俗及教养等,实际上就是自己生命存在之“所依”“所根”“所本”,与自己的生命存在是一体的,那么,他如果肯定自己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必然同时肯定作为其生命存在之根之本的中国历史文化与社会风俗等所具有的独特价值,以及由此历史文化、社会风俗及教养所养成的现实生活中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习俗、语言习惯等的价值。
客观上说,对中国文化的自信,不能建立在有形的外在条件上。不管是以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中国的地大物博及人口众多,还是以中国文化的客观价值,抑或是以历史必然发展的方向、国家的统一以及宗教信仰等作为自信心寄托的依据,唐先生都一一将其推到极致,反证出这些自以为希望之所在者,其实都是虚幻的。在唐先生看来,只有从对绝望之境的苦痛感受中直接涌出的希望与信心,才可能将人从绝望和痛苦中真正拔出来。“人可再由信心,生出愿力。”(10)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页,第10—11页,第41页,第50—51页,第47页。在我们的各种痛苦中,我们都可以回头自觉其所自生、所根据的理想,并寄托我们的希望与理想。不论是个人的自救,还是民族的自救,其所抱理想尽可以不同,但是“必须由自拔于奴隶意识,而为自作主宰之人始”(11)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页,第10—11页,第41页,第50—51页,第47页。。人的痛苦只要是公的而不是纯粹私人的,是关涉民族、国家、社会与他人而不只是关涉自己个人的,那么,我们加以反省自觉,便可以从中发现其所具有的独特的理想,“以为我们之当下现成的寄托希望与信心之处”(12)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页,第10—11页,第41页,第50—51页,第47页。。这就是唐先生“灵根自植”确立文化自信的关键之处。我们今天要建立中华文化的自信,唐先生反求诸己、灵根自植的这一思路,依然不失为一条可取的路径。
基于“中国人”与“中国文化”的内在生成关联,我们必须抛却将中国传统文化当成“博物馆里的物件”和“客观知识”的观念,而是将它看作活在我们生命中的灵魂。只有这样,我们相信自己,也就是相信我们的文化;相信我们的文化,也就是相信我们自己。纵观人类历史文明的发展史,尽管古巴比伦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与中国文明被合称为“四大古典文明”,但是,只有中国文明是唯一连绵不断并在今天仍然活着的古典文明。当然,“历史悠久”本身并不足以充分说明中国文化独特的精神价值,但一种文化系统能够在不断变化的社会历史发展中让自己“长久地”存在,本身就表明它必然有使其长久存在的理由,这个“理由”就足以证明其必然有独特的精神价值。更何况,中国文化并不仅在于它“长久地存在”,更在于它独特的精神面貌和气质。唐先生认为,至少在有一点上,中国文化精神所具有的“至高无上”的客观价值,是其他已经成为“历史文化”的古典文明所不具有的,那就是对“仁”的信仰和一以贯之。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不仅视“仁”为“道”,也视“仁”为“性”为“心”,“仁”左右着天、地、人的根本特性及其发展轨迹。依于这样的认识和信念,古代中国人将上古时期的宗教信仰全部融摄于理智化的哲学智慧和道德实践,以此贯通天地、成就人格、端正人伦、显现人文,从而成就“即宗教即哲学即道德”为一体的中国文化,由此形成太极、人极、皇极三极并立的中国文化精神,它以分全不二、天人合一为根本精神,依天道以立人道,进而使天德流行于现实世界的人性、人伦、人文之中。在唐先生看来,中国文化本源上最为清净,“为一直上直下,不使天与任何人,或任何人生文化活动,或地上之万物受委屈者。因其不使一切天、人、物与人生文化活动受委屈,故中国文化精神又有致广大而极宽平舒展一面”(13)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20页,第328页,第5页。。唐先生认为,中国文化这种“高明、敦厚、广大、宽平”的精神,我们“尤必须先肯定其价值”(14)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20页,第328页,第5页。。“如果我个人之生命精神,所自生之祖先之生命精神,及祖先所造之历史文化,皆无价值,则我这个坏种,是否有价值亦是可疑的了。”(15)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95页,第227页,第228页,第228页,第230页。
客观上说,不管是历史文化中还是现实世界中,脱离民族生命、文化生命的个人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真实的人总是生存于、生活于民族生命、文化生命的传承和熏染之中。在这种传承和熏染中,祖先所创造的文化精神贯注于我的文化生命,而祖先的生命则存在于一个个“我”的生命之中。我既不忍践踏自己和自己的文化生命,也就不忍践踏祖先和我们所承受的历史文化。面对其他文化时,我们尽可以学习,但没必要卑屈与虚怯,而应该立足于自己的文化生命去融通和摄受它。只有这样,不管是个人还是民族,才能真正建立起自己的气魄和度量,我们的民族生命和文化生命在新情境下的贯通发展也才真正可能。基于此,唐先生反复强调:“无论如何,以打倒中国文化之传统,作为接受西方文化之代价,便是缺乏一涵盖自己文化历史之气概。”(16)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95页,第227页,第228页,第228页,第230页。“无承担自己祖宗所遗之文化精神,而能吸收他人之文化精神者,亦未之有也。”(17)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95页,第227页,第228页,第228页,第230页。“千言万语,都可归结到中国今后之知识分子必须先要自立,真正自觉其是人,是中国人。食古不化,固然不好,凡今即是,其弊唯均。人必须先能去古今之蔽,而有一通今古之气概,同时亦才能真有放开胸怀,以涵盖今日之西方文化思想中一切有价值者,而加以综摄之气概。”(18)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95页,第227页,第228页,第228页,第230页。“中国未来立国之文化思想,必须有待于吾人一面在纵的方面承先启后,一面在横的方面,作广度的吸收西方思想,以为综摄的创造。此创造并不能期必某一个人或某一时期完成,但是只要大家先能提起精神,扩大胸量,去掉虚怯、卑屈、羡慕的情绪,而有一顶天立地的气概,便能逐渐完成。”(19)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95页,第227页,第228页,第228页,第230页。唐先生呼吁,面对时运的转移和世界的发展,中华儿女要发心保存中华文化,以成就21世纪的“人文中国”:“积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努力,必然可以旋乾转坤,而使中国在二十一世纪,成为人的文化之中国。”(20)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56页。唐先生对中华文化的“自觉”与“自信”及期许,在他逝世几十年后,如他所愿成为今天中国的现实。
对中华文化的自觉与自信,只是对中华文化自有精神与价值的体认。要实现中华文化的创新发展,还必须直面西方文化的挑战,在文明对话的基础上,实现中西文化的综合与融通。“中国百年来中西文化之争,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与全盘西化之二极,吾书可谓以与一在哲学理念上之真实的会通。”(21)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20页,第328页,第5页。唐先生的目标是要超越近百年来西方文化冲击中国文化以后所形成的“中体西用”和“全盘西化”两种相互对立的态度和意识。他认为,面对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挑战,既不能“中体西用”也不能“全盘西化”,而应该是以体见体、以用成用,中西文化相互含摄、综合融通。实际上,这也是中国文化自我超越的内在要求。“中国文化之精神于立本以持末,求绝乱源于机先,以拨乱反正,长治久安之道,实高于世界任何民族之文化。中国历史文化之所以较为悠久,其故亦在此。唯中国文化过往之成就,仍未能打破一治一乱之循环,于成就人文世界之分殊的多端发展,亦尚有所不足。故其文化虽较能长久,而未极丰富,不免乏精采。在西方希腊罗马与近世欧洲之文化中,则其人民皆善能分途充达其向上精神于文化之多端发展,以显精采。顾其精神之向外表现之事,又若皆泄漏无余,文化多端发展,或使道术散开而分裂。其社会崇尚财富武力之病,亦盖深于中国。如往而不返,则斯宾格勒所预言之崩坏,亦所难免。吾人由是以知人类文化欲长久,当如中国古人之时时注念于人类文化之本原,而提起向上精神。欲救中国文化之淡泊,则宜取之于西方文化,以求文化内容之丰富。此中西文化精神之融合之道,亦即所以开拓人类文化。”(22)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唐君毅全集》第1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512页。只有这样,我们既不必陷入“文化自卑”,而“文化自信”也不是盲目的自信,并能够找到未来文化创新发展的合理路径。
近代以来,西方文化以其“物质的力量”和侵略的方式向全世界扩张,整个世界都在“被西方化”。在这个过程中,总体而言,东方人(包括中国人)是逐渐摄受接纳的。但是,东方人摄受接纳西方文化的这样一种态度,并不能证明西方文化比东方文化优秀。相反,唐先生认为,这一独特的双向互动恰恰彰显了东方文化的精神在本质上比西方文化更加优秀:“西方文化之根本精神为由内以向外膨胀,而非由外以向内摄受的,东方文化之根本精神则正为由外以向内摄受的。”(23)唐君毅:《东西文化与当今世界》,《唐君毅全集》第15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27页,第127页,第128页。“此优胜之标准,亦可说在:可安身立命,可受用之文化,高于只可应用为工具之文化,成就人之‘存在’(Being)之文化,高于成就人之Having之文化。”(24)唐君毅:《东西文化与当今世界》,《唐君毅全集》第15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27页,第127页,第128页。所以,唐先生认为,在相当程度上,人类文化的未来前途“系于以东方摄受西方,而使西方存在于东方人之生命精神的空间之中”(25)唐君毅:《东西文化与当今世界》,《唐君毅全集》第15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27页,第127页,第128页。。要实现这一目标,东方人必须对自己的文化所具有的这种独特的摄受能力有充分的自觉,并以此真正现实地去摄受西方文化。
由此,唐先生强调,中国文化精神根本上是“圆而神”的,具有独特的涵容和摄受能力;西方文化精神根本上是“方以智”的,具有支撑力和尖锐的攻击性。从文化精神上说,通过“纳方入圆”,中国文化是可以对西方文化完全摄取的。中国文化摄受西方文化,既是中国文化精神的自觉与敞现,也是中西方人文精神的会通与融合。这种中西文化的完全会通与融合,不是简单的“截长补短”之事,而是“完全摄受”,也就是说,是“完成中国文化自身当有之发展,实现中国文化之理念之所涵之事。”所以,唐先生认为,他所提出的这一根本大道,对中国百年来中西文化之争,对“中体西用”和“全盘西化”的二极之争,给出了“哲学理念上之真实的会通”(26)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5页。。这种会通,一方面是“由圆化方”,立定中国文化精神的根本去摄受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又是“纳方入圆”,将西方文化精神全部摄受。在唐先生看来,这是一种“综摄创造”,是对百年来中西文化冲撞中“中体西用”论和“全盘西化”论的根本超越,也是实现人类文化普遍发展的最圆满的“人文主义思想”:“今天最圆满的人文主义思想,必须是中西会通的人文主义之思想,以解除现代世界中之文化的偏蔽。”(27)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下),《唐君毅全集》第14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47页。
唐先生强调,中国文化在全面摄受西方文化的过程中,不能停留在对西方文化近代化以来的科学技术中心主义的理解,而是必须总体地、全面地、历史地学习西方文化。因为每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都有其独特而不可替代的价值,并凝聚成一些核心概念,以此彰显其独特的文化精神。比如,英国文化思想中的“个人”“福利”“效用”“安全”“自由”“常识”“经验”“民主”“宽容”“公道”“法律意义上的人格平等”等核心概念及其文化精神,美国思想中的“社会”“平等”“人道”“博爱”“效率”“成功”等核心概念及其文化精神,德国思想中的“人类”“国家”“个人”“社会”“公道”“道德意义上的人格平等”“精神上的自由”“理性”“理想”“规律”“自我”“精神”“生命”“存在”“历史”“文化”“全体”等核心概念及其文化精神。这些核心概念及其蕴含的文化精神都是独特的,“从哲学理念上说,也尽有融通之可能”,“只有平等接受,方合中国之需要”(28)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34页,第241页,第254页。。
除了不同国家、民族有其不同的文化精神和核心概念,从历史发展视角看,西方文化在不同阶段也呈现出独特的文化精神。唐先生通过对20世纪西方文化思潮诸多代表人物如斯宾格勒、桑塔耶那、胡塞尔、海德格尔、柏格森、汤因比、索罗金、雅斯贝尔斯等的反省得出结论:“不甘于只是一彻底之近代主义者,而要回念希腊与中古,正成了二十世纪之人生文化哲学之主潮。”(29)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34页,第241页,第254页。在唐先生看来,只要我们从近代西方文化精神的束缚中解放超拔出来,懂得近代精神不必全是,而中世纪精神也不必全非,这就可以使我们眼界放宽,胸襟扩大,养成对整个西方文化精神的摄受涵盖的态度。“我们有种种理由,相信中国民族之精神生命与文化思想在强度、密度,及某一方面的深度,都尽可不如西方人,然在高度、宽度、厚度方面,决不在任何民族任何文化系统之下。……五千年的文化精神的光辉,就在一切神明华胄的内心深处,它一定要昭显出来,去照耀祖国,照耀世界,使世界成为一各种民族文化不相凌驾,一方各自独立生长,一方互相融摄,而具体的实现太平、太和、大同之理想的世界。至于于无数的具体的问题,由经济、政治、社会、日常生活,至伦理、宗教、文艺、哲学等各方面之具体的问题,与相关联之具体的事业,则待我们从各方面去用心,去从事。”(30)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34页,第241页,第254页。换言之,我们要有超越涵盖西方文化思想全局的气概,并以此气概立定我们文化自信的脚跟,进而对西方文化中不同时代、不同国别、不同类型的思想系统和文化精神进行全面的综合,将它们都融摄到中国文化的精神系统之中,而不是“取长补短”或“功利主义”地选择性学习和利用。这样的态度,才是我们应该有的接受西方文化精神的态度,也才可能真正地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立定中国文化之根,同时,全面学习西方文化,超越“中体西用”与“全盘西化”,由圆化方,纳方入圆,综摄创造,这是唐先生面对西方文化挑战、实现中国文化复兴与创造所提出的基本策略。但要真正实现中国文化的复兴与创造,还必须超越科学主义,回到“从文化本身看文化”的立场。在唐先生看来,“从文化本身看文化”的人文主义文化意识,主张对人与人的各种人伦关系的尊重,主张对人类文化各方面的尊重,主张对历史的尊重,主张对学问上的通识与专门知识、专门技能的尊重,主张对各种不同的学术思想加以尊重与宽容。(31)唐君毅:《宗教精神与人文学术》,《唐君毅全集》第16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9—92页。由此,唐先生主张,必须反对将“科学”作为一切学问的基础和标准,并以此重订学问次序和中国文化创新的次序。
近代以来,伴随“功利主义”“生存主义”的文化意识,在中国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与学术观点:现代人类社会各种问题的存在,是由于社会科学的进步赶不上自然科学的进步,只有社会科学进一步“科学化”才能解决现代社会问题。唐先生完全不认同这样的观点。他通过对“人的学问”与“人的存在”的深入研究,认为今日人类社会自身的问题,并不能只由科学得其解决之道,科学作为学问中的一种,不能在人的学问世界中居至高的指导地位。唐先生以“学问”与“人的真实存在”的关系作为划分学问的标准,拟定了完全颠覆西方传统学术分类的新型学术分类系统,并以此说明解决人之真实存在与重建中国文化之道。
按照西方的学术分类,唐先生认为,“是以为愈抽象而愈概括性的学问,愈在学问世界中,居更根本而更高的地位。故逻辑、数学、几何学或第一原理的哲学,被认为一切学问之本”(32)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69页。。即首先应研究逻辑、数学、几何学等最为根本的学问;其后应依次研究人的身体以及万物之物理性质的物理科学,人及动物、植物生理性质的生物科学,人与高级动物同有之心理现象的心理学,人类与其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人类学及其他社会科学,个人在社会中当如何行为的伦理学,各特定民族国家社会文化发展具体事实的历史学;最后研究被视为“没有真正学术价值”的文学艺术学。在唐先生看来,道德精神乃“人类社会、人文历史世界之核心中的核心,枢纽中的枢纽”(33)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69页,第70页,第70页,第79—80页,第82页。。一切文化理想都是依于我们内心深处的道德理想而生的。“一切文化意识,皆有其理性之基础,并表现一成就精神自身之生发,提高吾人之人格之道德价值;而人之实现文化理想之要求,皆依于人深心之实现道德理想之要求。……人之各种文化的精神活动,皆人之道德的精神活动之各种化身。”(34)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唐君毅全集》第1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9页。一切文化活动,也可以说是道德活动各种化身的实现。据此,唐先生认为,西方的学术分类恰恰是颠倒的。
正因为西方的学术分类是颠倒的,在中国文化的创新发展中,必须对西方学术分类进行彻底的颠倒,必须“依各种学问与具体之人生存在相关愈密,而对具体之人生存在之重要性愈大之原则,并将历史文学及为人之学,亦列入一系列中,以重订各种人之学问之高下之次序如下:一、为人之学;二、历史;三、文学艺术之学;四、哲学;五、社会科学;六、自然科学;七、形数之学与逻辑。”(35)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69页,第70页,第70页,第79—80页,第82页。没有任何一种学问可以完全离开人的存在而成立。从人的存在维度来看人类学术,最高的学问是“为人之学”。“为人之学,居学问世界中最高之位,首因为人之学,乃使人成人。人成为人,乃人成就一切事之本。”(36)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69页,第70页,第70页,第79—80页,第82页。历史学所依的历史意识包举万汇,可以承受、涵盖、包举“我以外之一切人之道德精神之表现,所开创一切历史事件之秩序”之意识。文学艺术之具体特殊事象,至少为想象意境中的存在,其较“科学与哲学”抽象的理论更接近于具体真实世界。哲学的地位在文学艺术之下而在其他科学之上。哲学与其他科学的内容尽管都是抽象的理论,但哲学理论更重批判与综合。社会科学各就社会、政治、经济、法律等不同领域以研究人类社会现象的法则、规律,与各种改进人类社会、政治、经济、法律生活当有的政策与措施,其着眼点在于一般社会与一般个人。自然科学由观察、实验等以接触种种真实的自然事物之具体存在,并自觉求知此具体存在的规律、法则。数学与逻辑研究则可不凭观察实验以接触任何真实的具体事物,而只考察纯抽象的形数关系、逻辑关系,因此依人之存在以定人之学问的次序,只能位居最末。唐先生认为,以上关于学术的次序定位,既是对西方基于抽象原则的学术分类的颠倒,也是对中国传统经、史、子、集的学术分类的自然契合。(37)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69页,第70页,第70页,第79—80页,第82页。
基于以上学术次序定位,唐先生认为,现代社会人的存在主体性、自由性与个体真实性丧失的危机,恰恰是西方学术分类对抽象原则的尊崇在社会和人生领域的体现。在现代社会中,人往往因为社会分工而不得不分别在不同场合担任不同任务,人在这些“场合”都只是以“身份”的方式呈现,只是一个“任何人”“抽象人”,而不是一个“具体人”“真实人”。“要对现代人类文化之祸害,谋釜底抽薪之挽救之道,决非只是一往崇尚科学研究,以求更妥当之科学的人类概念所能为功。……人类欲复其真实的具体存在,只有把一切只以抽象的概念看人看己之心习,彻底超化,使人各回到其个人之真实的具体存在,以认识自己。并以此态度,去认识他人之真实的具体存在,而后自己之个人与他人之个人,乃能真正独立的站立起来,而各有其个人的自由,以存在于世界。”(38)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69页,第70页,第70页,第79—80页,第82页。由此,唐先生提出在立足于人的真实生命存在以“重订学问次序”的基础上,重建“学术意识”与“客观文化”的“三步走”目标。
首先,重建立足人生的学术意识。科学和理智是有其根本局限性的,必须将科学置于人生存在的学问之下,而不是将人生存在学问都“科学化”;同时,各种学问都必须直接或间接在人生存在的本原处立根。由此,逻辑、形数之学必须努力与人之存在的思想中的法则相应;在此基础上,人的思想向自然世界、社会事物伸展,通过对象化、客观化人的精神世界成就多样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内部,则必须强调不同学科的内在关联,而不是完全“分析化”的独立发展。
其次,重建尊重具体的价值意识。 “崇尚抽象普遍的存在”是一种片面的、物化的价值意识,必须坚决反对;相反,必须确立重视一切人物或人格本身的价值,以促进人的价值意识的转移与提升。“我们必须处处确认:具体的人的价值之高于金钱与权力,亦高于抽象的科学知识。亦须确认:从事其他学问之人之人格之价值,未尝不可高于科学家之人格。”(39)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5页,第86页,第92页。唐先生认为,要真正实现转换我们崇拜抽象普遍的价值标准,改而纯由人自身而不自其所造物以肯定衡量一切人物或人格的价值,最后有待于人类新的礼乐文化的建立。但是,我们可由每一个人当下的心情中于此有觉悟开始。
最后,重建互为存在的社会意识。“我们须依我自己之为人,而又超越我自己个人之为人,以看他人之为人,以与人互相了解,而与人共建立一真实的互为存在之社会。”(40)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5页,第86页,第92页。唐先生认为,这样一种人与人真实的互为存在的社会,在根本上正是中国传统思想所重视的伦理社会。这种伦理社会所重者,不是个人对集体的关系,不是集体对集体的关系,也不是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关系,而是每一个人对其他所有人的关系。“中国社会之重建,其中最重要之事,亦即在对此传统思想中之伦理关系之价值,重新自觉的认取,而加以扩大推广,以使一切人与人之根本关系,皆成一意义之伦理关系。”(41)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 (上),《唐君毅全集》第13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5页,第86页,第92页。
唐先生将这样一种立足于人的真实生命存在而肯定人类一切文化的文化创造态度名为“人文主义”的文化创造。在唐先生看来,“人文主义”就是“尊重人类与其文化的一种观点、一种思想、一种态度、一种信仰。……无论什么人,只要对人类文化之某一方面,加以尊重,都可称为人文主义者了”(42)唐君毅:《宗教精神与人文学术》,《唐君毅全集》第16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83页。。唐先生之所以特别要强调人文主义,根本上就是要让人自觉地、充量地尊重人自己与其创造的一切文化。在中西方各种思想文化中,唐先生认为,西方哲学中的理想主义是最重人与其文化的,也与中国整个文化思想主流的儒家思想最为相近。唐先生强调,中国文化的复兴与发展,必须是东西方人文主义的会通,这才是“最圆满的人文主义”。
中西方文化哲学中的理想主义、人文主义传统,是中西方文化可以会通的基础,其中所蕴含的根本精神即在于:“人类一切文化活动,均统属于一道德自我或精神自我、超越自我,而为其分殊之表现。”(43)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唐君毅全集》第1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页,第3页,第15页。“道德自我是一,是本,是涵摄一切文化理想的。文化活动是多,是末,是成就文明之现实的。道德之实践,内在于个人人格。文化之表现,则在超越个人之客观社会。”(44)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唐君毅全集》第1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页,第3页,第15页。依其“超越”的本性,人的道德理性表现为人类的文化理想,形成各种“文化意识”,进而在与现实的环境相互作用中实现为各种具体的文化活动。唐先生依此直接顺人的理性而生的合理的真理想之性质,将人类文化理想(文化意识)分为十二大类:作为人类理性最纯净表现的科学与哲学文化理想、艺术与文学文化理想、宗教文化理想、道德文化理想;作为人类理性规范条理人的自然生命欲望(主要包括满足生理需求的欲望、权力欲)的产物的生产技术文化理想、社会经济文化理想、政治文化理想以及家庭伦理文化理想;作为维护人类文化之存在的体育文化理想、军事文化理想、法律文化理想、教育文化理想。在唐先生看来,“此十二种理想,可以括尽人类文化之理想”(45)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唐君毅全集》第1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页,第3页,第15页。。通常,唐先生也将前面四种称为“纯粹文化”,其余的则称为“一般文化”或者“社会文化”。中华文化的创新发展,也就由此可以分为“社会文化的分途发展”和“纯粹文化的充拓发展”。
关于社会文化的分途发展,唐先生认为是中国未来文化创造中特别需要的:“吾人在中国未来文化创造中,于一般人所重之科学精神、工业文明、民主自由精神等外,复特重视社会文化之多方分途发展。”(46)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4页,第333页,第333页,第340—342页,第340页。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在中国文化历史发展中,“人极”和“太极”之间少了“皇极”这一截。先秦儒家建立了一个关于宇宙的终极概念“太极”,宋儒在“太极”之外又建立了一个“人极”。但是,在唐先生看来,中国文化的发展中却始终还没有建立起贯通“太极”与“人极”的“皇极”,也就是作为全幅人文大化流行的存在的社会文化各领域(诸如科学知识、生产技术、国家法律等)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此所少之一截,即可谓由于中国圣贤之道,只有一自上而下之自觉地重实现的精神,而缺乏一如何使凡人之精神,以次第上升之客观路道。”(47)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4页,第333页,第333页,第340—342页,第340页。换言之,中国文化精神中少了“凡人通达圣贤”的“客观路道”。这条“客观路道”,就是“内心理想之分别客观化而超越化,以成一超越而客观之理想;及自觉地使此理想,表现为客观存在的社会文化诸领域、各种社团之组织、科学知识、生产技术、工业机械文明、国家法律,及民主自由与宗教精神等”(48)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4页,第333页,第333页,第340—342页,第340页。。
中国文化要发展出“圆满的人文主义文化”,必须弥补中国文化精神所缺少的这“中间一截”。这个“弥补”不是拿来,不是直接从西方文化中找来“接续”上,而是必须在整个文化精神上“纳方入圆”,将西方文化精神中最核心的“方以智”精神充实到中国文化精神的“圆而神”精神中,将“圆”撑开、将“神”拓展。换言之,在中国文化这把“未撑开的伞”中安装上能够让这把文化巨伞撑开的骨架。用唐先生的文化哲学话语来说,就是要“将人内心的(主观)理想分别客观化、对象化、超越化,以转换为分别的、超越而客观的现实(客观)理想,并通过具体的实践,让这些理想表现为具体存在的社会文化各领域,比如各种社团组织、各种科学知识、各种生产技术、法律制度、宗教精神等”(49)何仁富、汪丽华:《为中国文化立皇极——唐君毅论中西人文精神之融通与中国文化之未来发展》,《中国哲学史》2007年第4期。。这样一个“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文化创造过程,唐先生称为“开出自觉地求表现的精神”或者“立皇极”。作为“皇极”的客观精神,本质上只是“主观精神”(人的理想)的“客观化”“对象化”。为了能够实现“最圆满的人文主义”,创造多方面的现实社会文化世界,人必须先将自己的“主观理想”客观化、超越化,变成具有普遍性的“客观理想”;理想具有客观性、普遍性,才具有被普遍实现的可能,才具有被客观化、对象化的可能,也才可能创造出丰富多元的现实社会人文世界。
唐先生认为,由西方工业文明开创出来的“现代世界文化”,比如科学观念、民主意识、工业、阶级意识、法律意识、社会文化的分途发展等,本质上都源于西方文化精神中的“理性”精神,也就是以人的理性活动去“观照”(研究、阐释)客观事物中的“理”,这种精神也就是本质意义上的“科学精神”。科学、技术等是成就整个“客观精神”的媒介;阶级对立是依于对人的外在普遍性的自觉意识的精神;社会团体意识是依于对人的内在共同属性的自觉意识的精神;国家是综合各阶级属性以及综合社会团体文化理想的精神的客观化;法律是使各阶级、各社会文化团体与个人的活动互相规定、互相制限以成就国家统一的精神的客观化。(50)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4页,第333页,第333页,第340—342页,第340页。“西方之民主自由之精神,尊重国家法律、重视社会文化之分途发展,与阶级意识、工业机械文明、生产技术、科学精神,实表现一整套之社会文化精神,为同依于一对客观超越理想之肯定,而赖之以知普遍之理,以制物,以集合人群,所次第必然产生者。”(51)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4页,第333页,第333页,第340—342页,第340页。所以,当我们学习和摄受西方文化精神时,就不能只是“功利主义”地从某一个“我们缺少的”方面入手,而应该从充分肯定“客观的超越的理想”这一根本文化精神入手,以此去引申发掘中国文化精神中固有的相同精神元素,并使之和中国的社会现实相互作用,进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唐先生说:“吾所谓纳方于圆之人格精神、文化精神,必须为依一十字架以开出之方。所谓依十字架以开出之方,即人之精神,依分殊理想,向上向外四面照射,而客观化以成就之科学知识、工业机械文明、生产技术,及各种客观社会文化领域分途发展,与社团组织、国家法律,以真实建立一多方面表现客观精神之人文世界。……而其他纯粹文化,如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则为此客观精神之文理结构之顶,又为人之主观精神之自由表现之所,以通接于宇宙之绝对精神者。而此一切,又皆当仍覆载于中国传统人格精神之高明敦厚之德量度量中,而为此人格精神之表现,亦为此人格精神之内容,用以充实陶养此人格精神生命者。此即吾所想望之中国文化之前途。”(52)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30—331页,第342页,第346页,第331页。
在唐先生的理解中,“客观超越理想”是“皇极”(中国文化分途发展的“人文世界”)得以“立”(创造出来)的根本;而西方文化精神原本就内在有“客观超越理想”。由此可见,在中国文化精神重建的过程中,西方文化精神的真正意义在于,它以其“方以智”的精神特质,能够为中国文化精神中人的“主观精神”通向“客观精神”架设起各种可能性的通道。因为当我们重视科学知识世界的开辟、工业机械文明的建设、社会各种文化领域的分途发展、建立国家法律意识、落实自由民主精神时,我们的精神就会遭遇到似乎“处处有一特殊内容之规定”,好像受到某种限制,并且时时感到有某种外在东西在阻碍,而迫使自己向上提升,于是便有一种“向上如十字架以撑开之轨道”呈现于我们的精神前面(53)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30—331页,第342页,第346页,第331页。,沿着这些轨道,我们可以走向“理想”的客观实现,在“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文化创造实践中呈现丰富而多样的现实人文世界。
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视域里,“人文世界”(各种文化形式)基本上被视为人的内在心性世界的外在实现或者自然流露,相应地,人文世界的价值也主要是用以陶养人的人格精神而不是具有某种独立价值。由此,传统的中国文化精神也就不太重视人文世界所具有的“客观表现”我们“主观精神”的价值与意义,因而也就在根本上不十分重视人文世界本身分途发展的价值与意义,而只是将人文世界视为陶养人的性情和人格精神的工具。如此,在唐先生看来,就“不免偏于只能卷之则退藏于密,而不能放之则弥六合,是则中国文化之伞,仍未撑开也”(54)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30—331页,第342页,第346页,第331页。。中国社会文化要实现创新性发展,人文世界必须多方面撑开、分途发展。在这种人文世界的分途发展中,不同文化形式和文化领域作为人的精神的“客观表现”的独立价值得到充分尊重,而每个人则分别献身于特殊的文化领域,既彰显不同的人在不同“专门领域”作为“专家”的价值,又促进不同文化领域的分途发展形成各种各样的文化领域的“专业”发展。这样一种人文世界多方分途发展的推进,在促进中国社会文化不同领域分途发展的基础上就可以形成中国未来社会文化的全新形态。
与此同时,为了推动不同领域社会文化的分途发展,就会形成各种社会文化团体组织,这又会促进中国社会结构新模式的出现和发展。而为了保障社会团体组织的发展不至于因为社会团体组织之间“文化理想”的偏执,以及人格精神的片面化而导致社会的分裂和人文世界的分裂,又必须建立完善的调整和维系社团组织及其个人之间关系的法律制度。在这样一种社会结构和社会文化分途发展的人文世界中,每一个人尽管只是献身于他所从事的社会文化的某一个方面,因为有必须共同遵守的法律规则,人们彼此之间相互尊重,不同文化理想所“对象化”的人文世界相互并存,可以免于文化理想上的偏执和人格精神的片面化。如此,某一个人尽管只是从事“某种文化形式”,却仍然能够保持中国文化精神中所固有的涵天盖地的气度和识量,并以此推进各方面社会文化的健康生长。如此,“皇极、人极、太极三者皆立,然后中国文化精神之发展,乃百备至盛而无憾。此则中国民族将凭其以往之盛德,所当从事之大业,而将可与世界文化前途,相配合者。”(55)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30—331页,第342页,第346页,第331页。
社会文化精神的重建只是中国未来文化重建的一个方面,纯粹文化精神的重建则是“立本”“立根”的中国文化精神重建。“社会文化之全面发展,必须以文学、艺术、宗教、哲学、道德、生活情趣等,纯粹精神文化之大盛为归宿。”(56)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7页,第352页,第353页。所以,唐先生对中国文化未来创新性发展的讨论,是落脚在纯粹文化精神的重建上。
关于中国哲学的创新性发展,唐先生强调,“真要了解中国哲学思想,必须先把中国哲学思想从西方哲学思想的格套中解放出来”(57)唐君毅:《中西哲学思想之比较论集》,《唐君毅全集》第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74页,第41—70页,第71页。,梳理出与西方“哲学问题”既对应而又完全不同的中国“哲学问题”,建构起中国哲学的“问题域”,为把握中国思想文化提供基本框架。唐先生通过将西方哲学主要问题纳入中国传统经典中进行审视,发现它们基本上都不是中国哲学关心的主要问题。中国哲人基于自己的文化精神和宇宙观,有自己一整套大体与西方哲学重要问题对应的哲学问题:本体与工夫的关系问题;心物等的性质如何贯通的问题;象数问题;人的自由如何表现的问题;人如何知道自己的问题;人性的善恶问题;不同价值理想如何贯通的问题;孝与祭的意义的问题。(58)唐君毅:《中西哲学思想之比较论集》,《唐君毅全集》第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74页,第41—70页,第71页。唐先生说:“中西哲学重要问题之不同,尚不只是我个人细心分别衡量各个问题重轻之结果,而是根据一更高的原则演绎出来的。这更高的原则就是我们前面所谓两种哲学心灵之根本不同。这两种哲学心灵之根本不同,可谓对宇宙看法根本不同。”(59)唐君毅:《中西哲学思想之比较论集》,《唐君毅全集》第2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74页,第41—70页,第71页。在唐先生看来,中国人对宇宙根本上是采取“分全合一、天人不二”的看法;西方人对宇宙则根本上是采取“先裂分于全、离人于天”的看法。这两种对宇宙看法的根本不同,直接决定了中西哲学心灵的不同,间接决定了中西方各自所着重的哲学问题的不同。既然东西方文化自有其根本精神及对宇宙的看法,而各自的看法又都是我们面对宇宙人生所必须的,因此,我们就不应该试图将一种看法硬套在另外一种文化上。中国哲学自有其所着重的问题,只是因为中国从前的哲学家重行不重知、以直觉为哲学的根本方法、不重讲习辩论等原因,所以没有自觉地提出类似于西方哲学中的“哲学问题”。但是,我们绝不能说中国哲学的那些重要问题就不是“哲学问题”。我们不应该毫无保留地把西方哲学问题套在中国哲学上,说没有西方哲学的“哲学问题”就不是哲学,并由此否定中国哲学的合法性,甚至否定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论辩与体证之所以不当相离,正如仁与智、言与行,可相互为用。体证依论辩中理性之流行,以为轨辙,正所以使体证者,亦得流行以增益。又兼所以使吾人之所体证者,既充实于自己,亦满溢于他人之道。论辩而各有真实之体证在,即所以使心灵光辉之扬升,不徒如播弄理性之虚姿,而有活泼之精神生命,顺所体证者之流行而流行于论辩之中。”(60)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7页,第352页,第353页。因此,必须“返本开新”,融合会通中西哲学精神,方为真正地向上一层哲学精神的创造。唐先生的这一“哲学问题域”的自觉设定,对当下依然有部分人在追问“中国哲学的合法性”这样的伪命题的哲学现状而言,对大多数研究中国哲学问题和中国思想文化的范式基本上还是西方哲学与西方思想文化的概念系统和问题域的现状而言,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启发意义。
关于中国文学艺术的创新性发展,唐先生强调:“如中西文化精神,将来果有一融合,则中国未来文学艺术之天才,宜亦保持中国过去文人,重各方面人文陶养以养气之精神,并辅之以一高明之智慧与敦厚之德量。然又不当如古人之视文艺为小道。当转而学西方文学家、艺术家献身于一专门之文学艺术,而务求表现其心灵于作品。”(61)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47页,第352页,第353页。因为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精神,重在强调人格精神的自然流露和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润泽及人格精神的陶养,而并没有发展成为具有“客观理想”的独立文化领域。在唐先生看来,中国未来文学艺术的发展,应该一方面保持中国过去文人重人文陶养的精神,同时又要学习西方文学家、艺术家献身于“专门”的文学艺术的精神,务求将自己的内在心灵(主观理想)表现在文学艺术作品(对象化的客观理性)中。由此,其创造的文学艺术作品,“使志气充塞于声音,性情周运于形象,精神充沛乎文字,以昭宇宙之神奇,人生之哀乐,历史文化世界之壮采,人格世界之庄严与神圣。然后中国文学艺术之世界之文章,乃皆为性与天道之流行”(62)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53页,第363页,第364页。。
关于中国纯粹文化精神中的道德精神的“重建”,唐先生认为,中国文化精神的核心就是人文的礼乐精神,是建立在中国伦理道德精神基础之上的。因此,中国文化精神的现代“重建”,并不意味着中国伦理道德精神也必须以“重建”的方式获得新生,而应该按照现代世界社会文化分途发展的要求,努力加以“扩而充之”。首先,应当充拓儒家利用厚生而不重格物穷理的道德精神。“格物穷理,而使吾人之智照之明,贯入于物之中,而照明物理,亦即照明此心于物之中,而于物见心。观象制器,以实现人文理想,即所以使物质之世界,由顽梗而化为宽柔,由对人无情而对人有情。此皆吾人既以成己,亦以成物,而贯彻中国文化精神之一道也。”(63)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53页,第363页,第364页。其次,应当充拓“敬”“忠”的道德精神,弘扬个人对社会文化理想的忠诚,对文化领域中同道、同志、同事、同业、同为一国公民或世界人民的合作精神;对历史文化的虔敬、对人类未来前途的遥远的爱;等等。最后,应当充拓中国传统的“五伦”道德。“吾人今扩而大之,则人当有对一抽象文化理想或向往真善美之价值之忠诚,以成为吾现实自我对理想价值之道德。此即开出一吾现实自我对吾理想自我之一伦。”(64)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第9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353页,第363页,第364页。由此,自我的精神即增一内在的伸展。
总之,由道德观念的扩大,我们就会充分认识到,在社会文化的分途发展过程中,人在社会中“依位分以定实际职责”是极其重要的,每个人在不同的社会文化团体中、在不同的位分上,既享有各自的充分自由以发挥自己的才性,又各自尽责相互尊重与配合共同实现文化理想,如此,作为充量发展的人文世界的“皇极”就可以建立起来,中国文化精神的骨架就会完全撑开。唐先生这一立足中国文化精神摄受西方文化精神的中国文化重建之根本大道,既是“返本开新”——返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之本以开中国未来文化精神创造之新,也是“返本成末”——返“人之为人”“中国人之为中国人”之仁心人性之本,成“现代世界中国人之为现代世界之中国人”的人文世界之末。
中国文化精神是直接贯注于所有中国人的生命和心灵深处的;而潜藏于我们生命深处的这一中国文化精神,也是使我们与世界文化精神中一切有价值的方面融通连接的根本。唐先生的“问题意识”是中西文化遭遇中中国文化的重建问题,“而我之一切文章之讨论此问题,都是依于三中心信念,即人当是人;中国人当是中国人;现代世界中的中国人,亦当是现代世界中的中国人”(65)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唐君毅全集》第10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页。。“实现你之为中国人,与实现你之为世界人,是一事不是二事。”所以,“中国人之成人,成中国人,成世界人,真正是三位一体。中国之成为中国,成为真正的人的国家,与成为与世界相协和的国家,亦是三位一体”(66)唐君毅:《东西文化与当今世界》,《唐君毅全集》第15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15页。。这就是唐先生对中西文化精神的融通和中国文化未来创造的终极结论,也是唐先生对中国人之为“人”、为“中国人”、为“现代世界中的中国人”的最高肯定和最高期待。
本文从宏观上诠释了唐先生对于中国文化传承与创新发展的思考,彰显其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自己民族、国家和文化未来发展的信心。这种信心,一方面源于他的热爱:“中国人之当爱中国,非徒以其为我之国家而已,中国人而为人即当爱此悠久博大之国也。”(67)唐君毅:《早期文稿》,《唐君毅全集》第1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92页。另一方面也源于他基于中国文化精神的时代洞察力:“我可以斩截的断定,社会主义之实现与中国民族之求独立与国家之统一,在理论上绝无不相容性。将来在中国实行的社会主义必须接上中国之历史文化,而化为中国式的。”(68)唐君毅:《东西文化与当今世界》,《唐君毅全集》第15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32页。唐先生在七十多年前解放战争关键时期的这一“断语”,在今天正在逐步成为现实。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在“第二个结合”成为时代使命的今天,我们不能不感叹唐先生对民族、国家及中国文化的独特体悟、坚定信心和担当精神,并产生共鸣与震撼。
在唐先生看来,“中国哲学素来以圣哲作最高境界,这可是要讲求一套关怀民族历史文化的大学问的”(69)唐君毅:《中国古代哲学精神》,《唐君毅全集》第27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556页。。孔子、孟子是如此,朱熹、王阳明是如此,顾炎武、王夫之也是如此。这是一种深远的中国文化精神传统。牟宗三先生说:“唐先生是‘文化意识宇宙’中之巨人,亦如牛顿、爱因士坦之为科学宇宙中之巨人,柏拉图、康德之为哲学宇宙中之巨人。……这一个文化意识宇宙是中国文化传统之所独辟与独显。它是由夏商周之文质损益,经过孔孟内圣外王成德之教,而开辟出。此后中国历史之发展,尽管有许多曲折,无能外此范宇,宋明儒是此宇宙中之巨人,顾、黄、王亦是此宇宙中之巨人。唐先生是我们这个时代此宇宙中之巨人。”(70)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载《纪念集》 (上),《唐君毅全集》第37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7页。“文化意识宇宙中之巨人”一语,可谓牟宗三对唐先生至高无上的评价和肯定。唐先生是中国文化历史上离我们最近的一代“文化意识宇宙之巨人”,他的“目的始终是要建立一个文化方向上的大肯定;这个大肯定解说起来虽可以极繁,但宗旨只是以儒学为本的‘人文主义’。……人文主义代表一个真正的中国文化运动。唐先生本人就是这样一个运动的倡导者与推动者。……唐先生所以会成为这样一个运动的中心人物,自然以他内在的道德自觉、价值自觉与文化自觉为基础动力,但内在的自觉外化为平生的言行,成为客观化的实在后,又反射到唐先生自身的具体人格上;于是‘人文主义的运动’与‘人文主义宗师的人格’相依而立”(71)劳思光:《成败之外与成败之间——忆君毅先生并谈“中国文化”运动》,载《纪念集》上,《唐君毅全集》第37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22页。。唐先生对中国文化精神的领会与信心,对中华文化重建的期盼与探索,对时代精神的感受与洞察,很多都与我们这个时代有共鸣,极具当代性,值得我们深入挖掘与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