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洁 陈一展
内容提要 话语作为一种权力深刻嵌入城市更新的空间生产过程中。基于福柯微观权力理论,以南京老城南更新两个阶段为案例,将其中的话语权力建构过程置于列斐伏尔空间生产三元论的框架内进行研究,并利用文献计量方法分析更新反思过程中的学者话语建构过程,尝试阐明政府、学者与公众三方话语通过权力博弈与知识生产,干预城市更新空间实践的作用逻辑。研究发现:在城市更新中,权力呈现微观性与网络化特点,且话语、知识本身就是权力。城市更新空间生产是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与空间实践三位一体、辩证统一的动态发展过程。空间的表征体现为政府塑造空间的意志与话语,表征的空间则是通过学者与公众话语由抵制转向接纳而形成的社会关系,空间实践则表现为物质环境与生产关系变迁的过程和结果。话语权力基于“共识”生产知识,知识则渗透空间生产三元互动的全过程,进而塑造城市更新的空间实践。
关键词 空间生产 话语权力 福柯 城市更新 南京老城南
殷洁,南京林业大学风景园林学院教授
陈一展,南京林业大学风景园林学院城市规划与设计研究所研究助理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城市消费空间生产的资本逻辑研究”(23FKSB031)的阶段性成果。
随着我国城镇化从高速增长迈向高质量发展,各大城市开始从通过城市更新实现大规模增量开发向小规模存量提质转变。历史城区作为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承载了一个城市独有的物质与精神文明,因此成为城市更新中备受关注的空间类型。近年来,南京老城南小西湖街区以“小尺度、渐进式、逐院更新”为基调,以保留街区原住民为特色,实现了历史城区更新中物质空间与社会空间的整体性保护,这“富有温度”的更新实践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关注。但在小西湖街区更新之前,南京老城南经历了“大拆大建”时期,其中的南捕厅、门东地区更新甚至曾引发专家学者的强烈反对,引发了轰动全国的“老城南事件”[1]。南京老城南的城市更新历经20余年,从“老城南事件”中“增长联盟”与“反增长联盟”的激烈对抗[1],到如今“令人耳目一新且充满空间正义”的小西湖样本[2],显示出各利益相关方从话语权力冲突对抗走向博弈与联合,进而影响空间实践、推动城市更新空间生产的历程。
福柯认为,话语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一种话语就是一种调控权力关系的规则系统[3],因此话语就是权力。学界有关话语权力的实证研究,多基于福柯知识考古学视角,通过各种形式的语料、文本等数据进行话语分析,呈现话语权力的建构与转型过程,以此研究话语及其隐含权力关系的建构机制[4]。而在南京老城南的城市更新中,已然出现了话语权力影响真实空间生产的现象,那么,话语、权力、知识与空间之间的互动逻辑是什么样的?事实上,在南京老城南的城市更新进程中,话语、知识与权力通过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以及空间实践的三元辩证关系互动交织,以此实现城市空间本身及其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本文基于老城南城市更新不同阶段中政府、学者与公众的话语分析,将其置于空间三元论的框架下进行研究,以揭示话语、权力、知识与空间之间的深层互动逻辑。
一、理论引介:空间三元论与微观权力论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创造性地提出空间生产理论,揭示了传统生产方式下“空间中的生产”已然成为“空间本身的生产”[5]。基于此,列斐伏尔构建了空间三元论,即空间是由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与空间实践三元过程互动构成的,三者互为表里、变易(werden)联系,既不混同也不分离[6]。其中,空间的表征是指空间的构想层面,是一种概念化的空间,用以指引实践,例如规划师、政府官员、科学家等具有专业技术背景的人员所描绘与想象的空间。表征的空间是指空间的生活层面,常由空间使用者,如城市居民,与其所处的环境之间互动生活出来的社会关系,其往往与空间的表征相互作用、相互交织,最终成为居住与使用者的象征的空间。空间实践是指空间的感知层面,是一种外部的、客观的且能够被感知的物质空间,它既是空间生产的过程,也是结果[7]。
福柯则透过“话语-知识-权力”的视角探索身体是如何被统治与支配的,并揭示知识、权力与空间之间的互动关系。传统西方政治哲学认为,权力是个人或组织影响、支配、控制其他人或组织的能力和力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统治权[8]。而福柯有关微观权力的论述则解释了这种宏观权力如何渗透到个人意识层面,他通过考察社会权力在知识生产中的地位、作用与运行方式指出,权力是社会关系与社会知识的集合[9]。权力来源于知识并不断产生新的知识,而知识以权力的形式发挥功能并传播权力的影响,二者之间相互建构、密不可分[10]。知识作为话语权力的一种形式,以微观、稠密且隐匿的方式滲透每一个体,进而实现对个体行为的控制,故知识、话语本身就是权力[11]。此外,福柯还直言“空间是一切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同时是一切权力运作的基础”[1],空间中运行的权力同样创造空间,且在此过程中,权力生产的知识在物质空间环境中具体化、合法化,以实现权力建构和控制身体的支配作用。
不难发现,20世纪中后期两位伟大的思想家几乎同时关注了空间、社会与历史之间的辩证关系,他们都认为权力在空间中形成,又反过来影响空间。因此,空间不再是机械的“容器”,而是具备政治性、生产性的“社会的产物”。实际上,福柯并没有将空间作为一个专门论题来加以广泛讨论,而是仅仅将视角集中于现代空间中的权力、知识、身体和主体性的关系。但福柯也没有忽略权力在空间的构造中所显示的支配性,他把权力和空间不断规劝和塑造符合一定社会规范的主体的过程归结为生产性的力量[2]。所以,福柯的微观权力论与空间始终是密不可分的。
本文基于福柯微观权力理论,以南京老城南城市更新这一独特的历时性样本为研究对象,将其分为两个阶段:以冲突博弈为主的更新初始阶段(2000—2013年),以多元协调为主的更新成熟阶段(2015至今),将其中的话语权力建构过程置于列斐伏尔空间生产三元论的框架内进行研究,并利用文献计量方法详细分析更新反思过程中的学者话语建构过程,尝试阐明政府、学者与公众三方话语通过权力博弈与知识生产,干预城市更新空间实践的作用逻辑。
二、以冲突博弈为主的老城南更新初始阶段(2000—2013年)
老城南更新开始于2000年前后,大面积的传统民居面临被拆除的命运,于是政府、专家学者与公众三方围绕南捕厅、门东两地,展开了一场持续9年(2005—2013年)的“老城南保卫战”,构成更新初始阶段的主要事件背景。在此背景下,可将政府、专家学者与公众三方的话语建构与博弈过程,置于老城南更新初始阶段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与空间实践的三元互动中来研究。
1.空间的表征:政府话语建构
2000年前后,地方政府在城市建设高速推进的压力下,开展了两轮门东地区改造方案招标,通过的《门东地区旧城改造规划设计方案》拟将全部历史街区推平,随后又分别于2003年、2005年出台《关于加快我市危旧房片区改造的工作意见》《2005年老城环境整治方案》。南京市规划局也于2005年启动老城南历史街区调查研究,并于2006年12月公示《南京门东“南门老街”复兴规划》。2008年开始危旧房改造工作。2010年,南京市规划局发布《南京老城南历史城区保护规划与城市设计》(以下简称《保护规划》),再度调整对南捕厅、门东地区更新的政府话语。
对这一时期的规划及政策文件进行分析、梳理后可得,政府话语的核心内容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①2000—2006年,“危改”“商业地产”“住宅开发”“市场化”等主题词汇构成这一时期政府的核心意志。此时的政府话语逻辑是以拆除重建式更新为内涵的经济理性。②2006—2009年,此期间,“老城南事件”已经爆发,政府文本中的话语主题词已变成“再造历史街巷网络”“再造传统街坊建筑”等,表明此时政府塑造空间的主要意志从“推倒重建”向“选择性保留和修缮历史建筑”“恢复传统街巷肌理”方向转移。③2010年,“老城南事件”告一段落,《保护规划》中体现的政府话语主题词为“全面保护各类文化遗产”“还原式保护”“小规模、渐进式修缮”,同时“兼顾商业、休闲、文化、居住等多种功能”,可见2010年政府关于老城南更新的核心意志已转变为“修旧如旧”“全谱式保护”“兼顾商业与文旅价值”等以保护为主的意见。十年间,政府对老城南空间塑造的意志从“推倒重建”到“保护为主”的变化,主要是由于学者和公众自发进行了激烈的话语权抵制。
2.表征的空间:学者与公众话语的抵制
面对“拆改危机”,2002年南京地方志办公室专家起草《关于建立南京古城保护区的建议》并上书南京市政府,呼吁立即停止大拆大建,得到南京市博物馆馆长在内的20位学者的联名支持。此后,2006年“拆改危机”风波再起,以吴良镛院士为代表的16位国内知名规划、建筑、文物与考古界学者联名签署《关于保留南京历史旧城区的紧急呼吁》并上书建设部。2009年,29名专家学者联合签署《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告急》,并寄往国务院、江苏省委及南京市委。此外,直接生活在老城南的原住民,则从拆迁启动开始就一直以网络发帖、接受媒体采访、书面抗议甚至一些过激行为来反对拆迁。
梳理上述文本信息中的主要内容可知,学者与公众话语的核心包括:①学者话语,围绕细致梳理南京古城各地段历史与文物、揭露历史建筑屡屡被推平的问题、呼吁社会各界乃至中央政府关注老城南拆迁等主题展开,“南京城市史(城市记忆)”“古民居建筑”“停止三处古城保护区内一切拆迁”“保护(保留)”等关键词显示了学者话语中对老城南传统民居保留的强烈坚持,以及对大规模拆迁的坚决抵制,同时呼吁更为科学合理的规划方案落地。②公众话语,“坚决不走”“是老城南的人”“房子结构很好”“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等词汇代表了反对拆迁民众的真實话语。他们一方面通过政府所公示的规划,清楚知晓拆迁后老城南的土地价值将跃升,因此对拆迁补偿表示不满;另一方面也十分留恋老宅,习惯于老城南便利的区位条件,舍不得长久以来形成的邻里关系网络。可见,这一阶段学者话语的核心是“停止大规模拆迁,保护传统民居”,公众话语的核心是“有权决定去留”。
3.空间实践:话语博弈下的曲折往复更新历程
南京老城南更新进程在政府、学者与公众的博弈下艰难推进,其更新进程经历了专家学者三度上书、两次被中央政府叫停、规划方案屡屡不能落地等曲折过程。直到2010年,南京市规划局委托权威设计单位,发布以“全谱式保护”为主调的《保护规划》,三方的争论才逐渐停止,《保护规划》成为三方达成共识的标志。更新初始阶段的空间实践进程,可分为以下两个时期:
(1)2000—2010年:“拆留博弈”时期。这一时期推动空间实践的主要力量是政府话语之下的权力,这种话语权通过政策文件、城市规划、工作方案,向公众、学者渗透政府意志,并协同各权力机关,实现对老城南物质空间与社会关系的重塑,具体体现在不少传统民居、街巷被拆除,道路拓宽以及商业旅游休闲区兴起,等等。与此同时,学者与公众则以呼吁、告急、联合媒体等方式形成反对政府意志的话语,并通过上书中央政府实现话语权的尺度上移,借助政府权力的科层制特点干预空间实践,还尝试通过唤醒社会各界关注城市更新中的历史文化价值,两次阻挡老城南大举推进的拆迁浪潮,成功保护了南捕厅、门东地块的部分传统民居。
(2)2010—2013年:“保护性”开发时期。2010年《保护规划》编制完成后,南京市政府表态将坚持“整体保护、有机更新、政府主导、慎用市场”的更新方针,做到“全面保护,应保尽保”。该话语得到专家学者们的一致认可,空间更新得以顺利推进。此后,南捕厅与门东地区居民也得以妥善安置,轰动全国的“老城南事件”尘埃落定,南捕厅、门东两地也成为全国闻名的夫子庙商业区的一部分。
三、老城南更新的反思:学者话语建构与知识生产的文献计量分析
上述“老城南事件”中学者与公众话语的抵制引发了全国城市研究学界的关注。围绕城市更新中历史文化保护的原真性、完整性,以及是否应当保留街区原住民、保留市井文化等讨论主题,学界出现了丰富的研究文献。本文利用CiteSpace分析2000—2023年与南京老城南城市更新相关的学术文献,研究学者的话语建构与知识生产过程。
1.数据来源
本节所用数据来自中国知网及Web of Science,检索时间为2023年12月。中文文献检索条件为“主题”包含“南京老城南”,文献包含“学术期刊”“学位论文”“会议”三类,时间设置为“不限”,得到数据121条,时间跨度为2006—2023年。英文文献检索条件为“主题”包含“Urban Renewal”和“Nanjing”,并于SCI、SSCI目录中进行检索,筛选得到相关数据11条。直接对相关文献进行阅读与综述归纳。
2.热点主题分析
利用CiteSpace对中文文献进行关键词共现分析,时间切片选择“2006年1月—2023年12月”,忽略主题与“城市更新”无关文献,设置共现阈值并剔除“城市更新”一词本身,结果如图1所示。在此基础上,对关键词进行聚类分析并按时间线可视化,结果如图2所示,聚类编号按升序表示聚类由大到小。
由图2可知,对老城南的研究集中在“历史街区”与“旧城改造”,“保护”“延续”“公共性”是该两大主题下的核心话语。将图2所示关键词提炼整合并依据发文量与研究主题特征分类,按时间线梳理得到图3,具体如下:
阶段一:2006—2013年。这一时期学界主要话语为拆迁浪潮中老城南物质空间的保留和还原。2010年后,伴随《保护规划》发布,“老城南事件”尘埃落定,学界则进一步以多视角反思“老城南事件”带来的启示,在物质层面关注历史信息的延续。阶段二:2013—2019年。伴随门东顺利开街,学术界对老城南更新的发文量达到峰值,并于2016年前后形成了老城南更新的话语共识。这一时期,学界对老城南更新的反思已不再拘泥于建筑、景观、街巷肌理等物质空间上的保护,而更加关注其背后所承载的市井文化,形成了“保护市井文化,保留原住民”的学者话语共识。阶段三:2019—2023年。伴随小西湖顺利开街,有关“南京老城南”主题的研究迅速减少,而有关“小西湖”主题研究发文量则迅速上涨(图3)。究其原因,由于学界对老城南更新中物质空间、社会空间两大主题的讨论在阶段二已趋于共识,学界研究热点已从空间尺度更大、研究主题更为宽泛的南京老城南更新转向实践模式更为典型和具体的小西湖更新。
英文文献中直接与南京老城南城市更新相关的文献的学者话语主要有以下三点:①城市更新导致的绅士化破坏原有邻里关系,加剧了社会空间的碎片化[1]。②企业主义、历史保护与社区保护三大开发愿景冲突博弈,精英更多强调物质空间保护,而非原住民的社区保护。③应当更关注原住民在城市中的权利,呼唤“物质+社区”空间保护的话语[2]。这实际上与中文文献的学者话语共识是一致的。
3.“保护市井文化,保留原住民”共识下的学者话语趋于形成
结合南京老城南更新的历史事件背景,并通过文献计量分析交叉印证,本文发现在2006—2010年,伴随屡次大举推进的老城南拆迁,学者话语的核心为老城历史建筑、传统民居等物质空间的保护——这也反映为“老城南事件”中学者与公众话语的抵制。此后,学者话语的建构并未停止:2013年后学界除了关注交通、建筑等物质空间,开始出现大量探讨地域文化、巷井文化延续的相关研究,已从物质空间的保护转向其原有社会网络的保留。从原来的只见“物”不见“人”,到既见“物”又见“人”,学者话语吸纳了公众话语,使得两者话语形成共鸣。至此,历史城区更新的主流话语已然变为“保护市井文化,保留原住民”。福柯认为,话语始终存在于历史之中,具有自身的界限、断裂、转换和偶然性,有着明显的“非连续性”和“去中心化”特征。因此,话语本身必然随时空的发展变化而不断重构,从而完成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知识生产。本节通过分阶段、分主题的方式凝练出不同时空背景下学者话语的建构过程,正反映了有关历史城区更新的知识生产过程。
四、以多元协调为主的老城南更新成熟阶段(2015年至今)
南京老城南更新经历了初始阶段的政府与专家学者、民众的激烈对抗博弈,经过学界十余年的反思,开始逐渐形成政府、学者和原住民三方一致的话语。此后,以小西湖街区为代表的历史城区更新产生了良好的反响,标志着老城南更新进入成熟阶段。
1.空间的表征:政府、学者共同建构的话语
经历过初始阶段“老城南事件”,地方政府对南捕厅、门东的更新工作进行了反思。受到学界“保护市井文化,保留原住民”共识话语影响,小西湖更新伊始就确定了政府、学者、原住民三方“共商、共建、共享”的政府话语基调。2015年,南京市规划局与秦淮区政府共同发起在宁高校研究生志愿者行动,为更新提供设计方案。这项活动是政府在更新前就联合学术界尝试形成共同话语的主动作为。此后,代表政府意志的话语得以顺利影响到更新实施层面,并在吸纳居民意见后,确立了小西湖更新的具体实施方案:对于选择搬迁的居民,提供货币补偿、房屋置换及平移安置三种补偿办法;对于选择留下来的居民,提供自主出资更新及与政府联合出资更新两种方式。
此外,政府、学者联合话语还通过如下三种方式强化自身:第一,发表学术论文,推广创新经验。梳理2021年小西湖开街后发表的相关研究可以发现,双方联合话语进一步探讨了更新动力、更新方法、设计施工、公众参与和街区治理[1],从更新事件的前期共商、中期共建,到后期共治共享并进行经验总结和创新探索,推动了新共识和新知识的生产。第二,联合央地媒体,壮大主流舆论。政府、学者话语通过联合南京广电、中央电视台宣传更新事件,强化主流舆论对小西湖更新的积极影响。第三,参加会议论坛,扩大更新影响,如2021年中国城市規划学会历史文化名城规划学术委员会年会、中国城科会名城委城市设计学部2021年学术年会、2021年长三角城市更新学术论坛等。政府、学者联合话语的影响已然超越了地方,在全国范围内促成新的共识,进而引导和重塑了历史城区更新的主流话语。
2.空间实践:话语合力全面推进有机更新
小西湖街区更新的空间实践中,政府与学者倡导的“保留原住民”“推动共建共融”话语,迅速得到公众的认可与接纳,三方共识形成合力全面推进空间更新。最终,443户居民及工企单位选择搬迁,367户居民留在原地[2],后者约占小西湖原住民总数的45%。小西湖以产权共享、平移安置两大创新实践,成功打造了街区“小规模、逐院式、一房一策、共建共融”的百姓居住空间。
(1)产权共享实践:①“原住民+建设方”合作建设“共享院”[3]。堆草巷33号共享院落由私房封闭后院改建而来,建设方全额出资改造,产权仍属原户主不变,只需院落在一定时段内面向公众开放,双方遂达成合作。②“原住民+社区”共同建设“共生院”[4]。通过签订共生院邻里合约,院落实现文创空间、社区规划师办公空间与原住民居住空间的共生。③“原住民+商家”共同建设“共融院”[5]。建设方通过统一租赁公房并引入特色商户、增设厨卫空间,打造原住民与商家多元共融的空间样本。
(2)平移安置实践:除了居民选择异地安置及货币补偿迁出,小西湖还创造了“平移安置”[6]的创新实践模式。考虑到街区老人大都认为故土难离,加之对老城南便利的生活、医疗服务资源的需求,设计施工团队改建小西湖街区内原有三层小楼为“平移安置房”,以就地安置原住民。这一方面最大限度保留了原有社会网络,另一方面兼顾了原住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至此,“保护市井文化,保留原住民”的共识得以真正落实到空间实践中。
3.表征的空间:公众话语的认可与接纳
在表征的空间中,通过对小西湖居民进行实地访谈、问卷调查并结合新闻报道,发现其对于更新的情感态度多偏积极,话语内容也与政府、学者联合话语具有较高的一致性。“能自己选择去留”“舍不得走”“改善居住条件”“增加厨房和卫生间”等诉求构成了居民对于小西湖街区更新的核心话语。此外,对更新后居民和游客对小西湖街区设施水平、环境质量、人际关系、文化特色四类满意度进行调研,得到如下结果:①设施水平整体令人满意,居民游客大都对“景观绿化”很感兴趣。②环境质量能较好满足居民需求,“雨污分流”“路面平整”等话语反映了居民对小西湖基础设施更新感到满意。③人际关系方面,居民普遍认为现有邻里关系良好,对游客的到来也多持欢迎态度。④文化特色方面,居民和游客大多对小西湖特有的街巷格局与建筑风格有较为明显的感知,认为“很漂亮”,自己“很喜欢”。
综合上述话语可知,原住民在更新开始阶段的主要诉求都得到了满足,现状调研也显示原住民与游客大多对街区建设的设施水平、环境质量、人际关系和文化特色四个方面感到满意。因此,公众的话语在这一时期体现为认可与接纳,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小西湖没有出现诸如南捕厅与门东更新时原住民的强行反对,而政府与学者话语在表征的空间中也通过对公众话语的吸纳与回应,实现了自身的动态重构。本文发现,在表征的空间中,政府、学者与公众三方通过广泛的共识合力建构起有关小西湖街区更新的知识话语,这一话语通过原住民真实的更新诉求、去留选择、更新参与以及日常生活直接体现出来,并持续性地影响空间实践。
五、话语权力、知识生产与空间实践的互动逻辑
上文在空间生产三元框架下分析了南京老城南更新初始阶段、成熟阶段的话语建构过程,并分析了在学术反思中出现的学者话语建构和知识生产过程。由此,本文尝试揭示话语权力、知识生产与空间实践之间的互动逻辑。
1.话语就是权力
首先,城市更新中的权力呈现微观性、网络化特征。权力是多形态的而不是同质的,它是一种关系,一种相互交错的网络。回顾老城南更新初始阶段可以发现,政府自上而下的宏观权力在推动城市更新事件中并未显示出主导性,而在专家学者、原住民等利益相关方合力构建的复杂微观权力网中屡受牵制。其次,话语、知识就是权力。在承认权力具有微观性的基础上,本文进一步发现政府、学者和公众在推动和参与老城南更新中所具有的微观权力实际上来源于话语,例如,政府通过政策、规划文本等官方话语建构权力,专家学者通过呼吁、告急等学者话语建构权力,而公众则通过抗议、新闻报道等大众话语建构权力,因此话语本身就是一种微观权力。最后,权力在空间中运作,并且创造和支配空间。纵观老城南更新整个过程,政府、学者与公众三方所代表的微观权力无不是借助南京老城南这个具体的空间才得以运行,并通过对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与空间实践三元过程的干预实现其话语意志,塑造物质空间、建构社会关系,进而完成对空间的支配和生产。
2.话语的“共识”生产了“知识”
在福柯看来,理解话语权力的关键在于理解“知识-权力”内在的统一性,正是这种统一性决定了知识基于权力的需求而被生产、建构和扩散,以温和的、非暴力的方式协助权力运行[1],而在这一过程中,“共识”的形成成为知识生产的关键环节。
在老城南更新初始阶段,政府的话语集中体现为对“经济理性”的追求,而专家学者与大众则分别基于“文物保护(建筑单体保护)”和“自身利益”的话语展开抵制,三方话语在此时并未形成任何共识,故有关历史城区更新“科学、合理”的知识并没有被生产出来。三方各执一词,重复博弈后最终形成对历史城区“保护性开发”的“折中性”话语。此后,学界关于历史城区更新又经历了广泛的讨论,形成“保护市井文化,保留原住民”的共识。而在老城南更新成熟阶段的实践中,经过学者话语的反思与重构,原本属于学界范围内的话语通过吸纳、渗透、联合政府与原住民话语,使得政府话语、学者话语和公众话语在更新开始就体现出极高的相似度,由此形成更为广泛的“共识”,真正生产出“知识”(圖4)。当政府、学者、公众三方的话语围绕“共识”形成广受认可且科学合理的“知识”,并以此“知识”真实地影响历史城区空间生产的进程时,福柯所说的“知识-权力”的统一体得以形成。
3.知识塑造空间的生产
首先,历史城区更新是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与空间实践三位一体、辩证统一的空间生产过程。老城南更新中空间的表征主要体现为政府塑造空间的意志,其主要通过政策、制度等官方话语体现;表征的空间则是学者与公众在真实环境中基于各自话语与政府意志展开博弈,直至走向认可与接纳所产生的社会关系;空间实践则既体现为老城南更新前后物质环境变迁的过程与结果,也表现为其生产关系动态建构的过程。空间三元过程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的顺序演进,而是互为表里、不可分割的,具有同时性和同一性。其次,纵观老城南更新的两个阶段,空间实践作为一种外部的、客观的且能够被感知的物质空间,集中体现了知识权力作用的结果。在初始阶段,地方政府与专家学者、公众经历激烈的博弈后达成“折中的共识”,塑造了门东如今“修旧如旧”的空间形态以及城市游憩商业区的功能定位。在迈入成熟阶段的小西湖街区更新中,政府、学者与公众三方话语通过共识塑造与知识生产,决定了如今小西湖“保留原住民,小规模渐进式”的空间更新实践,其空间功能也部分地向原住民居住与日常生活回归。因此,老城南更新空间实践的典型特征表现为从初始阶段的“拆除原有民居,建设商业街”到“修旧如旧”的折中做法,最终演变为成熟阶段的“小规模、逐院式、一房一策、共建共融的百姓居住空间”。总结来看,知识通过渗透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进而塑造空间实践,使得空间本身及其社会关系按照建构的知识话语源源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新的空间必然生产新的社会关系,新的社会关系又反过来催生新的话语、新的共识、新的知识,进而塑造新的空间实践。这一过程遵循“话语构建共识,共识生产知识,知识塑造空间实践”的互动逻辑,循环往复、螺旋上升。
自列斐伏尔提出“空间是一种社会产物”[1]以来,人文社会科学开启了“空间转向”,空间的重要性被重新认识。从地理学的学科视角来看,“尺度”是研究空间问题的重要切入点。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主要审视了“城市”尺度上的空间-社会关系,他提出“城市问题的解决是通过都市化的想象与实践方式从资本主义之外寻求差异空间”[2],揭示了城市中的差异空间是打破现代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同质化的关键[3]。而福柯的空间权力研究则将空间尺度缩小到建筑单体甚至個人的“身体”,他研究在疯人院、监狱、修道院等特定的建筑单体空间中,“权力-知识”关系体建构身体的方式[4]。本文的研究是介于“城市”和“身体”之间的“街区”空间尺度,以历史城区为研究对象,基于列斐伏尔空间三元论框架,实证性地验证了福柯关于知识、权力与空间的论述在街区尺度上同样适用。那么,在更加广泛的全球、区域等空间尺度上,空间-社会关系是如何建构的?话语、权力与知识又如何嵌入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和空间实践的三元互动过程?这些问题还有待学界的进一步研究。
〔责任编辑:玉水〕
[1]陈浩、张京祥、林存松:《城市空间开发中的“反增长政治”研究——基于南京“老城南事件”的实证》,《城市规划》2015年第4期。
[1]陈浩、张京祥、林存松:《城市空间开发中的“反增长政治”研究——基于南京“老城南事件”的实证》,《城市规划》2015年第4期。
[2]王辉:《小西湖街区实践的“空间正义”解读》,《建筑学报》2022年第1期。
[3]刘伟:《意识形态生产的三种形态:知识、话语和权力》,《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1期。
[4]胡大平:《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话语性质——一种仿福柯知识考古学视角论证》,《江苏社会科学》2013年第6期;安传艳、翟洲燕、李同昇:《传统村落空间的表征与话语权力:基于文本话语的分析》,《地理科学》2022年第4期。
[5][6]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56页,第51页。
[7]林叶:《城市人类学再思: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三元关系、空间视角与当下都市实践》,《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
[8]林青:《生命政治学中的霍布斯元素》,《学术月刊》2023年第9期。
[9]李钧鹏、茹文俊:《治理手段——福柯权力观的另一维》,《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
[10]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
[11]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5页。
[1]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
[2]高天驹:《“城市空间”中生命政治的双重维度——从“规训身体”到“调节人口”》,《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1]W. X. Song, Q. Y. Wu, "Gentrification and Residential Differentiation in Nanjing, China", Chinese Geographical Science, 2010, 20(6), pp.568-576.
[2]H. Chen, L. L. Wang, P. Waley, "The Right to Envision the City? The Emerging Vision Conflicts in Redeveloping Historic Nanjing, China", Urban Affairs Review, 2020, 56(6), pp.1746-1778.
[1]胡航军、张京祥:《历史街区更新改造的阶段逻辑与可持续动力创新——以南京市老城南为例》,《城市发展研究》2022年第1期。
[2][3][4][5][6]韩冬青:《显隐互鉴,包容共进——南京小西湖街区保护与再生实践》,《建筑学报》2022年第1期。
[1]陈薇:《作为知识生产的国家话语:国际传播中的知识理性与主体性认同》,《南京社会科学》2021年第9期。
[1]H.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 Ltd., 1991, pp.11-12.
[2]刘怀玉、鲁宝:《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城市哲学总问题——列斐伏尔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解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0年第3期。
[3]黎庶乐:《空间与资本:列斐伏尔与马克思的空间思想的同质性与异质性》,《教学与研究》2022年第11期。
[4]鲁均亦:《从知识社会学、权力社会学到空间社会哲学——以“空间—知识—权力”为轴心的考察》,《山东社会科学》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