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杨可为

一

中午时分，莲花的母亲确实不是走进来的，根据她的速度是跌跌撞撞冲进厨房的。尽管母亲年事已高，但由于愤怒，额头凸起的青筋也越发明显，身上的精气神儿也显得坚定有力，眼睛里的光泽又亮又凶，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拄着拐杖咣当咣当地猛击着地面。她分明不是在正常地讲话，而是冲着在厨房里做饭的莲花怒吼着：“你的心被狗叼走了？你四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用杂粮饸饹招待吗？住在你家真是倒八辈子的霉了！”

其实莲花的四哥回来，莲花招待得够小心谨慎的了。这几天饺子、拉面、大米都吃过了，而且每天都有从饭店买回来的“硬”菜。今天吃杂粮饸饹完全是四哥提出来的，因为四哥说他这几天的血糖又高出指标了，要求吃杂粮饸饹。当莲花把杂面饸饹给母亲和四哥端上桌子又回到厨房忙自己的饭时，遭受紧追上来的母亲的一番臭骂。莲花面对这一切，她没有吭声。一来声音说得低了母亲听不到，说的声音高了母亲会认为她在顶嘴；二来尽管四哥和莲花都有着吃杂粮的健康理念，但母亲并不认可这些。如果硬要跟母亲辩理，那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了。况且莲花能说是四哥要求吃杂粮饸饹的吗？莲花是宁可烂在肚子里，自己独背黑锅，也绝不出卖他人。

这是莲花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母亲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不过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莲花的母亲今年整整一百岁了，莲花也六十岁了。莲花家里共有兄妹六个，她是最小的，上面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她大哥和二哥五十多岁的时候相继过世，这样就剩下三哥、四哥、姐姐和她了。因为哥哥姐姐们都在外地安家，所以在老家留守的只有莲花伴守着这位百岁老人。

莲花自幼慢性子，脾气温顺，即便遇到大喜大悲的事，她内心的情感也很难从外表观察出来，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能不乱方寸地冷静面对一切。与人相处她从不察言观色，当然也就不会随机应变了。她从不往坏处想人，更没有害人之心，她只管平和做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这是她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和一切与她共过事的人对她的评价。不过，莲花也有她的弱项，那就是她认准的事情必须坚持到底，让她回心转意是很困难的事情。比如说，什么保健品治什么病了，在饮食上什么菜不能跟什么搭配在一起吃……总之，什么对身体有好处就买什么，吃什么。為了母亲的健康，她曾不惜重金花两万元买了一台疏通经络的保健治疗仪，每天定时和母亲一起做健康护理。

莲花在她的兄妹当中是言语最少的一位，该说的话她说，不该说的话半句也休想让她开口。同时，莲花也是在她母亲身上付出最多的，最不斤斤计较考虑个人得失的人，这些都是她的家里人有目共睹的。她讲述一件事情，能原原本本非常客观地讲述下来，其中没有丝毫水分和主观增减的痕迹，实事求是是她人生的精髓！因此，这也是莲花能在大规模的失业浪潮中，始终能在财会岗位上站稳脚跟，能深得领导赏识和重用的原因所在。

二

因为莲花从小就在父母身边长大，等到莲花十几岁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到了外地工作，只剩下莲花依然守在父母身边，家里的一些家务活儿就落在了莲花的身上。女孩子该干的活儿她要干，男孩子干的活儿她也要干，像和煤泥、打蜂窝煤、提水、倒水、倒灰渣儿、冬天上房扫雪、夏天墁房拔草等，都是她的事。

后来莲花到了结婚年龄的时候，她把能照顾父母当作找对象的首要条件。最后在热心街坊的穿针引线下，她在本街上找了一位如意郎君。结婚后她和爱人共同承担起了家里的家务，莲花身上的担子也就轻松下来了。莲花生了个女儿，孩子自然在姥姥姥爷家的时候就多了，而莲花和爱人每天下班后都要回娘家看看，看看有什么家务活儿，再看看父母的健康状况。一家人相互关照，日子过得和和睦睦，其乐融融。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十几年。

莲花的父亲是在八十岁的时候过世的。又过了几年，城里第一批经济适用房开始投建了，目的是照顾孤寡老人和无房居住的贫困人群。居委会负责同志找到莲花，建议她给母亲买套房子，“这机会很难得，而你母亲又没有房子，完全够这个条件。”莲花心想，母亲年岁也大了，已不适应在租赁的旧平房里居住了。首先是茅房设在大院里的偏僻处，而且没有蹲便，老人腿脚又圪蹴（方言，蹲）不下去，房顶已露了天，几乎要倒塌，很不安全。再一个就是做饭问题，南北两间屋子跑来跑去也是不方便。莲花就把居委会让母亲买房的事在电话里一一跟哥哥姐姐们商量。得到的回应，就跟他们商量好了一样，口径是如此的一致，“我们都在外地有房子，将来也不准备回老家居住，妈呢，也快九十岁的人了……”

哥哥姐姐们回绝了给母亲买房子的事。别看莲花是家里的最小的孩子，个子也不高，但她内心的强大，她的哥哥姐姐们还真比不了。她一意孤行，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又借了几万元钱，用母亲的名字购买了一套经济适用房。这时候莲花的女儿又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这样一来，莲花的爱人和莲花的母亲都住进了楼房，他们同吃同住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莲花把母亲每个月一百二十元的供养费和一百元的养老金领上如数交给母亲，母亲总是乐呵呵地收起来自己保管，至于哥哥姐姐们逢年过节回来看望母亲是否给母亲钱，就不是莲花操心的事了。莲花要做的就是早上给母亲打半斤牛奶，煮一个鸡蛋，外加一块口香牛肉，她要保证母亲能获得所需要的营养成分。

日子一天天流逝，莲花的母亲也在不断地翻阅着九十岁以上的日历。老人一天天地显老了，耳朵也开始背了起来，腰也驼背成了九十度。莲花历来说话声音很低，而她的母亲又眼花耳背，什么事情都想知道，不管是不是在跟她说话，她总是不停地问：“甚呢？甚呢？”莲花只能提高嗓音，才能让老母亲听清说什么，母亲的敏感度也就开始增加了，以为莲花是在嫌她问，母亲就发火了：“告诉你们吧，这房子是我李玉梅的；你四哥去年给了你四百元，你也没有说，我是靠你们呢？我是吃你们呢？你们住的房子是我的，你们花的钱是我四小子给的，是我养活着你们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瞪着眼，用双手拍打着桌子，几乎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即便母亲说这样的话，莲花也能承受，但莲花的爱人心里就很不舒服了。在他的印象里，莲花这是第一次收到她四哥的钱，况且他和莲花夫妻俩的退休金每月加起来有六千多元，足够他们夫妻俩花，还用得着老丈母娘养活他们？莲花发觉了爱人的不满，开始安抚他说：“我妈一辈子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是她的一块心病，说房子是她的就她的吧。我妈的脾气不好，跟儿媳妇又一天也干不成，住在女儿家又是她的一块心病，她说她的儿子养活着咱们就算养活着咱们，要不然她的颜面也挂不住，心结也解不开，就让她老人家发发这口恶气吧！”

按理说，她母亲的那番话，换一般人是很难接受的。而莲花就不一样了，她悄悄溜进厨房，抹了一把抑制不住的泪水，又像没事人一样，出了厨房该干啥又干啥了。有一次，莲花想给母亲改善生活，在改善生活之前，她在网上搜寻了很多资料，才决定了吃一顿莜面栲栳栳（莜面窝窝）。因为莜面虽属于粗粮，但它有着丰富的对人体有益的物质，可补充维生素B、C的缺乏，还可预防心脑血管疾病，而且补充钙质，润肠通便，真是好处多多！当莲花忙碌了半上午工夫把热腾腾的莜面栲栳栳和西红柿酱端到母亲面前的时候，谁知母亲不张口吃饭，却开口说话了：“怎么，买不起白面了？”她把饭碗往一边一推：“这是诚心不想让人吃饭吗？！”莲花赶忙又做好了一小碗香喷喷的荷包蛋白面条端上来。母亲已下桌拄着拐杖向她的卧室踉跄而去，嘴里喃喃着：“这是盼我早死吗？”中午饭莲花的母亲没有吃。

说实话，莲花对母亲的饮食着实有些发愁。早饭是固定的，牛奶、牛肉、煮鸡蛋，中午和晚饭就为难起来了。莲花问她母亲想吃什么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吃什么都行，但是做好饭以后嘴里唠叨个不停，不是嫌稠了就是嫌稀了，炒的菜不是嫌咸了就是嫌淡了，总是没有满意的时候。老母亲的饭不仅莲花没有办法，就是以做饭好吃著称的莲花的爱人也束手无策。

三

莲花总是这样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她与她母亲的健康理念总是相反。她认为五谷杂粮有益于身体健康，吃新鲜蔬菜可增加多种维生素，增加免疫力，多吃甜食有害于健康。而她母亲偏偏不爱吃杂粮，对新鲜蔬菜更是点滴不沾，她说这些她吃了六十年，都吃怕了。她母亲非常喜欢吃甜食，就是小米粥也愿意撒上白糖，就因为这些母亲没有少跟她折腾过。莲花就是这样因为自己的犟脾气，在她忠实地履行着孝道的生涯中，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莫名其妙地头顶上了不孝之女的“桂冠”的。

莲花把母亲骂人的事告诉了远在省城的姐姐，因为她姐姐在退休前也是搞医护工作的。她姐姐回答道：“我问了问专家，专家说因为老人年龄大了一般都有脑萎缩和脑动脉硬化，其明显的症状就是骂人！这是一种病！不要往心上放，老人的大脑也不由她支配了。”莲花也在不断检讨自己，以后即使她跟老母亲说上六七句同样的话仍听不到时，她就算用手比画，也绝不提高嗓门儿。从粗粮事件后，莲花想吃杂粮的时候，她也要先给母亲和点儿高精白面，至于白糖能少放则少放，尽可能地减少对母亲健康的危害。

随着母亲年龄的一天天增长，一幕幕往事的记忆不断地在她脑子里出现。母亲常常在莲花面前说了这一个，骂那一个，而且她骂的话，都会有个针对的人，这一点莲花都能根据母亲所骂的话找到相应的对象。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对她儿子照顾体贴不周而挨骂的，对于她亲生的两个儿子和大女儿，她没有骂过一个字，她爱憎分明的辨别度是十分精准的。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因为莲花总不往坏处想人，连她母亲多次用很不中听的话伤到她内心的时候，她也意识不到原因所在。每次莲花的哥哥姐姐们回来的时候，母亲像找到救世主一样就告莲花的状，说莲花“常常顶撞她”，莲花“可不如你们孝！”哥哥姐姐们就说：“那就跟我们到太原住些日子吧。”母亲坚决不从，“不去，不去！”母亲的话没有半点儿考虑的余地。“那就让莲花他们回他们的平房里吃住，我们轮流在您身边伺候，您这么多孩子总不能让莲花一个人伺候呀！”母亲听到这些话，眼里顿时闪出了可怕的光来，声音提高了八倍，而且浑身颤抖，以为莲花不想伺候她了，“这个坏了心的，我不如撞在墙上碰死算了！”哥哥姐姐们知道母亲错怪了莲花，就马上解释：“这可不是人家莲花的意思，我们觉得我们也应该尽点儿孝道。”“您又不是只生了莲花一个孩子，总不能老拖累人家莲花呀！”哥哥姐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替莲花辩解，只有莲花睁着一双和善的眼睛只顾倾听而不发一言。“那就还是让莲花在您身边吧！”最后在哥哥姐姐们的妥协下，母亲才在愤怒的喘息声中，肩膀的抽搐由剧烈变得缓慢下来。

哥哥姐姐们对于母亲一次一次地向他们告莲花的状，也很想找点儿把柄对莲花指责几句。但他们在目睹几次事情过后，一个个都变得哑口无言了，因为他们在莲花身上找不到半点儿对母亲的不孝行为。

一次是莲花的洗衣机坏了，莲花打电话让修理师傅上门修理，几分钟后修理师傅修好后，收了二十元钱。师傅刚出家门，母亲就开始骂开了：“二十元？！还要挣死他呢！”

还有一次也是他们哥妹几个都在，吃过中午饭后，人们都到卧室歇午觉去了，只有莲花的四哥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睡了一会儿，老母亲不放心她的四儿子，便拄着拐杖来到客厅，发现她的四儿子看电视看得睡着了。她赶忙拿起小被，小心翼翼地给她四儿子盖上。当她经过莲花夫妇的卧室时，嘴里念叨着：“坏了他们的心了，讨债鬼们，也不怕让俺娃冻着！”矛头直指最小的莲花夫妇。

通过修理师傅和莲花夫妇无辜遭受母亲的骂，莲花的哥哥姐姐们深深地领教了母亲。他们觉得莲花没有错！就连他们也想不通，陪伴了母亲一辈子的莲花，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在老家接待着众多亲戚，而莲花也把他们招待得非常好！盘盘碟碟，酒酒肉肉，满桌的饭菜，都令他们对莲花有着一致的好感。那为什么母亲对莲花的成见如此之大呢？难道莲花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真有什么对母亲的不孝？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因为莲花绝不是那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莲花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对人献殷勤，说话直來直去，不是很温柔。这一点哥哥姐姐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令他们不解的是，既然母亲与莲花的矛盾如此之大，母亲为什么坚决不让他们留下来伺候呢？这是他们始终想不通的事情。难道真应验了那句老话，“谁在老人身边付出得越多，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他们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过莲花的三哥，对莲花始终是怀有感恩之心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兄弟姐妹中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伺候老人也一样，三天五天，三个月五个月谁都能做到，但像莲花一样几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服侍在老人身边，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四

莲花在小区里人缘儿很好，能跟各种年龄段的人和睦相处。时间久了，人们都知道有位百岁老人跟着她，也常常会看到莲花的哥哥姐姐回来小住。人们不禁会问：“老人有这么多孩子，怎么一直在你家住？”莲花就会很平静地说：“我妈谁家也不去。”人们就会接着问：“你哥哥姐姐们给你钱吗？”莲花就诚实地回答：“近两年来，我的两个哥哥，过春节的时候，每人给我转一千元，说多买点儿好吃的让老人过个好年！”听到莲花的话，人们不是撇嘴就是摇头：“那你妈一定给你攒着很多钱呢！”人们只能安慰莲花。莲花也不多说什么了，她知道母亲手头是有点儿钱，但姐姐家的儿子前年结婚的时候，跟母亲借了两万元，三哥回来时母亲又给了他六千元。说实在的，母亲也就是靠着国家每月给的供养费和养老金才攒了这点儿钱，现在已经分文没有了。

就在莲花的母亲一百岁的时候，年已九旬的姑姑也从外地看望她嫂子来了。就在莲花的姑姑住了第三天的晚上，正赶上莲花母亲便秘的药没有了，莲花赶忙下了楼到小区的门口买药去了。当莲花买上药上了楼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到屋里的母亲对姑姑说：“莲花没有良心，小的时候数她累我，她可不像我的其他几个孩子孝顺啊……”

莲花的腿一下子软了，拿药的手在颤抖，头也一阵眩晕，眼泪不由得滚落下来。刹那间，另一种声音又一次次地在她耳边回响：“老人就像孩子，对待老人就要像对待三岁的小孩儿一样！”

莲花擦净了眼泪，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鼓足勇气推开了门，像往常一样招呼着母亲吃起了药，然后和母亲、姑姑有说有笑，刚才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