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苑
山水诗,是以山水景观作为审美对象而创作的诗歌,其描写内容包括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田园诗的描写对象主要是乡村田园生活,表现田园农家生活,表达乡野风情的诗歌。山水田园诗主要通过对自然山水之景和农家田园生活的吟咏,表达出诗人遗世独立、不碌虚名的闲情逸致。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开田园诗之先,谢灵运肇山水诗之始,至孟浩然则将二者有机融为一体,和王维一道,使山水田园诗在盛唐足可与边塞诗抗衡,而成为唐诗史上一个重要的诗歌流派。
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多写他故乡襄阳的山水田园景色;二是诗歌当中描写大量的佛寺道观,具有一种清幽的艺术境界;三是语言本色自然,展现南国农庄的自然风景。
一、孟浩然创作山水田园诗的“风骨”
(一)隐逸情结
孟浩然一生布衣,虽然在他的一生当中也曾积极于考取功名,进入仕途,但是他除在张九龄幕府担任过一段时间清客外,从无一官半职,终其一生未考取功名,布衣终老。李白有《赠孟浩然》一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将孟浩然比作一位鹤发童颜、月下独饮的隐士,令人可望而不可即。
襄阳历代的高人逸士也熏陶了孟浩然的隐逸情结,如汉阴丈人、庞德公、庞统等这些襄阳的隐逸高人经常出现在他的诗中。他在诗中流露出对这种古代隐逸高人的追求。例如,他在《登鹿门山怀古》一诗中写道:“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饵芝术(朮),石床卧苔藓。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白云何時去,丹桂空偃蹇。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孟浩然表达了他对庞公高洁超逸的隐逸之姿的追慕。孟浩然还在《还山贻湛法师》中写道:“幼闻无生理,常欲观此身。心迹罕兼遂,崎岖多在尘。”这首诗表达了他官运崎岖,命运多舛,多次科场落北,多次求仕不成的无奈感慨。
孟浩然诗歌中对山林隐逸的向往之情和对仕途之路无望的无奈之情造就了孟诗当中独特的隐逸情结,这也成为孟诗的独特风格。
(二)文化个性
孟浩然一生当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襄阳度过,他在《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御》中写道:“苦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襄阳独特的地域文化因素给了孟浩然独特的文化个性,长期的乡野生活,使得孟浩然形成了与盛唐时期其他诗人不同的质朴疏野的文化个性。白居易总结孟诗:“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游襄阳怀孟浩然》)说明荆楚文化对孟浩然的熏陶浸染。
孟浩然的这种质朴孤野的文化个性不仅仅表现在其诗歌当中,在其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上,他也极其潇洒旷达、任诞洒脱。他曾多地漫游,领略全国各地的独特风景。他独特的文化个性有着魏晋士人的风骨,也影响了当世盛唐名士的风度。
李白曾言“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赠孟浩然》),可以看出洒脱不羁的诗仙李白也欣赏孟浩然旷达的风度。闻一多也在《唐诗杂论》中说:“孟浩然可以说是能在生活与诗两方面足以与魏晋人抗衡的唯一的人。他的成分是《世说新语》式的人格加上盛唐诗人的风度。”
孟浩然一生虽然积极入世,北上洛阳长安,南游吴越,但是只有襄阳才是他的归宿。他在《秦中感秋寄远上人》中写道:“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孟浩然在他的诗歌当中积极地赞美襄阳的风景,如“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登望楚山最高顶》),而“窈窕夕阳佳,丰茸春色好”(《襄阳公宅饮》)则是诗人对自己家乡美丽风景的表白,也是诗人独有的故园情结。
二、孟浩然山水田园诗中的南国特色
孟浩然转益多师,山水田园诗创作上继承魏晋六朝大小谢、陶渊明等诗人的优秀创作经验。但是,他自己也积极进行山水诗的艺术创新,形成自己山水田园诗的独特的艺术特点。
(一)南国山水的独特风景
孟浩然生于襄阳,成长读书皆在襄阳,他生命中的大部分都居住在襄阳,所以孟浩然诗歌当中有许多描写襄阳的山水风景和人文风俗。襄阳的风景山清水秀,钟灵毓秀,在他的笔下,岘山、鹿门山、万山、鱼梁洲、菊花潭等风景经常出现。襄阳的山水美景也构成了孟诗的独特意象。
孟浩然的山水诗十分的秀美,这与他长期生活在南方有关,南国秀美的山水也养成了他清秀舒雅的诗歌特点。白居易评价他的诗为:“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游襄阳怀孟浩然》)他笔下的山水田园景物具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含蓄》)的艺术妙境,如《夜归鹿门歌》:“山寺鸣钟昼已昏,渔(鱼)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这描写了一幕日落黄昏,鱼梁洲码头人来人往的热情场景,展现了襄阳的黄昏夜色之美。又如《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山瞑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诗人用猿声、涛声、风声,瞑山、冷月,孤舟,将自己漫游吴越时所遇见的江上冷夜描绘得极其传神。
(二)南方乡村淳朴的语言风格
孟浩然的诗歌语言不事雕琢,格调不整,但细读后能让人体会到其中的朴中含华,淡中有味。孟浩然在他的山水诗当中强调自然现象本身去呈现自然,尽量减少诗歌中人工的“痕迹”。这就使得他的诗歌具有平淡率直的风格和意境。
孟诗当中的语言本真自然,他在诗中描绘了一幅幅南国乡村风景中的田园生活图,清新自然的田园图展现了南方农村生活的静谧,如《田家元日》《裴司士员司户见寻》等。这些描写农村田园生活的诗歌,大都是诗人在家乡襄阳所写,诗人将在家乡襄阳的日常闲居生活中感受写入诗中,有田园鸡黍的乡野生活情趣,也有寻访幽名古胜的兴趣,也有与隐士交友的友谊,亦有诗人独居怀人时的惆怅等。孟诗当中的襄阳风景,既有汉江临眺壮阔,也有池塘园林的澄净,亦有山林幽寺的幽静,还有鱼梁洲头热闹的烟火气,将襄阳的风土人情和秀美山水展现在山水田园诗中。《过故人庄》写道:“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首诗语言质朴自然,清新淡雅,将其缘起、受邀、前往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洋溢着主客之间亲密美好的情谊。
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独特风格就是“清淡”,这一点是他的诗与其他山水田园诗的重要区别,也是这种“清淡”的诗风让他在当时的诗坛上能够独树一帜。清代人沈德潜就评价孟诗“语淡而味终不薄”(《唐诗别裁集》)。闻一多在《唐诗杂论》当中也曾评价孟诗:“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
(三)南国佛寺的清幽意境
孟浩然深受儒释道思想影响,尤其是晚年时候,由于仕途之心渐少,他心中的佛道思想愈盛。他的山水田园诗当中出现了大量的寺庙道观。孟浩然寄情于山水,寻佛访道,所以其山水诗中蕴含着大量的“佛道”特色,但是诗中的“佛道”并非宣传宗教思想,而是着力展现了禅林道观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的静态之美,如《寻香山湛上人》《游景空寺兰若》《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等。再如《晚泊浔阳望庐山》:“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孟诗开头四句写自己乘船抵达浔阳,来登访向往已久的路上,并用“都未逢”三字表达自己对庐山的向往。后面四句写自己曾经读书神往庐山,而今在落日余晖下听着袅袅不绝的寺庙敲钟声,慢慢抵达神往已久的寺庙精舍中。寺庙精舍的神秘感,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清人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评价此诗为:“诗至此,色相俱空,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
孟浩然不仅诗歌的意蕴当中体现着清幽寂静的艺术意境,而且在诗句的遣詞造句上面,也是特别喜欢用“清”这个字,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野旷天低树,江青月近人”(《宿建德江》),等等。可见孟浩然特别喜欢“清”字构成的意境。后人对孟诗的评价也以“清”为主。例如,李白在《赠孟浩然》中称赞他:“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白居易过襄阳,凭吊浩然故里,也曾感叹道:“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游襄阳怀孟浩然》)
三、南国山水田园的审美价值
初唐和盛唐时期,儒释道三教合流,思想文化开放,诗歌创作突破南朝“宫体诗”的藩篱,扩大了诗歌的思想境界和审美趣味。孟浩然是处于初唐诗歌和盛唐诗歌时期的一位重要诗人,创作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并与王维一道,开创了盛唐诗歌的山水田园诗派,具有无可比拟的文学史价值和意义。
(一)南方山水之姿—风景美
孟浩然的山水诗继承六朝时期大诗人谢灵运山水诗的创作经验,并且形成自己的创作范式。盛唐时期,文人漫游之风兴起,孟浩然一生当中漫游全国多地,他大多的山水诗就创作于漫游之中,诗中的山水风景有荆楚山水、吴越山水、湘桂山水和巴蜀山水,但是描写的最多的还是荆楚山水和吴越山水。这是因为,孟浩然生于荆楚大地,楚地的风景和文化浸染着孟浩然,以至于他的诗歌当中涉及大量的襄阳风景和楚文化,如“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常醉习家池”(《高阳池送朱二》)中的襄阳习家池,“窈窕夕阳佳,丰茸春色好”(《襄阳公宅饮》)中的襄阳春色,“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的洞庭湖和岳阳城。
孟浩然多次漫游于吴越之地,喜欢与吴越之地的文人和官员交往,所以他的山水诗当中也经常出现吴越文化的因素。他的《耶溪泛舟》写道:“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泓澄(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这首诗就是对吴越风景的描绘。孟浩然特别崇拜六朝大诗人谢灵运,他的山水诗创作受到了谢的山水诗写作经验影响,所以他在《题云门山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中写了“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久负独往愿,今来恣游盘”之句,表达他对吴越文化的喜爱。
(二)清秀自然—语言美
孟浩然的诗歌语言本色自然,相比于初盛唐诗歌时期的诗人们喜爱用繁缛华丽的字词,孟浩然的诗歌喜欢用平淡质朴的语言,却使人读起来感到朴中含华,淡中有味。
他的许多诗句都平淡如口语,如“我来如昨日,庭树忽鸣蝉”(《题长安主人壁》),“予亦忘机者,田园在汉阴。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都下送辛大之鄂》)等;又如他的那首老幼皆传唱的《春晓》,语言通俗自然,读来朗朗上口。闻一多称赞他为“盛唐初期诗坛的‘清道者”。孟诗清丽的语言美感,是初盛唐诗歌时期一种独特的语言美。
(三)洞庭浩瀚—意境美
孟浩然作为初盛唐时期的一位重要的诗人,他的山水田园诗有着一种独特的意境美。王士源的《孟浩然集序》写道:“(孟浩然)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孟诗平淡自然地遣词用句,用纪游山水的写作范式,形成了孟诗清幽静美的艺术意境。孟浩然诗中的“清”,不仅仅是山水之“清”,更是他自己人格上的“清”。孟浩然一生虽然三进长安,多次寻求仕途之路,但是他骨子里面有着魏晋名士的风度气质,李白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赠孟浩然》)就是对孟浩然名士气度的最好评价。
孟诗的意境美有不仅仅有清幽,还有壮阔,如《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二句,诗人用平淡的语句写出洞庭湖的壮阔,冲淡之中见壮逸之气。
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上承六朝大小谢、陶渊明等人的创作经验,并进行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山水田园诗风格。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在孟诗当中占绝大部分,其与王维一道,开创了盛唐时期的山水田园诗派。孟浩然大量地书写了南国的山水风景和田园乡村生活,其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襄阳,也曾漫游全国多地。孟浩然用诗笔描写这领略过的荆楚、湖湘、巴蜀风景,将南国独特的风景美记载于他的山水田园诗当中。孟浩然作为连接初唐与盛唐时期的“桥梁”诗人,其山水田园诗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和学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