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一
成吉思汗六年(金大安三年,1211)蒙古第一次攻金,揭开了蒙古人灭金的序幕。九年(金贞祐二年,1214)五月金宣宗从中都(今北京)向南迁都汴京(今开封)。十二年(金兴定元年,1217)蒙古征金统帅木华黎听取汉人谋士的建议,采取了武力征伐与政治招抚相结合的策略,重用金国降附过来的汉将,迅速攻取辽西、河北、山西、山东各地数十城。十五年(金兴定四年,1220),金宣宗分封河北、山东、河东的地方长官或武装首领王福等九人为公,总率本路兵马以抵抗蒙军,并可自设公府、任命官吏、征敛赋税、赏罚号令。蒙古统帅木华黎及其子仿效金人作法,置汉军万户(亦称“世侯”)。到窝阔台汗六年(金天兴三年、1234)灭金时,十四年间河北、河南、山西、山东出现了数量众多的世侯,其中真定史天泽、顺天张柔、东平严实、益都李全、泽州段直皆其表表者。
据记载,在蒙金之战中,“自北兵长驱而南,燕、赵、齐、魏,荡无完城”,“汾、石、岚、管无不屠灭”[1]卷二十八《广威将军郭君墓表》,15,“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2]乙集卷十九,592,“贞祐初,人争南渡(即金宣宗南迁)而阨于河,河阳三城至于淮、泗,上下千余里,积流民数百万,饥疫荐至,死者十七八”[3]卷134,448。李俊民《大阳资圣寺记》载,金朝盛时晋城县境内有寺院二十一区,经贞祐甲戌至甲午(1214—1234)蒙金之战,二十年间仅存十之三四。居民荡析,乡井荆棘[4]卷二十九,406。蒙古军在灭金的23 年里,肆意蹂躏华北和中原,而这些汉族世侯为保存当地的农业文明和儒家文化,为保护广大老百姓免遭涂炭起到了重要作用。
自蒙古灭金(1234)至忽必烈继汗位(1260)的26 年间,蒙古统治者尚不能接受中原的政治文化传统,整个北方的社会政治秩序处于混乱动荡之中。这一时期,金朝遗留下来的士大夫主要受到汉族世侯的庇护,聚集于他们的幕府中。如《元史·张柔传》:“(金国)其臣崔立以汴京降,柔于金帛一无所取,独入史馆,取《金实录》并秘府图书,访求耆德及燕赵故族十余家,卫送北归。”王恽记载:“北渡(指金国灭亡,在京官员士人被押至河北、山东安置)后,名士多流寓失所,知公(真定史天泽)好贤乐善,偕来游依。若王滹南(若虚)、元遗山(好问)、李敬斋(治)、白枢判(华)、曹南湖、刘房山、段继昌、徒单颙轩,为料其生理,宾礼甚厚,暇则与之讲究经史,推明治道,其张颐斋、陈之纲、杨西庵、张条山、孙议事,擢府荐达,至光显云。”①刘因《泽州长官段公墓碑铭》载∶“州人李俊民,在金时以明经为举首,后国朝亦被累征,赐号‘庄靖先生’,盖有道之士也。是时方避地河南,隐约自处,公(段直)迎而师之。凡泽之名士散在四方者,亦必百方招延,必至而后已。故不五六年,州之学徒通经预选者百廿有二人。”②[3]卷466,436-437李谦《冠州庙学记》也提到:“一时名士夫,如遗山元公(好问)、紫阳杨公(奂)、左山商公(挺)诸人,皆流寓于此(东平冠县)。”[3]卷287,85-86金亡后,在东平严实保护下的名士有宋子贞、王磐、康晔、李昶、刘肃、张特立、徐世隆、张昉、商挺、杜仁杰、元好问等。1238 年李世弼应孔元措之请而撰写的《褒崇祖庙记》有云:“元措以太常卿寓于汴。岁癸巳(1234),当京城之变,被领中书耶律公(耶律楚材)奏禀,檄迁于博,再迁于郓(即东平)。其衣食所须,舍馆之安,皆行台严相资给之。”这大概是当时世侯保护知名士人的一般情形。严实之子严忠济嗣位后,沿续了其父在位时的统治做法,并于1252—1255年重修东平府学,元好问为此写下了这篇《东平府新学记》。
二
元好问在学记中开篇就回顾了东平府学的历史:
郓学旧矣,宋日,在州之天圣仓有讲授之所曰“成徳堂”者,唐故物也,王沂公曾(978—1038)罢相判州(1035 年前后),买田二百顷以赡生徒,富郑公弼《新学记》及陈公尧佐《府学题牓》在焉。刘公挚领郡(1092),请于朝,得国子监书,起稽古阁贮之。学门之左有沂公祠祭之位,春秋二仲祭以望日,鲁两生泰山孙眀复、徂来石守道配焉。齐(1130—1137)都大名,徙学于(东平)府署之西南,赐书、碑石随之而迁,独《大观八行碑》蔡京题为圣作者,不预焉。齐巳废而乡国大家如梁公子美、贾公昌朝、刘公长言之子孙故在,生长见闻,不替问学,尊师重道,习以成俗。泰和(1201—1208)以来,平章政事寿国张公万公、萧国侯公挚、参知政事髙公霖同出于东阿,故郓学视他郡国为最盛。如是将百年(按,指徙学府署西南以来),贞祐之兵(1213 年秋,元太祖率兵自紫荆关入,略河北、山东、河东而归)始废焉。
元好问这段对东平府学历史的追溯文字,核心思想有三点:一是东平府学在唐宋金历史上一脉相承;二是东平“不替问学,尊师重道”的风俗强大;三是东平在金国出了数位大人物,故府学最盛。
按,东平府学在宋代称郓州州学,始于王曾罢相判府之时(1038),早于庆历兴学的1044 年。皇祐五年(1053)庞籍降知郓州,他举荐司马光为郓州典学。元丰八年(1085)转运使井季能新建郓州学。第二年元祐改元(1086),滕元发再知郓州,增学田二千五百余亩,从此郓学经费充裕,教师和学生得以安心问学。元祐朔党领袖刘挚自小抚养于郓州外家,结发就师即在此学读书,从先生长老姜潜(石介弟子)、刘述、龚鼎臣(1009—1086)辈治经艺,习文辞,上下凡十余年。元祐五年(1090)刘挚回郓州当知州,七年正月上书请颁经籍,诏可,十月自京师得书二千七百卷,事见刘氏《郓州赐书阁记》③。北宋时知郓州者大多卓有声望,他们在郓学应多留有文字,然元好问在重建后的东平府学中所见北宋旧物,仅仅陈尧佐(963—1044)的《府学题牓(记)》和富弼(1004—1083)的《新学记》,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大概与党争有关,如伪齐时东平迁新学,旧学中徽宗撰稿、蔡京书写的《大观八行碑》就被抛弃不用。旧党领袖刘挚的《郓州赐书阁记》应有刻石在郓州州学里,但也找不到了。
元好问强调东平府学在唐宋金历史上一脉相承,与他持 “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的基本文化立场有关[1]卷三十九。这种思想出现的原因是:蒙古族入侵金国后,极大地激发了当时士人阶层对金朝的认同感和责任感,以金朝为“中国”、为“正统”的意识得到空前的强化④。元好问在蒙古围汴京城时,深感“独有事系斯文为甚重”,便给蒙国统帅的重要参谋耶律楚材写了一封信,即《癸巳岁寄中书耶律(楚材)公书》,信中元好问低声下气地向耶律楚材请求,希望后者能保护自己列在名单上的金国文化人:“诚以阁下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养之,分处之,学馆之,奉不必尽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体,无甚大费。然施之诸家,固以骨而肉之矣。他日阁下求百执事之人,随左右而取之,衣冠礼乐纪纲文章尽在,于是将不能少助阁下。”[1]卷三十九维系金国正统地位的力量当然不是种族,而是文化,直接说便是“中州文派”。东平府学实在是这个文派相承的重要载体。因为在元好问眼中,学校出好风俗,好风俗出人才。
元好问在本篇学记中特别提到东平“不替问学,尊师重道”的良好风俗,这与他一惯强调风俗的重要性有关。他在《令旨重修真定府庙学记》中说:“夫风俗,国家之元气;学校,王政之大本。”并在《寿阳县学记》一文中重复了这个观点:“予谓二三君子言:公辈宁不知学校为大政乎?夫风俗,国家之元气,而礼仪由贤者出。学校所在,风俗之所在也。”风俗是国家元气,风俗由学校而来。显然,元好问所说的风俗是指知书达礼的社会习俗,一种有别于游牧文明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类似的意思,元好问还在《博州重修学记》中说道:“先王之时,治国治天下以风俗为元气。”将风俗提升到国家元气的高度,这是元好问独特的文化历史观。
“学门之左有沂公祠祭之位,春秋二仲祭以望日,鲁两生泰山孙眀复、徂来石守道配焉。”在学校里或旁边建当地名人祠堂,以励风俗,这种风气起于北宋后期,盛于南宋中期以后。刘挚《阁记》并未提到此祠,应该是当时还没有。元好问见到的东平府旧学门外的王曾祠,或许建于金国时,受南宋影响而建者。祠王曾而以孙复、石介配享,实属不伦,或以位而不以德也。以学问和影响力而论,王曾不能与孙、石二人比。孙复(字明复)1034年起在泰山附近讲学30年,范纯仁等是其早年的学生。石介(字守道)天圣八年(1030)与欧阳修同榜中进士,出任郓州观察推官。后提举应天府书院、任御史台主簿、国子监直讲,“太学之盛,自先生始”,庆历五年去世。孙复与石介都是开宋代理学风气的先驱。王曾只不过是一个官运亨通的太平副宰相罢了,其历史地位无法与孙、石并论。
又,依刘挚《郓州赐书阁记》所述,“郓学兴于景祐戊寅(1038),实在庆历立学诏令前,历年最久,盛冠东方”。东平府学鼎甲一方由来久矣!非盛于金国泰和以后。不过,金朝时,东平府学倒也没有衰落,继续保持着以前的荣耀,这是值得肯定的历史功绩。《金史》高霖本传记载“以父忧还乡里,教授生徒,恒数百人”,规模不小。高霖授徒当是私人招生讲学,官学不与,因为当时府学的官定规模不过六十人(详下)。
三
先相崇进开府之日(1236),首以设学为事,行视故基,有兴复之渐。今嗣侯莅政(1240),以为国家守成尚文,有司当振文事以赞久安长治之盛,敢不黾勉朝夕以效万一。子弟秀民备举选而食廪饩者馀六十人,在东序,隶教官梁栋。孔氏族姓之授章句者十有五人,在西序,隶教官王磐。署乡先生康晔儒林祭酒,以主之。盖经始于壬子(1251)之六月,而落成于乙卯(1255)六月。五十一代孙衍圣公元措尝仕为太常卿,癸巳(1234)之变失爵北归,寻被诏(1239)搜索礼器之散逸者,仍访太常所隶礼直官、歌工之属,备钟磬之县(悬),岁时阅习,以宿儒府参议宋子贞领之,故郓学视他郡国为独异。(元好问《东平府新学记》)
严实开府东平大约是1236 年前后,是时,他虽有复兴学校之意,但恢复生产、安置流民尚是当前最迫切任务,加之他在1240 年就去世了,所以东平府学的复兴并没有走在当时世侯办学的前列。泽州长官段直在1246 年前已修成泽州府学⑤。真定府史天泽与手下张德辉于海迷失后称制元年(己酉,1249)建成真定府学。东平府学重建始于1251 年,竣工于1255 年,其时离金国灭亡已21 年。东平府学虽然不是世侯中复学最早的,但是建筑规模最大的,同时,地位也是最特别的。
新建的东平府学地位的特别之处第一个表现是:它既是州学,所谓“子弟秀民备举选而食廪饩者馀六十人,在东序”是也,也是孔府家塾,所谓“孔氏族姓之授章句者十有五人,在西序”是也。新的东平府学在规模上一承金制。按《金史》卷五一《选举志一》,章宗大定二十九年(1189)定制:东平府学定额是60 人,与大兴府学、开封府学、平阳府学、真定府学的人数相同,均属金代人数最多的学校。为什么孔氏家塾也在这里举办呢?自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金宣宗贞祐二年(1214)南迁汴京,成吉思汗趁金国上下混乱,大掠河北、河南、山东,曲阜孔庙(祖庭)也在这次战乱中被焚毁⑥。金国灭亡时,衍圣公孔元措(孔子五十一代孙)被俘,安置在博州、冠县,后被严实接到东平。衍圣公孔元措是孔氏正脉所在,正统儒家的象征,严实礼遇孔元措,实际上是执士大夫之牛耳。在孔氏家族随孔元措驻足东平的时候,严实为他们特地建家塾,自在情理之中。
东平府学地位特别之处的第二个表现是:东平府学暂时扮演了太常寺的功能。衍圣公孔元措在金国做过太常卿,他于元太宗十年(1238)上疏,请朝廷派员收录金国散失的太常礼册、乐器、乐官和乐工。朝廷同意由孔元措出面走访收录。但是,当时的蒙古国还在四处打仗,大本营又远在漠北,且蒙古上层不熟悉、不理解这些东西。于是,朝廷在此年十一月诏管民官,“(徙亡金知礼乐旧人并其家眷赴东平,令元措领之于本路,税课所给)如有亡金知礼乐旧人,可并其家属赴东平,令元措领之,于本路税课所给其食”[5]卷六十八,1691。最终孔元措访得金朝掌乐许政、掌礼王节及乐工翟刚等92 人。这些金国的太常礼册、乐器、乐官和乐工来到东平后,都被安置在了东平府学中。“备钟磬之县(悬),岁时阅习”,东平府学有了太常寺的味道。元宪宗二年(1252)三月五日,朝廷命东平万户严忠济立局,制冠冕、法服、钟磬、简虞、仪物肄习⑦。据说习成之后,诸乐工被召至日月山试奏于皇帝面前,并获准用于祭祀上天。可见,这里既是前朝亡国礼乐的集中地,又是元朝礼乐的重要发源地。元好问说“郓学视他郡国为独异”,其原因在此。
严实及其继位者严忠济控制和保护下的东平,因此成了当时的文化高地。随着大批文人和艺人流落东平,此前的宋杂剧、话本、平话、泽州诸宫调等艺术形式在这里汇合,戏剧一度繁荣。一起在东平避难的元好问、商挺、杜仁杰等,都是知名元曲作家。杜仁杰的《庄家不识勾栏》写东平戏剧表演:“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幺末敷演刘耍和。”“院本”一般认为是金代戏剧的称谓,“幺末”即宋杂剧的别称,以插科打诨为特色。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的女主角王金榜是东平散乐。可见东平所产戏剧人才比较受南宋后期、元代前期人们的喜爱和肯定,故以之为招牌。水浒戏是当时戏剧创作的热门题材,而水浒剧中好汉们栖身的梁山和梁山泊,就在东平府城的西面。高文秀、康进之都是当时写李逵戏的高手,孙楷第《元曲家考略》“康进之”条曾详考东平府学祭酒康晔(字显之),推测康进之与康显之为兄弟行,皆寓东平府者。
据元好问《故河南路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杨君神道之碑》记载:“东平严公喜接寒素,士子有不远千里来见者。”元好问此记中提到的东平府学诸人,如教官梁栋、王磐、祭酒康晔、提举宋子贞、礼乐孔元措、名士张澄,他们是东平府学派的第一代人物。这些人只是严实父子招徕的学者群体之冰山一角,其他同时人还有李世弼、李昶(李世弼子)、张特立、刘肃、徐世隆、张昉、商挺、杜仁杰等。东平府学新造后,培养的学生很多成了元世祖朝的重要官员,阎复《乡贤祠记》记载了康晔的9个优秀学生:“自复斋徐公接武始,国子祭酒、集贤学士周砥,翰林学士承旨李谦⑧,江西行省参政翰林学士承旨徐琰、翰林供奉淮东提刑按察使孟淇,礼部尚书、集贤大学士张孔孙,集贤学士刘赓,国子司业杨桓,吏部尚书、翰林直学士夹谷之奇,扬历馆陶者十余人,司风宪、握郡符及不求闻达者尚众。”(《全元文》卷二九五))元好问在东平府学重建后,参加该校第一批人才的选拔,亲选阎复⑨、李谦、徐琰、孟祺四人[5]卷一六〇,3772。以上诸人外,东平府学培养的著名学生还有申屠致远、李之绍、吴衍、马绍、王构、曹伯启等(《宋元学案》“泰山学案”)。
东平府学培养了元朝第一批重要的文人官僚。虞集说:“方是时,士大夫各趋所依以自存。若夫礼乐之器,文艺之学,人才所归,未有过于东鲁者矣。世祖皇帝,建元启祚,政事文学之科,彬彬然为朝廷出者,东鲁之人居多焉。”胡祇遹《泗水县重建庙学记》中说:“即今(朝廷)内外要职之人才材,半出于东原(即东平)府学之生徒,岂非明效之大验欤?”袁桷《送程士安官南康序》中说:“朝廷清望官,曰翰林,曰国子监,职诰令,授经籍,以遴选焉始命,独东平之士十居六七。”(《清容居士集》卷二四)东平府学人才济济,培养的政事文学之才也占据元初半壁江山,很自然地会形成文化学术上的“东平学派”。日本学者安部健夫认为元初存在两大知识分子集团:一是由耶律楚材、宋子贞兴起,元好问、康晔、王鹗、王磐、李昶、李桢、阎复、李谦、孟祺、张孔孙、李之绍、曹伯启等继之,下之李治(冶)、徒单公履的一派;另一是由杨惟中、刘秉忠、赵复兴起,窦默、姚枢、许衡、杨恭懿、王恂等继之,下及耶律有尚、姚燧、刘因在内的一派。前一派叫作“文章派”,后一派叫作“德行派”。重浮华、喜宴游是文章派人们的共同特征,他们是华美的杂剧的爱好者,是优伶歌妓的捧场者,他们自己执笔写一折杂剧也不为难⑩。显然,文章派的绝大部分成员都是来自东平府的学者,而该文人团体重文艺的文化趣味,与元好问等人的“中州文派”“中州文气”的文化自觉分不开,即与他们“以文存史”的文化理念分不开。至元年间(1264—1294),在大都为官的东平府学师生,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文人群体,他们的诗文唱和是此时大都文学活动最主要的内容之一⑪。当然,东平文人大量进入中央,也与元好问、张德辉等人的居间活动有一定的间接关系。
同时,东平府学培养的人才,还源源不断地辐射到周边,对北方儒学的复兴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南宋灭亡后,南北统一,但北人地位高于南人,南方新政权的主持者多由北方而来,如南方州县的很多地方官就出自东平府学。刘岳申《吉水州修学记》载:“吉水乡校,自至元中县令丞多东鲁儒生,凡致美于庙学者,靡不毕用其致。改州以来,东平曹侯珣始筑修堤甃夷道,济南程侯又迁亭于学外,凡曹侯不及为者,毕具之……于是延祐科举十有二年矣,吉州之士贡于乡、擢于礼部者,常倍于他州。”翻开元代学记,其中标明州县令或学官出自东平者,时时见之。可见东平府学在当时的重要影响。
四
呜呼!治国治天下者有二:教与刑而巳。刑所以禁民,教所以作新民……教以徳,以行,而尽之以艺。淫言诐行、诡怪之术不足以辅世者,无所容也。(元好问《东平府新学记》)
元好问主张学校的教育内容分为三项:德、行、艺。三者的具体内容见之于《令旨重修真定府学记》中:“德则异之以知、仁、圣、义、忠和,行则同之以孝、友、睦、婣、任、卹,艺则尽之以礼、乐、射、御、书、数。淫言诐行,凡不足以辅世无所容也。”[1]卷三十二类似的意思,元好问还在《博州重修学记》中重申过:“有天地,有中国。其人则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其书则《诗》、《书》、《易》《春秋》、《论语》、《孟子》,其民则士、农、工、贾,其教则君令臣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妇睦、朋友信,其治则礼乐、刑政、纪纲、法度、生聚、教育、冠婚、丧祭,养生送死而无憾。庠、序、党塾者,道之所自出也。”[1]卷三十二《赵州学记》中亦曰:“吾道之在天下,未尝古今,亦未尝兴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际,百姓日用而不知。大业、广明、五季之乱,绵蕝不施,而道固自若也。”[1]卷三十二
元好问的教育观,比当时及稍后的元代文人的教育观要开放。一言而蔽之,元好问主张正统儒家教育,不认同“百姓日用不知”的理学教育和宗教异端教育。元好问在教育观上与元代其他文人多主张理学教育明显有差异。正统儒家教育以人的全面发展为目标,培养经邦纬国之人才,教材是六经;南宋以及元代的理学教育以培养醇儒为目标,即培养进退揖让有度、心性道德日新的君子,教材是朱熹《四书集注》。元世祖所接受的儒家教育,正是理学教育。
另外,全真道在元朝统治者的庇护下,在当时北方的民众中迅速扩散。1223 年73 岁高龄的丘处机于兴都库什山成功拜见成吉思汗,全真教道士得到了敕免差役赋税的特权。1224 年丘处机返抵燕京,住大天长观(后改名长春宫),“由是玄风大振,四方翕然,道俗景仰,学徒云集”。玄风大振的另一个原因是宋金战争导致的流民大增。正如平阳士人段成己称:“自天兵南牧,大夫士衣冠之子孙陷于奴虏者,不知其几千百人,一入于道,为之主者,皆莫之谁何,而道之教益重。既占道家之籍,租庸调举不及其身,非有司所得拘,而道之教益盛。”⑫丘处机及其弟子们不失时机地大力发展全真教,大约经过三十余年的经营,全真道的宫观、弟子遍布于河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广大地区。《清虚宫重显子返真碑铭》称:“东尽海,南薄汉淮,西北历广漠,虽十庐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这就是元好问当时看到的社会现实——战乱漫延和异端突起。
这样的现实情况带来了元好问无法忍受的两种文化堕落:杀身之学横行,异端杂学泛滥。什么是杀身之学?元好问在这篇学记文中有详细的罗列:
学政之坏久矣,人情苦于羁检而乐于纵恣,中道而废,纵恶若崩。时则为揣摩、为捭阖、为钩距、为牙角、为城府、为穽获、为溪壑、为龙断、为捷径、为贪墨、为盖蒇、为较固、为干没、为面谩、为力诋、为贬驳、为讥弹、为姗笑、为陵轹、为瘢癜、为睚眦、为构作、为操纵、为麾斥、为劫制、为把持、为绞讦、为妾妇妬、为形声吠、为厓岸、为阶级、为髙亢、为湛静、为张互、为结纳、为势交、为死党、为嚢槖、为渊薮、为阳挤、为阴害、为窃发、为公行、为毒螫、为蛊惑、为狐媚、为狙诈、为鬼幽、为怪魁、为心失位。心失位不巳,合谩疾而为圣癫,敢为大言,居之不疑。始则天地一我,既而古今一我,小疵在人,缩颈为危,怨仇薫天,泰山四维。吾术可售,无恶不可。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从则斯朋,违则斯攻。我必汝异,汝必我同。自我作古,孰为周孔。人以伏膺,我以发冢。凡此皆“杀身之学”。
乱世投机主义大行其道,仁义礼忠信荡然无存,人的行为近乎禽兽,凡此种种行径,元好问皆斥之为践行“杀身之学”者。至于异端杂学泛滥的表现,元好问在本文中也有列举:
今夫缓歩阔视,以儒自名,至于徐行后长者,亦易为耳,乃羞之而不为。窃无根源之言,为不近人情之事,索隐行怪,欺世盗名,曰“此曾、颜、子思子之学也”。不识曾、颜、子思子之学固如是乎?夫动静交相养,是为弛张之道,一张一弛,游息存焉,而乃强自矫揉,以静自囚,未尝学而曰絶学,不知所以言而曰忘言,静生忍,忍生敢,敢生狂,縳虎之急,一怒故在。宜其流入于申韩而不自知也。
如果说,杀身之学是儒家思想明面的敌人,那么,异端杂学就是儒家思想暗面的敌人,对读书人更有欺骗性,比如主张儒释道三教全流的全真教和标榜做君子的理学(假道学)。全真教的危害性比较好理解,但是道学家们的危害性比较难发现。其实后者的危害性更烈,是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慢性自杀。“缓歩阔视,以儒自名”者皆假道学也。元好问痛心疾首地指出:“桀纣之恶,止于一时;浮虚之祸,烈于洪水。”真正的儒家文化培养出来的人才是这样的:道德上以天下人民的福祉为己任的责任感;行为上是践行知行合一的原则;能力上是具有诗、书、礼、射、御、数等多种技能。元好问此处还有暗示批评理学的意味,他在记文中接着怒斥道:“夫以小人之《中庸》,欲为魏晋之《易》与崇观之《周礼》,又何止杀其躯而巳乎!”当下这些小人所谈论的主敬主诚的《中庸》,就像魏晋时期的《周易》多参虚无主义、崇宁大观时期的《周礼》充斥假古董一样,其后果就是破家亡国,不仅仅是杀一身而已。
面对金亡以后杀身之学横行、异端杂学泛滥的社会现实,元好问奋身而起,积极游说地方世侯礼遇士人,兴办学校,推行儒家文化。据当时人的记载,元好问受多处世侯之礼遇:在冠氏,他与杨奂、商挺受到严实部下赵天锡的优待;在东平,他受到严实父子优待;在保定,他与王鹗、郝经一起聚于张柔门下;在真定,他与王若虚、李治、白华等投史天泽门下。其实,他周旋各地,曳裾世侯之门,既不是为了跑官要官,也不是蹭吃蹭喝,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坚持他曾低声下气地给耶律楚材写信的初心:保护文化人,保存儒家文化。清人凌廷堪说: “(元好问)所以奔走间关,终身不受升斗之禄,不过欲以此身存百年之掌故而已。”“不受升斗之禄”是矣,但以身保存百年掌故不必要奔走侯门,而推广儒家文化这件大事则非得如此不可。经过多年努力经营,1252 年元好问与张德辉觐见了忽必烈,他们开导皇帝要重视知识、重视人才,拥立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使之免除儒户兵赋。这大概是元好问在本学记文中盼望的发扬儒家文化的最好结局吧。
五
元好问《东平府新学记》一文是金国灭亡后,儒家文化在北方世侯的保护下逐渐恢复的时代大背景下写就的。在他的文化理念中,“金源文化几及汉唐”,金国文化是汉唐(北)宋中原儒家文化的正统继承者。因此,他在文章开篇即详细介绍了东平府学的历史,意在表明唐宋金三朝文化的一脉相承,并特别提出:尊师重道的风俗就是国家之元气,而这元气是由学校培养的(“教则学政而已矣”)。这是他在这篇学记中表达出来的对学校作用的基本定位。
新建的东平府学其地位特别,它既是州学,也是孔府家塾,同时兼具元朝礼乐制度的培训机构的角色。元好问在本学记中提到了东平府学在培养人才方面的成就,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成就的影响力远超他的设想:东平府学培养了元朝第一批重要的文人官僚,促进了东平学派的形成,带来了元代戏剧文学的第一次繁荣,元朝文学创作的第一波高潮也是由在京东平学生们带起的。如果元好问活得更久一点,看到东平府学的学生们在元朝至元年间(1264—1294)大放异彩,他的感慨会更深,他所殷忧的杀身之学的横行和异端杂学的泛滥,毕竟没有盖过儒学正道的成长。
这篇《东平府新学记》符合一般学记文的写作法,前半叙事,后半议论。但该文体制宏大,篇幅上超过他几年前创作的另一篇重要的学记文《令旨重修真定府庙学记》。《东平府新学记》的叙事要旨和议论中心都在《令旨重修真定府庙学记》一文的基础上有所发展。该文的叙事除了叙述建学经过之外,还侧重叙述了东平府学的历史传承和风俗之美,则是其他学记文少有者。这大概与他经历了丧国和战乱有关。可议之处在于:叙建学之事中揽入“十一代孙衍圣公元措尝仕为太常卿,癸巳之变失爵北归。寻被诏搜索礼器之散逸者,仍访太常所隶礼直官、歌工之属,备钟磬之县,岁时阅习,以宿儒府参议宋子贞领之。故郓学视他郡国为独异”一段较为突兀,中断了叙建学之事的完整性。后半的议论大段文字罗列杀身之学与异端杂学的种种表现,深刻体现了元好问的忧世之心。总之,这是一篇体现元好问文化立场的重要文章,值得认真研究。
注释:
① 王恽《开府仪同三司中书左丞相忠武史公家传》,《秋涧先生大全集》卷48,第19页,《四部丛刊初编》本,第226册。
② 李俊民《(泽州)重修庙学记》提到了元太宗十年(1238)的“戊戌选试”(科举初试),泽州士人在段直的劝喻下积极响应,初试入选者一百二十二人(全国四千零三十人)。
③ 宋 刘挚《郓州赐书阁记》,《忠肃集》卷九(《四库全书》第109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56页)。
④ 江湄《“国亡史作”新解——史学史与情感史视野下的元好问碑传文》,《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5期。
⑤ 这两个年代据荣国庆《刘因〈泽州长官段公墓碑铭〉考释》一文。李俊民有《(泽州)重修庙学记》,不署作文年月。按,刘因《泽州长官段公墓碑铭》载段直任万户后“不五六年,州之学徒通经预选者百二十有二人”。段直任泽州万户是1234年左右,“不五六年”就是1238年(古人记忆不一定精确,一年误差可通)。
⑥ 孔元措《手植桧刻圣贤像记》,《孔氏祖庭广记引》。
⑦ 《(乾隆)东平州志》卷十九王惟贤《重新雅乐记》。见郭云策《历代东平州志集校》,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79页。
⑧ 按,此处的李谦,即下文元好问挑选的四个优秀学生之一(1255年),与当时真定府学的教官李谦不是同一个人。后者见元好问《令旨重修真定府庙学记》(己酉年作,1249。《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二)。
⑨ 《元史》卷一六○《阎复传》:“弱冠入东平学,师事名儒康晔(显之)。时严实领东平行台,招诸生肄进士业,迎元好问校试其文,预选者四人,复为首。”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772页。
⑩ 安部健夫著、索介然译《元代的知识分子和科举》,载《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五卷,中华书局,1993年。
⑪ 叶爱欣《元代东平府学文化活动考论》,《平顶山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第50页。
⑫ 段成己《创修楼(栖)云观记》,《金元全真教石刻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