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哀”是什么?

2024-05-25 12:09陶成涛
文史知识 2024年4期
关键词:宣王采薇从军

陶成涛

《诗经 ·小雅 ·采薇》中,脍炙人口的名句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句诗时空和情景交织交融,感人至深、千古传诵。具体而言,一个从戍边前线返回的士兵,回忆了出征时春日的美景,又特别抒发了返乡时的漫天飞雪的哀伤。在后来南朝陈改制来自北朝的胡乐时,就将其中一支曲子命名为《雨雪》,陈后主、张正见、江总等人均有拟作。可见这个诗歌意象的艺术魅力。

杨柳依依的美景和雨雪霏霏的哀景,对比鲜明。而诗人在从军返回时,到底心情如何呢?

王夫之认为从军出征是“哀”,这种判断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普遍抒情传统中是可以被充分印证的。无论是魏晋的“苦哉边地人,一岁三从军”(左延年《从军行》)、“苦哉远征人,飘飘穷四遐”(陆机《从军行》),还是唐代的“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杜甫《兵车行》)、“生人为死别,有去无时还”(戎昱《苦哉行》)都是如此。而与之相对的,能够安然从战场返乡当然是无比难得的乐事,例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木兰诗》)、“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曹景宗《光华殿侍宴赋竞病韵诗》)、“赤心报国无片赏,白首还家有几人 ”(刘长卿《疲兵篇》)、“可怜班定远,生入玉门关”(令狐楚《从军词》),而且在南朝到唐代又有蔚为大观的“闺怨诗”,皆是借闺中之怨控诉从军不得归的哀伤。所以,王夫之出于这样的接受惯性,才在《诗广传》中说:“往伐,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 ”又在《薑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

(卷上四)

但是《采薇》所抒发的归乡情感,却并非是快乐之情,因为诗人接着明确地发出了这样的喟叹: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显然王夫之的解读并没有完全切合诗旨。对此,常森在《归乡情悲 —〈采薇〉新释》(《文史知识》 2005年第 6期)已经指出来:

只要我们完整地把握诗人提供的各种要素,就可以发现“雨雪霏霏”毋宁说是 “以哀景写哀”。(40页)

虽然说,《东山》中也说到了“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的自战场归来的伤感和怀念,或者《十五从军征》和《无家别》也在表达归乡的田园荒芜的孤苦哀伤。但是这种后代常年出征在外的情形,是否符合西周至春秋时期的征戍惯例呢?

《采薇》诗强调的“岁亦莫止”,是说到了岁暮时节,引发了思归的情绪。这种情况,在《小雅》的另一首诗《小明》中说得更明确:

二月初吉,載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暮。

《小明》中的“共人”,郑笺以为是“靖共尔位以待贤者之君”,这显然是忠君的思想在起作用。朱熹《诗集传》解释为“僚友之处者也”,之后注家多认同朱熹,也明显更符合诗意。这也可以证明《小雅》的文本时代贵族出征行役的事实。而更重要的是,这首诗交代了一次贵族士人从役征戍的时长:从二月到岁暮。这与《采薇》的诗人对岁暮的感叹是吻合的。

这样的从役从二月到十二月,虽然漫长,比之《东山》的“于今三年”尚为短暂,更何况是后代“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那样极度悲惨的程度。因此,常森在《归乡情悲 —〈采薇〉新释》中认为的这首诗背后是“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另一个根本无法回避的问题又凸现在了眼前,这就是对家人命运或自身前景的极为沉重乃至不祥的预感”,是并没有意识到《采薇》的出征时间并不漫长,并不是经久在外,而是一个一年左右的出征,所以并非会有对家人命运或自身前景的太多不确定性的哀伤。

在《诗经》中常见的“岁聿云暮”一类的表述也应是在暗示从役将归的心理预期。这并不像后来的从军征戍没有时长限制、遥遥无期引发士兵家园荒芜、亲人乱离的无尽的哀伤。

我们基本可以确定,《采薇》的作者是一个参与战争的贵族士人。

我们之所以强调《采薇》作者的身份,正是要回答一个问题:诗人所喟叹的“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哀”的是对岁暮的感叹。

与《采薇》作者身份类似的,是《出车》的作者。

《出车》正是被编在《采薇》之后的一首诗,而巧合的是,这首诗在写法上与《采薇》最后一章有非常相似的一句: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而且,《出车》中也提到了 “玁狁”,可见两首诗描写的战争对象亦相同。这让我们不由得猜测,《采薇》和《出车》可能是同一次出征的西周军队中的两个将佐同时或一先一后完成的两首诗。甚至两首诗的作者还进行了创作的交流,这才有了这种遣词造句上的一些相似之处。甚至我们可以说,“昔我往矣”和“今我来思”正是两个将佐出征归来途中共同的情感触动。

《出车》中提到了这次征伐玁狁的军队主帅: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襄”在《齐诗》《鲁诗》的传写中作“攘”。“天子命我”的“我”正是这首诗的作者。程俊英《诗经注析》也说:“至于诗的作者,从诗中来看,可能是一位随从南仲出征的将士。 ”这位作者对于此次军事行动的主帅南仲充满了敬仰,所以才几次赞颂“赫赫南仲”。

南仲是谁?《诗经注析》注《出车》认为:“亦作南中、张仲,宣王时大将。 ”南仲是宣王时期的大将,《大雅·常武》亦记载了南仲跟随宣王亲率六师伐徐方的胜利。《小雅 ·六月》诗末章写尹吉甫出征归来“饮御诸友”,专门写到“张仲”,之所以会被诗人特殊提及,应该与他既是尹吉甫的好友,又同为将帅的身份密切相关,而并非简单因为他是个孝子。

《六月》是一首歌颂周宣王时期尹吉甫征伐玁狁的战争诗。相较于《采薇》,《六月》的创作背景在诗歌中就反映得非常清晰: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六月》中北伐玁狁的主帅是尹吉甫,《出车》中北伐玁狁的主帅是南仲。这两次军事行动孰先孰后呢?从《六月》中对于尹吉甫的歌颂和仅在末句提及“张仲孝友”来看,南仲(张仲)此时或未有赫赫战功。故而我们推测,《六月》记载的尹吉甫的北伐的时间应要稍早于《出车》记载的南仲的北伐。

因此,《出车》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可能是宣王后期。据《国语》记载,宣王曾因“丧南国之师”而“料民大原”,大原即《六月》中的“薄伐玁狁,至于大原”之地,在今甘肃、宁夏交界一带。这里距离玁狁颇近,而“丧南国之师”可能并非是在南国丧师,而是在大原一带将曾在南国得胜的军队折损,这才就地“料民”。这样也很好解释为何在大原料民。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可以说在宣王后期与玁狁的战争中,西周军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从《出车》来看,此次出征时,诗人确实很有忧虑,一方面说国事是“王事多难,维其棘矣”,一方面说自己“忧心悄悄,仆夫况瘁”,但是由于主帅南仲的声望很高(或是因为南仲在南征徐方的军事行动中建立了军中威信),所以诗人克服了忧虑,获得了战胜玁狁的信心和鼓舞: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正是因为这种心情,我们不能说诗人在军队“往伐”之时是悲伤的,因为“我心则降”说明诗人已经获得了安慰。这样我们可以认为“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也表达了诗人同样的安详心绪。

再来分析《采薇》中的出征场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就应该和《出车》中的“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一样,表示诗人有了出征克敌的乐观信心,所以描写的景色是乐观的,而且两首诗的诗人同样都对征伐玁狁获胜的判断是乐观的。因此,我们仅仅因为后代的从军诗哀伤的基调来分析,就不准确了。

《出车》一诗的结尾说“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可见这次南仲北伐也最终以获胜班师,但从《出车》中所描绘的细节来看,却并非是像《六月》那样的大胜利,战场形势一度艰难: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这与《采薇》中的“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所述相近。

《采薇》对于战场细节的描写要更为深刻。这体现在对于周师的雄壮阵容的“赋”笔之下的真实战争书写。我们先看这个赋笔: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这句显然是在歌颂军容,这其实也反映出诗人对这次北伐玁狁的心理预设,诗人一开始就认为,这样雄壮的军容,应该甚至必然会有一个紧随其后的轻而易举的胜利。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今天保存在《诗经》中的宣王时期的渲染武德的作品中,这样的铺陈军容的赋笔一直都在明确表达一种必然成功、完全制胜的歌颂性的话语逻辑。例如《大雅》中被认为是尹吉甫“美宣王”的三首诗,《崧高》歌颂申伯之功的“四牡蹻蹻,钩膺濯濯”、《烝民》歌颂仲山甫之功的“仲山甫出祖,四牡业业”、《韩奕》歌颂韩侯之功的“四牡奕奕”。再如“美宣王复古”的《小雅 ·车攻》亦有“四牡庞庞,驾言徂东”。更可以证明这种明确喻示的是《六月》: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

这种话语显然形成了一种抒发胜利预期的表达惯性。然而《采薇》中,诗人却有意打破了这种惯性,将这样的赋笔与接下来完全不是赞颂的反问之语联系在一起: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捷”即是“接”,表现战争的频繁和残酷。可以说,诗人这样的有意打破惯性、制造矛盾的写法,正是诗人思想认知出现矛盾、前后迥异的具体体现。这场战争的客观态势完全没有按照诗人的乐观估计发展,甚至说完全颠覆了诗人的早期乐观预计。因此才有了这样前后语义截然相反、对比鲜明的“反文本”。除了上文所引,还有: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雄壮的战车在对游牧民族的战争中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武力威懾,反而沦落为了军中上下保命的依靠。“依”和“腓”更是带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军中上下缺乏战斗意志的低落情绪才是诗人意识到的真实处境。甚至这场本意去征伐的战争却最终成了一场防御的战争,所以诗人才说“岂不日戒”,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真实的战争远远比诗人出征之初意气风发的预判要更加残酷。这显然在诗人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也就是说,前半部分乐观积极的赋笔却实实在在对应着悲观消极的战争现实。诗人通过这种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对比”和“反转”,表达了对于战争残酷性的更深层的认识。

正如很多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绝口不谈战争一样,看清战争的残酷,对于诗人而言才是最永恒的哀痛。如果《国语》中记载的“料民大原”正是这场战争之后的国家对人民的负担转移,那么显然诗人可以看到更多的因战争导致的悲剧。所以,虽然诗人从前线返回了,但是这种与战争相关的伤痛可能终生都在,甚至诗人整个人生观从积极到消极的转变就在回军的途中完成。从诗人的“哀”中,我们更能感受到诗人的成长和对于国家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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