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藉

2024-05-24 00:00鬼金
黄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郭亮女警

鬼金

醒来,出了一身汗,浑身酸疼,整个人要散架似的。没想到才三月份,就这么热。我从床上起来,地上堆着陈羽生临行前脱下的几件脏衣服,那些衣服像几个人匍匐在地板上。我用脚把它们踢开,脱下白色真丝吊带睡裙,也甩到陈羽生的那堆衣服里。从整体上看,吊带睡裙像是被其他几件衣服逮捕了似的。我进了卫生间,要冲澡。这中年的身体多了很多赘肉,尤其是肚子上。我已经很注意饮食了,但还是……我两手狠狠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赘肉,恨不得把它们揪下来。两手移动到腰部,这里的赘肉也不少。我想,这次陈羽生出门,我要减肥,再这样放纵下去,身上的肉可能淌下来。我厌恶自己。我尝试在浴室里蹦了蹦,身上的肉跟着颤动。蹦跳的时候,胯骨上的肉有些疼痛,我咒骂了句,挨千刀的,还这么狠,吃了药似的。虽然嘴上这么骂,但心里还是挺美。我知道在那一刻整个人都要被快感蒸发吞噬,外在的世界变得空无,只剩我们。唉,不要脸了。我这么骂自己。淋浴的水温很舒服,我往身上涂抹浴液,把整个人包裹在白色泡沫中。我关了淋浴,听到泡沫破碎的声音,仿佛整个身体也随着那泡沫的破碎而破碎了。如此倾听,我感到整个人的灵魂都变得支离破碎。浴花涂抹下面时,隐隐作痛。我再次骂了句,活兽。我试探着安抚那疼,但丝毫不起作用,反倒更疼。我又骂了句,活兽。浴花离开疼痛处,疼隐藏在身体里,我不想去触及。再次闭上眼睛,感受泡沫的破碎,想到陈羽生笨重的身体,我心里笑了下。每次他跑长途前都要这样,仿佛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踏实,是那种占有后的踏实。我知道他馋,毕竟要分开十天半个月的。他吃饱后的样子更像个孩子,咧着嘴笑。

陈羽生是大货车司机,车是他的,他把车挂靠在一家运输公司。公司有活儿了,就派给他,但要给公司分成。毕竟这样比单干保靠一些。单干的时候,三天两头没活儿。挂靠在公司里,活儿多,也累,但陈羽生舒心。我也心疼他,偶尔会劝他歇一歇。他说,趁身体还可以,多干几年,到老了,也不受屈。到时候把大车卖了,换个小房车,我们四处玩儿去。这些年,也跑了很多城市,但都是送货带货,在路上被拴得死死的。你赶快去学个车本,我可不想再开车了,够够的。听了这话,直觉告诉我,他又感伤了。他感伤的时候,我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像诗人。其实,他还真是诗人,开着长途货车的诗人。在他感伤的时候,我往往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更想在身体上占有我。这其中的关系是微妙的,但我也能理解,而且那也是我唯一能慰藉他的。当然,还有爱,也存在着我对陈羽生的感恩。这话我没向他说过,但我心里知道。他为我付出的,要比我为他付出的多得多。他所描绘的那种开车四处游玩,在路上的生活,又何尝不是我向往的呢?可我知道那有点儿不太可能,因由在我。虽然,过去四五年了,我们的生活也相对安逸,但我知道那一天会到来的。我这么说,不是悲观,因为那是注定的。我目前也是在偷生而已,是的,偷生。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我擦干头发,披着浴巾从卫生间走出来,弯腰抱地上的脏衣服。在我弯腰的瞬间,浴巾从身上滑落到地上,我没管,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开动开关,走出来,把浴巾捡起再次披在身上。手指甲上的淡粉指甲油已经脱落,还有脚趾上的黑指甲油也脱落了。我找出两种指甲油和洗甲水,坐在沙发上,把之前的指甲油洗掉。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刷,其实是涂,“刷”让这个行为显得粗鲁,但我喜欢“刷”这个字,更有力量,其实是陈羽生喜欢说“刷”。先慢慢地刷趾甲,那黑色让脚更显白。刷完趾甲,我把双脚搭在茶几上,开始缓慢地刷手指甲。陈羽生说,喜欢看我刷指甲油。他说,我专注的样子很美。现在,他不在家,但我还是要精致一些,哪怕是给自己看。有一次,陈羽生说,那天我看到美甲的,你要不要去做一下?我说,不喜欢那种装饰性的美。一个女人能得到心爱的男人欣赏,她们那种喜悦是不言而喻的。我涂完指甲油,坐在那里等着它们干,身体呈现僵硬状态,像一座雕塑。浴巾已经脱落到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他几天前快递买回来的《致后代:布莱希特诗选》,是我帮他拿的。在拆封的时候,我随手翻了几页。不是很懂,但某些句子和他平时所说的内在是一致的。他曾说过,每次跑长途看到的景象都让他感到千疮百孔,让他有一种痛感。有时候,他害怕让车停下来,如果总是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他可能就看不到了。他说话的时候,抽着烟,表情沉郁,烟灰都要掉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失态了,连忙把烟灰弹到烟灰缸内。我怕破坏手上的指甲油,就没去拿它。那书让我感到和陈羽生之间还存在着距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洗衣机的声音搅乱我的思绪,我感觉指甲油干得差不多了,去了趟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尿液灼疼了我,我还嗔怪他。我扯了纸巾擦了擦,站起来,双腿的酸痛并有没有因为刚刚洗浴过而缓解。天杀的,我又来了一句。我扶着墙壁站起来,洗衣机里的衣服已经洗好,我把衣服拿到阳台上晾。每一件都皱皱巴巴的,我抖着抻着,挂在衣架上,再挂到晾衣绳上。虽然热,但还是有些许的风,让刚挂上去的衣服舞动起来。还剩那件真丝睡袍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心里咯噔一下,盘算着难道是陈羽生因为什么事儿不出车了?不可能,他有钥匙。那又会是谁?在这个小城里,除了陈羽生,我再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交集。即使出去散步,也大多是晚上,天黑之后。日常生活用品大多是陈羽生去买。我的个人用品,网上购买就行。我对物质的需求不大,当然,物质的这些现在都来自陈羽生,他养活我。

敲门声更响了,我躲在刚刚晾晒的衣服后面,不敢出声。这是三楼,我也不想让人从下面看到我在阳台上。透过衣服我看到下面的街道上一匹白马奔跑而过。我蹲下坐在矮板凳上。陈羽生出门前,还叮嘱过我,不要出门,有人敲门也不开。他在某些时候比我更加谨慎,仿佛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野兽,随时都可能吞噬我。当然,我比他更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和对我的威胁。

我无聊的时候,就刷刷手机视频(其实我的微信好友只有陈羽生一个人。这个号码,也是陈羽生用他的身份证买的)。几天前,我對陈羽生说,你看那些女主播,我也不出屋,可以在家直播。陈羽生说,你傻啊!你怎么回事儿你不知道吗?你还做主播呢?她们是吃百家饭的。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会让你去……陈羽生说得有些生气。我安慰他,我不就是和你说说嘛,开个玩笑还不行啊?陈羽生说,不行。我们必须谨小慎微地活着。如果你……那我还活不活了?我说,你是男人,少了谁都能活着。陈羽生说,男人怎么了?话是这么说,可我现在少了你就……毕竟相依为命这几年。我说,我的这一切也都是你给的,不是吗?陈羽生说,提这些,多没意思。那你就给我一个人做主播吧。我说,才不呢。我给你“做主播”的时候,还少吗?我俩哈哈大笑。我推给他几个视频,说,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但开车的时候,别想啊!陈羽生说,没什么好看的,眼睛里已经装不下别人。我说,哎哟,什么时候会说话了?暴露了吧?陈羽生说,暴露什么?我说,你也会甜言蜜语啊!陈羽生说,那看跟谁。他叹息了一口,又说,其实,我是悲观主义者。你所说的那些视频什么的,我其实是厌恶的,这反映了什么?你也心明眼亮吧,那些只会让我更加担忧……这个世界啊!看看被你惹得,我都开始抒情啦!我没想到,其实我就是逗他玩儿,开个玩笑,而他却变得忧虑重重,苦大仇深似的。他最后来了一句,我想我这样的笨人也只能开大车,挣点儿笨钱,心里踏实,不是吗?你是老天赐给我的,是从天而降的,我已经无所求,只想和你就这样下去,如果你不觉得委屈的话。我连忙说,不委屈的,我还要谢谢你收了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看上去的偶然,我相信是命。陈羽生嗯了一声。我说,我其实也拖累了你,不是吗?让你也……陈羽生说,是我愿意的。尽管这很像一种悬空的生活,但我已经接受了。我再次谢谢羽生。陈羽生说,说这些做什么?我会陪着你的,虽然我在外面跑车,但有你在,我心里踏实,是安稳的。你知道吗?其实,该感谢的,应该是我。我说,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你可要挺住。你不要沉沦,要坚强地活下去。陈羽生沉默,整个人仿佛陷入一片巨大的空无中。那空无同样包裹着我,我抱住他,眼泪竟然在眼圈里打转。

敲门声还在持续,我心跳得厉害。我听出是房东的声音,我虽没见过房东,每次房东来的时候,都是陈羽生接待,我会躲在卫生间里,但那声音我是熟悉的。现在,陈羽生不在,房东来做什么?我犹豫要不要开门。我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看着脚边的几盆多肉植物。我忘记给它们浇水了,看上去有些缺水。这是陈羽生在菜场买的,让我有个营生,消磨时间,不能就在家看电视、玩手机,我却没有照顾好它们。门外安静下来,但我没有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我知道外面的人还没走。我把多肉植物枯死的部分抠出来,放到一边。耳朵还专注着门外的声音。我必须承认,紧张感让我又回到某一种身份。那种身份令我羞耻,但我已经无法甩掉。当然,我知道是有办法让我解脱的,但我又不忍心那样去对待自己,尤其是遇到陈羽生后,我更不愿去面对我的过往。虽然,那过往仅仅源于我的愤怒,但更是对我个人尊严的捍卫,对不想被欺辱的抗争。陈羽生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偶尔会回忆,也会想到未来,可是尽头总令人悲伤不已。我只希望尽头来得晚一些,但终究会来。我的逃离只是把我的生活悬空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刚刚的敲门声,让我看到了尽头。我屏住呼吸,不知道这次是否可以侥幸逃过。我目光移动在涂了黑色指甲油的脚趾头上,它们犹如地面上的一个个小小的黑洞。也许坐在小板凳上的时间过长,蜷得腿有些麻,我把两腿伸直,让自己更舒服些。我看到那些刚刚挂起的衣服,又把它们取下来,扔到地上。如果来敲门的人从楼下看的话,这些衣服会暴露我,我必须做出一个不在家的假象。我把浴巾裹得更紧,像是要把自己藏在自我营造的“茧房”里。

可以说,这几年从北方的望城出来,我都处于这样的状态。现在居住的这座南方小城,也是陈羽生要来的,他觉得这里偏僻,相对安全。几次在即将崩溃的时候,我都会说,让我走吧。可是陈羽生都拦着我,抱着近乎疯子的我,安慰我。我神经质地说,我成了你的囚犯。陈羽生说,你不要这么认为,你觉得你走后,会更好吗?会真的解脱吗?你是聪明人,你比我更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或者说,如果你现在离开,你当初为什么要逃走呢?现在这样的状态应该是你想要的吧?我没有囚禁你的意思,当初我就说过你是自由的,你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不会拦着你。我现在拦着你,是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你……我心疼啊!你知道吗?你的出现,让我感到了幸福。连我自己都觉得遇见你,就像演电影似的,不是真的,当我每次醒来,看到你躺在我怀里,我才觉得这不是电影,是真的。你说当初我们是一见钟情,还是“救风尘”?我更相信是一见钟情。我一个离婚的中年男人,像电影里那样,我们在路上相遇了。陈羽生常常开玩笑说,我是他在路上捡来的天使。我说,什么天使啊?狗屎还差不多。陈羽生面色变得严肃起来说,我不许你这么糟践你自己,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使。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么可爱,就像个孩子。我看他生气了,哄他说,好,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他还处于生气状态,我在他耳边吹着气,突然一口咬住他的耳垂。他连连喊疼,我才松开。我说,还敢不敢和我生气啦?他说,不敢了,不敢了。我说,你发誓,你再和我生气,你就是小狗。他发过誓后,目光仍旧透着忧郁,捧起我的脸说,好好的。我说,我没不好好的啊?是你开不得玩笑,一点儿不懂幽默。他哼了一声,把我壓在身下。那天他刚刚出车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我推开他说,赶快去洗澡。他赖皮地笑着,去洗澡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眼泪汪汪的。

在陈羽生的劝说下,我留在他身边,一晃五年过去了。尽管磕磕绊绊,也吵架,我也挣扎着想离开过,但他还是让我有安全感和幸福感,几乎忘记了过往,忘记了我的身份。我常常想,即使我……也值了。

回想起这些,我又感觉到身体里的骚动。心里骂自己,你真是个……

我两腿坐麻了,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感到一阵头晕。我屏住呼吸,看着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想还能做点儿什么。僵持了一会儿,我没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拎着掉在地上的衣服去了卫生间,想重新再洗一次。

就在我把衣服扔进洗衣机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我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扭动的声音,连忙跑到厨房,把菜刀握在手里。

门开了,冲进三名警察来,其中一男一女举着手枪。女警察发现我在厨房里手握着菜刀,喊道,郭梅,放下菜刀。我僵持着没动。这是我已经忘记好几年的名字,再次被人呼喊,感觉像叫魂似的。郭梅是谁?我故意问。女警说,你就是郭梅。我说,我叫肖兰燕。女警呵斥道,放下菜刀。她竟然说的是放下菜刀,而不是放下武器。女警看到我的样子,从旁边的衣架上扯来一件衣服,扔给我,说,穿上。我把菜刀放回案板上,看着她扔过来的衣服,说,不是我的,是陈羽生的,宽松肥大。女警说,怎么?我说,这不是我的衣服。我要穿自己的。女警喊道,你到底穿不穿?我说,我要穿自己的。女警说,那就这样,跟我们走吧。我说,去哪儿?女警说,你做了什么,你应该知道,你逃了这么多年,现在……她的话一下子让我回到“郭梅”,是,现在我是郭梅。

我没反抗。当然,在如此情况下,反抗也没用,有两把手枪对着我,我当然是知趣的。我主动伸出双手,让他们给我戴上手铐。以前只是在影视中看到过,现在我却真实地拥有了一双手铐。冰凉的手铐戴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那是一个丑丑的东西,白钢的。那是我以前喜欢的一种材料。我当年做钳工,手巧得很。我记得第一次我就给自己做了一个白钢发卡,上面锉出一个心形。邻居家的女孩子们看了,都羡慕得不行,要买,但我没给她们做。在做私活儿上,我还给我弟做过一把匕首,带血槽的,是用三棱刮刀改的,有一鳰长。我也是被我弟要挟才做的。那段时间,我和邻居于大力搞对象,有一天傍晚在路边亲嘴,被我弟撞见了。我给他钱,许诺其他东西,都不行。他就要告诉爸妈。爸妈对于大力有成见,说他爷爷批斗过我爷爷,手段极其残忍。如果我和于大力搞对象这事儿被我弟告诉爸妈,我一定会被骂的,骂可能还是轻的,我那脾气火爆的父亲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我哀求我弟,最后我弟提出给他做一把匕首,我只好答应,但我声明:只能放在家里,上学的时候,不能带到学校,否则就不给他做了。我弟也同意。我说,那我的事儿呢?我弟说,见到匕首的那一刻,我看到的就烂在我眼睛里。我是在工人都下班后,偷偷给我弟做的。本来我想糊弄一个算了,但我弟精明着呢,糊弄不过去。我就精心地给他做了一把,还配了一个外鞘,上面烫了画。是什么画,现在,记不清了。我弟看到的时候,整个人高兴得蹦起来,拔出匕首在空气中挥舞着,像个刺客。我们望城有关于太子丹和荆轲的传说。我弟问我,我能不能像荆轲那样?我说,拉倒吧,别瞎比画啦,赶快收起来藏好。要是让爸看到,我也受连累。千万别拿到学校瞎显摆,要是被警察看到,那可算凶器。现在我们之间的事儿,是不是就……我弟收起匕首说,啥事儿啊?我说,你别装糊涂。我弟说,我早忘了。我弟端详着那把匕首,说,姐,你太棒啦!以后,我也要当钳工。我说,好好学习,别像姐这样,没出息。争取考个大学,不要再回这破地方!我弟说,这咋是破地方了?我说,你还小,你不懂。听姐的,好好学习,才是出路。

后来我们厂子卖给外商,我被裁下来。我学了美发,开了美发店,干美发的剪子,都是我做的。

我盯着手铐,这种东西,凭我的手艺,也可以做出来。现在如果给我一根细铁丝,我可以把它打开。我笑了笑。

男警察问,你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

我问了句,回望城吗?

女警说,还能去哪儿?你想去哪儿?

我说,看来我不用买车票,就可以回望城了。

女警没吭声。

我说,我必须换身我自个的衣服。

女警征求了一下男警的意见,让我换了一身衣服。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女警举着手枪,一直盯着我。

我说,没必要这样盯着我,我都没反抗。

男警说,你反抗也没用。

我没吭声。我当然知道反抗没用。我换衣服的时候,只解开右手上的一只,另一只还在我的左手腕上悬挂着,沉甸甸的,摩擦得我手腕疼。穿衬衫的时候,左面的袖子有手铐卡着,怎么也伸不进去。女警过来帮我解开手铐,换完衣服,我看到手腕处出现红色勒痕,心生一丝恨意。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屋子,女警说走吧。我想给陈羽生留个纸条,但想想,算啦。既然我已经被抓,还是别再和他有丝毫联系为好。我们的缘分尽了,这样也算是给他“新生”。

我换好牛仔裤和白衬衫,穿上旅游鞋,再次伸出手去,让他们铐上。那一刻,我知道距离死亡更近了。手铐铐上后,我双手握着拳头,挣了挣。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这手铐结不结实。或者说,我企图做一个挣脱的姿态。我是平静的,坦然的,仿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我对警察说,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你们终于来了。你们再不出现的话,我都要忘记我做过什么。谢谢你们!

女警在我身后推了一下,说,闭嘴。

房东要锁门的时候,女警说,等一下。她进到屋内,又拿件衣服,蒙在我头上。瞬间,我感到窒息,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楼进入警车,蒙在头上的衣服才被拿去,仿佛重见了光明。同时我也知道,我该伏法了。只是,可怜了陈羽生。这么想着,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得黯淡。当然早晚会有这一天,陈羽生也知道的。其实,我们应该庆幸,或者说我应该庆幸,在逃跑的这段时间里有陈羽生陪伴。当然,我不是对法律藐视,才做在逃犯的。无论怎么说,现在我的自由日子结束了。我对被抓丝毫不感到意外,这也是我期待的。那种在逃的生活并不好过,即使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其实心里是提心吊胆的,是一种悬空的生活。现在,我可以心安一些。所以,我丝毫没有抵抗,承认我犯下的罪,可是……

警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那操北方口音的男女警察对协助他们抓到我的警察说着什么,我无心去听。他们把衣服蒙在我的手铐上。我注视著车站广场上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她在垃圾箱里翻找着什么,可什么都没找到,又拎着黑色蛇皮袋离开了。她回头看了看我,扭身走了。在那一刻,我成了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他们说完话,男女警察押着我进了候车大厅。大厅内人不多,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我想去厕所,征求女警的意见。旁边的男警说,憋着。女警瞪了男警一眼,押着我去了卫生间,并给我解开一只手上的手铐。我蹲在便池上,尿液再次灼疼我。我感伤地想起陈羽生,心说我走了,仿佛陈羽生能听见似的。我从卫生间出来,女警又把我铐上,带回候车大厅。男警在接电话,好像说到孩子什么的,脸色阴沉。等他打完电话,女警问,告诉家里了吗?男警说,通知家里了。看来,这次我们也可以休息几天了。昨天晚上,我女儿还打电话给我,要我带她去动物园呢。女警问,你女儿多大了,是老二?男警怔了下说,是老二,五岁了。老大你也见过,要不是双方家里的压力,我也不想要老二。女警叹息了一下。男警问,你呢?和董军的事儿。女警说,别说了,回去就离。男警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女警黯然低下头说,我也想明白了,离了,也是给自己解脱。男警问,董军去日本几年了?女警说,五年。男警说,哦。好在这次执行任务很顺利。

女警看了看我,我没有回避,也看着她。倒是她先撤回目光,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所做的事情,他们应该早已知晓,甚至某个细节都被他们反复斟酌过。她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怜悯,我看得出来。

男警说,其实,去日本也不错。

女警说,我不想去。我很多同学都移民去了世界各地,我就是不想出去。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男警摇了摇头。

不时,有人打量穿着制服的他们,也捎带看我一眼,对我手上蒙着的衣服感到好奇。我心生沮丧,但过了一会儿这沮丧也就释然了。这时候,女警从兜里拿出一个口罩,撕开包装袋,给我戴上。她手指触碰到我的耳朵,痒痒的,让我想笑,但我没笑。

我说,没必要吧,疫情不都过去了吗?

女警说,还是注意点儿好。

我说,怕啥,我还不是……

女警说,你还没……

我不吭声了。

他们在进候车室之前,都已经戴上了口罩。

现在我坐在那里,想的是我终于可以回到东北的望城,但等在那里的只能是监狱,之后,我可能会享受一颗子弹,之后,我就彻底属于那座城市。但我的灵魂还会继续逃离,望城给我的绝望,就是我逃离的理由。我的灵魂不会再属于望城,那污秽之地。我这艘在外漂泊了几年的船终于搁浅,现在被拖回到我的出发地,我冷笑了一下。

也许因为我出神,我恍惚听到我弟在喊我“姐姐”,可我四处看,并没有人喊我,也没我弟的身影。我知道我出现了幻觉。这个世界上,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叫我“姐姐”。这么想着,眼泪竟然湿了口罩。我的目光在候车的人群中逡巡,看见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个婴儿,也许刚吃过奶,小口罩挂在婴儿晶莹剔透的耳朵上。那婴儿的小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咧着嘴笑。他/她的笑,给了我莫名的温暖。妇女这时候把口罩给他/她戴上。他/她的小手抓挠着,被妇女强行按住。他/她哭了,透过口罩的哭声有点儿发闷。他/她还是挣扎着伸出一只小手,用食指指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低下头。当我再抬头看时,他/她的小手又一次被那妇女按住。

这让我想起开发廊的时候,专门有一项就是给小孩理胎发。那些小孩哭闹着,但我的剪刀一接触到他们/她们的头发,竟然都止住了哭声。我把他们/她们的胎发装到精美的塑料盒里,如果有家长要带走的话,就送给他们/她们。我喜欢孩子,和于大力好的时候,我怀过一次,但他不想要,还是做了。他后来和别的女人结婚。如果当年的孩子留下的话,也有五六岁了。如果有了那个孩子,我还会是现在这种状态吗?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现实总是残酷的,更让人体无完肤。我再看那个婴儿时,他/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也觉得疲惫,困顿,还有饥饿。整个候车大厅内的喧嚣,却让我感到满溢的空无。“空无”是陈羽生喜欢说的一个词语。我无聊的时候,翻看他买的书,也常常会看到这个词。我不能说我理解了这个词语,但从字面意思上是我喜欢的词。候车大厅在我眼前变得模糊、苍白,犹如一个寂静的剧场,所有的人在上演一场哑剧。

也许因为“空无”,我才想起早上我还没吃早饭。我翕动着鼻子,闻到方便面的味道。

我看了眼女警说,我饿了。

女警说,登上火车后,给你买。

我说,我现在就饿得不行,方便面就好。

女警说,一会儿就要检票了。

我说,不用泡,干嚼也行。

女警看了看男警说,我去买,你看着。

她又对我说,不要有歪心思啊!

我说,放心吧。

过了一会儿,女警拿着包方便面回来,撕开包装,帮我把口罩摘下,掰了一块,递到我嘴里。在细碎的咀嚼声中,我含混地说,谢谢。女警说,吃吧。我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就把一袋方面干嚼着吃光了。最后口袋里的残渣,我也让她给我倒进嘴里。我笑了笑,再次说谢谢。女警说,咋这么饿呢?我当然没告诉她,夜里我和陈羽生疯狂的劳动。她掏出纸巾,给我擦了下嘴角。我说了句,要是我,我就去日本。女警愣了下说,你偷听我们谈话。我说,你们又沒把我的耳朵堵上。女警白了我一眼说,你管得着吗?她捏着手里的方便面袋子发出的声音,起身扔到垃圾箱里。她回来后,没有说话,低头,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似的。

我说,咋啦?是不是我多嘴了?你不高兴啦!

女警说,不该你的事儿。

我说,那董军以前是不是在钢厂干过?

女警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咋,你认识董军?

我说,如果在钢厂待过,那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他是退伍兵分配来的。后来,和车间主任发生矛盾,辞职了,出去单干。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好像是倒腾了一段时间废钢什么的。没想到,他去了日本啊!可见,望城就屁大点儿的地方,转个身都能碰到熟人。

女警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对,就是你们厂的那个董军。

我说,没想到他落在你手里。

女警说,咋,你难道和董军还有关系?

我说,没,没,真没。倒是车间里的很多女孩喜欢他。

女警说,有故事吗?

我说,没。董军很正的一个人。如果说有,也是那些女孩暗恋他吧。你们是咋认识的?

女警说,不告诉你。

我哼了一声。我记得董军的霹雳舞跳得很好,在厂里庆祝什么节日的演出上看过,真是好。

我看了眼女警,只见她的眉毛轻轻上扬,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我因为干嚼方便面,消化不良,打了个难闻的嗝。

开始检票了。人群蠢蠢欲动。

女警带着我去了卫生间,问我要不要去方便一下?我说,不去。她说,那好吧。她解开我的手铐,把一只铐在她的右手上,另一只铐在我的左手上,把我们连在一起。我说,有这个必要吗?我不会跑的。女警说,能相信你吗?谁能想到你这样的女人,手那么狠……我尴尬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既然已经被抓住,我认。但我做下的事情,却有我个人的解释。在她面前,我不想辩解。即使回去,在法官面前,我也不想辩解。在一切程序过后,我只求一死。我之前的愤怒和复仇之心,在这几年里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世界也没有因为我而改变什么。从被他们抓到的那一刻起,我就好奇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藏身之地的,但我没问。我相信现在的各种侦破手段还是先进的,问也徒劳,他们不会告诉我的。我已经逃了这么多年,该被抓了。她仍旧把衣服遮在我俩手上,缠绕一下,从卫生间走出来。他们带着我,出示他们的证件,走特殊通道,被提前放行,来到站台上。火车还没有来,我看了眼标示牌上的字样,是高铁,是直达望城的。

看着空荡荡的站台和延伸出去望不到尽头的铁轨,我的心情变得复杂。望城将成为我的尽头。我出于恐惧,还真有了再次逃走的念头,可见那女警洞悉我的心思,才把我俩铐在一起。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一定会从站台跳到铁轨上,沿着铁轨逃跑。尽管一定会被再次抓到,但那逃跑会对我的心理起到安慰作用。现在,她和我连在一起,我无法挣脱她。风吹乱我的头发,我甩了甩。那一刻,我竟然希望动车慢点儿到来。白昼变得恍惚,犹如黑夜,星辰坠落。

男警接了个电话说,今天就回去。嗯。对。你对女儿说,我会带她去动物园的。让她接电话。什么?她去幼儿园了?感冒发烧好了吗?哦。好,撂了吧。火车快来了。

他撂下电话,点了支烟。还问女警要不要抽一支?女警说,不要。我竟然有想抽一支的冲动,但我忍住了。我知道即使我说了,他也不会给。到时候,被怼几句,犯不上。

我禁不住还是问了句,董军去日本几年了?

女警挣了下手铐,说,这和你有关系吗?好好想想你自个的事情吧,认清你现在的身份。

我哑口无言。哦,她说到我的身份,我的身份是在逃犯。但我厌恶她说的“身份”这个词。其实,在现实社会中,身份让人和人之间多了隔膜。比如,我曾经是工人身份,之后是理发师身份,现在是在逃犯身份,过些天,可能就是死刑犯身份。恰恰是这个“身份”让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逾越。它同样界定了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和生活质量。我突然觉得她用词不当,起码是不准确。相对于她这样在体制内工作的人,我更是一个没身份的人。如果非要给我这样的人安个身份的话,那也只能是“穷人”。身份、地位、权力,它们往往是紧密相连的。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我没做那事儿之前,我也属于没有身份的人。或许是我和她对“身份”的定义理解不同吧,我没有纠正她,没必要。我只能解释自己是自卑的人,我表情黯然。她仿佛感觉到对我的伤害,轻轻挣了下手铐,好像在说,现在我们连在一起,不是吗?我没理她。其实,从我们生下来,所受的教育和父母的家庭出身,已经决定了我们的身份,犹如胎记,很多人是无法逃脱的。即使有逃脱的,也寥寥无几。这是我理解的“身份”,而不是她刚才说的那种,我说的可能更多是“命”。

我望着火车即将到来的方向,还是有一种离别情绪。是啊,此刻的陈羽生可能还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车内放着他喜欢的音乐《加州旅馆》,驶向他送货的目的地。我在心里轻声说,别了,羽生。不要找我。我也即将到达生命的终点。感谢你收留我,让我这段在逃生活是美好的。或者说,这段生活让我觉得人世间还有美好。现在我被带走了。我将再次回到仇恨和绝望的现场,那曾经血淋淋的现场。这些,在我几乎遗忘的时候,又被翻出来,让我回到之前的那个我。我曾和你描述过那个我,但也是一小部分的我。再见了,羽生。如果有来世的话,你还会要我吗?看看,我又天真了,哪会有什么来世呢?都是骗人的鬼话。这样的别离,是永别吧。羽生,忘记我,就当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我不抱怨,也不再恨了。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在站台的阴影里,我感觉到一丝冷。

也许是干嚼方便面,消化不良的原因,我呕了一下又一下,想吐又吐不出来,眼泪都出来了,挂在脸颊上。我没有用手去抹,任眼泪流淌,给人一种泪流满面的感觉。是啊,在那一刻,我变得脆弱。

如果不是她和我铐在一起,我真想跳下站台。

她掏出纸巾递给我,我接过纸巾,背对着她擦干眼泪。我刚才呕吐的时候,也折腾得她够呛,毕竟她和我是铐在一起的。我擦干眼泪,挣着她,把纸巾扔到垃圾箱内。她说,你现在也要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目光扫着她的脸,回忆董军的具体样貌,但怎么都想不起来。董军跳霹雳舞的样子,也是模糊的。那陵寝般的车间,也是模糊的。整个望城,也是模糊的。那种模糊中透着阴森和凛冽,仿若我曾生活过的望城变成一座凋敝的空城。

从那陵寝般的车间走出我的两个工友,他们向我打招呼,好久不见,郭梅。你服务不到位啊,咋没给我们送盐汽水呢?我愣怔在那里,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道说什么。他们又说,郭梅,你去哪儿了?下班后,给我们剪剪头发吧。听说厂子就要卖了,我们都要没活儿干了。你一个女的还好,可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就……他们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服,抽着烟,望着我。我说,你们的钳工活儿那么好,会有地方需要的。其中一个工友眼尖,说,郭梅,你咋带着手镯呢?和你在一起的女的是谁?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另一个工友说,你弟的事儿,我们听说了,死得冤啊,咋就没个天理?他们抽的烟很冲,呛人。烟雾模糊了他们的脸,一切都从我眼前消失。在虚无中,我听到他们说,别忘了哪天给我们剪剪头发,我们不白剪……

我差点儿叫出声,他们怎么会出现呢?是他们的鬼魂也游荡到这个站台了吗?他们是来迎我的吗?我应该问问他们要去哪儿,是和我一起回望城吗?他们当年在厂里的一次机器检修事故中死了,煤气中毒。我记得把他们的尸体从机器下面拽出来的时候,都是僵硬的。死者的家属闹了很长时间,才平息,同意火化。葬礼我去了,当时也是悲伤得不行,跟着流泪。尤其是在听到家属里面孩子哭喊着要父亲的撕心裂肺的声音,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那时候,还没有公墓,是在一片荒山上。从荒山上回来,我没去吃饭,就回家了。那段时间,在班组里、在车间内、行走在机器旁,总能看到他们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身影。我悲伤的心情,半年左右才缓解。

我整个人都毛骨悚然,悲伤不禁涌来。这让我怀疑,我此刻是否也处于他们的世界?但冰冷的手铐铐在我和女警的手腕上,这个事实是区别于另一个世界的。我就要回到望城了,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会和他们相聚。我的目光还在站台上寻找着,但什么也没看见,那恍惚的幻觉让我整个人变得沉重。

我承认我罪有应得,但心有不甘。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不是火车开来,我仰头看去,半空中是陈羽生开着他的大货车奔驰而来,腾云驾雾似的。我低下头,不想让陈羽生认出我,但我克制不住自己,还是仰头喊,羽生,羽生,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女警挣着手铐,问我,郭梅,你怎么了?

我说,你看,我男人来接我。

女警也看了看半空,说,你不会是疯了吧?

我说,你才疯了呢?

女警说,郭梅,我郑重告诉你,你别在这里跟我们装疯卖傻。装疯卖傻没用,你终究是要伏法的。

我说,我清醒着呢。我没装疯卖傻。如果装疯卖傻有用的话……

天空上什么都没有了,只飘浮着一朵白云,我失落落的。我想说,我是真的看到了。即使那可能是幻觉,是之前幻觉的延伸。我再次被幻觉抛弃,回到现实。

傍晚,日光柔和,我坐在车窗旁边望着窗外的事物,慢慢看到北方的迹象。是啊,那些熟悉的事物越来越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命竟然会出现这样的经历,是什么篡改了我的命?这个问题,我思考过,但没有答案。我杀人了,我犯罪了。我故作镇静地望着外面的事物,它们都是过眼的。我和女警提出,在到站前,要去趟廁所。她带着我进了厕所,解开手铐,关上门,她站到厕所外面。我蹲了很长时间,也没尿出来,但那隐隐的尿意还在。在车厢的震荡中,我蹲在那里,企图找到一种方式来解决自己,但车轮和铁轨的震荡声让我放弃之前的耻辱感。我要坦然,面对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刚才那种自我解决的念想是软弱的表现,那不是真正的我。既然我敢于杀人,又有什么是我不能面对的呢?女警等急了,在外面敲门。我说,马上。我终于尿了出来,下面被尿液灼痛。解决完,我洗了洗手和脸,镜子里的我皮肤细嫩白皙,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个杀人犯。揉了揉手腕上被手铐勒疼的地方,打开门。女警进来,再次把手铐铐在我俩手上,蒙上衣服,牵着我回到座位。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件衣服不是我的,是陈羽生的衬衫。我趴在小桌板上,嗅着那件衬衫,还能嗅到陈羽生的体味。在那气味中,我又和陈羽生纠缠在一起。是的,纠缠。我近乎暴力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衬衫,在心里说着什么。女警发现我的动作,警觉地问我,你干什么?我这才从那种状态中醒过来,像撞了邪,整个身上都火烧似的。女警说,如果你不想这衣服盖在我们手上的话,那拿掉好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对你的尊重。我说,其实羞耻对于我可能不重要。女警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她还是没有扯去那件衬衫。我说,这件衣服等到了监狱,可以给我吗?我没带换洗衣服。女警说,到那边就是狱警的事儿啦。可能你现在穿的都不属于你了,但会给你保存着,将来也许会交给你的家属。我说,我没有家属。女警说,那你住的那是谁的家?我说,那不是我的。我不想把陈羽生牵扯进来,所以那么说。女警说,哦。她睁大眼睛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她眼睛里透着的忧郁是我喜欢的。如果没有身份差异,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我叹息一声。我的手还攥着那件衬衫的一角,仿佛要把它揉搓进我的身体。女警好像看出什么,问这衣服不是你的?我嗯了一声。女警说,那位是?我说,过客。她没明白我的意思,问什么过客?我说,就是过客啊!女警说,那你爱他吗?我委婉地说,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话,也许就……女警问,你没告诉他你做的事情吗?你隐藏得很好啊,这么多年,我们才找到你。我说,为什么要告诉他呢?那是属于我个人的事情。至于你们为什么没找到我,我不想说。我问,董军去日本几年了?她愣怔了下说,三年。在国内创业失败后,有出去的机会,他就走了。我说,你舍得他走吗?她说,我不舍得又能怎样?她掏出手机,给我看了董军在日本餐厅打工的照片。董军竟然没怎么老,看上去和当年在工厂里一样。我说,回来过吗?她说,他妈去世的时候,回来一次。

广播开始报站,已经到沈阳,下一站就是望城。

我能感觉到她的感伤,伴着我的不仅仅是感伤,更是悲伤。如果我没有杀人的话,我现在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当然,没有如果。这种假设永远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自我麻木。人们总是在假设的空间里找到可能的慰藉,但我鄙视这样的慰藉,虽然我也常常这样。她安静地坐着,闭着眼睛。我企图去安慰她,但没有。我认为别人的安慰只是话语上的,是表面的,并不能真正进入对方内心。只有对方真的痛过,突然警醒,才知道曾经有人和她/他说过的话是药。我也闭上眼睛,先是黑暗,之后有一条路向远方延伸,望不到尽头。道路的两侧是荒芜的野草,近乎干枯地生长在那里,在风中起起伏伏。一些白色影子从草丛中走出来,在路面上聚集,像一支队伍。风吹野草的声音,犹如一首乐曲,好像是风笛发出的,要不就是埙。那声音让整个世界变得空旷,空旷中透着悲戚,但又莫名给人一种愉悦,引领着那些白色影子前行。我整个人也灵魂出窍般,跟着那些白色影子朝远方走去,这是否就是我可能要面对的景象?她动了动,把我从幻想中挣脱出来。她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去日本找董军。你也许是我抓捕的最后一个犯人。我说,听你的语气,好像很不甘心似的。她说,哪有啊?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我们会成为朋友。我说,这样的关系咋啦?她说,我看过卷宗,你……我不能多说什么,毕竟你杀了人,杀人就必须伏法。我说,难道警察和犯人就不能成为朋友吗?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就是这个意思,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我没有再说下去,怕情绪失控。

车窗外已经黑了些,外面的事物模糊在绚烂的灯光中,那绚烂和浮华,在我眼中更是虚假的。我又回来了,回来接受惩罚,像有一双大手把我拽回来,并被重新种进这块土地。我记得小时候和小朋友玩儿,在墙角翻到一颗石头,下面是一些不知道什么种子发的芽,羸弱、苍白,但它们还在坚持着,我心疼那些近乎病态的芽苗,抓起石头扔出好远。第二天,我再去墙根看时,它们竟然枯萎了,可能因为强烈的日光。我很难过,用脚踢土,把它们葬了。回想起这些,我觉得我的现在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一颗种子。在别人眼中,我是一颗邪恶的种子,因为我杀了人,或者说我是以我的极端方式来处理事情的,当然,这不会是一时的冲动,头脑发热,而是……

想到这些,我莫名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反胃,我想呕吐,但我克制着,没有吐出来。

窗外的黑淹没一些事物,灯光让另一些事物显现出来,而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陌生、打怵。我在心里抗拒回到那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在这里,我的亲人们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里,让我变得更孤零零的。当初,我一个人逃走,现在我回来了。在我东躲西藏的这些年,我妈和我爸相继离开。我妈在我逃走第二年心梗。我爸在我妈走后,郁郁寡欢,喝大酒,掉进河里淹死了。据说,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大了几号。这些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妈的死,是我梦见的。那天晚上,我和陈羽生早早睡下。他第二天又要出长途,他睡着了。听着陈羽生的鼾声,我觉得安稳。我去卫生间洗了洗,给他收拾换洗的衣物。他说有我后,他也变得干净了。之前,每次跑长途都是一套衣物,跑回来那些衣物都脏得要死。我给他收拾完,才回到床上,竟然失眠。他的腿搭在我身上,我没有挪开。他身上的男人气息再次淹没我,我傻笑着,沉浸在身体还没完全散去的愉悦中。我还是睡着了。我梦见我妈坐在一座荒山上,竟然光着身体在哭,边哭边向山顶四处眺望,嘴里还喊着我和我弟的名字。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仿佛要把荒山顶上的天空撕开。她皱纹堆垒的苍老身体,像一座雕塑。她可能哭累了,跪在地上祈求着什么。突然,一道白光闪现,包裹了她,她消失了。残月也变得扭曲,整座荒山黑乎乎的。我哭了,在梦里,整个人都是抽搐的。陈羽生叫醒我,问我做噩梦了吧?我还在哭泣,抱住他说,我妈可能走了,我刚梦见我妈消失在一道白光中。陈羽生安慰我说,梦都是反的,不会的,安心睡吧。我說,一定是真的。在那一刻,我感觉心像被刀子扎了一下。陈羽生说,要不,我哪次路过望城,去打听一下。我说,算了。我准备了些祭品摆在桌子上,没有遗像。我朝着东北的方向,给她磕头,瘫坐在地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去外面的十字路口烧了纸钱。又过了一年半左右,有一天陈羽生出车回来说,路过望城时,他偷偷去打听了,从邻居的嘴里知道我妈真的去世了,而且我爸也……我当时竟然没哭,给陈羽生做吃的,我们还喝了酒。但我隐隐意识到,他这样粗心,我可能暴露了。那之后,我在陈羽生跟前,还是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我知道我内心里是怀念他们的,我是悲伤的。

现在,我回来了。我还是没有去拜祭他们的可能,其实也没必要了。我们终会相见的,在不久的将来,一家人又将团聚,在他们所处的世界中,我弟、我妈、我爸、我。其实那个世界,我何尝没有想象过,我不相信那里就像人们描述的天堂,那是对死亡的自我安慰和自我麻木罢了。至于有没有那个世界,还两说呢,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家为什么会如此凄惨?我目前能面对的是,我距离死更近了,仿佛已经听到枪声。那样的场面,在八几年的时候,我曾见识过。军绿色卡车上押着的几个死刑犯,在街上游行,之后被拉到青松岭去枪毙……有一次是在新华书店对面的空地上,我站在新华书店的台阶上,看见身边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她挥舞着一条黄色纱巾。那一刻,我才注意到,犯人中有一位女犯。我因为害怕和恐惧,双手捂着耳朵,闭上眼睛。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犯人已经倒在地上……这些年,我想人们的那种围观欲丝毫没有减退,或者说从来就没变过。比如,现在我的手铐要不是裹在衣服里,可能整节车厢里的人都在围观我,甚至议论纷纷。

那种对死亡的恐惧提前来临,我深深呼吸着,企图让自己变得安宁。因为窗外的黑,我在玻璃上看到我的脸,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是安慰,还是斥责,可能都不重要。我们对视着,她好像有话对我说,但欲言又止。我的右手伸过去,抚摸着,感觉到的只是玻璃的温度,那张脸隐没在黑暗中,无法触及。

在黑暗中,我再次看到陈羽生的身体,他赤裸着朝我走來。我的眼泪竟然滚落,我抬起右手抹了一下。我继续盯着黑暗,整个人也灵魂出窍般朝陈羽生走去,抱住他的脖子,双腿夹在他腰间,挂在他身上。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得走了。他问,去哪儿?我说,去认罪。他说,不,我不让你走。我说,乖,总是要认罪的。他说,那不怪你。我说,可是我杀人了。他说,那人罪有应得。我说,你别这么安慰我。他罪有应得,是他的事情,我做下的我要去承担,这是我的事情。他近乎哀求地说,不走行吗?我说,不行。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会找到你的……

火车停了,车身还在震荡,我从恍惚中醒来。她说,到站了。我嗯了一声。车站内昏暗的灯光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乘客们已经开始动起来,准备下车。我们还坐着,一动没动。她说,等大家都下去后,我们再下。我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说出口,是不是我指认现场之后就可以判了?她说,应该是这个程序。一会儿,监狱的人员会来接你。即使指认现场,也要明天。我说,哦。

这时候,我再次觉得胃里一阵难受,又要呕吐。我连忙用手捂住嘴。她再次问,没事儿吧?我说,可能是晕车。乘客们下去后,我们才从座位上站起来。男警跟在我们身后,她牵着我。我们站在站台上,那种荒芜感再次包裹我。我们经过隧道,来到出站口。我看到两个穿制服的男人等在那里。车站外是霓虹闪烁的望城,透着喧嚣和繁华,我深呼吸了一下。他们在交谈,她将从她手上解下的手铐又归还给我的左手。我被来接我的人带上一辆警车。她喊了句,明天见。我坐在车内,透过玻璃望着外面,霓虹灯的色彩变成碎片,镶嵌在黑暗的背景上,随着警车的行驶,我们仿佛置身在五颜六色的隧道中。色彩令我悲伤,破碎的色彩,破碎的悲伤。

这一切,对于我可能也仅仅是过眼烟云,我将不会看到了。但这座城市,丝毫不让我留恋。这么说,并不是我还记恨这座城市,而是我觉得外在的世界对于我已经不重要。在我和陈羽生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得到过爱。我突然眼窝一热,心想这几年要不是有陈羽生,会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更加心寒。现在我回来了,回到我的城市领死。虽然这是自己已经预料到的结局,但此刻我还是感伤起来,犹如置身在一个黑洞里,这黑洞随着车外闪烁的亮光,再次被撞得支离破碎。

“领死。”我心里念叨着这两个字,整个人感到一种释然,仿佛万事万物都不会成为我的羁绊。这释然让我变得轻盈,仿佛随时都能从黑洞洞的车内逃离出去。在领到那个礼物之前,在结束我的罪之前,我不会再逃,将来的生活才是我向往的。在黑暗中,我微微一笑,仿佛已经看到那自由自在的生活……

此刻,整个车内都光明了一点儿。

警车出城,向郊区监狱开去,没有花花绿绿灯光的郊区显得荒芜、寂静。我变成虚空,感到这虚空带给我的愉悦,犹如和陈羽生缠绵之后。一个灰色的灵魂,像一颗正在沉落的星。此刻,他又在什么地方呢?是否像我思念他一样,也在思念我?或者说,他是否感知到我已经被押回我犯下罪恶的城市,即将领受我应得的罪……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戴着手铐的双手下意识地抓了下栏杆。我打着哈欠,张大嘴,仿佛在对着外面的虚空呐喊。命运像个魔术师,把我置身在这警车内。我突然产生想说话的冲动,但我又不知道和谁说,开车的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警察都不会和我说话。我只有沉默,把那些随时都可能涌出来的句子杀死在口腔里。我觉得另一个我在身体里作祟,让我变得烦躁。这烦躁在以前有过,犹如火焰,但很快就会被陈羽生熄灭,现在,我,我……我被隐秘的情欲的火点燃,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境中。这让我变得羞愧,用手狠狠地在大腿上掐了一下,又掐了一下,仿若要撕下一块肉来熄灭那火。我又用牙齿在手背上撕咬,是的,撕咬,像一头饥饿的动物。我感到了鲜血的味道,带着咸味,我舔着我的血。疼痛和血,让我渐渐安静。

也许是我在咬手背的时候,弄得手铐发出叮当的声音。副驾驶座上的警察回头看了看我说,干什么呢?我说,没干什么。

监狱里的第一夜,我梦见莫兰迪画的那些瓶瓶罐罐破碎了,听见碎裂的声音波及我的身体。我也是之前在手机公众号上看过他的那些画作。刚开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总觉得那是没力量的,不如一些暗黑的冲击力。后来,再看,我突然就喜欢那些瓶瓶罐罐。它们那么简单朴素,透着包浆的光芒,就像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过的物品。从那些画作中,我感觉到一种日常的力量支撑着我,我也因此喜欢上这个外国画家。我甚至把陈羽生带回来的一些杂志剪成那些瓶瓶罐罐的形状,然后用胶水粘在白纸上。这样的爱好,也成了我消磨时间的方式。陈羽生看过后说,这简直就是作品了。我笑着说,你就安慰我吧,我不过是模仿莫兰迪。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总得找个营生玩儿吧。可是,我玩了一阵,就放弃了。没想到,在监狱里的第一夜,我竟然梦见那些瓶瓶罐罐,那些破碎的声音波及我身体,我整个人也破碎了。我醒后,哭了。我知道在这样的房间里,我也待不了几天。我闭上眼睛,企图再次回到梦中,把那些破碎的瓶瓶罐罐重新组合,但是徒劳的。我失眠了,情绪近乎失控。我坐起来望着窗口,监狱院子里的灯光照进来,落在地上。我从床上下来,几乎是爬着靠近那片窗口形状的光,在爬行的过程中感到四肢酸痛。狱友是个大我几岁的女人,叫秀芝,犯什么事住进来的,她没说,我也没问。我觉得没必要了解别人。倒是她问了我,我告诉了她。我说出我的事情不是为了博得同情,而是倾诉。她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没说。我试图猜测她,但我放弃了。

就像我梦见莫兰迪的那些瓶瓶罐罐是破碎的一样。

当我的手触及那窗口形状的光时,地面上出现了手的影子,尽管那是意料之中的,但我还是惊愕。那影子仿佛是另一个我,是来安慰和陪伴我的。但很快,我就把手撤回。我不想让自己变得柔软,必须以坚硬甚至冷漠的情感状态来结束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我需要一个坚硬的壳体来保护自己,才不会令自己陷入死亡来临前的恐惧中。我守在那窗口形状的光旁,犹如守在一口井旁,但无法汲取井水来洁净我。我倚靠在墙上,竟然睡着了,很沉、很沉,直到天亮。那种碎裂的感觉仍滞留在身体里,浑身酸痛。秀芝醒来,看到我倚靠在墙上,说,你怎么跑到地上去睡了?是不是梦游啦?我说,没。

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后,我被带走,去指认现场。

我弟郭亮死了,是我妈告诉我的。当时,我正给一位女客染发,发廊的门被粗鲁地撞开,我想发作,扭头看是我妈。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面色苍白,目光空洞。我说,妈,你咋来了?我妈的喉咙像被什么噎住似的。我说,你先坐会儿,我干活儿呢。我妈在炉子旁的椅子上坐下。我说,你帮我捅捅炉子,我忙,也没工夫管,火都要死了。我看见镜子里的我妈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她看上去像是处于一种饥饿状态。我问了句,妈啊,你没吃午饭吗?我妈没吭声。我继续给那女人染头。我又说了句,帮我弄弄炉子。可我妈还是坐着没动。我说,妈,你咋啦?我这一问坏了,我妈号啕大哭,像决堤的洪水。我说,你哭什么,到底咋啦?她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抽一抽地说,郭亮死了。我手里端着的黑色染发膏,差点儿泼在女人身上。我说,到底咋回事啊?我弟现在在哪儿?你是咋知道的?看着镜子里的我妈,她随时都可能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我妈嘟囔着说,是他厂里的人来告诉我的,你爸不在家,也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我只好找你……我们去把你弟领回家。我快速地把染发膏涂在女人头发上。我说,姐,今天免费。我给你涂完,你回家自己洗一下吧。对不起啦,下次,我再给你好好染。女人还算通情达理,说谁家还没个大事小情的。我涂完,给她戴了个白色塑料头套,女人站起来,扭身走出发廊。我对我妈说,走吧,我们去把郭亮领回家。我知道,这个时候问我妈任何问题都是徒劳的,但令我也想不明白的是,郭亮怎么就死了呢?

几天前,他还来发廊坐了一会儿,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事儿,就是来坐一会儿。那天,我刚买了一车煤块,还没来得及弄到发廊外面的棚里。我说,你没事儿帮我把煤块都弄进棚里吧。他没吭声,出去干活儿。我还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挺埋汰的。他没戴。我在屋里给一个男人剪发,能听到他搬动煤块的声音。很快,我把男人的头发剪完了,我站在门口,看郭亮把一堆煤块弄进棚里,正用扫帚扫地上的煤砟子。他看到我,说,这些砟儿还要吗?我说,都扔棚里吧。他已经成了大花脸,我回屋拿起炉子上的水壶,给他倒了盆热水,又兑了些凉水,喊他回来洗脸。他手拄着铁锹在抽烟,眼睛在空荡荡的巷子里看着什么。我说,看啥呢?他说,空荡荡的。我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他说,姐,你说,这望城真的就不行了吗?我说,看样子,是没救了。郭亮哦了一声,把铁锹飞进棚里,吐掉嘴里的烟头,进屋了。我说,洗洗脸,要吃什么?姐请你。你也好长时间没回去看爸妈了吧?郭亮说,我烦他们唠叨我。他洗脸,我拿着毛巾站在他身边,说,要不你也出去走走看看,姐给你出钱?郭亮说,不去。我说,那毕业后,就这么晃荡吗?郭亮满脸的香皂沫子,闭着眼睛,盲人般冲我仰了下头,咋?爸妈还没嫌弃我,你嫌弃我啦?我说,咋说话呢,姐还不是为你好?郭亮扯过我手上的毛巾说,不需要。我说,那你想咋的?郭亮说,不用你管。我说,要不和我学学理发,也能混口饭吃。我前天买的苹果很好吃,我洗了一个递给他。他接过去,咔地咬一口。他的样子让我感觉,他像个陌生人。我说,都是我的错。他说,跟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说,如果不是我当年给你做那把匕首,你也许不会。他说,咋?没有你的匕首,还没有石头、拳头、砖头吗?我只可惜那么好的匕首被派出所没收了,你能不能再给我做一把?我瞪起眼睛说,干什么?别说我现在没那个条件了,就是有,也不会再给你做。他说,不做拉倒。他吃完苹果,拿过炉钩子,打开炉盖,把果核扔进去。他在板凳上坐下,说,给我剃个光头吧。我说,咋想剃光头呢?他说,就是想了呗,给不给剃?要不我去找别人剃。我问,你咋啦?他说,没咋啊。我还是用推子给他推了光头,他用手摸了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我喊住他,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给他。他说,不要。我说,拿着吧。他说,算我欠你的。我说,说这做什么,我是你姐。求你了,弟,你去洗个澡,做个干净的人不好吗?他没理我。我站在门口,看着他飘忽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整条巷子再次变得空荡荡的。没什么生意,我坐在炉前翻着画报。他的反常,还是令我担忧。

郭亮高考落榜后,家里想让他再复读一年,但他不去,就在家待着,和一些同龄人瞎混。有一天和人打架,带了我当年给他做的那把匕首,把人捅了,好在都是不致命的地方。家人想和对方私了,但对方不干,非要把郭亮送进去。就这样,郭亮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出来后,更是成天无所事事,之前和他玩的那些伙伴都去南方打工了。我家在南山街还有个小房,没动迁,郭亮就一个人搬过去,无论我妈咋劝也没用。那个小屋,我去过,院子里都长草了,堆了一些破烂,看样子是他捡来卖钱的。之前,院子里的两棵枣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先枯死一棵,后来另一棵也死了。先死的那棵被锯掉。因为枣木硬,包浆后也好看,我爸去木材厂,花钱找人破开,做了几个擀面杖送人,剩下的木料做了个小板凳。另一棵死后仍站在院子里,树上挂了些郭亮捡的破衣服,像棵信号树一样。枣树上的刺穿透衣服,朝着天空刺去,闪着光。一个很脏的布娃娃,吊在树枝上,细看,少了左眼。我用脚锳过破烂进了屋,屋壁上糊的报纸都发黄了,上面他用墨水抄写了一句北岛的诗。

我自然是劝他回家,但他很执拗。我说,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恶狠狠地对我说,等死。他像吃了枪药,怼得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你这不是等死,是作死。他说,你管得着吗?我举起手说,信不信我扇你?他说,尽管扇好了。我说,郭亮,你咋变成这样啦?像个废物。他说,我就是废物,连废品收购站都不稀罕的那种废物。那天我被气坏了,从那小屋出来,就回了发廊,再没去过。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梦见那间屋子和院子里的枣树,还有树上吊着的布娃娃,风中之孩。

在我妈和我说郭亮死了的时候,我丝毫没表示驚讶,但悲伤还是涌上心头,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攥着我的心脏,让我失去方向。我妈脚步缓慢,几乎是身体在拖着双腿。路上,我看到于大力领着他的女儿,小女孩辫子上的蝴蝶结像两只蝴蝶在飞。于大力喊我,郭梅,干什么去?我说,陪我妈办点事儿。于大力说,哦。小女孩拉着他走了,我回身看了一眼。我妈嘟囔一句,我没听清。厂子不行后,于大力给人开出租车,他媳妇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跟人跑了。现在他一个人带孩子,他曾暗示过我一起过,但我拒绝了。我妈找人给我介绍过几个,都没成,我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没看上。看上我的人里面有个叫李德武的,有几次来发廊献殷勤,还给我买花什么的,但都被我赶走了。他是开汽车修配厂的,有几个臭钱,中年丧妻。其实人长得不赖,一米七八的个子,国字脸,浓眉大眼。也许是做生意让他变得油滑,私下里他人不错,但我就是没感觉。凭他的条件,在望城,比我年轻的女孩,也是随手抓的,但他说就是喜欢我。他有时候还会来剪个头发什么的,我都不收钱,但最近他没来。

我和我妈赶到小房的时候,我还是惊呆了。郭亮竟然和那些他捡来的破衣服一样,用一根电线把自己挂在枣树上。我妈看到后,瘫软在地上的破烂中,我也瞬间失去力气,整个人都空了。一阵风刮过来,之前挂上的破衣服遮挡住他,像是把他抱在怀里。那个曾看见过的布娃娃还吊在那里,在风中摇晃。我妈缓过来说,咋把他弄下来啊?不能就这么挂着啊。我站在板凳上,抱着他冰冷的身体,从电线上摘下来,脚下一晃,都摔倒在地上。其实他的身体很轻,轻得让我诧异,仿佛那不是肉身,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壳。我松开他站起来,弄了些破衣服,垫在他头下面。这时候,我妈爬过来,扑在她儿子身上。我妈哭着,亮啊,你咋就想不开呢?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你咋就撇下我们,这样去啦?我妈的手扑打在郭亮身上,阵阵灰尘飞舞。我控制着没哭,先报案吧,确定死亡原因,才能火化。我带着派出所的人员回来,经法医鉴定是自杀。不知道我妈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打火机,差点儿把院子里的破烂点燃,还是警察帮着才把火灭掉。我妈不相信郭亮是自杀。法医说,那要不要解剖,再鉴定一下?我妈想想还是放弃了。法医看了看我问,你呢?我说,还是这样吧。拿着警察给开的死亡证明,我找了车,把郭亮送到火葬场。我爸也听到消息了,坐着出租车赶来。他木然地看了他儿子最后一眼,嘴里还骂了句什么,气哼哼的。经商量,我和我爸把郭亮的骨灰埋在南山后面的一片坟地里。我妈没来。在我爸挖坑的时候,我去了小房,收拾郭亮的东西,带到山上烧了。我爸像是我雇的苦力,干完活儿拎着铁锹走了。我坐了一会儿才下山,傍晚的光线让我感到冷。其实,已经是初冬,土都冻了,在我爸挖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很吃力。我路过小房的时候又进去,把那些破烂东西攒到一起,堆在枣树下,点燃。随着火焰越来越猛,我退后,仿佛在看一场火焰的舞蹈。火焰蹿上枣树,把枝丫点燃,噼里啪啦的,像响起的鞭炮。火焰爬上树梢,让整棵枣树变成火树。我望向南山,虽然看不到新坟,但我知道他在那儿。那呼啸的火焰,仿佛在呼喊我和郭亮。整个枣树,在火焰的作用下,变成光秃秃的树干,不时有火星掉落。树下的灰烬冷却后,我企图找一把锯子,把整个树干锯掉,但我没找到,只找到一把菜刀。我拿着菜刀一下下地砍,直到它倾倒时砸破窗户,黑黢黢的树干伸进屋内。远处的日头就要落山,太阳变得红肿,我仿佛听到郭亮在小屋里呼喊着,姐,姐。我捂着鼻子走进去,却什么都没发现。墙上他曾抄写的诗句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抠掉的,那个地方变成一个窟窿。闻着烟雾的骚臭味儿,我号啕大哭。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悲伤,也包含着对自我的悼念。我在小屋内又待了一会儿,去我妈家。我妈头疼,躺在床上。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问,吃了吗?我爸说,没。我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炒了,做了粥。我妈没吃,我和我爸吃了一口。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除了电视里的噪音,没有任何声音,仿佛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随着我弟的意外离去也死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弟的遗像是他上中学时的一张照片放大的,看上去像素不高,显得模糊。整个屋子里透着死亡气息,我待到晚上八点多才离开,回发廊。发廊里的炉子已经熄火,我也懒得弄,屋子像冷库。我插上电热毯,蜷缩在被窝里。在黑暗中,我觉得整个屋子在下沉,甚至是整个世界在下沉,仿佛下面有一个明亮的世界。

我处在那种情绪中,走不出来,再加上生理期,整个人变得烦躁。几天没开门,有人来敲门,要剪发,我也不开。我又回想起安葬完我弟后在小房烧东西的情景,那火焰仿佛钻进我的身体。头七过后,我才开门营业。整个人打不起精神,没活儿的时候,我就坐在炉前烤火,总觉得冷,是从心里的冷。干活儿的时候,也精神恍惚,差点儿剪到顾客的耳朵。顾客生气地说,你注意点儿,行不?我连忙道歉,连连赔不是,说不收他钱。顾客离开后,我坐在炉子前,委屈得哭了,心里竟然生了恨意。恨什么?恨我自己,恨……我手握着的炉钩子在火里烧着,看到它变红的时候,心里有了莫名的快感。也许是夜里着凉,我咳嗽起来,把肺叶都要咳出来似的。我索性爬起来,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之前吃剩的半只烧鸡和半瓶白酒,把白酒倒进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茶缸里。我吃着烧鸡,喝了二两左右的白酒,才觉得舒服了很多,仿佛又找回自己。

坐在警车内,望着窗外,那些事物既熟悉又陌生。这才离开几年,很多都面目全非了。我才想起,当年郭亮也被关在这个监狱,我还来看过他。那时候,到这里要坐公交车,下车后还要走二十分钟。四周都是庄稼地,我一个人拎着东西走在土路上,总觉得庄稼地里会突然冒出什么人把我抓进去。我走得大汗淋漓。如今,这监狱看上去也现代了很多,光鲜了很多。之前的土路变成沥青马路,之前的旱田不知道为什么改成了水田,远处的山坡上还多了一座教堂,格外醒目。

一列火车从稻田穿过,发出鸣笛声。之前,也有这趟火车。

警察问我,怎么走?我说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后面跟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还在不在了?

警车没有进城,而是走了另一条道,是新开的路。我们经过一些烂尾楼,那些空洞的窗口像一张张大嘴。前面的路,车开不进去。一个警察问,你说的方向对不对啊?我说,对的。我们从警车上下来,开始步行,走了二十多分钟,翻了个小山坡,便看到我之前开发廊的地方。大多数房子都不在了,四周长满荒草。站在山坡上朝东望去,可以看到这座城市海拔最高的山,传说那山是死火山,但也有喷发的可能。当时,还有一个说法,说望城是煤炭之城,地下都挖空了,要是地震的话,整座城市会下沉。

土路的左面坡上,有人在放羊,看上去有一百多只。我们沿着土路往前走,一个警察又质疑地问了一句,是这里吗?我说,快到了。这时候,突然听见身边的女警尖叫起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男警连忙问,怎么了?女警用手指着土路上爬行的一条蛇。当我看到的时候,浑身的汗毛也竖起来。我长这么大,最怕的动物可能就是蛇。也许是听到我们的声音,它停住了,扭頭望我们。女警说,快点儿把它弄开。男警说,不用管它,看样子不像毒蛇,我们走过去就行了。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蛇继续向前钻进草丛。我们下坡,那些七零八落的房子颓败地呈现在眼前,我依稀记得哪家大概是谁住过。这时候,我望了望不远处的南山,心里说,姐回来了。之前的街道两边和一些巷道里都长满野草。警察问,快到了吗?我说,快了。我在犹豫是否要先去南山那边,当然那边不是案发现场,我只是想看看我弟郭亮当年离开时的小房子,一定也跟我此刻看到的这些破败的、断壁残垣的景象差不多了。郭亮的坟也一定荒着,面目全非了。至于父母的坟茔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无从知道。我放弃这个念想,直奔发廊那边走去。也许这样,我就能快些和他们相见,至于他们的坟茔在什么地方,已经不重要。我到时候,可能连个坟堆都没有……这么想着,我不免心情沉重。一个中年男人只穿了短裤,在刨地,他看到我们的时候,连忙躲进破旧的没了屋顶的房里。我们路过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在偷窥我们。我已经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也许是这荒芜的闯入者。

我看到发廊了。

窗户上的玻璃都被打碎了,门也不知道被什么人摘走,门口的野草有半人高。我指了指说,就这里,我当年的发廊。我锳着野草,被踩倒的野草在我走过去后,又直立起来。屋内墙上的几张海报还在,但已经斑驳。上面黑褐色的血迹还能辨认出来,那枚之前挂衣服的钉子还在。一个蜘蛛网在墙角悬挂着。警察们拍照。

那天晚上,我都关门了,有人敲门,喊着理发。我说关门了,要剪头发,明天再来吧。外面的人边说,我就要现在,边敲门,甚至粗暴地用脚踢。我生气地说,上别人家去剪吧。那人说,不,我就要你给我剪。我说,你谁啊?欺负人,是不是?可他还在敲,我只好打开门,竟是李德武。我说,你来干什么?他说,剪头啊!他喝酒了,嘴里喷着酒气。他喊着,郭梅,给我剪头。他向我扑过来,我推了他一下,他晃了晃又扑过来。这时候,我看到外面下雪了,地面上已经盖了一层。他这次扑过来,我没推动他,他把我抱住,在我脸上亲。我挣扎着,和他撕扯。我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到墙上,他贴着墙不动了,像被挂上去似的。我感觉不妙,连忙喊着,李德武,李德武。你别吓我啊,我给你剪头发还不行吗?你过来坐到椅子上。他站立在那里,卻像个人形靶子,一动不动。过了几秒钟,我才过去,发现他的后脑勺扎在了墙上的那枚钉子上。其实,那不是细小的钉子,而是一枚道钉,钉枕木的那种,租房的时候就有的,我刷了油漆,偶尔挂些东西。他的身体慢慢变凉。之前因为有过郭亮的经历,我知道此刻的李德武已经死了。在他彻底凉凉之前,我想把他搬到椅子上,让他坐着。可他坐不住,又倾倒在地上,我找绳子把他绑在椅子上,绑他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个绑匪。炉子的火呼啸着,我开始害怕。我陷入纠结,是去投案自首,还是逃离?我选择了逃离。我打量着屋子,简单收拾了东西,最后看了一眼被我绑在椅子上的李德武,我本想再对他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锁上门,走出发廊,但我又转身回去,打开门,从一本杂志上撕下一个美女头像贴在他脸上。这举动,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举起右手做手枪状,对着他发出虚无的一枪,才再次锁上门离开。

门外,依旧下着雪。

我对警察指认作案现场,并详细讲述着。他们质疑我为什么要把杂志上的美女头像贴在李德武的脸上,我说我也不知道。

在结束这一切后,我们往回走,回到警车停的地方。在路上,我留意了一下曾看到蛇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都没有。我坐在警车内,再次眼巴巴地望了望南山。我闭上眼睛,眼泪莫名流出来,我伸手去擦。这时候,我又觉得阵阵反胃,想要呕吐。女警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随着警车,回到监狱。在法庭上,我都供认了,我看到李德武白发苍苍的母亲,表达了对他家人的忏悔。

我被宣判死刑。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有天我在狱室突然晕倒,被送去医务所,医生竟说我怀孕了。这个消息把我都吓怔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发现的话,是否就有一条生命随着我离开。我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她是陈羽生的孩子。如果陈羽生不承认的话,那么他/她就是我的,继续倔强地生息在这片土地上。之前,我认为的在我逃离之后,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这块土地,现在它又和我息息相关。

那天,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雪花扑簌簌地从天而降,覆盖着大地上的一切。我头上也落满雪,刘海儿上的雪融化了,雪水滑落在脸上,像眼泪流淌,犹如一个哭泣的人。我还真想哭,只在心里哭,怀着无尽的悲伤,甚至还有悼念的意思。我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奔跑,摔了一跤又爬起来,坚硬的大地仿若一双神奇的手扶了我一下,但那双手又像是怀着恨意要把我拽到大地深处。这一跤摔得,嘴唇和牙齿碰到一起,柔软的嘴唇出血了,血的咸味进入嘴里。那血仿佛在我的身体里活出一个不一样的春天,还有那些死去的人都会在我的身体里复活,透着悲怆,从我身体里再次回到这片凄楚的大地上。我张着大嘴,仍能感觉到来自磕破处的疼痛。我呼喊着,幻想那声音可以召唤什么,但我又知道是徒劳的。我很累很累,但我还在跑。雪花仍旧覆盖在我脸上,落进我眼里,眼前的道路变得迷失。我用手抹了一把眼睛,继续在雪地上奔跑,仿佛要跑进一个温暖的百花开放的春天,但那虚幻并没有拯救我。我仍旧跑着,白茫茫地看不到尽头。我不知道逃向何方,只是跟随双腿机械地向前跑,跑,跑。

现在想起来,那个样子像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花仙子》里的画面,我犹如跑进一场梦境。我终于筋疲力尽地倒下,世界在我身边旋转。我躺在雪地上,感觉自己要死了,但被大雪埋葬,也是美好的,我躺在雪中觉得冷,寒冷像一群饥饿的野兽朝我围来。我挣扎着,几次想起来,但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它们摊在地上,紧贴地面。我侧过身子,企图靠双臂去爬,但爬了几下,双臂也不配合我,两手更不配合。两手在僵硬的大地上抓挠着,渐渐被冻僵。白茫茫的天和地的空间啊,我就这样被葬了吗?我望着道路的前方,隐隐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很远,但我的耳朵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那声音犹如秋日的光束笼罩着我。我仿佛看见在大雪中摇摇晃晃的大卡车,像一头怪物闯进天和地的空间里,朝我开过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着,连我的灵魂在那一刻也出窍了,帮着我呼喊起来……

陈羽生后来说起那天遇到我的事儿。他说,他在茫茫大雪中开着车,那雪真大,覆盖了路,他就要迷路了,嘴里诅咒着恶劣的天气。就在他沮丧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嘶叫声,就像一个女人被狂徒蹂躏,甚至可能是被强暴时发出的。他的心紧了一下,加大油门,朝前开着,在茫茫大雪中,他好像闯进一个地狱般的世界,直到看见我趴在雪地上,两手向前伸着,身上已经盖了厚厚一层雪。我的姿势,让他觉得我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

我来到了人间……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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