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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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通话中的黄素琴快言快语,有点像是快刀斩乱麻,即使依旧没有漏半点话风,但冯亚男有直觉:妹妹冯亚丽,今年铁定回家过年。
不放心似的,又追回了一句,母亲那边还是没有明说。
俗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但是兄妹两个春节没有在老家稻堆山团聚了。老村老屋老乡邻,缺不缺他冯亚男这“半个城里人”,看似并不重要。如今的年味大同小异,说是过年,无非闹腾几天,大不了久违的乡邻见个面,聊的侃的保不准都是二手三手的网上碎片。再怎么说,自己的根在那儿,何况家中还有老娘。冯亚丽几年春节不回家,难道她上天了不成?
待字闺中的这个老妹,虽说岁数还能撑几年,甚至还可以谈一两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距离“齐天大剩”至少还有几站路,但做哥哥的可是等不及了,哪次不想着步步紧逼?她连续几个春节漂在外边,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托詞:去年春节,说是在广州拍戏;前年呢,说是刚入演艺圈得好好表现,好不容易缠着人家董导,这才讨到一部只有一个眼神的戏……
也只有在与兄长拉话的当口,冯亚丽才偶尔提及拍戏的事。街坊邻居那里,冯家守口如瓶。村人们以为黄素琴女儿在外混得一般般,撑破天也只是浦东一家公司的白领。这也难怪,冯亚丽有两个微信号,一个圈内一个圈外,再加上平时难得发圈,以至于冯亚男都不耐烦了:老妹前些年大学毕业后,一头沉入上海,现在我都快不知道你干什么了,过年都不回家,哪像一家人?
哥哥问得急了,冯亚丽许久才挤出个笑脸表情。他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私信再蹦出几行字,可是只有失落。不过,亚丽那个艺名为“梦颖”的微信号,在老家这边瞒得风雨不透。身陷卷得不能再卷的艺术圈,人在江湖浪高风大,没资格冒泡的只能静默。要不,母亲怎么也劝冯亚男:“你妹妹,搞艺术的,你别叨扰。我身体杠杠的,十年八年死不了。”一转身对着女儿,黄素琴的眼圈说红就红,好似有些乞求地说:“宝贝,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哥哥。大过年的,不见一面?”
听到母亲这句劝,冯亚丽拧了拧侧躺的身子,搭在身上的被单波峰突起,原本侧卧蜷缩的身体平躺下也是风情万种。黄素琴对着手机,突然用近似于讨好的口吻说:“这不才大年初一?你们就想着带思琪过来?怎么说也得到初三初四吧?听妈的,初一你们安心在家过,初二带孩子上外公外婆家……”
匆匆挂断,黄素琴心里五味杂陈。孙女思琪上初中那会儿,自打知道小姑去了上海,就认定小姑既然进入演艺圈,早晚会红得发紫。紧接着,思琪心思飘了。各种表演类兴趣班,还有那种报名费死贵死贵的“1+1”补习班,在她这里从不眨眼,票子打水漂似的砸了一沓又一沓,但没看见哪怕一朵浪花闹腾。暗自窃喜的是那些培训班的所谓名师,他们没有一个不夸思琪有表演天赋,劝她用青春赌明天,不走高考这条寻常路,要不去市三中闯闯艺术生这条路。他们的说辞几乎统一:“高手在民间,有实力在,有时不需要碰,运气就找上门了。万一呢?”
得知哥哥一家三口后天(正月初三)过来,冯亚丽没了辙。侄女思琪嘴里一声声的小姑,还有哥哥嫂嫂拜年啥的,挡不住啊。冯亚丽心想,这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信了老董一回,回家陪陪母亲。就算自己还在横店漂着,在外埠讨日子的哥哥黄亚男一家春节还能不回家?想想也是,不就过年几天吗?这些年在外打工,自己又不是天神下凡,蜗居“横漂”的日子,几个女孩平摊房租时哪次不是花容失色?钱刚能转得开了,三天两头的不是这个走了就是那个来了。要不是老董那些天心软,真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晚上睡在哪张床上。
拱在怀里的小宝,许是醒了,忽地动了一下。
小宝,别闹,服你了还不成?这些年她与老董在一起,快把“冯亚丽”这个身份证上的名字都忘了。在回稻堆山的路上,老董叮嘱了几段微信留言。“奴家遵命就是!再不起床,要是饿坏了小宝……”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老董要是不高兴,这部戏说没就没了。
启开窗帘一角,大年初一的乡下,寂静得有些不像过年。当初决定回家时,冯亚丽就有了这方面的心理预期,只是没想到记忆里的年味像是被怀里的小宝一口叼走了。比如昨晚电视上的春晚,满屏的红火快泼到地板上了,搂着小宝的她也只睃了两眼。老董倒是早早地群发了拜年微信,还在朋友圈秀了几条。当然了,没有一条与她有关,更别提私信红包啥的。好在老董前些年就早早预付了这些,算是成交过了。轻声细语的“小宝,听话……”,似乎成了老董的口头禅,一捧捧暖暖的话语,如同放好的洗澡水时不时潜入。有时她突然醒了,向怀里的小宝抛个调皮表情,刚才还搂着自己的老董就笑着说:导演有导演的难处,制片人那里……下次看看,能不能在女三号身上再加点戏,爆款的那种。
“女三号,梦颖怕是演不好。”冯亚丽有些情绪。虽说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自己的精心设计可谓苦心孤诣,没想到轻易被老董察觉了。
“怎么啦?小主就算是个二手,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头牛,眼皮上的褶子夹得住爆米花,老得还有牙口吗?摊上小主这棵嫩草,一陪就是粉嫩的三年。小主有着大把大把的青春练手,凭什么非要吊住你这老牛脖子?到头来落了个女三号,还不能保证是不是渣剧,什么时候上线都难说。”
这种要死不活的情绪袭上心头,如同进入梅雨季节的稻堆山,天空成天拧不干水似的,动辄一场雨。以至于这种心境下的冯亚丽一入家门就深居简出,没与村民们照过面。
这样也好,各取所需,母亲不会絮叨,哥哥那里也能扯明白,甚至连同老董,一石三鸟都不止。只是没想到半道怎么杀出了二姨?二姨黄素兰不知道从哪儿听到风声,手机通话中,扯着嗓门说要过来,“多少年没见外甥女了。我这次回娘家,怎么说也要住几天。”
“娘家?”冯亚丽不想问了。外公外婆早就没了,年长的母亲这边自然成了二姨的娘家。
“二姨怎么这样?”冯亚丽嘟囔道。两人应该有好多年没见面了,特别是她没考上心仪大学的那年,二姨一口一个“宝贝”,差点让冯亚丽当场吐了。
“再怎么说那是你二姨。让她晚些天来吧,见上一面,你就走人。”母亲与二姨说是亲姐妹,走得并不勤。妹妹黄素兰一家几口乌泱泱地过来,说是拜年,还不是吃大户?两家人在一起没啥聊的,顶多没完没了地掼蛋。近年来的“淮安掼蛋”,在稻堆山这里也掼疯了,“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省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天天直播,一搞两三个钟头不说,翌晨还要重播。
掼起蛋来没准儿就没完没了,冯亚丽总不能一直窝在卧室刷屏吧?这次回家,冯亚丽原先坚决不让黄素琴剧透,说道:“随他们说去,哪怕人家诽谤,大姑娘在外养汉回家保胎,又怎么着?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自己发不了光,影子都不想跟在身后。以后出人头地,什么甜言蜜语听不到?”黄素琴当然晓得女儿的心意,冯亚丽打工这些年,嘴里从未冒出“横店”这两个字,更没有说过“上海”。别看那些村邻,一水的势利眼,人家明面上不大关注,其实暗中观察你回家时的排场,给了哪些人什么随手礼,或者过后给了什么实惠。稻堆山前面的李村有个水灵的女孩,长着狐狸脸,早年上过不少艺术兴趣班,出去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于是就有人猜测会不会让哪个老头包养了?女婿的岁数是不是与岳父岳母的半斤八两?还有人传言,女婿与岳父相互敬酒时划拳猜令,谁也看不出大小。
2
年前那会儿,挨到腊月廿八晚上,暮色围圈似的牵牢了手臂,从网约车上下来的冯亚丽心里明镜似的。尽管老董租的网约车停在村口之前,已经绕路转了好一阵子。
他们早早就计划好了,临行前,老董撇了撇嘴,梦颖不得不带上小宝。“梦颖”这个名字,是老董嘴边的专利。老董租车这一大笔费用当然要从剧组开支,连同小宝这些天的吃喝拉撒,当然也少不了给梦颖预付这样那样的费用。网约车一到年关,价格昂起了头,从横店一骑红尘妃子笑似的直奔皖南稻堆山,费用三位数打不住。一开始,老董计划春节也不回家,泡在工作室怎么说也能剪辑几场戏,试探着邀她“加班加点”。老董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刚一侧脸,看见梦颖眼角处晶莹地闪烁了一下。
那就回一趟家。玛丽,给你留着,放心好了。
梦颖当然知道,玛丽这个角色说是女三号,到最后会不会抢过女一号的风头,还真难说。如同老董这回好运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有个牛逼制片人,谁知怎么就找上门来,开出天价请他拍部大剧,至少四十集,可能还视情加量。据说当红流量名角谈好片酬签了合同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友情站台的N位老戏骨。
剧组初定的女三号玛丽,嫩模青葱范儿,像是给梦颖量体裁衣似的。梦颖自然知道,如此一来,该付出点什么。反正就是一场交换,哪里还没个潜规则?再说了,自己又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怎么给的,记不清了。好像是在大四那年,给了一个长相貌似老董的学长。大四毕业季,在一个各奔东西的夏夜,两人喝高了。学长是校刊诗歌组稿编辑,不仅自己写诗,时常给她读诗,云里雾里的诗她听过几回,热血就在身上乱拱,有点儿像泥石流或者雪崩,要不就算海啸,反正就是收不住脚的那种感觉,总想着要搞出点事。试笔之初,她写过几首诗,后来偶尔也想着在老董面前露一手。
再后來从了老董,是不是对学长的一种怀念?
老董说,别介,在我这里,诗歌就是婆婆妈妈。梦颖倒是感觉到了,老董只会导戏。初次面试冯亚丽时,老董说得直接,你这个名字土得掉渣,再说了,乡村题材不是我的菜。当然了,乡野失守的片子咱偶尔也拍,好多年总要有个一两部,那些是为评奖拍的……你看这样好不好?就叫梦颖,过一阵子看看,要是一时红不了,再换艺名。
那就这个吧。冯亚丽觉得,老董虽说岁数大点,反正自己也不会与他过日子,以后还不知道谁甩谁呢。只是没想到,老董有次喝高了,觉得有点委屈,一连说了几遍:“可惜了,怎么是二手啊?”
冯亚丽心想,二手怎么啦?你倒像是亏了似的?小主还嫩的呢。有次床战之后,老董意犹未尽,看到孔雀绽放模样的梦颖,居然英雄虎胆东山再起。梦颖恼了,恰到好处地收了屏。老董猴急急的,连说加戏,绝对给三号加戏,直接削些女一号的戏。僵持了一会儿,梅开二度的老董翻脸比脱裤子还快,说道:“那也要看你与小宝处得亲热不?记住,小宝不敢说排在二号,至少也是二号半。”
那天的老董是强弩之末,老董刮她这位小主鼻子的时候大气直喘,她顿时生出晚景凄凉的感慨。
她一进家就掩上门,面对黄素琴一句句劈头盖脸似的问候,她吩咐得极有威严,且分贝不高:
“空调,怎么还没开?
“能不能生个火盆?快点!
“电热毯,床上也没铺?
“小宝,还没洗澡呢?”
面对一连串的责问,黄素琴手足无措,“这哪是什么小宝,是小爹小爷小祖宗?”到了嘴边的话,当妈的想了想,还是没有吱声。黄素琴更想听到的是,接下来有可能红透半边天的是部什么样的大剧。
这部大剧能爆火,“董式承诺”涛声依旧。也不知道谁的创意,说是为了迎合某个高级别高规格的重大活动,有过几次得意合作的那个制片人,准备拍一部“流浪+爱”题材的片子。实话实说,不管是人物还是情节,这类片子司空见惯,再好的创意怕是也拍不出什么花。就是过了审查,闹不好极有可能成了仓库里昏睡不醒的资料。没想到制片人眼里有活儿,他找准了GDP指标很是靠前的一个地级市,开机仪式规模宏大,有当地几位电视镜头屡占C位的大腕儿,陪同的县级政要,以及当地的企业家,仪式感满满。酒局上,他海阔天空地畅谈植入风土人情与非遗之类软广的话题。说白了,这部大剧,就是为冲“菖菖大奖”量身定做的。
剧本里那个精心安排的配角,一度让老董很是头痛,好在踏破铁鞋之际,老董总算与小宝对上了眼。有了如此灵性的小宝,剧组专门请了相关动物专家,再加上配置了兽医之类的预防病灾,爆棚在望。为了加深感情,老董一次次带小宝返回别墅,标配是坐副驾驶位置上的梦颖一路抱着。梦颖暗自窃喜的是原定的女配角因片酬没谈拢突然劈腿,老董在一筹莫展之际看到梦颖与小宝亲密无间,没征兆地飙了句:“就你了。龙套跑了那么久,当了好几年的替身,不能再委屈了……”
“眼下这是女三号,当然了,一切未知,剧本还要整合,谁知道呢?”老董又追加了一句。
这句蛮重要的。梦颖蹬鼻子上脸:“大过年的,人心散了……”
她心里还有一两句没有说出来:“你一个,它一个,总不能饿着,一个都不能饿。老董,是不是啊?”
“那就辛苦带上?”老董揣摩着要不要说出来。以往那么多的日子,老董虽说顾不过来,好在心里有盘算,一般情况下不会道破“不主动,不承诺,不负责”之系列的“渣男口诀”。这个年纪的老男人,面对急于上钩的小鲜肉,哪个不是千年老道?排戏前后,这些套路在“横漂”面前屡试不爽。
没承想,梦颖这次率先开了口,仿佛要带老董回稻堆山。
一出别墅的门,老董定了调子:“宝贝,离开剧组,只能喊它小宝。”
梦颖想了想,人家天衣无缝,自然照单全收。与小宝对视的时候,哪怕她心里汪着一堆浪花,小宝除了半眯着眼与她对视,还翘了翘胡子,一声都懒得回应。
身着浅灰色“套装”的小宝,有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在它偶尔深情的眸子里,梦颖似乎听到了老董的老生常谈:
“宝贝,对不起!
“不说破,一说都是错。
“相信你,咱剧组,门儿清。”
3
正月初一,怎么了?小宝是不是病了?
一连问过几声,小宝依旧高冷,好像出身名门望族似的。还是老董想得远,临别之际嘱托亚丽带回来一堆药。连日来,小宝水土不服,既馋又刁还阴着脸,让黄素琴头都大了,“活祖宗,大过年的,就不能将就点?别让我家再供一尊菩萨了,好不好?”
冯亚丽白了黄素琴一眼,心想,怨天怨地也怨不上人家小宝,别看我成天不出门,就是把稻堆山梳一圈下来,一时半会儿也给小宝找不下个同伴。好在眼下没到发情季,只要喂好三顿,出不了幺蛾子。“那种冻干的三文鱼作小宝口粮挺贵,还有那种特制的进口零食,多省下几包,你哥的房子都能多买一个平方米了。”
冯亚丽懒得搭理黄素琴,真是井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十八线小城镇思维,一边去吧。本来,她还想挤怼一下老董,至少冯亚男会成为自己的同盟军。老董可是与她拉过钩的,人家虽说有家有室,这几年倒也本分,浑身洋溢着义薄云天的江湖气息。有次她见老董拥抱着一个落选男主安慰道:“别怪哥,哥只是个传说。日后哥要是发达了,下次有了好本子,顶住,等哥电话啊。”
她突然又想起在手机通话中听冯亚男说过,前些天陪浙江开发商朋友去乡下垂钓,鱼塘口撞见二姨黄素兰。那天,要不是陪着客人,冯亚丽的事,二姨保不准会直逼个水落石出。二姨数落着说:“前面几个孩子的婚事,都没赶上好好闹闹,这边眼看着撞运拆迁,她们家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二姨说的意思,冯亚丽岂能不知?二姨家有个表妹,曾想买房结婚,以前冯亚男答应过出手相助,只是一时混得惨淡只好装傻,到头来也没个动作。这些年,两边也没什么走动,大过年的也顶多是一句微信问候。
黄素琴当然也不高兴,接到妹妹的拜年电话,妹妹一顿没轻没重的埋怨:“都别来,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不也没死嗎?”
这句埋怨分贝挺大,冯亚丽听到了,也只能装糊涂。本来她准备预订返程的高铁票,正月初三动身。如此一来,必须离开。为啥呢?她自己也有点蒙。放心不下老董?老董家在哪里,她至今还不清楚。不过眼下,冯亚丽更揪心的是这部大戏,制片人到底给老董打了多少启动资金?即便老董承诺的离婚她现在也不关心,更不关心老董的屁股有没有擦干净。
年前,老董剧透正月初八开机,剧组人员都去太原外景地。那儿冷,老董为此给她留了件豹皮大衣。
拜年视频和语音留言刚一发出,冯亚丽正思量着对方会什么时候回应,忽地就被来人熊抱了。没想到是侄女思琪。
思琪这个鬼精丫头,这些年来没少与她微信联系,只不过冯亚丽瞒天过海罢了。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思琪还是知道了。思琪一直想傍小姑见见世面,以后有小姑罩着,一切就容易了。小姑胳膊肘还能外拐不成?
没说三句话,思琪的小九九藏不住了,直吼吼地说也想“横漂”。冯亚丽一时静默,看着侄女的嘴巴张张合合。这还不算,茶几上的一堆零食,一会儿降低了不小的海拔。可能连小宝都看不过去了,刚刚上前制止,就挨了思琪没轻没重的一脚。小宝撕裂的嗓音,让冯亚丽惊悚,她便吼道:谁给你的胆子?这些天,别说我没动小宝一个指头,就是老董也没有。
冯亚丽还在心疼,黄素琴进屋,先劝了亚丽几句,接下来又说要抱小宝到外面晒晒太阳。冯亚丽本想拒绝,毕竟这次回乡有点像特务,要是母亲抱小宝出去晒太阳,没准会被人问出端倪,于是紧急吩咐:“给小宝洗个澡,电吹风吹干,别感冒了。”
思琪说:“别劳驾奶奶了,侄女负荆请罪,还不成吗?”说笑之际,屋里活泛了。过了一会儿,黄素琴进屋沮丧着脸说:“不好了!小宝,说没就没了?”
“小宝要是找不回来,剧组就没戏了,谁也不得安生。”冯亚丽吼道。
都说老汉儿子大头孙子是老奶奶的命根子。思琪好歹也沾得上啊,她哪里想到黄素琴这回大义灭亲,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要是思琪没有及时躲过,保不准就会有一声闷响。黄素琴还没解气,身后的冯亚男急吼一声:“妈,当真老糊涂了,亲孙闺女,有你身上的血,还真打啊?”
“不打,不长记性。你小姑这些年容易吗?大过年的都顾不上回家看我这个老娘一眼。”黄素琴越说越气,“这么多年,咱家这才转运。要是找不回来,当心剁了你这只臭蹄子。”
4
一家人忙乱着,一声声的“小宝,宝贝”先是屋里屋外喊,接下来就是院前院后唤。有村邻往这边凑。“有什么主意?你倒是说啊,都这个时候了,还要什么面子里子。”直到黄素琴发了一通脾气,思琪这才和盘托出:“发群友圈?”“对,怎么没想到呢?”关键时刻,冯亚男力挺女儿。咱这就发动全家,群发!同学群、工作群、老乡群、战友群、球友群、牌友群、歌友群、广场舞群、太极群……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群就发。反正冯亚男这些年就是这么一个大忙人,人称小区社会活动家,手机里一堆的群,每天早上一醒,没有半个小时忙活,陷在那些群里的手指哪能拽得出来。
万能的朋友圈,在此南门立木———寻猫启事,重金酬谢!
还在抖音发“英雄帖”,什么招儿都来一遍。可别忘了那些还使用老年机的爷爷奶奶辈,那谁立马骑电驴子上街,看看有没有哪家文印店开着门,先打印一百张,满村都贴———
寻猫启事
一只小猫,于2月1日(正月初三)在稻堆山村不慎走失。
它叫布鲁(BLUE),乳名“小宝”,英短银渐层,浅灰毛色(附彩色近照一张)。近日肠胃不适,需定期喂药。
家人心急如焚!
如有寻到者,请归还,必有现金重谢,或微信现转人民币2000元+!
如有任何线索,请拨打:136菖菖菖菖 8888(冯小姐)。
为此,思琪还特地建了个群,自告奋勇担任群主一职。她问小姑:“起个什么群名?”冯亚男等不及地说:“都天黑了,不能守株待兔。赶紧的,分几拨人,挖地三尺,四下寻找!”
门一推开,灯光泼了一地。不知何时,家门口忽远忽近地聚集了几拨乡亲。见到冯家人出来,人们主动迎上去,又直通通地扑向稻堆山的拐拐角角。一时间,手机频闪光柱乱飞。山风四起,似乎还夹杂着雪粒,砸在人们脸上。脊背出汗的冯亚男忽地想起小时候他背着冯亚丽仰望星空的情景,那会儿妹妹的心思居然是摘下满天的星星。
几个群里闹腾了一会儿,也就没啥动静了。冯亚男发出的N个感谢红包,每次都被群友抢得飞快,各种感谢表情包覆盖了不知多少层楼。子夜时分,群主思琪还在坚守鼓劲: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
好运说来就来!第二天一大早,正月初四,冯亚丽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说是找到了———没想到你们家的那只小宝爬上了我的农用货车。只是我们出远门做生意,昨天,路过稻堆山,不再原路返回。“要什么感谢啊?加个微信,好不好?”
速加。冯亚男立马发了200元红包。
对方说:“我们不走回头路,怎么办?你家小宝还病着,要不就快递?”
“小宝是个活物,怎么寄?”
“没事,包好!快递自有特制宠物箱,当场现做。不过……”
“那敢情好了。”冯亚丽哪能不懂,连忙再发200元红包。等再询问对方何时发来快递单据图片时,却发现信息发不出去了。
“妈的!400元没了,还被对方拉黑了。”好不容易等到傍晚,又有陌生电话号码打来,对方口吻好似还有脾气,直问酬金怎么兑现?
如此直奔主题倒也干脆。冯亚丽一時后悔,《寻猫启事》上的落款怎能写成“冯小姐”了?乡下人忌讳“小姐”不说,2000元以上酬金只为寻找一只猫,人家不往做那种事的人身上想才怪。不过,对方这回只要现金,一手交猫,一手交钱。
毕竟,这回能见到真人,一见面,偷拍一段视频,不就结了?
看似不像骗子。还是思琪机灵,说要打车,陪小姑一起去。等到那只装有2000元的信封刚一塞给对方,两人连忙抱过来失联一天的小宝。小宝的病情像是更重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正值华灯初上时分,冯亚丽疑惑:“小宝不就是病了一场,难道这么快就认生了?”
她们刚一进屋,一家人围了过来。小宝身上脏兮兮的,是不是黄素琴昨天给它洗澡时,电吹风没有吹干?这次可不能再洗了,脏就脏点,干毛巾好好擦擦,过了今晚再说。
忽地,冯亚男喊了起来:“上当了,2000元啊。骗子,千刀万剐的骗子,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灯光下的那只猫,哪是什么小宝,两条擦拭的白毛巾上一层灰色。什么人呐,送来一只冒牌货倒也罢了,怎么想起来的,给这只假猫油,还是一身浅灰色?更让一家人生气的是,当时看到这只“小宝”,只顾高兴了,哪里还想到录视频?
一家人还在生气,冯亚丽的手机再度响起。又有人说,找到了小宝。
5
连忙应了人家,冯亚丽立即下载反扒系统软件,同时报警。接警的两位警察,一胖一瘦,肩章是一水的聘警标志。虽说才大年初四,两位协警兴奋着呢,早早守在约定的位置。
胖的说:“干协警真不容易,多亏了群众觉悟高,年度维稳指标有望开门红。”
瘦的说:“一开年,就干一票。好运来了,门板挡不住!”
为避免打草惊蛇,根据警方要求,这次由冯亚丽一人应约。好在村口那边并无岔道,再说警方早就踩过点了。冯亚丽刚到“接头地点”,不一会儿,有辆电瓶车直冲过来。那位急着送猫的是一位妇女,让人不解的是,怎么那人大老远就直呼呼地喊冯亚丽的乳名。
“怎么?不认得我了?”妇女摘下头盔,“我是你二姨妈。”
悄声围过来的一群人,一时怔在那里。冯亚男当然认得二姨黄素兰。冯亚丽火眼金睛,一看送上门的灰猫,就知道是宠物店买的山寨版。
连同两位聘警,众人一时有些蒙圈。
胖的问:“怎么这样?穿帮了,那怎么办?”
“凉拌,还能咋办?唉,白忙一场。”
“逮,还是不逮?”胖的有点慌张。
瘦的侧脸站着,仿佛没听见。山风清冽,姨妈与外甥女倒是唠上了。
“好几个春节,都没见你回家?”黄素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手还拍着冯亚丽的肩膀。冯亚丽心想,那意思是她看到宠物店里有同一品种的外国货,与《寻猫启事》上的模样大差不差,就买了一只送过来。“宝贝,对不起……”
还得继续等。不等,又有什么招呢?
一时,冯亚丽不想走了,高铁票要不要退?黄素琴一个劲儿地催:“再不走,是不是来不及了?”
“小宝没有找到,我就是去了,抵上哪根葱?”昨晚,冯亚丽没睡好,一大早蒙着头也没睡着。正月初五的稻堆山,一拨一拨的农民工外出打工找活儿,他们吆喝起来分贝挺大。三年疫情,好多像模像样的好劳力歇在家里,横竖憋坏了,刚刚大年初五,都迫不及待了。
老董那里怎么也没个准确说法?一大早,冯亚丽先发了条私信,对方回复的语音留言听起来有些挫败,还有些含糊,说是大年三十给那几位政要发微信拜年,人家回复得晚,一水的不咸不淡。这几天打听了一下,据说说话管用的那个面临异地履新,另有安排。
新官不理旧债,原来答应投资的几个乡镇企业家,一个个都不吭声了。“艺术,那就是一个屁。”老董又发来这么一句。
“一切都要朝好的方向想,不要自产负面效应。”冯亚丽一时想不出其他安慰的话。原想着告诉老董,自己一不小心,弄丢了小宝。要是影响剧组开机,真不知如何谢罪。
“要不,以后给你生只‘小布鲁,名字还叫老董?”
“怎么样,倒是表个态啊?”冯亚丽自个儿笑出声来。也只有老董与冯亚丽知道,私下里两人嬉笑嗔骂的时候,这只猫还有个名字———“老董”。
冯亚丽还有心想安慰老董,别人再不看好你,反正我死心塌地了。就是哪天你卖了我,我也乐滋滋地帮你数钱。可是她没说出口。冯亚丽调节好心情,她想问老董,网约车喊了没?你哪天动身?何时回到横店?
是不是手机有了故障?刚才还通着话呢,怎么接不通了?再拨手机号,怎么也打不过去。黄素琴进屋,与手机较劲的冯亚丽竟然没察觉到。
看到女儿与手机对峙的样子有点狰狞,以至于黄素琴一时都不敢惊动这位常年在外漂泊的宝贝疙瘩。
责任编辑:柏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