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满沧
雪夜忆白菜
进入寒冬,北京城连续两天飘大雪。
宫墙红,天地,时闻竹折声。孩子不上学,欢喜雪莫停。近几年,京城冬天下雪的次数越来越少,人们盼望下雪的心情,如同农民种地遇到大旱,期盼天降甘霖。这一场大雪,让京城欣喜若狂。中午,我在单位食堂吃到大白菜炖猪肉豆腐粉条,这是少年记忆里雪天御寒的标配硬菜。雪夜无事翻书,一下子勾起对大白菜的回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大白菜是冬天家家户户的当家菜。彼时,冬天下雪比现在要早要大,气温也冷很多。初冬早晨,阳光映照着田埂上的大白菜,白菜圆滚滚的,头上顶着霜花或积雪,煞是好看。中午趁天暖收获,用镰刀从根部砍起,整堆码在地头,生产队按户、人口和工分分配,每家分得大小不等的一堆儿。家长趁天黑之前用架子车拉回家,先放在院里或院外,每棵大白菜站立着,然后整齐地摆放在菜窖里。白菜的根部仍需插在窖里专门铺的浅土里,上面盖着玉米秸秆,这样大白菜就可以保鲜很长时间。
少年时代,记忆尤深的大白菜最寡淡无味吃法,就是菜帮子下在午饭杂面条里。本来,面条是用红薯干和豆面擀成的,一下到锅里就不成条状了,基本上成为面糊糊,因没有一点油星和其它食材,加上大白菜帮子后,清汤寡水,一点也不好吃。当然,如果白菜加点猪油炒一炒吃,那真是美味。若再加上一些粉条和豆腐,则是大队干部或吃商品粮或工人之家的吃法。再加上一些海带丝、少许肥肉片子或小酥肉的话,那是公社干部食堂、公社书记或县干部之家的吃法。我记忆中家里的白菜,总是每天中午下到杂面条里吃,偶尔有亲戚来,老娘炒盘醋溜白菜给客人下酒。当然,过年时,三十和初一也能吃到两顿白菜炖粉条加小酥肉。不过,过年时白菜还有一种特殊用途,就是用大白菜帮子垫在碗底,上面放上肥瘦相间的猪肉片。这种“滥竽充数”的做法,好让客人看起来,眼前真的摆放着满满一大碗猪肉片,不由得食指大动。
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少年的我对这两样其实都不爱,我爱的是猪肉香。不过,我们确实是吃着每个冬天的大白菜、红薯和窝头逐年长大成人的,还是应该感谢这些最寻常的冬日蔬菜。萝卜白菜最养人,自古以来皆如此。
据载,大白菜在我国有着悠久的种植和食用历史。古时没有“白菜”之称,却有个非常雅致的名字,叫作“菘”。明代的李时珍曾引用宋代学者陆佃《埤雅》的话:“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意思是说,大白菜像松树一样,可以在冬天傲雪生长。能够在冬雪中生长的蔬菜并不多,起个雅号才般配。六千多年前,“菘”这种野生蔬菜还是十字花科植物的一个变种,被古代先民认识后,开始人工培育驯化种植。在选育过程中,匍匐在地上的大叶子逐渐紧密,最后长成厚实结球状的大白菜品种。
“菘”,其文字记录最早出现在南北朝时的《齐书·周传》里。周是河南人,南北朝时期,宋明帝虽昏庸残暴,却很喜欢周。有一次,宋明帝问周什么菜的味道最好?他回答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就是初春时节的韭菜和秋天的菘最好吃。周实际用意是劝谏宋明帝,最美的滋味就在最平凡的生活里,而不是骄横淫逸、奢靡豪横的无边欲望。
南北朝齐梁时期的陶弘景亦云:“菜中有菘,最为常食。”这充分说明此时大白菜已在我国的南北方广泛种植。“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初菘向堪把,时韭日离离。高梨有繁实,何减万年枝。荒渠集野雁,安用昆明池。”(南梁·沈约《行园诗》)沈约出身江东大族吴兴沈氏,是南北朝时期南梁的开国功臣,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少时孤贫,左眼有两个瞳孔,腰上有颗紫色的痣,聪慧过人。“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咏竹诗》)就是他的感叹。其父被诛杀后流亡,后遇赦。一生笃志好学,精通音律,终成大器。家里有菜园可种植蔬菜。仲秋之季,冬瓜在地垄上卧着,茭白、茄子、韭菜等蔬菜果实正生长得茂盛。此时,就可种大白菜了。大白菜的秧苗有巴掌长,种下一两个月后,冬天就有肥美的蔬菜吃。园林中,树上已挂满梨子的果实,野塘边有大雁停留觅食。一个人,只要有片小小的田园就非常满足,何必像汉武帝那样,非要拥有种满奇花异草的昆明池呢?沈约回顾过往,不止是说种白菜,是在抒发情怀。
到了唐宋时期,大白菜更是成为诗人们口中和笔下的常见蔬菜。“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韩愈《锦绣万花谷》)大白菜又称“秋菘”“晚菘”。因为大白菜的最佳生长期是秋冬两季,比其它蔬菜都晚。唐朝的优质大白菜,也叫“牛肚菘”,很形象的比喻,大白菜叶子紧实且巨大,就像牛的胃,白而大,味道美。将大白菜细细切碎,放在汤锅里煮食,居然吃出了荤菜的鲜美。这是大文学家韩愈在被贬任洛阳县令时的白菜吃法。有一年冬天,好朋友孟郊、卢仝来访,正值朔风呼啸,大雪飄飘,韩愈为接待贫穷的诗人孟郊等,把储藏的白菜拿出来,生起炉火,将白菜细细切丝,加入沸汤内慢炖,再配上冬笋、荸荠等。煮酒论诗,谈笑风生,抵御雪夜的寒冷。可惜,那时还没有红薯引入国内,更无粉条,但不知韩愈是否舍得加上一点猪肉片、羊骨头否?
唐代,不仅韩愈喜欢吃白菜炖锅,甘居陋室的刘禹锡也素喜吃白菜。有一次,其好友周载被罢渝州太守,将要返回郢州时,刘郎说:“只恐鸣驺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尝。”(刘禹锡《送周使君罢渝州归郢州别墅》)大意是挽留好友,你先别慌着走,我们美美地吃顿大白菜,再骑马上路吧。刘梦得的大白菜吃法,或许和韩愈的火锅吃法相似。
北宋时,苏轼是一位著名的“吃货”,他也喜爱白菜,在被贬谪到黄州、惠州期间,开垦田园,种植大白菜。“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苏轼《雨后行菜圃》)冬日煮大白菜,生怕别人火候掌握不当,浪费食材,他觉得还是自己亲自操刀比较好。大白菜的味道就像羊羔和河豚一样,肥美鲜嫩。有些白菜刚刚结出圆球,像动物的小手掌一样,招人喜爱。
“清言韵舌本,残雪著头颅。请说楚州菜,白菘如臂粗。”(北宋·吴则礼《同穅寄黄济川五首》)北宋时南北各地土壤气候不一,大白菜的口味也有异。楚州的大白菜长得像胳膊一样粗,还能清热解毒,清咽利喉,好吃得很啊!“已是居无竹,那堪食一箪。烦君饷园茹,使我助盘餐。秀色春风早,甘肥晓露誏。美材今又阙,小摘更相宽。”(北宋·胡寅《谢赵戎惠白菘甚腴且再求之》)北宋的理学家、文学家胡寅生活不富裕,收到友人老赵送来的一棵大白菜,吃了之后还想吃。于是,他写诗再去乞求一棵:我住的地方没有竹子,更没有肉吃,你送我一棵大白菜,诱惑出我的馋虫。大白菜丰腴的样子,如秀色春风之美妙,那甘甜的味道,如同冬季里遇到阳光雨露滋润。请你马上再送我一棵吧!
不仅胡寅馋白菜,就连刘子也说:凉拌白菜丝,也真的好吃!“周郎爱晚菘,对客蒙称赏。今晨喜荐新,小嚼冰霜响。”(北宋·刘子《园蔬十咏》)老周给我推荐的新鲜大白菜,白净可人,凉拌生吃,嚼起来如吃冰棍嘎嘎响,生甜脆美。“葱秧青青葵甲绿,早韭晚菘羹糁熟。”(黄庭坚《戏赠彦深》)连黄山谷也爱这一口。
说到凉拌白菜丝下酒,不禁让我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农大读书的故事。1982年秋我们刚入校時,大部分校园还被军队占用着(文革期间,北农大搬到陕北山沟里办学去了),几年之后才腾退,我们集体宿舍的后边就是部队的食堂,每天听到他们唱着嘹亮的歌曲开进食堂。这支军队每到冬天,便用军用大卡车运来很多大白菜,摆放在我们宿舍的墙根下。于是每天晚自习过后,寝室里总有两位同学结伴,每晚轮流去“拿”几棵大白菜。搬到宿舍后,把白菜帮子掰开来扔掉,用洗脸盆装凉拌白菜心,几个宿舍里的男生聚集在我们宿舍里,一起喝酒吃白菜心,顺便再给班里女生起外号。酒酣耳热之际,有的到楼道尽头的卫生间狂歌,有的或狂吐一尿池。那真是青春勃发、白衣飘飘的年代!如今永远逝去了。
一晃之间,进入人生之秋,当年一起吃白菜心喝酒的同学大都已退休。如今再见面,吃凉拌白菜丝胃疼,喝大酒更不行了。退出工作岗位后,只能种种白菜,躬耕小园,养生健身,或用白菜熬汤喝,食疗养颜,自得其妙。“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餍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薤。肥葱细点,香油慢焰,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南宋·朱敦儒《朝中措》)如此这般,真是熬出生活好味道,如神仙般。南宋的朱敦儒颇有文名,却晚节不保,最后屈服于奸相秦桧。秦桧死后,他和儿子被人蔑视,孤独寂寞。或许,他也是从喝白菜汤中体会到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
“此圃何其窄,於侬已自华。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霜熟天殊暖,风微旆亦斜。笑摩挑竹杖,何日拄还家。”(南宋·杨万里(《菜圃》)杨万里家的小菜园虽窄狭,但生机勃勃,看着人家种白菜,莫如自己亲自整田栽种。“畦蔬甘似卧沙羊,正为新经几夜霜。芦菔过拳菘过膝,北风一路菜羹香。”(杨万里《至後入城道中,杂兴十首》)萝卜长得已赛过拳头粗大,白菜健壮高大得过膝了。北风一吹,阡陌之上,仿佛能闻到白菜羹的香味飘荡。“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朱门肉食无风味,只作寻常菜把供。”(南宋·范成大《田园杂兴》)南宋的范成大当过参政知事大官,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又称“南宋四大家”。范成大见过大世面,吃过山珍海味,后退隐苏州石湖别墅,过着悠闲的生活,体悟到冬天白菜的甜美,宛如白莲藕,细细品味,豪门深宅里的酒肉都比不上。陆游也学习杨万里和范成大,头戴笠蓬,荷锄下地种白菜。“雨送寒声满背蓬,如今真是荷?翁。可怜遇事常迟钝,九月区区种晚菘。”(陆游《菘园杂咏》)
蒙元灭南宋后,元朝实现大一统,草原马背民族也学会种植大白菜了。金代大诗人元好问客居河南洛阳时,开荒种白菜,他曾写道:“老盆浊酒,便当接田父之欢;春韭晚菘,尚愧夺园夫之利。”他的一位好友也种白菜自食,遂赋诗赠之:“韭早春先绿,菘肥秋未黄。殷勤绕畦水,终日为君忙。”(元好问《洛阳高少府鏶阳后庵》)白菜,既安慰味蕾,也抚慰心灵。
雪夜忆白菜,想起那句俗话来。“百菜不如白菜。”“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清代著名的文学家兼美食家李渔,在其所写的养生经典著作《闲情偶寄.饮馔部》中云:“菜类甚多,其杰出者则数黄芽。”“食之可忘肉味。”“物之美者,犹令人每食不忘。”北方的大白菜心呈金黄色,又称“黄芽菜”。可见人们对白菜的钟爱。
总之,白菜既是冬日蔬菜,又是情怀所寄。
雪满长安道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背飞双燕贴云寒,
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
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北宋·舒《虞美人·寄公度》
北宋的舒为浙江明州慈?(今余姚)人,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高中进士第一,曾任审官院主簿,秦凤路提刑,宋神宗元丰年间,入权监察御史里行,后累官至龙图阁待制。他因和李定一起,多次弹劾苏轼以诗歌讪谤时政,是苏轼“乌台诗案”的主力制造者,后为文人士大夫所鄙视。他既然是进士第一名,诗文造诣也不低,比如这阕《虞美人》词,意境和寂寞的情绪表达得就很到位:
冬日天寒,荷花早已凋尽。河塘溪水中,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苍茫一片。黄昏时分,冷风阵阵吹来,水面涌起层层波澜。我独自站在小楼东边,倚栏远眺,分飞的燕子各自东西,渐渐没入远方的寒云深处。哎,这短暂的人生啊,真应该在醉酒中昏昏老去。您看啊,转眼之间,大雪又覆盖住通往京城的道路,汴京也应该是满城风雪了。此时,远方的友人或许会同样登上楼台,心中将我怀想,或者那些故人可能重回权力中心,将我召唤回京,也可能还会如南北朝时的陆机给范晔那样,“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公度君,您会给我带来一枝江南的梅花吗?
舒虽与何正、李定等人整倒了苏轼,他自己却在北宋的“朋党之争”中没有落好。宋神宗全力支持“王安石变法”,舒自然成为新党一员,支持王安石变法。但是,元丰六年(1083),舒因上奏材料中言辞过激,而得罪尚书省和皇帝,被宋神宗逐出京城。宋哲宗上台后,开始罢新政,启用旧党司马光、苏轼等人,舒更加寂寞了,这首词就写于这期间。在家赋闲十年后,新党再次得势,才又被启用。赋闲期间,门前冷落鞍马稀,失落感和孤独感不断袭来,人生凄凉,他渴望得到友人的温暖,便填了这首词,寄给一位字为公度的老友。
舒因为与何正、李定等人参与陷害苏轼,声名狼藉,后人评价他“小人得志”“率意径行”。元人编纂《宋史》时,把他记载得面目可憎,与奸邪小人无异。在“文以载道”的传统下,一个人的名声坏了,其诗文也失去价值。据《宋史·艺文志》记载:舒善诗文,尤其工小词,有文集百卷,可称得上一代名家。人们厌恶他陷害苏轼,连累到他的诗文,任由他的诗文散佚,无人收集刻印传播,现“仅存千百之什一耳”,《全宋词》存词五十首,评价者认为他“雅语深情,得花间派真传。”但是,比舒稍晚一些的北宋诗人刘克庄写道:“区区毛郑号精专,未必风人意果然。犬彘不吞舒唾,岂堪与世作诗笺。”此话未免太刻薄无情。
其实,舒的词填得很有水准。我们再看两首舒填的小令,如果这些词是苏轼、柳永、秦观或陆游写的,也许大家都会称赞叫好。
江梅未放枝头结,江楼已见山头雪。
待得此花开,知君来不来。
风帆双画,小雨随行色。
空得郁金裙,酒痕和泪痕。
———《菩萨蛮·别意》)
这首表达男女相思之情的小令词意境很美。寒梅尚未开放时,我站在望江楼上,仍能看到山巅白雪皑皑,寒光閃耀。我不知道梅花初开时,你能否如期归来?我等待的时光太漫长了,望穿双眼,忧伤无聊,郁金裙上留下层层酒痕和泪痕。此词与善写此类题材的柳永、秦观,没有太大的差别。
画船?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
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
今日此尊空,知君何日同。
———《菩萨蛮》
停靠在江岸边的画船上,听到鼓点如雨急,这是在催促着老友您尽快登船离去。在红楼会所里,我高举酒杯,依依不舍地想挽留住您。今夜,友情似潮水汹涌澎湃。可此时此景,西江的潮水退去,波澜不惊。我忍不住联想到这潮汐属于自然变化,司空见惯了潮起潮落,可感情的波澜却需真诚,不是说起来就能掀起的。好朋友一旦南北分离,远走天涯,若想再次相会,便是遥遥无期。罢了罢了,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们干了这杯酒,下一次再见就不知何年何月。同样,舒在其《浣溪沙·劝酒》词中,离别时酒喝得更豪爽:
雨洗秋空斜日红,青葱瑶辔玉玲珑。
好风吹起过江东。且尽红裙歌一曲,
莫辞白酒饮千钟。人生半在别离中。
看来,舒的酒量和酒风比苏轼要好很多。其实,舒以前和苏轼既无交情,也无私怨,他作为监察御史里行,监督弹劾大臣是他的岗位职责所在。北宋时,对此有明确的月度考核标准。北宋初建,太祖赵匡胤确立的“祖宗家法”是立国之本。其中,对“风闻奏事”有制度规定“不予追究”,这与那些恩将仇报、挟私陷害忠良之徒不可同日而语。率先对苏轼发难的御史何正臣,他向神宗皇帝上疏,指控苏轼诽谤新法,并向宋神宗进呈苏轼诗文。神宗御览后,反应颇冷淡,将他的奏疏交给中书省去办理,令新党人物大为不快。恰在此时,刚到湖州的苏轼依照惯例上了一份《湖州到任谢上表》,里面有几句讥讽时政的言词,御史中丞李定、舒等人感觉抓到了确凿证据,立即上疏,再次弹劾苏轼。舒作为御史,弹劾群臣,也应包括苏轼,无可厚非。只不过他以苏轼的诗文为攻击点,选错了“靶点”。他和李定一起欲置苏轼于死地,出手太狠毒。
“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指青苗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盐碱地)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舒建议皇帝“按轼怀怨天之心,造讪上之情语,情理深害,事至暴白,虽万死不足以谢圣时,伏望陛下用治世之重典,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者。”舒亲自摘录苏轼那些所谓的“反诗”,并告诉皇上,苏轼那个“谢上表”已是“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愤”是愤苏轼,“惋”是惋皇上,“无不”义愤填膺,不杀不足于平民愤,最好是杀掉苏轼,以儆效尤。此外,御史中丞李定自身品德不佳,隐瞒自己家中有丧事需丁忧辞官回家的事实,被人所不齿,他却上呈苏轼有四条“可废之罪”:一是“怙终不悔,其恶已著”;二是“傲悖之语,日闻中外”;三是“鼓动流俗,言伪而辨,当官侮慢,行伪而坚”;四是“陛下修明政事,轼怨己不用,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苏轼“讪上骂下,法所不宥”。“可废”,就是可杀之。
以今视昔,如果从苏轼的才情外露无城府、直率坦诚不隐晦的性格等综合情况来看,其诗文中确实有讽刺的意味,这点苏轼本人在审理期间也承认过。时任宰相王皀一直讨厌苏轼,也想借此机会将苏轼“诛杀”,而担任翰林学士的同年章仗义执言,在神宗面前反驳王皀,为苏轼辩护。
据叶梦得《石林诗话》载:“元丰间,苏子瞻系大理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章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尝以语余,且以丑言诋时相,曰:‘人之害物,无所忌惮,有如是也!”文中的“时相”,即宰相王皀。章讥刺他“人之害物,无所忌惮,有如是也!”另有史料载,退朝后章继续质问王皀:“是不是想使苏轼家破人亡?”王皀推脱称:“此舒言也。”章反唇相讥:“舒的口水难道也可以吃吗?”
章当时作为王安石变法派新党中的骨干人物,此时为苏轼仗义执言,挺身而出辩护是出于真心的,是有恩于苏轼的。苏轼被贬放黄州后,章及时写信问寒问暖,情同知己。苏轼回信道:
“轼顿首再拜子厚参政谏议执事。……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恭闻拜命与议大政,士无贤不肖,所共庆快。然轼始见公长安,则语相识,云:‘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方是时,应轼者皆怃然。今日不独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轼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也。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覆甚苦,而轼强狠自用,不以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无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轼真非人也。来书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时终不一眚见废。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如轼正复洗濯瑕垢,刻磨朽钝,亦当安所施用?但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庶几天地之仁,不念旧恶,使保首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足矣。轼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少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而公乃疑其再犯,岂有此理哉?然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会见无期,临纸惘然。冀千万以时为国自重。”
苏轼在黄州收到章来信,写了上面这封长信,对章对苏辙和自己的关心感激涕零,表达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并高度评价章未来出将入相只算是“业余的事”,其态度很谦卑。
宋神宗驾崩后,哲宗年幼,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新起用司马光等一拨旧党人物,苏轼、苏辙兄弟得以回到中枢,被委以重任。新党重臣章初期在朝,由通议大夫、门下侍郎,改知枢密院。新、旧两派人士,围绕新法的存废展开激烈交锋。司马光欲尽废新法,章为新法辩护,让司马光很恼火,自然章成为旧党围攻、弹劾的主要目标。在诸多弹劾奏章中,章被列为罪大恶极的“三奸”和“四凶”之一,苏轼、苏辙兄弟所写弹劾奏章中的言辞犀利直率,同样如匕首,似刀枪,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一点也不比舒、李定温柔。
元元年(1086)闰二月十八日,初任右司谏的苏辙上《乞罢章知枢密院状》曰:“犹巧加智数,力欲破坏。臣窃恐朝廷急有边防之事,战守之机,人命所存,社稷所系,使用心一一如此,岂不深误国计?故臣乞陛下早赐裁断,特行罢免,无使得行巧智,以害国事。”苏辙在此奏章中,指斥章在变更推行免役法问题上,居心叵测,力欲破坏,乞罢章。苏辙夸大章恶行,反戈一击,大加挞伐,五天之后,章被逐出朝廷,贬知汝州,随后又改提举杭州洞霄宫,从枢密院大臣跌落为一个闲人。章自嘲道:“洞霄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苏轼不但假装不知,未对章表达任何安慰,在章出知汝州后,苏轼在上奏《缴进沈起词头状》中,对章又补上一刀,指控他附和王安石求功心切,挑起战事,民不聊生。“臣伏见熙宁以来,王安石用事,始求边功,构隙四夷。王韶以熙河进,章以五溪用,熊本以泸夷奋,沈起、刘彝闻而效之,结怨交蛮,兵连祸结,死者数十万人。……”文中涉及章招降五溪边民之事,正是章颇为得意的功绩之一。而在此前,苏轼在诗中曾赞誉章此举“功名谁使连三捷”“近闻猛士收丹穴”。而苏轼此时做出截然相反的评价,目的是帮助弟弟苏辙一把,彻底打垮这位在“乌台诗案”中为自己仗义执言的恩人。
然而,高太皇太后驾崩后,哲宗亲政,新党人物章、蔡卞等重返朝堂,章与蔡卞任左右相,章为左仆射,执掌大权七年。时任枢密大臣曾布对哲宗曰:“人主操柄,不可倒持,今自丞弼以至言者,知畏宰相,不知畏陛下。臣如不言,孰敢言者?”臣僚知畏章,不知畏皇帝,可见章在朝堂之威猛。苏轼从一生高光时刻跌了下来,被贬英州、惠州和海南儋州,最后渡海北归,病死在常州。
苏轼和章化友为敌,有苏轼自身的因素。只是因为后人太喜爱苏东坡,选择性地把这茬遗忘了。包括一些现代苏轼研究专家,总是赞美苏东坡的诗文和达观性情,更不愿多提及蘇轼兄弟先对朋友章打击而给他自己带来的噩梦。
依据历史上资料实事求是地看,舒并非一开始就是以打击迫害他人为能事的小人。据《乾道四明图经》记载,舒初入仕途时,担任临海县尉,遇到一起醉汉驱逐其叔母的案子,这在宋代是大不孝罪。醉汉被押到舒面前,仍气势汹汹,满嘴不服气。舒气上心头,不顾律令,当场一刀结果了他。对此事有人曾写诗赞曰:“一锋不断奸凶首,千古焉知将相才。”杀掉醉汉,舒自知违法乱纪了,便弃官而去,颇有豪侠之风骨。不仅如此,舒甚至对举荐自己的恩人照样弹劾。新党领袖之一张商英对舒有举荐之恩,便私下写信希望他能照顾一下自己女婿的仕途。舒接到恩师的私信,立即转手送给皇帝看,参了张商英营私舞弊一本。这样的行为,在今天看来,舒情商为负数,这不就是个二球货吗?可北宋的大环境,北宋时代的舒,就是这样的处事原则。他错就错在攻击了后人皆喜爱、皆引为知己的“坡翁”“坡仙”“坡海”。因为,从皇宫到民间大众,都太喜欢苏轼的诗文和他的性情故事,后世的人更是如此,最终苏轼化成解除大众身心精神痛苦的一服良药。而舒因为攻击苏轼成为著名的“小人”而青史留名,正如东晋桓温所希望的那样,“既不能流芳百世,复遗臭万年邪!”
不过,话再说回来。若苏轼没有“乌台诗案”,就不会被贬谪黄州。而正是在黄州期间,苏轼的思想开始转变,逐惭成熟。诗书画成为经典,儒释道融入胸中,铸起北宋文学乃至中国传统文学至今仍未曾超越的高峰。故此,祸兮福兮,谁能道得清呢?
雪满长安道。大雪堆积在长安的庭台楼阁,大街小巷,也阻塞住通往长安的道路。那象征权力中心的长安成为旧梦,那“雪”就是官场或人生的无常、纷争与无何奈何。舒被赶出汴京城,回到浙江余姚乡下赋闲十年,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啊?或许他终于想明白了,做人要厚道,不能任性。自己要生活,也要想着给别人留条活路。故此,在后来章对昔日的朋友苏东坡穷追猛打之时,已看不见舒以笔为刀枪的影子。
门对寒流雪满山
北京城的大雪己停两天,积雪满天坛,雪霁更好看。今日气温极冷,天气预报最低温度为零下十六度,是北京几十年来未曾遇见过的。自从上周三开始飘雪,中小学生及幼儿园都要求居家上网课,尽量减少外出活动。行政单位的职工一是可选择在家线上办公,二是可以实行弹性上下班。如此,真是大人小孩两相欢,但有的也两相愁,“小神兽”们在家不好管,很多人希望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不要被一场雪所打乱。
也难怪,曾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还是少年时,广播里、报纸上、学校里以及家长们经常教育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千万不要做温室的花朵,一定要到大风大浪中经风雨,见世面,锻炼成钢。冬天,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没膝的大雪去上早自习,没有取暖设备的教室里如同冰窖。放学后,结伴在冰上打陀螺,有小伙伴滑倒摔个四仰八叉,大家手指着他拍手叫唤。很多小朋友的手脚耳朵都冻裂生疮,春天一暖和就痒得要命,家长从来不管不顾我们,任由孩子们在乡村野蛮生长,欢喜漫天雪,乐玩忘吃饭。
今天是周末,我漫步在天坛公园里,白雪厚积在松枝上,更衬托出青松的骄傲深绿色。旧宫殿的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在层层白雪的妆扮之下,柔美里透出沧桑肃穆。天坛公园游人稀少,静寂凛冽,我忽然从中小学生因雪居家上课联想到北宋“程门立雪”的故事。
北宋时,有位学生叫杨时,特别爱学习,曾在著名的理学家程颢门下求学。程颢去世后,转到程颢弟弟程颐的伊川书院深造。有一天,杨时和同学游酢一起向程颐请教问题时,看到老师正在屋中午睡,怕打忧老师的清梦,就一直静立门口。这时,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两人就一直站在门外等程颐醒来。程颐深受感动,倾心教导。杨时也不负重望,于北宋熙宁九年(1076)进士及第,传承“二程”理学,历任徐州、虔州司法和浏阳、余杭、萧山等县知县,后累迁工部侍郎、龙图阁直学士等职,终成北宋著名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假如换到今天,杨时的父母可能会心疼孩子责怪老师吧?不过,这种担心也是多余,现在的学生都很聪明,要么礼貌地唤醒老师,要么早就跑回家了,谁会肯站在大雪之中久久不去呢?
这就是古人和今人的不同。今人习惯在大雪天躲在有暖气或空调的房间里,看电视刷短视频网购吃喝打牌吵架睡觉。古人没这种条件,也不是此类情怀和性格。“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经·采薇》)大雪飘飞的时节,这位在北方戍边打仗的士兵,冒着风雪跋山涉水,终能返回故乡,他足够幸运。而唐代戍边的士兵,依然坚守在漫天风雪中。
“边城十一月,雨雪乱霏霏。元戎号令严,人马亦轻肥。羌胡无尽日,征战几时归。”(唐·高适《蓟门行》)古时的蓟门地区,就在现在的北京周围。农历十一月,幽燕之地雨雪交加,银装素裹,寒潮来临,比现在更冷,战士能猫在营帐里不出来巡逻吗?绝对不行,将帅号令如山倒,不把胡虏敌人消灭光,誓不罢兵归故乡。“海畔风吹冻泥裂,枯桐叶落枝梢折。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唐·陈羽《從军行》)这鬼地方实在太冷,但再艰苦也要坚持到胜利,不辱战士的使命。
“天山一丈雪,杂雨夜霏霏。湿马胡歌乱,经烽汉火微。丁零苏武别,疏勒范羌归。若看关头下,长榆叶定稀。”(唐·李端《雨雪曲》)比蓟门之地还要远的天山上,终年积雪不化,冰川有一丈多厚。北方山地气候更寒冷恶劣,暴风雪和雨夹雪打湿行进中的马匹,北方胡虏曾高亢嘹亮的歌声也变得凌乱呜咽。雨雪把烽火台上那连夜不息的烽火浇得快熄灭了,忽明忽暗如鬼火般。想想苏武在此地牧羊,真想不出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对此地的恶劣气候,岑参却抒发出别样的情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作为战士,在北方守边。大雪飘飞,仿佛一夜之间,春风吹开千万枝的梨花。在这极寒天气里,岑参很够哥们意思,仍送好朋友老武回京,自己留在边塞军营继续征战。看着马蹄留下的行行印痕,转眼间就被雪花遮盖,天地间一片苍茫,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说到送别,唐代高适的《别董大》也是在漫天飞雪中进行的。“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朋友冒雪执手相送,情谊温暖留在心头,这让我想起汉代《古诗十九首》中的场景。“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我们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也不知道那位远走天涯的故人是谁,但在风雪之中,故人远去的背影在心中从来也不会消失。
古代的戍边战士不惧怕风雪,古代的文人骚客也很喜欢风雪漫天。
大雪在《诗经》里飘飞几千年,既美丽,又哀伤。“雨雪霏霏”“雨雪其蚞”,有冷寒苦痛,也有浪漫温柔。东晋时,美女加才女谢道韫以“未若柳絮因风起”比喻雪花,回答谢太傅“白雪纷纷何所似?”之问,赢得“咏絮之才”的美誉,她最终成为王义之的儿媳妇,但因缺少共同语言,婚后生活并不幸福。王义之的另外一个儿子王子猷,留下“雪夜访戴”的经典故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
也只有魏晋时期这些门阀贵族子弟,才能玩出如此高雅风流无用之事。东晋有“雪夜访戴”的典故,前期的东汉也有“袁安卧雪”的故事,但是格调不同。据《后汉书·袁安传》记载,袁安年轻时家境贫寒,生活十分清苦,但为人庄重威望高。客居洛阳时,某年大雪,地上雪深丈余,洛阳令在城中巡查灾情,见别人家都在门外铲雪,路上满是乞讨之人,只有袁安柴门紧闭,院外大雪未扫,本以为袁安早已冻死,命人扫雪清道后,推门入室,只见袁安僵卧在床。县令问其为何不出门清路讨饭?袁安道:“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他觉得既然大家都饿着,不愿与其他人争吃的,把活路让别人吧。县令认为他有贤德,便推举他为孝廉。到汉明帝时,袁安历任楚郡太守、河南尹。后来,又历任太仆、司空、司徒等职,一生以严明正直著称。那一场大雪,彻底改变袁安的仕途命运。这件事,被唐代的王维写进诗里。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袺然尚闭关。
———(唐·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大雪之夜,深夜五更时最冷。作者寒夜醒来,见窗外雪色微明,残夜在铜壶水里缓缓消失。唐代王湾那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说得真好,一年又一年,人在铜镜里慢慢老去。窗外的竹子被北风吹得飒飒作响,晨起推开门,撞见白雪满深山。巷子清幽,庭院闲寂,王维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就是家境贫困的胡居士。胡居士信佛而在家修行,隐居处距离王维并不远,两人交往不断。以前,王维曾写有《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诗:“居士素通达,随宜善抖擞。床上无毡卧,镉中有粥否。斋时不乞食,定应空漱口。聊持数斗米,且救浮生取。”胡居士生活贫困,王维及时资助米面粮油,并借袁安卧雪的典故,称赞胡居士固穷守志。王维从中年起就半官半隐在终南山辋川别业里,陶醉在山水中,坐看云起时,修佛写诗绘画,生活富足悠闲,把给朋友“雪中送炭”的事情写得这么“雅”,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风雪中穷人真正关心的,除杜甫之外,还有唐代的张孜。
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
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
到处?红炉,周回下罗幂。
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
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汗滴。
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
———(唐·张孜《雪诗》
长安的大雪天,鸟雀都不见了。有钱的人家,住在热哄哄的用胡椒作泥涂墙的房子里,烤着火炉,唱着歌,出着香汗。可是,长安城里还有很多穷人,穿不暖,手脚都被冻破了。张孜比王维想念胡居士的人情味,更悲悯慈善,富有同情心。作为“谪仙”的李白就不同了,他眼中的雪都是虚幻浪漫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在雪中,他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只想到雪夜喝酒的酣畅。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
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
空负头上巾,吾于尔何有。
———李白《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这年冬天,正值大雪纷飞,李白游玩到安徽历阳县,县丞设宴招待他,王历阳即姓王的县丞,此诗即作于宴席间。李白豪兴万丈,欲举杯自己痛饮,与尔同销万古愁,嘲笑主人不肯饮酒。陶渊明有诗云:“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陶渊明有一个习惯,因好酒成癖,随时用头巾滤酒,滤酒后头巾照样戴回头。时人赞其真率,传为佳话。这样的李白,下次谁还愿意招待他呢?同为诗人,北宋苏轼就比他沉稳得多:
门外山光马亦惊,阶前屐齿我先行。
风花误入长春苑,云月长临不夜城。
未许牛羊伤至洁,且看鸦鹊弄新晴。
更须携被留僧榻,待听催檐泻竹声。
———北宋·苏轼《雪后到乾明寺遂宿》
满山白雪皑皑,世界仿佛一下子披上白衣,马儿也惊讶这天气的突然变化。我赶紧抱着一床破被子来到乾明寺借宿,因为这里是最佳的赏雪处。我看到雪花如春花,一夜之间降临人间,到处皆一片光亮。欣赏着洁白的雪,耳边传来鸟鹊在枝间的啼叫,我真不忍心让牛羊来踩踏这雪野。今夜我睡在乾明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静听着积雪在竹间倾泻滑落的声音。苏轼被贬黄州,有心情和雅致赏雪,看来,他已从“乌台诗案”的惊魂中安静下来,达观敏感的性情又回归灵魂。
“雨雪何霏霏,忧思何沈沈。沈忧不能寐,揽衣起长吟。长吟忽已久,雨雪忽已深。”(清·刘大鏪《杂诗八首》)雨雪天容易让人思绪纷飞,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从天坛公园散步回来,我一直在遥想古代的战士不惧风雪戍边战斗,古代的文人在风雪夜思念故乡亲人,或给朋友送去温暖,或做些风雅的乐事,留下关于大雪的浪漫诗情,传承至今,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而今天呢,凡逢大雨暴雪就居家上课、尽量不出门的小朋友们,未来长大之后,还肯做、还会做这类风雪之中的事情吗?
但愿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