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先行:俄罗斯汉学家阿理克在华田野调查方法研究

2024-05-21 22:32
民间文化论坛 2024年1期
关键词:民俗学年画研究

唐 娜

在俄罗斯汉学史上,瓦西里·米哈伊洛维奇·阿列克谢耶夫(1888—1951),中文名阿理克,被认为是俄罗斯现代汉学领袖。继传教团“比丘林”①尼基塔·比丘林(1777—1853),曾于1808 年至1821 年担任东正教北京传道团团长,从事汉学研究工作,后当选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阶段和学院派“瓦西里耶夫”②瓦西里耶夫(1818—1900),俄罗斯科学院院士、汉学家,通晓汉、满、蒙、藏等多种语言,被誉为19 世纪俄罗斯汉学宗师。阶段后,20 世纪上半叶,阿列克谢耶夫开创了现代意义上关于中国语言、文学、民俗、历史、哲学等方面的研究,对俄罗斯汉学摆脱殖民地异国情调,建立规范和科学的汉学体系做出重要贡献。如彼得罗夫所说,“他促成了俄罗斯汉学研究和汉语研究发生根本性转变,强力推动形成汉学各独立方向,研发并引入了新的研究和教学方法。”③B.B.彼得罗夫:《B.M.阿列克谢耶夫关于汉学研究对象、发展道路以及存在问题的研究》,转引自吴雅瑞:《“俄罗斯汉学家费多连科与阿列克谢耶夫学术活动对比研究”科研项目俄语资料汉译实践报告》,大连外国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 年,第85 页。阿理克“研发和引入的新研究方法”,与他在中国的实地学习和考察经历,以及以年画研究为代表的民俗学追求有着密切的关系。回顾并总结阿理克一个世纪前在华调查的历程与方法,对理解和研究他的学术开创贡献,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阿理克20 世纪初的中国考察概况

(一)中国考察的背景与概况

阿理克出身底层工人家庭,在圣彼得堡大学东方语言系汉满语专业毕业后,先后赴英、法、德三国游学。1906 年至1926 年间,阿理克多次来到中国考察,居留时间不等。分别于1907 年、1909 年、1912 年、1926 年,在中国开展跨区域考察游历,足迹覆盖华北、华中、华东、华南地区等地。幸运的是,通过已出版的阿理克旅行日记以及藏于俄罗斯各大博物馆的收藏品、中俄文日记、年画笔记、信件、手稿、照片等重要的资料,今天我们仍可追溯阿理克当年的调查和研究方法,这本身就是阿理克院士学术资料建设的成就。

阿理克赴华之行,有着深刻的国际背景。西方的军事和经济扩张使中国被迫加入世界经济政治网络,西方各国为保证在华利益普遍重视对中国的了解和考察。俄罗斯汉学起步虽晚于欧洲,由于地缘的便利和政治经济上的需求,不断加强关于中国各方面知识的积累和研究,发展迅速。阿理克的欧洲研修、中国考察都是俄罗斯高等教育在汉学领域的成熟体制为他提供了机遇和条件,是俄罗斯政府对外政策在教育领域的体现。①周峪竹:《俄罗斯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的中国民俗画片收藏研究》,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1 年,第26 页。

另一方面,阿理克的英法德三国进修经历,可能使他受到新兴的民俗学的影响。19 世纪末期,民俗学在欧洲得到迅速发展,德国与英国分别被称为民俗学的摇篮与故乡②阎云翔:《欧美民俗学略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7 年第6 期。。1904 年至1906 年,阿理克身负了解欧洲汉学藏书的使命赴三国进修,同时学习欧洲的汉学传统及新流派,为撰写研究论文做准备。三年中,阿理克结识了众多的欧洲汉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并在法国听取相关课程。而早期的欧洲民俗学正是在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古物学家对口头传统、风俗习惯、仪式信仰的研究中酝酿诞生的。经过对大英博物馆、柏林的民俗学博物馆中国藏品和文献的探索,在离开欧洲之前,阿理克确定了以古钱币图纹、辟邪物等为研究对象。后来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明白我的使命在此:宗教与民俗——是我的目标。”③周峪竹:《俄罗斯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的中国民俗画片收藏研究》,第18 页。

在阿理克几次中国考察当中,持续时间最长、对阿理克影响最大的是1907 年第一次在华田野考察的经历。1906 年来到北京的阿理克,面对活生生的民间生活,不再局限于对于钱币护身符的搜集和研究,各种招牌、对联、题铭,特别是广为流行的年画引发了他的学术兴趣,阿理克开始了广泛的搜集工作。1907 年5 月,阿理克申请加入由法国汉学家沙畹所带领的针对华北地区的考古队,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按照科学原则组织的汉学考察。1907 年5 月起,科考队从北京出发,在5 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他们足迹所至天津、德州、济南、泰安、曲阜、邹县、济宁、虞城、宁陵、睢州、开封、朱仙镇、洛阳、汜水、巩县、洛水、偃师、登封、灵宝、潼关、渭南、咸阳、乾州、富平、蒲城、韩县、西安、平阳、灵石、介休、平遥、太原等地,跨越河北、山东、河南、陕西、山西五省。阿理克沿途观察村庄生活,城镇街景,拜访历史名胜,亲历求雨、庙会、葬礼等中国人的民俗生活,收集年画、信笺、碑拓、文献,抄写各种题铭,与各色人等对话交流,对中国的历史、风俗、宗教、戏曲、文学及互相之间的关系有了深刻的认识。这次田野经历被阿理克认为是“可贵的阅历,其意义不可低估!”

1908 年末至1909 年初,担任俄语老师的阿理克趁寒假空隙赴武汉、上海、苏州、杭州等地进行了20 天左右的独立考察。该时段是阿理克进行年画及相关民俗物品搜集的绝佳时期,尤其针对桃花坞年画和小校场年画进行了大量采购。1912 年5月至8月,阿理克在民族学博物馆和中亚东亚研究委员会资助下赴中国南部沿海地区进行考察,到达上海、宁波、普陀山、福州、厦门和汕头,主要任务是研究华南地区财神、娘娘、城隍信仰。通过此次考察阿理克为民族学博物馆收集大量有关民间宗教、日常生活、风俗、民间崇拜的藏品,也进一步充实了个人的民间年画收藏。1926 年夏,阿理克加入苏联科学院组织的人类学语言学考察队,赴蒙古及中国北方做蒙古文献考察。以此为契机,他在北京多处故地重游,拜访昔日的中国先生、年画匠人及友人,购入大量的年画和书籍,这也是阿理克最后一次的中国之行。

(二)年画作为中国文化研究的重要载体

整体论和直接认识“活的传统”,是阿理克汉学研究的重要理念和方法。阿理克认为,只有对中国具有综合的了解,即对中国文化体系从整体上进行了解,才能确保汉学及其相关方面研究的真正发展。①B.B.彼得罗夫:《B. M.阿列克谢耶夫关于汉学研究对象、发展道路以及存在问题的研究》,转引自吴雅瑞:《“俄罗斯汉学家费多连科与阿列克谢耶夫学术活动对比研究”科研项目俄语资料汉译实践报告》,第97 页。“将一种文化拆散开来看确实很可笑、奇怪。只有全面看问题,才能理解人的尊严。”②[俄]李福清:《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及其华北之旅(前言)》,[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年中国纪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17 页。在探寻中国文化体系的过程中,对“活的传统”进行直接的观察与研究,贯穿于阿理克的整个中国考察,其中年画是最为浓墨重彩的部分。

阿理克在日记中表达,“研究年画的目的不是为了要说明中国人在绘制什么画……而是为了在中国文化的总体架构下深刻研究这种体裁,因为年画也是中国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③[俄]李福清:《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及其华北之旅(前言)》,《1907 年中国纪行》,第13 页。正如冯骥才先生所说,年画包含着大量的历史、宗教、信仰、戏曲、小说、传说、神话、时事、民俗与民间文化及生活的内容,又常用象征、寓言、谐音、符号、纹样来表现。④冯骥才:《中俄年画缘—访俄日记三则》,《年画研究2015 秋》,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 年,第3 页。显然,从承载内容到表达形式,年画都是探索中国文化特征的重要信息库。阿理克十分清楚“深入理解民族精神是一条不容易的路”,年画恰恰为他提供了一条便利的路径,“在中国民俗学领域,我对中国的年画特别感兴趣……年画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民间艺术品,为我提供了一块肥沃的土地,供我观察和研究。”⑤[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昆明:云南出版社,2001 年,第20 页。

阿理克在第一份中国考察报告中,回顾了从钱币护身符到年画选题的转向:

在中国,我的第一要务是扩充并完成成批的符咒材料,并给这些材料加上明晰确凿的注解。但在开始进行第一批工作时,我认识到没有充分的细节和比较案例,就像站在一盘散沙之上,无法进行有说服力的论证。因此我开始为自己寻找实物参考资料,尤其是在欧洲还不太被了解的东西。我首先发现了民俗画片,它正好描绘了与古钱币图纹一样的祈福内容。⑥阿理克:《中国民间年画及其研究前景》,1935 年,转引自周峪竹:《俄罗斯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的中国民俗画片收藏研究》,第35 页。

年画的具体和丰富性,与其他民间艺术形式一脉相承、意义相通,为民俗含义的研究提供了充分的案例,在阿理克所钟情的几种文化载体和研究对象中表现出独特的价值。

但是年画的价值无论在俄罗斯汉学界还是中国学术界,都长期未能得到认可。阿理克第一次就年画向俄罗斯的中国教师请教时,对方笑着说:“这是粗人所为,我不愿意在大学见到这类东西。”⑦[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25 页。而作为该年画来源的植物学家科马罗夫在1940 年给阿理克院士的信中写道,“我曾在满洲搜集中国木版年画,没有想到它们的学术意义,仅仅考虑到了它们的民俗价值。当我1898 年展出自己的收藏时,汉学家们不屑一顾的态度说明这些东西毫无用处。”⑧[俄]李福清:《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2 年,第12—13 页。同样的态度在阿理克的中国先生身上再次展现。直到阿理克用自己的研究令世界改观。从阿理克的论文、著作、讲座来看,在民间文化领域,他曾专门进行研究的题目包括中国年画及其行业、中国庙宇、民间宗教、戏剧及演员、传统道德、日常生活,以及灵符、财神、钟馗、术士、鬼神、和合二仙、子嗣崇拜、反基督教运动等,多数研究是以年画为主要材料开展的。阿理克丰硕的成果及活跃的学术活动让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化有了新的认识。

阿理克的中国文化研究,并没有完全陷入年画,他强调“着眼整体文化,为了解释中国民间画的各种题材必须回归到历史、艺术、文学史、考古学,当然尤其是日常生活与民俗”①阿理克:《中国民间年画及其研究前景》,圣彼得堡,1935 年,第24 页,转引自周峪竹:《俄罗斯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的中国民俗画片收藏研究》。。根据阿理克已发表的考察日记,从中国的历史、宗教、信仰、民俗、口头传统、民间艺术到家庭结构、日常生活、道德礼仪、教育制度等都在他的关注下,并追求探索各方面材料的联系,以作整体观。无论是对中国年画还是对日常生活和民俗的关注与考察,都是阿理克在20 世纪初汉学研究领域的崭新开创。可以说,在中国民俗学发端之前率先开启了俄罗斯汉学的民俗学领域。这也是欧洲各国汉学在20 世纪初的普遍趋势,即有了明确的学科划分,并且将民俗学作为其中重要方向之一。阿理克在这样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正如俄国学者、阿理克女儿班科夫斯卡娅提到:“这(指民俗学研究路径)可能是阿列克谢耶夫塑造自我学养过程中最大的成就,也可能是他在中国获得学术‘重生’之后最深刻的转变。”②班科夫斯卡娅书:《阿理克和中国:一本关于父亲的书》,2010 年,转引自周峪竹:《俄罗斯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的中国民俗画片收藏研究》,第36 页。

二、阿理克的民俗学田野调查方法

新的学术领域意味着新的资料采集和调查方法的开创。当时复杂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下,阿理克面对的考察环境并不理想。因为独特的外形和装束,阿理克在田野中无从弱化自己的身份,始终以外来者的姿态面对中国的官员、学者和百姓,常常受到人们过度好奇心的困扰。在有限的条件下,阿理克开启了以实物搜集、观察、访问、抄录、聘用专业顾问、摄影等方法为主的,大约是中国土地上最早的有科学追求的年画和民俗考察。在这样的过程中,阿理克在思维方式和文化修养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转折”③[俄]李福清:《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及其华北之旅(前言)》,《1907 年中国纪行》,第6 页。。

(一)民俗实物的搜集

作为来华汉学家,实物搜集是阿理克民俗调查的重要内容,贯穿其几次中国考察的始终。李福清先生回顾初到中国的阿理克,“丰富的民俗学资料燃起了他从前对民俗学的兴趣,他立刻以特有的热情沉迷于资料收集,并将其变成整个科学活动最重要的方向之一。”④同上,第7 页。年画的搜集是阿理克田野考察的重要目标,在他的田野收藏中占有最多,总数达到4000 张以上。除此之外,阿理克的实物搜集显示其广泛的学术兴趣,招牌、布告、对联、桃符、护身符、信封、信笺、碑碣拓片、画版、中国书籍文献都在搜集之列。此外阿理克按照日常用品和宗教用品两大类共为皇家科学院民族学博物馆收集中国风俗物品一千余件。

阿理克搜集实物的方式以直接购买为主,难度最大投入最多的莫过于年画。销售年画的铺子往往地处偏僻,没有显著标志,因其销售的时令性和店铺的隐匿性,在旅行中的陌生城镇的确难以寻觅。阿理克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材料只有在肮脏的店铺和街头货摊上才可以找到”①[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59 页。“在阴历5 月和8 月购买过年时才出售的年画非常困难”②阿理克:《1912 年夏赴华考察详细总结之开篇》,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51 页。。

为了克服年画销售的时令性、区域性,阿理克充分利用关系网络,采取委托人代买的方式进行搜集。他口述或书信表达购画需求,提供地址和费用,请当地人在春节期间购买后邮寄到他的居住地。委托人中有中国地方官员,在华的俄国官员,熟人推荐的朋友,欧洲宗教人士,旅途中遇到的兴趣相投的人士,或是陌生的店铺老板等。“我请求他们不要忘了给我买画儿,要尽可能多地往北京寄送……每样一张。”“(店东家)善意地同意了,但缺乏热情。在他的帮助下,我有望在中国新年前得到兰州、厦门、广州和福州的年画。”③[俄]李福清:《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28 页。“还要给不认识的朋友写信(地址都是我当地的熟人提供的),请他们将年画寄到北京。”④[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228 页。可以看到,搜集年画的初期,阿理克对年画的购买原则是全面的和粗放的。

阿理克在田野中遭遇的阻碍和困境也主要体现在年画搜集中,尤其在南方地区。1909 年2 月阿理克致信沙畹提到:“我给人造成了这样一种感觉,我正在做一件不合常规的事情,当我亲自与卖家打交道时,他们都异常惊讶,不知道我在搞什么名堂,很不情愿卖给我东西。没办法,只能靠仆从办事。”⑤阿理克:《致沙畹与伯希和信笺》,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34 页。显然,人们不能理解一名外国人搜集中国年画的动机,年画虽粗陋价廉却关涉普通大众的宗教生活,结合清末频发的教案事件,在反洋教、驱教士的浪潮中大量涌现的反天主教、基督教年画,阿理克的购画行为可能引发人们不利的想象。还有让阿理克感到气愤的针对他的高价年画,“我来到上海中国人居住的城区,找到画店后购买自己喜欢的题材,看上了其中的几种。待那家伙想宰我10分钱时,我拂袖而去。”⑥阿理克:《1912 年日记》,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50 页。这些原因促使阿理克不得不请中国人代劳,并在日记中不止一次表达了对于仆从代买年画结果的不满。“卖主不愿意拿出来。通过第三者又做不成事情(他们不懂行)。”⑦阿理克:《一位汉学家1912 年的民族学考察》,1940 年,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50 页。这样的困境推动阿理克制定更精准的代购策略,同时侧面反应阿理克的年画收藏充分积累后,从全面搜集转为有意识地选择。

在俄罗斯科学院档案馆圣彼得堡分馆,存有阿理克制定的“年画求购指南”。

求买之各种俗画如下:

新年人家墙上所贴聚宝财神及各样吉祥事之画,年底及五月节、八月节人家有事所供奉之神像图。各种镇宅神画、四时名花美人图、常说俗语灯谜图、吉祥言语借音图、九九消寒图、灶君裁断善恶图、真八仙暗八仙醉八仙等图、文武财神降福人家等画、年节人家祭祀所烧化百神粗画形像、吉祥言语借音言语画、中国婚丧等事各样礼节画、发财还家财神叫门等画、人过新年欢乐画、新年合家欢乐图、迎接财神到家图、俏皮语图画、宝马钱龙生财图、人家年节门上所贴门神图、中国历朝各样古事及戏上所演唱事迹之画图。以上所求买之画,只求其家家常用人人尽知之粗浅画,图从木板上翻刻,加有彩色者。若近人墨迹或古代名人画则不论价值贵贱一概不买。再者在某省只求买本省所出之画,别省画另求他人。所购买各种画但要其新样重出者不用。且所应买者,以各样神图为重,及各处风俗画为要,若各朝古事之戏出买不买皆可。又买各样对联画,留神次序,休要弄乱。以上所开各种画,不过略举大概,如其地所出之画奇怪可喜为此单所漏书者,尚祈格外费神代为一买。①俄罗斯科学院档案馆圣彼得堡分馆,转引自杨玉君:《俄罗斯汉学家阿理克的不愠斋笔记:年画研究的宝库》,《年画研究2020 冬》,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21 年。

其中,他对购画题材、功能乃至制作工艺均做了限定,“粗浅画”“神图为重”“风俗画为要”“木板翻刻,加有彩色”明确了画种的类型。题材内容的细致列举在模糊的“年画”泛类中明确了内涵和边界,使之超出“说明”更接近“清单”,同时显示出阿理克对信仰民俗和语言民俗的着力追求。而占据市场数量最多的戏出年画在阿理克的搜集清单中处于边缘位置。“年画求购单”的制定,无疑提高了代购的精准度,也限定了被委托人必然是“识字”的文人阶层。以“求购单”的方式委托购画,使阿理克甚至在归国后仍延续了中国年画的搜集工作。

阿理克对实物搜集的科学性有严格要求。他在购画之初,就表现出学术上的计划和收藏上的规范。正如他1906 年12 月21 日初到北京时所写:“开始购买吉祥画。希望能集齐一套。”“成套”的全面的吉祥画,无疑可作为时代和区域的文化标本,展开对民众生活理想的考察。他有意识地探求年画在日常、礼俗生活中的广泛应用,“我新收集到了节日辟邪画和为数不多的刺绣。此外还增加了各行各业的祖师爷画集和男女婚配属相禁忌图等。”②阿理克:《1908 年中国日记》,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33 页。通过日记可知,为方便管理和研究,阿理克在购画的同时为其编号。在1902 年阿理克便曾在俄罗斯亚洲博物馆从事东方语言藏品整理工作,为年画编号显然是他的经验之举。而求购单中“本省所出”“名人画一概不买”确保了年画搜集的地域性和民间性,这是民俗实物搜集的必要条件。科学规范的实物搜集与管理,使阿理克后期多个研究专题的开展以及与中国先生的合作具备良好的工作基础。

(二)专业顾问的聘请

面对年画和生活题铭这样易于搜集而难于理解的民俗实物,阿理克创造性地启用专业顾问即以聘请中国先生的方式协助自己完成藏品的解读和整理工作。他清楚地认识到,离开中国土地便难以完成,这便成为其中国考察的重要部分。中国先生撰写的涉及年画及广泛民俗学知识的几千张纸片,已积累形成包括《粗话解说》在内的宝贵的学术档案。目前所知,针对1906 年北京购买以及1907 年首次中国行的年画收藏,大约有1000 幅年画的说明藏于俄罗斯科学院档案馆圣彼得堡分馆,400 多幅年画的说明藏于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另有中国先生所撰写的对应1909 年初采购年画的说明藏于俄罗斯国立宗教历史博物馆,分为《万神集》《门神集》《灶王集》《符午集》四部分,共计汉字笔记671 张。该馆还藏有中国先生对1907 年、1912 年阿理克所记录的寺院碑帖、神符、纸马、民俗所做的大量说明。③[俄]捷留科娃、[俄]扎维多夫斯卡娅著,周峪竹译:《俄罗斯国立宗教历史博物馆藏阿列克谢耶夫手稿遗产》,《全球史第1 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年,第169—176 页.杨玉君教授称之为“不愠斋中文笔记”并专门撰文讨论。

通过中国先生对指定内容的解读,阿理克高效地搜集到相应的民俗资料,对中国的民间艺术有了相当的认知,为后续研究的开展积累了扎实的学术基础。从研究内容到协作方式,这一当时十分罕见的学术活动始终在阿理克的科学规划下进行。

一切学术认识都受个人理解的限制,因此人员的选择相当重要。中国先生的知识背景、生活体验、文化阶层、科学表述能力、所处地理区域都对中国文化的解读内容和方式有所影响。按照在阿理克日记中出现的时间先后,至少有孟锡珏、章浩如、田子如三位信息可考的先生为其解读年画。首先与阿理克达成学术上的默契的是光绪二十四年进士孟锡珏①孟锡珏(1874 ─?),字玉双,直隶宛平县人,清朝及民国政治人物。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科进士。见于维诺格拉多娃:《关于章浩如给阿理克的一封信》,《年画研究2020 冬》,第40 页。先生,他博学多识,史学及文学学养深厚,后在晚清政府及民国政府官居高位。他在年画解读中擅长对古文献和历史典故的引征,对年画表意做深层的注释,正如阿理克1918 年所写,“对年画进行最为详尽而独特描述的是我的文友孟锡珏,他是我收集资料的最好助手”②阿理克:《和合二仙与作为财神随从的刘海戏金蟾》,1918 年,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17 页。。而曾任清廷如意馆画师的章浩如③章浩如,字炳汉,维汉,号听秋道人,1870 年生。北平人。清末民国时期画家。曾任清廷如意馆画师,擅山水、人物,笔墨苍老。见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18 页。先生对画面意义的解读则要逊色一些,“他(章浩如)的解释不怎么样,在各方面都不如孟先生。”④阿理克 :《1 9 0 8 年中国日记 》,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33 页。依据章先生手稿,可知身为画师的章浩如对年画的应用情况有详尽的了解,如他在解释464 号《八仙过海》年画时说:“此系小买卖铺中过年所贴之画,如剪子刀子铺、薙头棚、绣花作坊等。若金店、银号、炉房、绸缎各大商业,则不贴此粗画也。”⑤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36 页。说明章浩如对年画行当及街面商业非常熟悉,此类信息是阿理克充分关注,而从学者处无法获知的。能准确追溯到合作渊源的中国先生是田子如,阿理克在1909 年的日记中提到由友人张逸亭举荐的Tian Zishu 对南方年画有出色解释。⑥阿理克:《1908/1909 年中国日记》,转引自冯骥才、阎国栋:《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35 页。结合2015 年历史宗教博物馆整理完成的大量手稿资料,这位先生正是田子如。他的年画说明常常带有对北方年画的优越感,“夸门神,不合京式,南方多用之。”“此亦福禄寿之像也。南方人多用之,呼之谓净面三星,于北方不大相宜,土人名为素片子,言其不甚华丽也,故多有作俗画用者。”“南方呼之为小五才。北方人未有用者。因其粗也。名为草条子。”⑦杨玉君:《俄罗斯汉学家阿理克的不愠斋笔记:年画研究的宝库》,《年画研究2020》,第53 页。在当时对南北方的年画差异了然于胸,并精通行话的中国先生实属难得。杨玉君教授认为田先生应是旅居南方的北方人,并谨慎推测其身份接近画师。⑧同上。画师的流动在当时是有条件和需求的。若此说成立,从“不合京式”“不甚华丽”来看,田先生大抵原是杨柳青年画画师。除了以上佼佼者,无法胜任该工作的中国先生不在少数,如阿理克在日记中写道:“陈先生的解释非常糟糕,或许只能给他退回去,或者干脆不请他做了。”⑨李福清:《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李福清中国民间年画论集》,第19 页。在阿理克的教授语言文学的中国先生以及通过各种渠道延伸的关系网中挑选真正有能力驾驭年画解说者,是阿理克此项科学计划的重要一环。

整体而言,阿理克邀请解说年画的中国先生来自文人学者和行业画师两大序列,或对于二者的知识兼而有之。他们普遍受过中国古典教育,程度不等,掌握一定的历史和文学典故,对农民和市民喜爱的题材和表意方式有所了解,对民间画师“半文半白”的题字有机敏的理解力。虽然每个人具有自己相对擅长的说明方向,在很多时候,对于年画中巧妙和隐晦的寓意他们都需要广泛地向民间人士求助。

通过聘用专业顾问,阿理克创造了一整套机制应用于民俗知识的生产与管理。阿理克制定专门的民族学征询表提供给中国先生作为阐释的要求。这一做法确保实物资料的学术整理科学、规范、统一。先生成批将年画带回撰写说明,劳动的成果呈现为规格统一的毛笔书写的小纸片,标有年画的编号,以便对应。当说明有未尽之处,阿理克通过笔谈的方式在纸片上标注,请先生们进行二次解读。中国先生的说明不仅针对年画,包括大量关于题铭、碑刻、风俗说明的手稿。通过对这些说明文字的梳理可大致了解阿理克对中国先生的技术要求,即在对字面含义、视觉形象加以解读和描述后,着重对背后寓意、文献出处、历史钩沉、口头传说、风俗上的应用诸方面进行说明,形成了对年画或某一事象全面文化信息的梳理。为了避免语义缺失或理解偏差,阿理克拒绝将这些说明翻译为俄语,保存这些汉语说明文字原有的状态。①周峪竹:《俄罗斯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的中国民俗画片收藏研究》,第39 页。这一重要的资料建设工作确保了阿理克对民俗实物的科学搜集,而非盲目收藏。两国学者创造性的合作,以上千张的纸片,将转瞬即逝的“活的传统”转化为稳定的知识文本。

(三)民俗文本的记录

语言学背景的阿理克进行汉学研究,首先以汉语资料为基础。在对汉语言、文本研究的探索中,发现中国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题铭,并且被深深吸引。“中国是一个大村子,也是一件大古董。只有墙上、门上、门框上、顶子上、船上的题铭在描绘当今活生生的中国。”②[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57 页。阿理克将这些生活题铭视作解读中国文化的密码,“要想掌握中国文化并完全理解它,只有一种方法——通过汉语文本。反过来,如果不掌握中国文化,就不可能真正理解汉语文本。”汉语文本与文化研究的辩证关系推动他全面、整体地认识中国。幸运的是,极少有一个国家或民族有中国如此多的日常题铭文本呈现在公共空间当中。对于敏锐的学者来说,这是极好的民俗学资料。阿理克采取的是最直接的搜集文本的方法——抄录。

通过阿理克的田野笔记以及博物馆的手稿藏品,可以看到他所抄录的内容门类之广泛。包含用来装饰住房、寺院和衙门的书法楹联、匾额、房门上的讣闻、商业招幌、药铺药品名称、乡间庙宇献戏单、庙里的符咒、神灵和祖先的牌位、城乡墙上的布告、街道上百姓用以化解不详的咒语、寺庙内外对和尚或信徒提出告诫和要求的标语等。旅途中若不是有专门的拓印师,众多碑碣也应在阿理克的抄录目标当中。中国人对文字抱有普遍的崇信,这些文本从不同侧面反映中国人的生活形态,其民俗资料学的意义重大。

例如杨玉君教授在圣彼得堡历史宗教博物馆整理阿理克日记所得献戏单,“咸邑东门外择定八月初四、五、六、七,恭逢药仙庙续修献殿之廊房六间开光献戏四天,会首人等仝拜。奉请四方善信男女,共襄盛事,齐集布施,随带香资。”③杨玉君:《俄罗斯汉学家阿理克的不愠斋笔记:年画研究的宝库》,《年画研究2020》,第46 页 。区区几十字,交代中国庙宇如何更新维护,民间宗教活动如何组织,资金如何筹集,以及宗教与戏剧之间的紧密关系。如此高密度的民俗资料,以抄录的方式即可获取,对于阿理克具有相当的学术吸引力。阿理克在紧凑的旅程中像海绵吸水一样进行抄录,“我走过此城时记下这无数的题铭。我紧张地记录着,顾不上斟酌和取舍。”④[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57 页。在沿途的抄录中,阿理克逐渐总结题字出现的规律,“我依旧边走边读,抄录挂在房上的题字。这些字有的在门上,有的在房子前脸上、屋脊上以及其他任何地方(有时在最意想不到的位置)。”①[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57 页。

20 世纪初,出于学术动机如此郑重其事地抄录寺庙中的文本,尤其可贵。而“抄录”本身在中国民俗学史有着浓重的一笔。1925 年4 月底妙峰山香会调查,这次由顾颉刚、容肇祖、孙伏园等五人参加的调查被认为是中国现代民俗学史上第一次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的专项田野调查。顾颉刚抄录了90 个香会的名称以及相关的文字材料,进而对其进行分类整理,归纳香会的来源、组织、分类、办事项目等九个方面,写成经典之作《妙峰山的香会》。这种记录被视作中国传统学术史上不曾有过的创举,这一调查与研究的模式也被学界盛赞和后学追随。②施爱东:《早期民俗学者的田野考察及其方法探索》,《西北民族研究》,2006 年第1 期。民俗文本的抄录是民俗研究起步阶段必不可少的资料积累手段。同样作为中国民俗研究的先行者,阿理克和顾颉刚,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学术背景下选择了相似的学术路径。这些本应转瞬即逝的民俗生活片段,在100 年后民俗学科对民间文献研究愈加重视的语境下,显现出厚重的学术价值,和阿理克超前的学术眼光。

与文本抄录相比,对口头传统的记录需凭借听力捕捉,增添了记录的难度。即便如此,阿理克至少记录了商贩的叫卖声、盲人在大门口乞求施舍的唱词、摇篮曲和儿歌、售卖年画的歌谣等。其中摇篮曲和儿歌是在熟人家服务的一位中国保姆应他请求而唱的。也就是说,阿理克有计划地创造机会采录特定内容,积累学术资料。然多数情况阿理克在自然语境下记录随机出现的口头创作。由于未经计划,需要在短时间内对口头创作的价值做出判断,以及排除曲调的干扰对文本做现场记录,这对以此为母语的本土学者也相当困难。受益于阿理克深厚的语言学、语音学功底和敏锐的民俗学意识,阿理克还在喧闹的人群中捕捉人们对话时应用的双关语,这种文字游戏帮助他搞清了某些忌讳、符咒、预兆的词汇意义。这些又与读懂年画上的画谜、通过同音字领悟画面的象征意义有直接关系。阿理克认为用语言学方法研究民俗学是他的贡献。③[俄]李福清:《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及其华北之旅(前言)》,《1907 年中国纪行》,第16 页。

(四)人际接触与访问

阿理克曾在学术报告中表示:“我坚信,正是对民俗学的研究让我摆脱书本的局限,并走向了广大人民群众之中。”④阿理克:《中国民间年画及其研究前景》,圣彼得堡,1935 年,第55 页,转引自周峪竹:《俄罗斯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的中国民俗画片收藏研究》。从他的日记看来,与各色人等的交往和交谈,从中获知人们的经历和对事物的理解和态度,是他科学考察中收集资料的重要途径,是阿理克研究“活的传统”的源泉。尚不确定阿理克是否接受过专门的田野训练,无疑他与中国人的交往是顺畅的和成功的。固然,专业教育使阿理克具备对多元文化的尊重、人文关怀的素养,以及出身底层的他对于中国的平凡百姓有天然的同情和认同,但在具体的人际接触中依然需要智慧。他在日记中写道:什么是“旅行”?是“行在旅途”?就这些吗?不,这是不断接触各种人的复杂过程。如果你同别人的接触是笨拙的,就会产生不幸、误会以及遭受各种各样的挫折。⑤[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196 页。

阿理克在考察旅途中擅长与不同的人群确立良好的关系并找到共同语言。漫长旅途中他有稳定的和随机的交谈对象,前者如拓印师老宗,长达数月的同行使他清楚地领会阿理克感兴趣的内容,并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准确提供帮助。如阿理克所言:“老宗是个很好的民俗学知识提供者。我越来越重视他。”①[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57 页。更多的是路途中仅一面之缘的接触者,他针对特定知识求助于特定人群。他在北京搜寻年画和题字的过程中,寻访并请教懂行的居民,并不失时机地向店铺的商贾、印刷坊的画匠、庙里的僧人请教。他的专业知识和友好姿态,有助于转移对方的好奇心,达成有效的交流和重要信息的获取。此外阿理克常常与旅途中的陌生人做开放的交谈,对象如街头商贩、方士、杂役、士兵、苦力乃至健谈的老妇人,交流内容从生活、时事到成语、俗语等带有象征意义的字词。以语言学方法不动声色地调查贯穿阿理克的中国考察。

在稳定和随机之间,有少数的因公务或者雇佣关系而产生短期密切交往的人群,如地方的官员或车夫、船夫、看门人等。与他们建立信任和合作的关系,对于开展考察工作非常关键。阿理克重视与地方官员(也是知识分子)的交往,而他与平民阶层的服务者建立了更为密切的关系。一方面他们为阿理克担当向导,提供便利,使他同当地民众的接触更加亲近,增强信任成为田野联系中的重要一环。另一方面,与服务者进行深度的交流,是阿理克收集资料的重要方式。这个聪慧的充满亲和力的异国年轻人,对人们生活中最稀松平常的事情感兴趣,而人们也乐于向他倾诉。作为中国民间文化的承载个体,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实践是有意义的,因此被阿理克所关切,这种研究取向至今为中国现代民俗学所倡导。无疑,一百年前阿理克对个人生活史的探究是具有开创意义的。“老头很健谈,诉说着他的家事。他抱怨生活艰苦,说他20 岁的儿子还没有娶媳妇:怎么也攒不够给他娶亲的钱。这样的诉苦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这不是什么例外。”②同上,第226 页。“(老郑)谈论起他的亲戚和邻居时,就好像在谈论我们共同的老熟人。”③同上,第262 页。从他的日记来看,无论与哪个阶层人士的对话,阿理克始终保持“平视”和理解,他的理解力、同理心、好奇心有效推进田野关系。阿理克曾叮嘱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中国人当作一个民族学研究对象来解释,要平易近人,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们。”④[俄]李福清:《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及其华北之旅(前言)》,《1907 年中国纪行》,第10 页。将中国人视为普通人而非民族学对象,是阿理克汉学田野调查的重要原则,他的交流智慧中不乏自发的朴素情感,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与尊重,对中国百姓的同情与亲近,使他有资格以“老熟人”视角,获知对方的家庭结构、亲属关系、生活理想、日常琐事、处事方式等日常生活资料,成为真正的中国生活的倾听者。

同时,在短期田野关系的建设中,阿理克是以西洋人、旅行者、局外人身份,他的谈话需求更容易被理解为好奇心的流露,因此阿理克往往通过非显性的提问,令对方以最自然的状态打开话匣,展示生活所求所想。

(五)观察与田野日记

阿理克重视观察的意义,强调“用行家的目光”和“不戴有色眼镜的直视”的观察,并在日记上有闻必录,形成生动丰富、详尽细腻的文字描述,作为文化研究的线索和依据。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想把我的主要精力放在城乡生活上,深刻观察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无论在哪里我们总有可以观察和学习的东西。”中国的日常生活像一幅全新的画卷向他展开,他观察庙宇的建筑、神像、碑文、供品、人员及进行中的宗教活动,观察沿途不同年龄、阶层、职业的人们的装束、活动、举止、对话,观察求雨、还愿、葬礼、嫁娶、庙会这些古老的民俗活动等等,一一记录于纸面。例如他观察并记录桃符的生成过程,“桃符总是一笔写成,笔落纸上时一气呵成。书写符咒前要默默为毛笔、墨汁、砚台念咒,总之要为用以书写符咒的所有工具念咒。在旅行途中,我多次遇到精通这门艺术的大师,观察这种神圣行为的过程。”①[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242 页。使用平实简洁的语言,将物品、仪式、规则等各种文化信息细节进行呈现,阿理克观察并以自己的风格记录了中国百年以前的城乡生活现场。

阿理克受过的专业知识训练,使其成为“具有行家目光”的观察者。他将追逐民俗学资料线索类比于捕捉侦破案件的蛛丝马迹,并将其提炼为方法在教学中强化训练。他要求学生阅读柯南道尔的作品:“应该在周围的环境中锻炼……学者应成为真正的侦探……福尔摩斯肯定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汉学家!”②[俄]李福清:《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及其华北之旅(前言)》,《1907 年中国纪行》,第16 页。二者同样要求人们在特定空间和情境中锁定关键线索,结合既有信息的分析形成论断。譬如阿理克通过对年画作坊、作品、人物的观察,以及同画匠的交谈,结合对中国哲学、美术传统、教育体系的综合认识,做出中国年画总体上是那些略通文墨的文化中下阶层群体的创造和综合的论断,其敏锐与深刻令人难忘。

阿理克所追求的“直视”,意味着抛弃对中国文化的成见和无稽论断,采取直接的观察。他始终将中国文化视为人类文化重要组成部分,进行“平视”的观察,他的描述客观、中肯,配以合乎逻辑的、理性的解释。作为跨文化的研究者,阿理克具备天然的文化敏感以及充分的学术积累,使之得以脱离欧洲文化观察中国文化,在了解大文化、高雅艺术的基础上观察小文化、民间艺术,形成自己对文化的独特、深刻、透彻的理解。

阿理克的观察也有未尽之处,以他的身份和行程决定了难以近距离参与人们的生活。“任何人都不愿在家里接待外国人住在里面”③[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97 页。。这对于向往探知年画的用途和使用方法的阿理克不尽理想。因此阿理克描述了他所能观察到的年画使用场景,如畜圈的牛马王、旅店的避火图,而未能就居室中的大量年画展开笔墨。

除了以上调查和采集信息的方法,阿理克对于摄影记录十分看重。摄影技术在19 世纪迅速发展,20 世纪初已经成为探险家、考古与人类学者的重要工具。阿理克通过便携相机记录了20 世纪初中国的建筑、街景、民俗物品及场景,留下真实、清晰的中国风貌。

三、结语

20 世纪初,阿理克以民俗学为切入口开展对中国文化的考察,他针对年画和民俗的探索从研究视域上扩展了汉学的关注对象,也决定了阿理克需要靠一手调查获取研究资料。他所采用的调查方法,一部分来自其原有语言学、民族学、博物馆实践的积淀,另一部分则是在中国结合本土材料创造出新的搜集、整理、解读的途径,对民俗研究的田野作业方法贡献了具有先行意义的经验和案例。他在方法论上的贡献并未被充分关注,他的考察活动既强调科学与规范,又表现出相当的灵活与开放性。他的视野、方法、技巧,对今天的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依然有许多启示。

不可忽视的是,阿理克的中国考察以深远的文化眼光与后来的中国文化巨擘达成共识。他感叹于中国文明的稳定,“从地下挖掘出的古物与人们现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东西竟然毫厘不爽。只有在中国才存在这种时代错落现象。”①[俄]米·瓦·阿列克谢耶夫著,阎国栋译,《1907 年中国纪行》,第146 页。同样将当下生活与历史传统相联系的还有作为中国民俗学奠基人之一的顾颉刚,顾先生作为历史学家“从戏剧和歌谣中得到研究古史的方法”“用了民俗学的材料去印证古史”②李向振:《顾颉刚与早期中国民俗学——兼评〈顾颉刚民俗论文集〉》,《民间文化论坛》,2013 年第4 期。。20 世纪后期钟敬文先生提出,中国的民俗学既是“古代学”,也是“现代学”,民俗学应该走出书斋,步入它赖以生存的“生活世界”。从古代学到现代学,中国民俗学走过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而观察与记录当下生活文化,“直接认识活的中国文化”在20 世纪初的阿理克中国考察中已充分实践,成为其极具开创意义的研究方法。在年画领域的考察与研究,阿理克与21 世纪初发起中国年画普查工程的冯骥才先生的学术理念不谋而合。尤其是“不把年画作为孤立的艺术现象对待,而是把它作为一种文化学、人类学和美术学的研究对象,整体地进行考察”③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杨柳青卷》,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6 页。。冯骥才评价阿理克为“第一位中国年画学者,……比中国人自己还早地将中国木版年画作为一种文化与解析中国人文的重要的实据”④冯骥才:《中俄年画缘—访俄日记三则》,《年画研究2015 秋》,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 年,第3 页。。深刻认识年画的价值,通过研究年画接近深层次的中国文化,是阿理克已证实的超前选择。追求活态性、当代性、整体性贯穿于阿理克的中国考察。他对民间年画以及中国人日常生活、民俗文献的关注和研究,在百年之后得到了本土民俗学实践强有力的认同。

阿理克通过他的中国考察,贡献了20 世纪初关于中国人文研究的全新的学术范式。这一行为虽然源自国家政治经济需求,阿理克对待科学研究的至高忠诚和热情,为两国文化交流做出重要贡献的同时,为中国文化的研究留下珍贵的学术遗产。包括年画、碑文拓片及其他广泛的实物藏品、中俄文田野日记、工作笔记及材料、中国先生对于年画以及其他文化事象的解说手稿、百年前的中国图片等等,这些分布于俄罗斯各博物馆的珍贵资料,对于中国年画史、风俗史的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李福清院士与阎国栋教授做了重要的先期翻译和文化交流工作,然而这些遗产目前尚未得到中国学者的充分认识和关注。在阿理克生前,“他迫切地感觉到应该与中国学者建立实实在在的联系”⑤[俄]李福清:《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及其华北之旅(前言)》,《1907 年中国纪行》,第10 页。,却未能达成。当下进一步推动学术机构合作,持续地整理、公开、发表,使他的学术资料遗产得到中国学者的传承与深耕,是对“实实在在的联系”的最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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