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韬
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始于1918 年的歌谣运动,因新文学的需求而被激发,是中国传统社会向现代转型的重要成果之一。向来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文化,在这一时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并因之获得了较前更加深入地参与到社会进程的机遇,呈现出更加丰富的社会价值面向。以歌谣、故事、民歌等为代表的民间文学本身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变化,促进了“民众在学术史上的光荣抬头”①钟敬文将20 世纪初以来的民间文艺研究热潮称为“民众在学术史上光荣的抬头”,认为“对于民间文艺的注意、探究,以致系统的科学建设,在目前社会的境况中很感到必要”。钟敬文:《民间文艺学的建设》,《钟敬文文集·民间文艺学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7、8 页。。
回顾现有学术史,关于现代中国民间文学兴起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种类型。其一,对现代民间文学运动发展的学术脉络进行梳理,钩沉故实,以丰富对这一运动来龙去脉的认识。②这一方面的研究主要有董晓萍:《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讲演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施爱东:《倡立一门新学科:中国现代民俗学的鼓吹、经营与中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年;刘锡诚:《20 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 年;等等。其二,从现代性的视角,结合世界范围内知识分子将民间文学作为“文化依据”参与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渊源,对民间文学体现出的现代性特征予以分析。③这一方面的研究主要有吕微:《现代性论争中的民间文学》,《文学评论》,2000 年第2 期;户晓辉:《现代性与民间文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年;张士闪:《从参与民族国家建构到返归乡土语境——评20 世纪的中国乡民艺术研究》,《文史哲》,2007 年第3 期;等等。其三,立足于现代民间文学研究脱胎于新文学运动的史实,探讨民间文学与新文学创作实践的关系。④这一方面的研究主要有陈泳超:《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现代轨辙》,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曹成竹:《歌谣与中国文学的审美革新——以20 世纪早期“歌谣运动”为中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李小玲:《二十世纪初中国白话文学研究及当代意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年;等等。其四,将民间文学视为民间文化的代表,从文化学的角度阐释民间文化兴起对于建构中华民族文化整体观的意义。⑤这一方面的研究主要有钟敬文:《“五四”时期民俗文化学的兴起——呈献于顾颉刚、董作宾诸故人之灵》,《钟敬文民俗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年,第292—341 页;刘铁梁:《钟敬文民俗学思想的文明视野》,《民俗研究》,2023 年第4 期;等等。以上种种视角,不一而足,既表明这一时期是现代民间文学的发生期,是民间文学学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学界应对其予以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也说明了“现代民间文学兴起”这一学术话题的复杂性,使得学界能够以多重视角切入,做出新的阐释。
不过,在上述的学术史梳理中,尽管学界的探讨已涉及多个层面,但仍有可商榷之处。现代民间文学运动的发生乃是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热潮应运而生,这一时期亦是中国社会的重要转型时期,过去的一切价值都面临着重估①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认为当前新思潮(新文化)的根本意义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叫做“评判的态度”,那么就需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还一个本来面目。详见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胡适文集》(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第343—351 页。,了解和唤醒民众也逐渐成为一种时尚风潮。从这个角度看,现代的歌谣征集活动可以看作是社会转型阶段必然会发生的一桩“新”事件。问题在于,当时号召搜集、研究民间文学的知识分子未必会预料到一时的偶发之举会在日后促成“民间文学”这样一门新学问的诞生。民间文学并非如德国、芬兰、日本那样成为“国学”②据刘晓春的考察,德国、芬兰、日本等国民俗学的兴起、发展与民族主义的关系密切。德国的民俗复兴、芬兰史诗《卡勒瓦拉》、日本的“一国民俗学”是具有代表性的民间文艺学/民俗学现象,作为传统文化的民间文化是民族主义兴起的重要条件。详见刘晓春:《民俗与民族主义——基于民俗学的考察》,《学术研究》,2014 年第8 期。,达到重建民族精神的效果,更多散见于现代文学的讨论之中③“五四”主流知识分子并没有沿袭西方folklore 的路径阐释民间文学,而是承接中国的采风传统,在文学的视野下讨论民间文学,并生发出平民文学、民众文学、民间文艺、俗文学、白话文学、通俗文学、大众文艺、大众文学、民众文艺等一系列相似概念。详见陈泳超:《作为学术史对象的“民间文学”》,《民族文学研究》,2004 年第1 期。。在本文所讨论的新文化运动开展阶段(1918—1928),民间文学在多数情况下并未被当作一项纯粹的学术事业,而是以运动的形式参与到社会改造的讨论和实践中。因此,分析这一时期的学术史时,我们不能先入为主、理所当然地按照学科发展脉络予以叙述,而应尽量重新回到历史语境,回到民间文学最初作为一场文化运动的本质,从民间文学与新文化运动之互动中,重审中国民间文学现代兴起的历史意义。
为解决这一问题,本文将立足于社会转型这一特殊的历史时刻,通过“社会改造”的角度探讨社会运动如何影响到知识分子对民间文学的认识,民间文学又是如何通过建构参与到社会改造之中。这一双向联动的过程,也可以看作是对中国社会转型的一个可能的解释。需要提及的是,笔者在回顾这一时期知识分子关于民间文学的看法时,有意回避了“歌谣运动”同仁的观点和主张。笔者并不否认“歌谣运动”同仁在这一时期对民间文学发现的关键性作用,而是从非歌谣运动同仁的视角看不同人对于民间文学的认识和看法,试图还原当时的舆论风向,从整体视角中看歌谣运动在转型时期的影响和作用。
据历史学研究,1919 年前后,受国内外政治危机的影响,“民主”成为社会上广为呼吁的诉求,西方的民主观念在这一时期被重构,并影响到知识分子的社会行动。④参见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年,第18 页。“德莫克拉西”(民主)的口号盛行一时,广泛渗透到各个层面,什么是民主?如何实现民主?为当时知识分子津津乐道。“创造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的想象,意味着知识分子需要切实地关注民众的现实生活,并且改造民众的生活,这反而促进了个体意义上人的解放。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民主”是帝王的别称,意为“民之主”,直到19 世纪,“民主”才和西方的“democracy”对译起来,并拥有了大众参与、人民作主的含义。①参见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第282 页。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民主”是为了反对旧的道德、伦理、政治等不得不具备的立场,通过对过去的价值的重估和评判,进而达到改造社会、重建文明的目的。②陈独秀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一文中鲜明地亮出《新青年》的立场是拥护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陈独秀认为“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洁、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胡适也提出新思潮(新文化)的精神是一种评判的态度,手段是研究问题与输入学理,趋势是注重研究人生社会的切要问题,应该于研究问题之中做绍介学理的事业,唯一目的是“再造文明”。详见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第6 卷第1 号,1919 年1 月。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胡适文集》(3),第351 页。这也就意味着提倡“民主”,人人都可以参与到旧社会的改造过程之中,人人都可以为着改造社会的目标而奋斗。这和过去主要由政治家主导的社会改造模式区别开来,“民主”观念赋予了每个人参与社会改造的可能。
1919 年11 月1 日,由北京社会实进会创办的《新社会》杂志横空出世,强调以民主改造旧社会,创建新社会为宗旨。在《新社会》的发刊词中,郑振铎点明办刊的目标——“我们是向着德莫克拉西一方面改造中国的旧社会,改造的目的就是创造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自由平等,没有一切阶级,一切战争和不幸福的新社会。”指出:“改造的方法是向下的,把大多数中下级的平民的生活、思想、习俗改造起来,是渐进的,以普及教育作和平的改造运动,是切实的,一边启发他们的解放心理,一边增加他们的知识,提高他们的道德观念。”③郑振铎:《发刊词》,《新社会》第1 号,1919 年11 月。这一宣言带有一定的启蒙性质,也意味着知识分子意识到改造社会需要通过改造平民来实现这一目标。随后,郑振铎又先后在《新社会》发表了《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1919 年)、《再论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1920 年)、《现代的社会改造运动》(1920年)三篇文章反思当前的社会改造运动。这些文章的核心都表示了对德莫克拉西思潮的肯定和拥护,也对当时青年纸上空谈、泛泛而谈的现象提出批评,号召青年们学习俄罗斯“去与农民为伍”,一旦“觉悟”了,就立刻去做。④郑振铎:《再论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新社会》第9 号,1920 年1 月。尽管改造社会的目标在具体施行过程中面临着种种问题,但是可以明确的是,他们坚信“现社会没有存在的余地,和平幸福的新社会终将出现”,青年知识分子热忱地盼望改造社会。正是在德莫克拉西社会的目标驱使下,劳工、家庭、妇女解放、平民教育等一系列与人切实生活相关的社会问题随之显现,个人的权益保障、人的现实生活亦成为当时讨论的一个基本内容。
以高举新文化大旗的胡适、陈独秀为例,胡适在1919 年发表《新思潮的意义》对文学革命的问题作出解释,认为文学革命的前提是“教育成为全国人的公共权利”,为了普及教育必须改文言为白话,从工具和内容上为教育、文学发展提供帮助。文章的最后,胡适总括性地指出新思潮的趋势是“注重研究人生社会的切要问题,在研究问题中介绍学理”。⑤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胡适文集》(3),第346 页。无独有偶,陈独秀在1920 年发表的《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一文中,也特别提及“新文化运动要注重团体的活动”,这是因为中国的家族主义太发达,“中国人的个人权利和社会公益,都做了家庭的牺牲品”,导致中国人缺乏公共心和组织力。⑥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第7 卷第5 号,1920 年4 月。陈独秀主张打破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的家庭观念,建立社会的公共性,以保障和认同平民的权利和价值,实现人的觉悟。胡、陈二人对新文化运动的着眼点并不相同,但在二人的论述中都提到了“人”这个关键词,这也意味着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特点——肯定人的现世价值。这里的人指的是平民、普通人的意思,在他们关于民主的新社会设想中,平民的价值和权益得到保障,人有自己成为“人”的觉悟。知识分子将改造社会的宏伟目标与关注平民的具体行动连接起来。
自20世纪初至20年代,许多知识分子部分地接受了19世纪70年代俄国民粹派的理论,开始倡导“到民间去”。①详见洪长泰:《到民间去: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1918~1937》(新译本),董晓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5—18 页。胡适在建构白话文学史的过程中,提出“平民文学”的理念,亦是当时“到民间去”的反映,并得到了巨大的反响。②梅光迪在《评今人提倡学术之方法》中评价近年来学术方法时指出“吾国近年以来,所谓‘新文化’领袖人物,一切主张,皆以平民主义为准则”可以作为佐证。参见梅光迪:《评今人提倡学术之方法》,陈静、张凯编:《梅光迪学案》,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49 页。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文学八事”③“文学八事”指“一曰言之有物、二曰不模仿古人、三曰不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详见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文集》(3),第17 页。的主张,被视为发动文学革命的先声。陈独秀将胡适的主张概括为争取“白话文学”的“正宗地位”④在原版的《新青年》中,陈独秀作为编者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后加了一段话,宣布:“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宗。余亦笃信而渴望之。吾生倘亲见其成,则大幸也。”。这一切肯綮的评价不仅冲击了原有的文学观念,也重新定义了文学的功能。
胡适基于中国文学演变的立场认为“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今日需要的文学革命是用白话代替古文的革命,是用活的工具替代死的工具的革命。”⑤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陈子善编:《胡适说新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63 页。他把白话看作是文学革命的重要工具,提出“活文学”和“死文学”的中国文学双线架构,在对古文传统的反叛中,实现言文合一,更好地表达人的情感。这也意味着文学的创作主体不仅仅只是上层文人贵族,而是有所扩大,为全体国民所适用,抒发人的情感;文学的内容也不再是雕琢陈腐的,而是更加平易近人,通俗易懂,言之有物的。“一切语言文字的作用在于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学。”⑥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文集》(3),第62 页。在此基础上,文学能够更加自由、丰富地表达人的情感,才有可能承载更加多元、现代的价值观念,真正成为人自我表达、自我言说的文化载体。而白话和古文双重传统的提出,则是以一种对立的形式,重新审视既有的文学史观,重估白话文学之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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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话文学史》中,胡适认为自汉以后,中国文学就分两条路子:“一条是那模仿的,沿袭的,没有生气的古文文学;一条是那自然的、活泼的,表现人生的白话文学。”并就此提出“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的观点。⑦胡适:《白话文学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年,第10 页。白话文学和古文文学既是并行的,又是互相影响的,共同构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史。当然,胡适论及的白话文学,常常和“平民文学”“民间文学”“方言文学”等概念混用,其含义也并不等同于今日我们所认为的“民间文学”,而是指与贵族的文人文学相对立的一种文学形式。这其实是重新发明了一个“平民的传统”,在这个平民文学的传统中,它可以是草野田间的戏剧、小说①胡适在为《中古文学概论》所作的“序言”中指出:“现在还有许多守旧的人,对于正统文学的推翻和小说戏剧的推崇,总有点怀疑……定可以知道他们所公认的正统文学也往往是从草野田间爬上来的。三百篇中的国风,楚辞中的九歌,自然是最明显的例。”详见胡适:《〈中古文学概论〉序》,《胡适文集》(5),第83—84 页。,也可以是给予文学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的方言文学②胡适在为《吴歌甲集》所做的“序言”中指出:“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须要向方言的文学去寻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详见胡适:《〈吴歌甲集〉序》,《胡适文集》(3),第215 页。,还可以是用以创造国语的文学③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主张。详见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文集》(3),第66 页。。尽管在不同的语境中胡适的论述并不统一,甚至出现矛盾的表述,但是在这个“平民的传统”中,胡适是肯定平民的文学价值,让平民进入文学史成为可能。
总的来说,文学革命让文学在形式、内容上颠覆了传统的文学观念,文学的受众面和内涵也愈加广泛。语言和文字合一,打破了文学形式对人的桎梏,人人能够创作文学,人人也可以用文学表情达意,文学不再局限于文人士大夫用以“文以载道”或消遣娱乐的工具,而是言之有物与人的现实生活紧密相关。更为重要的是,与白话关联的平民群体,在文学史上拥有了明确的地位,基本上奠定了关于平民文学的价值评判标准。这一价值取向也影响到时人对民间文学的认识,再一次凸显平民的价值创造能力。
如果说白话文运动是以“文学再造”的方式从学理上肯定平民的价值,摆脱语言文字对人觉醒的束缚,那么以李大钊为代表的“到民间去”运动则把目光深入到中国的乡村和农民,期望通过知识分子的改造,实现平民的觉醒。
周作人是“到民间去”运动的较早的引介者。1907 年,周作人在《论俄国革命与虚无主义之别》一文中写道:“至一千八百七十年后,社会主义渐盛,于是有‘趣民间’(Vnarod)之语,少年率自置身农民工人间,宣布社会主义,顾了无害札勒(俄帝之称)意,亦无叛迹。”④周作人:《论俄国革命与虚无主义之别》,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 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80 页。周作人试图通过此文澄清俄国革命是义举,而非国人所理解的以喋血为快的、虚无的无意义冲动行径。1918 年,周作人在《读武者小路君所作〈一个青年的梦〉》一文中,将“V Narod”译为“到民间去”,“Tolstoj 提倡无抵抗主义,实行当时口号‘V Narod!’(到民间去)这一句话;亲自种田斫木,做皮鞋去了。”⑤周作人:《读武者小路君所作〈一个青年的梦〉》,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 卷,第27 页。在周作人对“到民间去”的引介中,可以看出他人道主义的态度立场,并把“到民间去”和日本的新村主义挂钩。相形之下,学者普遍认为的引介者李大钊则向着启蒙和革命的方向“到民间去”。
李大钊于1919 年发表《青年与农村》一文,号召广大青年走出都市,“向农村去”,认识自己的责任,在乡村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在李大钊看来,中国是农业国家,大多数劳工阶级就是农民,他们若不解放,就是国民全体未解放,青年有责任去开发他们,而乡村是中国最黑暗,也是最需要青年去解救的地方。青年到农村去,既为了青年的前程,也为了农民的启蒙,这是知识分子与农民的互助,也是知识分子自身的伦理和道德实践。⑥详见李大钊:《青年与农村》,《致青春:李大钊散文诗歌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 年,第29—32 页。李大钊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使用“到民间去”这一口号,而是把“民间”替换成“农村”,将农村视为青年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试验田,这与他本人对青年和农村的态度有关。在李大钊看来,青年是中国的希望,应被寄予厚望,“都市的生活,黑暗一方面多;乡村的生活,光明一方面多”,青年走向农村是为了摆脱城市生活的恶劣影响,同时教育农民,扫除农村的不良因素,“非把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不可”。①李大钊:《青年与农村》,《致青春:李大钊散文诗歌选》,第29 页。可见,在李大钊看来,青年知识分子才是“向农村去”的主角,其目标是通过改造农村、农民以实现青年自身的改造,农民是青年知识分子的认识对象。从总体上看,李大钊的“向农村去”为中国知识分子“到民间去”开创了一条可资借鉴的道路。
为响应李大钊的号召,1919 年,以邓中夏、张国焘、罗家伦为首的一群北京大学学生组织成立了“平民教育讲演团”,该团的宗旨是:“增进平民智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②《平民教育讲演团启事》,《北京大学日刊》1919 年10 月11 日,第1 版。1920 年,北京大学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就到京郊地区进行“讲演”活动,受到了工人们的欢迎,《晨报》中记载讲演的盛况:“当日北风凛冽,寒气逼人。工人等虽短褐不完,犹在草坪中植(直)立数钟之久,细听演说,毫无倦容。”③转引自刘岳:《1919 年3 月:到俄国去到法国去到民间去》,《前线》,2019 年第3 期。知识分子们希冀“到民间去办理教育事业。如果不谋社会根本的改造,空想改良政治,一定劳而无功……努力到民间去谋社会的改造罢。”④天农:《“到民间去”》,《努力周报》1923 年2 月4 日,第2 版。随着“到民间去”运动的呼声越来越大,青年知识分子逐渐意识到需要在了解民众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对农民改造,“一举一动须照着他们的一切,随着他们的心理渐渐地,忍耐地使他们走上光明之路;使成为有实力、有希望、有进步的民间。”⑤舒承彬:《民间怎样?怎样到民间去?》,《学生文艺丛刊》第2 卷第6 期,1925 年。
在前述的讨论中,我们梳理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以“民主”为价值取向,进行社会改造,创建新社会的几个不同的面向。虽然涉及的知识分子群体与讨论的话题都不一致,但是都显现出对“人”(主要指“平民”)的肯定与走向民间的潮流趋势。那么,作为与平民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民间文学在这个时期被知识分子发见,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了。只不过参与到这场民间文学运动中的研究者与爱好者,有着不同的切入视角,并在不同程度上影响到他们对“民间文学”的认识与建构。民间文学与之相关的一些特质,在他们的论述中被放大以顺应当时的趋势。
首先是民间文学的文学性。“民间文学”一词可能最早出现在1916 年梅光迪写给胡适的信件中,他说“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Popular poetry,Spoken Language,etc.)入手,……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⑥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陈子善编:《胡适说新文学》,第65 页。在梅光迪的设想中,民间文学大致与民俗学、大众口头传统相关联,可作为发动文学革命的突破口。文学革命的设想得到了胡适的认同,但在胡适看来,和传统文人文学相对的白话文学才是实现言文合一,重塑文学形式和内容的工具所在。两人虽然对民间文学的理解存在着差异,但是在选择上都不约而同地将民间文学视为文学的一种形式,这和西方的文化人类学式的分类有所区别。民间文学的文学审美特性是知识分子所看重和推崇的。他们把民间文学看作“流行于民众中间的能够充分地表现文学的特性和艺术的根本功能的一种美妙的平民文学”①章雄剑:《什么叫做民间文学》,《北京平民大学周刊》,第50 期,1925 年。“民间文学是民族表现的、是自然的、纯粹的”②秋帆:《谈谈民间文学》,《福建民国日报副刊》第22 期,1928 年12 月13 日。。民间文学韵律形式自由,内容朴实契合了新文学运动对新文学创作和“普遍”“真挚”③周作人在《平民的文学》一文中提出“所以平民文学应该着重与贵族文学相反的地方,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这一准则也成为后来新文学的价值准则。详见周作人:《平民的文学》,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 卷,第103 页。价值的需求,是新文学可以参考借鉴的资源。“希望将来从我国民间文学中产生一种热烈的、勇敢的、有生命的新文学。”④徐蔚南:《民间文学》,上海:世界书局,1927 年,第64 页。反映了大多数新文学创作者的要求和心声。
其次,是民间文学的民族性。民间文学和普通民众生活关系密切这是毋庸置疑的。1921 年,胡愈之在《论民间文学》中指出,民间文学是“流行于全民族中间的文学。”⑤愈之(胡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 卷第1 号,1921 年1 月。徐蔚南把民间文学界定为“民族全体所合作的,属于无产阶级的,从民间来的、口述的、经万人修正而为最大多数人民所传诵爱护的文学。”⑥徐蔚南:《民间文学》,第6 页。不可否认,知识分子对民间文学作出此定义时会受到西方民俗学、民间文学理论的影响,但从具体的论述方式看,还是更贴近于当时的思想潮流。胡愈之是在西方的“民情学”理论的框架下介绍民间文学,但是他在提倡民间文学研究时,指出其目的是为了“建立我国国民文学,研究国民性”,这和新文学对中国人国民性的主题探讨不谋而合。徐蔚南则是从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的分野出发,借鉴胡适的“双线文学”观,认为文人文学是“到民间去”的文学,民间文学是“从民间来”的文学,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学的源流。他们认为的民族性并非西方“民族-国家”式的想象的共同体,而是带有下层平民阶级属性的联合体,是一个代表阶级的概念。
最后是民间文学的社会功用。在谈及民间文学时,知识分子常常将其和平民教育、社会运动结合起来,用作改造平民的文化形式。民间的歌谣、俗曲和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关系密切,表达现实的生活诉求,他们通过这种口耳相传的方法把生活知识、人生道理融入其中,传授给下一代人。在中国大多数民众没有受过相当的教育情况下,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作品,是大多数人都能欣赏并且获得教育的途径,不仅能够丰富他们的生活,也能够传递社会生产知识。如徐蔚南概括的那样:“无论哪一个人最初所受的一段教育,我们敢说,总是民间文学的教育。”⑦同上,第12 页。
虽然知识分子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民间文学,参与到民间文学运动中来,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对大多数知识分子而言,介入民间文学不过是一时偶然的兴味,并没有将它作为专门的研究,没有看到民间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种种异于文人文学的地方。1948 年《沪江新闻》发表评论指出,“歌谣运动”时期的民间文学研究,“所惜当时的论著偏于形式的探讨,缺乏深入的认识,因此虽有成绩,也是供书斋作小摆设的居多。”⑧雨峰:《民间文学和民间文学的研究者》,《沪江新闻》1949 年1 月20 日,第3 版。歌谣被知识分子发现,最直接的因素就是它的活泼生动和异于书斋文章的形式,这也是“歌谣运动”最初被倡导的原因。胡寄尘回忆自己利用民间文学创作时的两首小诗或可成为当时文人关注歌谣的写照。其一曰:“年来载笔未遑停,今日萧萧鬓已星。还把儿时所闻事,挑灯说与女儿听。”其二曰:“朴拙无笔却率真,依然犹有股风存。一般里巷歌谣意,莫以荒伧视此文。”①胡寄尘:《中国民间文学之一斑》,《小说世界》,第2 卷第4 期,1923 年。诚然,利用歌谣进行新文学的创作具有一定的个人性和偶发性,但我们不能就此否认“歌谣运动”在社会转型中的历史意义。如果没有“歌谣运动”自发自觉的号召、鼓动全民搜集歌谣,像钟敬文这样的一批有志青年很难有机会参与其间,并由此开启他们的民间文学事业。②钟敬文在晚年回忆起自己走上民间文学道路时,正是通过向《歌谣》周刊投稿才逐渐进入“歌谣运动”的核心圈,接触到常惠、顾颉刚等人。参见叶涛:《钟敬文教授访谈录》,《民俗研究》,2000 年第1 期。正是如暴风骤雨般的“五四”运动以及“到民间去”的时代走向才有可能催生出专门致力于民间歌谣搜集整理活动的“歌谣运动”,民间文学的研究才有可能成为一门学问。从这个角度看,“歌谣运动”的发生,不仅仅只是一群文学家的偶然兴起,更有着其历史的必然性。
一丛野花本独自盛开在野外无人问津,有一天来了一群人给它铸造了花坛,并在旁边安上了石凳,于是有的人仔细观望;有的人闻到了花香,或者还有人根本就看不上眼,闻不着花香,无论别人怎么看,野花还是那丛野花,独自在那里静静地绽放。③王显恩在《中国民间文艺》的“第一章民间文艺的抬头”的“第一节一丛野花抬起头来”中以野花比作民间文学,笔者据此内容概括。王显恩:《中国民间文艺》,上海:广益书局,1932 年,第1—3 页。民间文学就是这样的一丛野花,本无人问津,自开自落,因特殊的时代环境而抬头,引起了知识分子的关注。每个人面对着民间文学这样一丛野花,作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和思考,进而建构自己心目中的民间文学。
在“五四”社会改造的时代背景下,中国思想界的各个领域均出现了走向民间、关注现世平民生活的趋势。现代意义的民间文学研究因新文学的需求而抬头,长期委身在新文学的领域之中,在早期是被以文学的眼光和标准予以看待。民间文学还顺应了创造民主新社会与“到民间去”的时代追求,因此,民间文学和民众之间的关系是知识分子认识民间文学的又一个视角。尽管在阐释和接受民间文学时,知识分子有着不同程度的误读,但这也形塑了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独特之处,即民间文学被赋予了作为平民口头传统的文学审美性和民族性。随着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研究的扩大与深化,在顾颉刚、钟敬文等学人的努力下,民间文学才逐渐突破原有的单一的文学审美特性,朝着系统化的独立学科建设发展。知识分子对民间文学的态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世变化不断调试。民间文学这丛野花依然还在那里自开自落,真正发生改变的其实是知识分子对民间文学的态度,但依然不妨碍这是民众在学术史上的一次伟大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