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掌*

2024-05-21 22:32雷米马修杨嘉瑄卢梦雅
民间文化论坛 2024年1期
关键词:熊掌

[法]雷米·马修 著 杨嘉瑄 卢梦雅 译

早在史前,北半球许多民族可能已出现熊崇拜。在遥远的时代,熊的宗教功能是什么?为何会有这种功能?就中国的情况而言,我们是通过一些神话故事、记载有限的上古历史,才接触到与熊有关的传说的只言片语和被大肆删节的叙述。如果没有大量的人种学文献来证实欧洲、中亚和东亚北部及北美西北部等地区的萨满祭祀仪式,中国熊崇拜的研究就会非常无力。在法国阿列日省的三兄弟岩洞内,存有著名的“巫师”肖像画,疑似祭祀者的形象,手掌似熊;尤为重要的是,有可信证据显示,太平洋两岸的信仰具有不可思议的一致性,这都可能证明上述假设。可能曾经存在过各种形式的熊崇拜,如加以比较,或可弥补中国上古文献的缺失。况且,这种崇拜在一个社会中出现几个世纪后可能就消失了,但总会留下痕迹,具有重要的想象价值,即使以毛绒熊的形式呈现。①杜朗恰当地指出了西方儿童世界中毛绒熊的重要性(G.Durand, Les structures anthropologiques de l’imaginaire, Paris: Bordas,1969, p.71)。

我们从中国晋灵公的餐桌开始考察。这是位霸道的诸侯,处死了他的首席厨师,因之不懂烹饪熊掌,此为大过。中国古书讲述此事,并非为赞美这位贵族对美食的要求,而是为了悲叹他缺乏节制。①《宣公二年》:“晋灵公不君,……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寘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吕氏春秋·卷二十三·过理》和《史记·卷三十九·晋世家》记载类似。《宣公六年》“曰:‘膳宰也,熊蹯不熟,公怒,以斗摮而杀之,支解,将使我弃之。’”《文选·卷三十五张协·七命八首》:“封熊之蹯,翰音之蹠。”

《左传》和《公羊传》的注者说,熊足的烹调漫长而精细。楚成王拒绝将长子立为太子,故遭长子的士兵袭击。他妄想争取时间,等待救援,请求在死前吃一次熊掌,但未被允许,自缢而亡。②《左传·文公元年》:“冬十月,以宫甲围成王。王请食熊蹯而死。弗听。丁未,王缢。”《韩非子·卷十·内储说下六微》:“成王请食熊膰而死,不许,遂自杀。”《国语·楚语下·卷十八·子常问蓄货聚马斗且论其必亡》:“成不礼于穆,愿食熊蹯,不获而死。”《文选》中有两首诗指出,这道菜应该烤着吃;下文会看到,也可以煮着吃。③卷二十七《名都篇》:“脍鲤臇胎虾,寒鳖炙熊蹯。”卷三十四《七发》:“熊蹯之臑,芍药之酱。”奇怪的是,所有中国先秦文献均未提到熊的其他部位。仅有《淮南子》记载人“食其肉”,亦无更精确的解释。④卷十五《兵略训》:“今夫……熊罴多力,然而人食其肉而席其革者,不能通其知而壹其力也。”是否应据此推断,人们只食熊足,或者更准确地说,只食熊掌?在任何时代,中国人都喜欢将熊掌看作最美味的菜肴:孟子也道熊掌是他最爱的食物。⑤《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李时珍引用《续搜神记》,指出熊掌是“八珍”之一,古人甚为喜爱;《水浒传》记述的一场盛宴上,人们享用“驼蹄熊掌”;《红楼梦》写道,一个村的农民竟须向当地领主上交二十对熊掌作为地租⑥第53 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门下庄头乌进孝即请爷、奶奶万福金安……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熊掌二十对。”。

熊掌可能美味⑦笔者还没能证实此论断,汉族人似乎在约19 世纪就不食熊掌了,而内蒙古的鄂温克(Ewenke)族人(通古斯人)似乎一直在享受食用熊掌的乐趣。见乌热尔图、黄国光:《森林骄子——鄂温克族的故事》,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52 页。,但既然其他文化和时代认为熊的全身皆可食用,为何要限制在熊掌?考古学研究表明,熊肉在史前是相对常见的食物。中国及其他文明的例子都倾向于表明,对熊肉的爱好逐渐缩至熊掌。在古代西方,普林尼(Pline,23—79)和普鲁塔克(Plutarque,46—120)都称赞其美味;17 世纪,熊掌被端上了德国王子的餐桌⑧德国王子食用的是盐渍烟熏熊掌。《本草纲目》记载熊不喜盐,《淮南子·卷十七·说林训》高诱注:“熊食盐而死。”。在现代,经确认,库页岛的尼夫赫人(Nivkh)食熊掌。熊的其他部位有的给男人食用,在柴火上炙烤;有的留给女人,在大锅里煮。⑨没有记载表明中国古代女人能否同男人一样享用这道菜肴。注意煮和烤的区别:阿尔衮琴人(Algonkin)烤熊掌;奥吉布瓦人(Ojibwa)食用煮熊肉;库页岛的尼夫赫人将给女人的熊肉片放在大锅里煮,而不是烤。这种做法在北美西北部亦有,对女人的歧视也更明显。⑩拉穆特人(Lamoutes)也有相似禁令,他们宣称的动机与德内人(Déné)的非常类似。在奥吉布瓦族,这种食物禁忌只涉及狗。相反,黑龙江的Olcha 族只有女人有权食用熊掌。至少在21 世纪初之前,中国南部苗族的熊掌贸易非常繁荣,主要买方也是中国人,他们似乎是唯一的消费者。

除食用之外,熊掌好像还有一种未知的价值,这种价值足以使它们具有特殊的地位,故此我们认为应予以研究。从人种学研究中可以总结出三个普遍接受的说法:熊通过舔足从中汲取营养;熊足形似人手;熊掌在巫术宗教领域被赋予了一种灵力。

《本草纲目》指出,熊“冬月蛰时不食,饥则舐其掌,故其美在掌,谓之熊蹯”,建立了人类食用熊掌与熊舔前掌之间的直接关系。同样,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写道:“熊通过舔其掌来汲取营养。”据证明,在北亚和北美也有这种信仰。阿伊努人(Ainous)记叙首位猎熊人因见熊舔舐其掌,所以舔了熊掌,发现很美味。①这样的传说也在拉穆特人当中流传。陶潜《搜神后记》记载了一个同类型的中国传说,但不知母熊让猎人舔舐的是否为足。在雅库特(yakoute)传说中,一只熊在森林里捡到一个女人,给她食物,让她吮吸自己的掌。白令海峡的另一边,阿尔衮琴人(Algonkins)也声称熊只有通过舔其掌来获取“养分”,才能度过冬天。②佩诺布斯科特(Penobscot)印第安人也相信熊在冬眠期间通过舔足得以生存。此地的米克马克族(Micmac)、切罗基族(Cherokee)和其他印第安人也有这一观念。

欧洲或亚洲人早在古代就观察到熊用掌抓物的灵敏性。公元前2 世纪,《淮南子》作者已经观察到这些能力。③卷十六《说山训》:“熊罴之动以攫搏……物莫措其所修,而用其所短也。”在小亚细亚半岛,熊有一个外号eli büyük,即“大手”;因此,熊足象征了熊。在希腊,亚里士多德(Aristote,前384 年—前322 年)认为熊掌形似人手。以弗所的阿特米德鲁斯(Artémidore)甚至创造了形容词arctokeir,描述拥有“像熊掌一样的手”的生物。普林尼重述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前掌像人手,后掌像人脚;前掌确实可以抓住一个物体并保持稳定,因为“拇指与其他手指分离”,正如齐佩瓦(Chippewa)印第安人观察到的那样。④海达人(Haida)将十一月称为“熊刮土以寻植物之根”。有些人不仅看到了熊掌和人手在形状和技巧上的相似性,还声称两者触感相同。

这些观察和表述与人们将超自然的力量归于熊掌不无关系。如果熊掌似人手,且熊通过舔舐来获得养分,是因之在巫术中拥有非凡的灵力。据齐佩瓦印第安人说,熊爪不仅能挖、刮,还能抓握。在北半球,人们常常认为熊爪拥有掌部的主要能力:钦西安(tsimshian)的萨满主持仪式时,戴着北美灰熊爪制成的头冠⑤巴拉巴(Baraba)突厥的萨满也有同样的习俗,有些北方奥吉布瓦人认为熊爪分泌毒液。;西伯利亚尤卡吉尔(Yukaghir)的萨满,服装中的手套也模仿熊足与熊爪⑥特奈诺人(Tenino)和通古斯人也如此;芬兰的萨满在手套上戴熊足形象的金属片。。同样,有人实际上或象征性地将整个熊爪当作辟邪物品:通古斯人(Toungouses)用它来抵御邪灵;黑龙江的赫哲族(Goldes)用稻草制成熊形护身符来驱散手部疾病;正如康德(Emmanuel Kant,1724—1804)说过,沃古尔人(Vogouls)在早晨做简短祷告时,会把熊掌放在头上;苗族用熊掌制药;美洲西北部常认为熊形神灵的掌足巨大。

因此,食用熊掌不就是在试图吸收其力量吗?我们发现食用熊掌可能不是一种烹饪法,而是(至少最初是)一种萨满仪式。这使人想起古代印度支那占婆王国的另一现象:据称猩猩能听懂人类的语言,那里的人便把猩唇做成美味菜肴。

从我们现在掌握的文献中可以确定,也许熊向来就与萨满巫术宗教活动有关。⑦顾尔汉字里行间隐约提到了这一假说(A. Leroi-Gourhan, Les Religions de la Préhistoire. Paléolithique, Paris: PUF, 1976, pp.31-36)。它身体的某些部分被用来制药,被赋予医学和象征的力量。《本草纲目》列出了用熊各个部位制药的疗法清单。此处仅举最重要的和在其他文化中得到证实的疗法。首先,熊脂可制成多种药物,其中一种可以生发或治疗头癣①《本草纲目·兽部·熊》:“脂:令发长黑。用熊脂、蔓荆子末,等分和匀,调醋泖搽。白秃头癣。用熊脂敷涂。”这本书还提到了基于熊肉、熊掌、熊脑、熊血、熊骨的药疗法。海达人和巴拉巴突厥人把熊的牙齿当作护身符,有同样的疗效;普林尼提到用熊血抵御食木昆虫。;普林尼的记载亦如是。②在有些民族,脂肪是熊非常重要的元素,以至于用来命名这一动物。爱斯基摩人(Eskimo)称北极熊为“有脂肪的”;乌戈尔人(Ougriens)在疗法中也使用熊脂。熊脂似乎还有其他功效,直到现代,西欧一直有软膏质地的熊脂,用以治疗小儿无力站立。③经证实在法国萨瓦(Savoie)和多菲内(Dauphiné)都有这一实践。在中国,熊肉入药可预防风痹;熊前掌可恢复体力。④《本草纲目·兽部·熊》:“治风。补虚损。”在中国南方的汉墓中发现了熊毛制成的假发,人们或期待它有某种疗效。

在更具象征意义的层面上,北美的波尼人(Pawnee)称熊就是因其掌而有医疗作用;同样,印度支那的勐人(Mnong)认为,不应踏着熊的足迹走,“这样它就不会传播疾病作为报复”⑤梅斯卡勒罗阿帕切人(Apaches Mescaleros)相信食用熊肉会生病。;阿伊努人会用一块干的熊子宫擦拭产妇腹部;更冒险的是,西方中世纪的农民相信,骑在熊身上对预防恐惧很有用;最后,熊对肠道也有治疗功效,中国古人用熊胆来治疗夏季流行的痢疾;许多其他民族用它来治疗便秘。亚里士多德指出,熊冬眠结束后,吃海芋以扩张肠道。事实上,熊并不冬眠:它只是在冬季生活缓慢而已⑥莱斯利谈及“冬季的深眠”(R. F. Leslie, Mes Ours et moi, Paris: Stock, 1976, p.16)。,也因此熊往往有便秘症状,食植物根来排便。

可见,熊是由于身体的药用而被赋予了疗愈能力,而萨满可以使用这些能力——在许多方面,萨满的职能就是使万物重归原位。北亚的尤卡吉尔人和楚科奇人(Tchouktchi)、雅库特人(Yakoutes)和通古斯人就属于这种情况。⑦尤卡吉尔人通过和死去的母熊交媾治疗淋病;通古斯人用熊胆治疗淋巴腺结核;中国的鄂温克族用熊肝治疗某些疾病。阿伊努人也认为熊肝具有相近功效。北美土著明确表示熊以根为食,或用于治疗便秘,而熊的医疗天赋和才能就与它选择根的灵敏性有关。齐佩瓦人相信,是熊把用植物治病的秘密传给了人类:梦见熊的人就会在植物药用方面特别有才。⑧帕维奥佐人(Paviotso)认为,如果梦中频繁出现一只熊,此人就会变成萨满。波莫(Pomo)印第安人甚至谈到了熊医生,切罗基人也有这样的说法:他们认为熊能读懂人的思想(让人想起印度支那人和西伯利亚人赋予虎的能力)⑨爱斯基摩人也相信熊能听懂人说的所有的话。夸扣特尔人和通古斯人一样,基于熊胆制作治疗哮喘的药物。这很可能与熊冬眠时的浅表的呼吸有关。米克马克人认为熊是拥有最强大的魔力的动物,尤其是在医疗领域。。更有甚者,一些民族认为熊是医学的起源;还有民族认为熊是火的第一个拥有者。

所有这些人种学事实呈现了一个聪明⑩梅莱(F. Merlet)写道,熊“有很高的智力,可能比猴子更高”。通古斯人认为熊几乎和虎一样聪明。、灵敏、通人性、熟悉和可怕的动物形象;总之,所谓原始的思想,可被称为“象征陷阱”。因而在这些社会中负责治疗疾病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模仿熊。西伯利亚尤卡吉尔的萨满模仿熊的咆哮⑪协助日本萨满的神灵常有熊的外形。赫哲人和乌戈尔人有相同的萨满教仪式。相对于其他动物,爱斯基摩的萨满优先选择熊的守护神灵,因为他们认为熊是最强大的。;北美迈杜(maidu)的巫师像熊一样左右摇摆着身体接近他的病人。于是,拥有熊掌就具有了象征意义:萨满要么用来盖住手,要么戴在身上,要么像西伯利亚的克特人(Ket)抛向空中来占卜⑫某些印第安人出于同样的目的保留熊的肩胛骨。关于这种类型的占卜,另见B. Chichlo, “L’Ourschaman,”Études mongoles et sibériennes, vol. 12, (1981), p.67。,或者像沃古尔人祈祷时放在头上。然后,主祭人穿上熊皮,就如中国南方自古以来的蛮巫⑬河南发现的西周甲骨文证实了这一点。或商朝萨满所做。这样就可以说,至少在想象中,萨满变成熊:中国和美洲的传说讲述了巫师或英雄“真的”变成熊的故事。①尤其见鲧的神话。事实上,这种信仰揭示了另一问题:如果萨满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熊,那是因为熊本身就是变形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本文研究的地方都存在这样根深蒂固的信仰:熊即是人;扒去熊皮里面是一个人。大多数阿尔泰(altaïque)民族这样相信。所有熊都是变形的人,这种想法在大多数西伯利亚民族中②尼夫赫人(Nivkh (Nivx))称其为“森林之人”。,甚至在当代俄罗斯人中都很普遍③波兰有同样的信仰。,在北美民族中亦如此,如西北的特林吉特人(Tlingit)和贝拉库拉人(Bella Coola)、皮吉特湾人(Puget Sound)或切罗基人。我们自己的中世纪可能也有这种信念,如《傅华萨编年史》(Les Chroniques de Sir Jean Froissart)记载骑士激怒神而被变为熊来忏悔的故事。

萨满们力图将自己变成熊,是因为这种变化不仅是期望的,而且是可能的。对于某些西伯利亚人,熊杀死的人将变成熊④吉列迷(Gillemi)民族(吉利亚克(Ghiliak))。;对于波莫印第安人,死者若不火化,就会变成熊;对于卡列尔(Carrier)印第安人,只要披上熊皮,就能将自己变成熊⑤科里亚克人(Koriak)相近神话的主角是女人。。无论是恐惧还是愿望——但恐惧不是欲望的一种形式吗——均如萨满巫医,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些变化并不只发生在男人身上:克拉玛斯(klamath)或莫多克(modoc)的神话讲述了年长女人或年轻女孩经历这种变形的故事。

原本是人的熊,可再成为人。《玉策记》和《抱朴子》记述:“熊寿五百岁者,则能变化。”《论衡》中提到两只熊变形为人的案例。⑥现代汉语中“棕熊”可以说成“人熊”。此类故事还存在于朝鲜开国神话中。

在神话和信仰中,熊是人,人也是熊。在现实中,熊的特点让我们在它身上看到人的“影子”,包括西方社会;以至于有些人说起“熊人”⑦齐科廷(Chilcotin)印第安人。时,并不清楚说话者心中所想是熊还是人。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在对北美神话的大量分析中强调,各处都将熊看作一种亚人类,认为人或许最终会适应一种熊的饮食习惯,也因此可被视为等同于熊。这就是为何常见它被赋予典型的人类能力:通古斯人认为熊有灵魂,蒙塔格奈人(Montagnais)认为熊会哭泣或自慰。若将男人比作公熊,女人比作母熊,那么孩子被视为熊崽,反之亦然。库页岛的尼夫赫人失去孩子时,就会养熊崽;易洛魁(iroquois)神话讲述了熊喂养人的孩子的故事;而相反,在古代中国,如果人们认为孩子长相似熊或虎,就会犹豫是否要让孩子活着,至少《左传》是这样告诉我们的⑧《宣公四年》:“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弗杀,必灭若敖氏矣。”。

由于熊与人较近的亲缘关系,人们给熊编了许多风流轶事。传说中,熊与女人的关系有时具有攻击性,有时则相反,十分温柔。例如,根据雅库特神话,一只熊收留了一个在林中迷路的女人并给她食物。还有更精彩的故事,特别是当熊绑架了美丽的女人时,就像在美洲西北部海达(haida)或特林吉特的某些神话中:特林吉特的女人看到熊的足迹时会赞美熊,恳求它不要绑架她们。这些绑架往往只是出于性目的,因为众所周知,熊对孤单的女人有一种特别的偏爱。在中亚和西伯利亚①波兰情况相同。,就如在北美一样②俄罗斯当代民间故事似乎也有这一主题。还应该注意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1873-1957)描述的有趣的熊节庆:“……女人们逃跑,就像面对过于炽烈的爱慕者。”,人们普遍认为女人和熊之间存在性关系,这有可能扰乱稳定的婚姻,多个民族的传说证明了这一点。③列维-斯特劳斯描述了一个女人变成一只杀人的母熊。据考证,达科他人(Dakota)、库人(Coos)、塔尔坦人(Tahltan)、奎鲁特人(Quileute)等民族都有许多非常相似的神话。相反的情况(男人与母熊结合)似乎更少见:我们也在汤普森(Thompson)印第安人的一则传说中找到了例子,一个男人与两只母熊结婚,梅诺米尼人(Menomini)讲一个男人与一只母熊结婚,母熊诞下一位英雄,特林吉特族也有这样的例子。

与熊打交道的民族都很清楚它们的习性、进食活动、攻击性行为以及它们在冬季和其他季节的生活方式。在中国古代,有几部著作详细介绍了熊分布的地理区域。《穆天子传》指出舂山有熊④卷二:“季夏丁卯,天子北升于舂山之上,……爰有……熊、罴、……”,也许对应的是现今青海的昆仑山。《山海经》⑤Étude sur la mythologie et l’ethnologie de la Chine ancienne, I, trad. R. Mathieu, Paris: IHEC,1983 (« Mémoire » XXII), p.46(中文卷二,第3 页下)。《吕氏春秋》⑥卷十三《谕大》:“地大则有常祥、不庭、歧毋、群抵、天翟、不周,山大则有虎、豹、熊……”(不周山)和《文选》⑦卷四张衡《南都赋》:“昆仑无以奓,阆风不能逾。”都曾提到附近区域(甘肃的嶓冢山),《魏略》提到大秦国(疑为大夏)有黑熊,此地在极西,边境之外。⑧引自《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兽部》:“《魏略》曰:大秦国出玄熊赤螭。”以下这些地区似乎也有黑熊:东北的附禺山、南方的四川(《山海经》中的鬲山)、湖南(《山海经》中的苍梧)和越南北部(《山海经》中的狄山和岳山)。⑨卷十七《大荒北经》:“东北海之外,……附禺之山,……有……熊、罴……皆出于山。”卷五《中山经》:“又东五百里,曰鬲山,……其兽多犀象熊罴。”卷十五《大荒南经》:“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爰有……熊、罴……”卷六《海外南经》:“狄山,……爰有熊、罴……”卷十五《大荒南经》:“……岳山。爰有……熊、罴……”中原地区也有熊出没,即在河北与河南(汤山和务隅山),以洞穴和树干为庇护来生存。⑩《山海经·卷六·海外南经》:“一曰汤山。一曰爰有熊、罴、……”卷八《海外北经》:“务隅之山,……一曰爰有熊、罴……”山西的韩国以其熊的数量和多样性而闻名。⑪《诗经·大雅·韩奕》:“孔乐韩土……有熊有罴。”

在中国和其他地方,熊的栖居地可能是许多地名的起源。《说文》指出熊生活在山中,这就解释了为何在中国有几座山以熊命名:如《山海经》提到的罴差山⑫卷三《北山经》:“曰罴差之山。”“罴”是汉语中两个用来指“熊”的词之一,对应的是学名为Ursusarctos L.的动物,即“棕熊”。,此山可能位于新疆。此书还提到了可能位于四川的熊山:“有穴焉,熊之穴,恒出神人。”⑬“熊”指的是学名为UrsustorquatusSchinz 的动物,即“黑熊”。河南、陕西、湖南和四川的几座山都以“熊耳”命名⑭《山海经·卷五·中山经》:“曰熊耳之山。”《书经·禹贡》:“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及“导洛自熊耳。”《淮南子·卷四·坠形训》:“洛出熊耳。”《诗经》(trad. É. Chavannes, III, p.425)。;北美的犹因他尤特族(Uintah Utes)也有这一地名⑮大平原印第安人的符号语言中,熊的符号突出了熊耳。关于一个邻近的文化,见C. Lévi-Strauss, Le Regard éloigné, Paris:Pion, 1983, p.313。。

中国人辨认出熊的几个种类,不满足于熊和罴也就是“黑熊”和“棕熊”的区别。他们还辨认了“深色”熊,即玄熊,和“黄色”熊,即黄罴。①《诗经·大雅·韩奕》:“赤豹黄罴。”《逸周书·王会解》:“东胡黄罴。”《后汉书》甚至将“普通”棕熊与“长毛”棕熊区分开来,即豪罴。②卷四十上《班彪列传》:“拖熊螭,……曳豪罴,……”《尔雅》和《说文》首次确立了具有科学性的定义“罴,如熊,黄白文”,记载非常明确。

除栖居地和种类之外,熊的生活习性和身体特征也是已知的,即使记述的观察结果似乎并非都有很高的科学价值。例如,《山海经》称棕熊的肛门在尾巴之上③卷三《北山经》:“有兽焉,……其州在尾上,其名曰罴九。”,这当然不准确,但可以用附属肢体部分的残存特征来解释。古人观察不足,看待动物的角度也是奇幻的,这就合理解释了对一个奇特解剖学现实的“怪物般”的看法。亚里士多德指出熊尾“退化”了。易洛魁神话讲述了熊为何没有尾巴④阿拉帕霍人(Arapoho)认为,熊尾短是因盗窃被惩罚了;卢乔人(Loucheux)认为是因为第一只熊在捕鱼时把尾巴浸在冰水中,跑开时尾巴留在了冰里。自此熊就没有这一附属肢体部分了。楚科奇人有传说讲述熊用尾捕鱼。;因此,中国人的观察看起来并不似那样不同寻常。

中国古人还观察到了熊的灵活性和敏捷性:《抱朴子》表示熊的这些特征没有狐狸发达⑤《外篇·卷三十九·广譬》:“熊罴不校捷于狐狸。”,但《本草纲目》提到了⑥关于西方,见亚里士多德Histoire des animaux, trad. 3,1960, p.20, 594b-5。。最令中国古人震惊的大概是这种动物的力量。《淮南子》赞美熊的力量⑦卷十五《兵略训》:“熊罴多力。”卷十六《说山训》:“熊罴之动以攫搏。”;它的愤怒和咆哮令人畏惧,因此也被模仿。⑧《文选》卷三十三宋玉《招魂》及《楚辞》刘安《招隐士》:“虎豹斗兮熊罴咆。”尤卡吉尔的萨满模仿熊的咆哮。夸扣特尔人跳舞时模仿愤怒的熊。它在冬季的生活习性也为人所了解。熊睡得不深,能够走动,体温是31 度;冬季甚至是分娩的季节。⑨事实上,不同种的熊体温不同。然而,《淮南子》和《说文》都认为⑩卷四《坠形训》:“夫熊罴蛰藏。”《说文解字》:“熊……山居,冬蛰。”,熊冬“蛰”:躲在洞穴或空心树干中冬眠。⑪另见《本草纲目》卷五十一,香港:商务印书馆,1974 年,第19 页,以及关于美洲,见N. Perrot, Mémoire sur les mœurs,coustumes et relligion des sauvages de l’Amériquese ptentrionale, Paris: A. Franck, 1864, p.65。因此,它几乎是在不进食也不排便的情况下艰难生存⑫在阿拉斯加,可能长至六个月不排便。,这就解释了为何熊须在冬季结束时通过吃植物根来净化自己⑬熊冬季脆弱的状态助长了疾病和死亡。。

道家喜欢模仿熊的呼吸。“熊经”似乎是指“[像]熊[一样]把自己[的脖子]挂[在树上]”或“[像]熊[一样]扭动[自己的脖子]”,甚至是“像熊一样蹒跚而行”。然而,注者对其含义的看法并不一致。⑭《史记》卷八十二,第2457 页,注释2(《索隐述赞》);《后汉书》卷八十二下,第2739 页,注释1。《淮南子》的注释者高诱只说到像熊一样“移动[左右摇摆?]”。《庄子》的译者不同意这一观点: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1933)译本,第331 页(“grimper(攀援)”),Liou Kia-hway 译本,第197 页(“se suspendre(悬挂)”),华兹生(Burton Watson,1925-2017)译本,第167 页(“bearhangings(像熊一样悬挂)”)。《庄子集释》的注释没有提供特别的说明(第15 卷,第336 页,注释5)。总之,庄子还是主张像“熊挂在[树上?]时那样呼吸”⑮《庄子》卷十五《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继庄子之后,《淮南子》坚持认为熊的这些呼吸运动可以保持身体内部的卫生⑯卷七《精神训》:“……若吹呴呼吸,吐故内新,熊经鸟伸……是养形之人也,不以滑心。……”卷十《缪称训》:“……诚中之人,乐而不忣,如鸮好声,熊之好经。……”;这样,他也属于这一道家传统:从宋玉⑰《文选》卷十九《高唐赋》:“倾岸洋洋,立而熊经。”和庄子到《文选》中的马融①卷十八《长笛赋》:“鱼鳖禽兽闻之者,莫不张耳鹿骇,熊经鸟申……”和《抱朴子》的葛洪②《内篇·卷十五·杂应》:“能龙导虎引,熊经龟咽,……则聪不损也。”《外篇·卷十四·用刑》:“……熊经鸟伸者,长生之术也。”,再到今天,这一传统提倡这些“自然”运动以获得身心健康,而熊似乎很享受这种健康。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模仿熊的呼吸方法?在动物学观察中,这种动物的生命质量或寿命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或令人羡慕之处。这种治疗性模仿的想象性或象征性理由是什么?通古斯人的一种信仰揭示了这一点:俄罗斯人类学家史禄国(S. M. Shirokogoroff,1887—1939)在《通古斯人的心智丛》(Psycho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中指出,这一民族认为濒死之人的呼吸就如冬眠的动物一样可以恢复。在这方面,已知在西伯利亚以及据说在中国北方,熊都有宗教作用,所以它似乎是这些冬眠动物的典型。因此,半死亡的冬眠状态可能显示出复活的潜力,这定会引起人们的想象。熊生命的周期性的确与重生的观念有关,与月相有关,与表面消亡后的生长有关。熊在准冬眠状态下极其缓慢的呼吸引起了中国萨满的注意,后来又引起了道家的注意。道家认为,对想要延年益寿的人来说,气息控制法是最有价值的方法之一。③H. Maspéro, Le Taoïsme et les religions chinoises, Paris:Gallimard (« Bibliothèque des Histoires »), 1971, pp.300-301, p.360, 453,486, pp.497-552.熊是“通人性”的野兽,被赋予了医学或巫术的力量,又令人恐惧、让人模仿……我们是否可以由此得出结论,中国存在熊崇拜?

文本和墓葬呈现了熊的综合形象,时而平庸,时而神圣。古代文献对它说法不一。根据《禹贡》,在陕西省,熊皮被作为贡品呈给君王④《史记·卷二·夏本纪》:“华阳黑水惟梁州:……贡……熊、罴……织皮。”《尚书·禹贡》《汉书·地理志》记载类似。,但根据《诗经》,是作为献礼(如果《诗经》可信的话)⑤《大雅·韩奕》:“献其貔皮,赤豹黄罴。”描述的是“黄”(棕)熊(“黄罴”)。。这些熊皮至少有三种用途:1.制成非常珍贵的皮衣⑥《诗经·小雅·大东》:“舟人之子,熊罴是裘。”;2.坐毯⑦《吕氏春秋·卷二十五·分职》:“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灶,是以不寒。”《周礼·卷五·春官·司几筵》:“甸役,则设熊席。”这两处描述的都是黑熊。;3.用熊皮盖满“方相氏”的身体,方相氏是大驱邪师,脸上还戴着木制面具⑧《周礼·卷八·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M.Granet, Danses et légendes de la Chine ancienne, 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9, p.323,尤其见杨景鹴:《方相氏与大傩》,《“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台北),1960 年第31 期,第123 页。。

中国古人还会捕熊,关在笼中,训练其战斗。根据《史记》⑨卷一《五帝本纪》:“轩辕……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黄帝也驯养虎。和《大戴礼记》⑩《五帝德》:“(黄帝)教熊罴貔豹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的记载,这种做法的神话起源是黄帝,黄帝率领这些熊与炎帝作战。《列子》指出:“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率熊、罴、狼、豹、䝙、虎为前驱。”⑪另见《论衡·卷二·率性篇》:“黄帝与炎帝争为天子,教熊罴貔虎以战于阪泉之野。”《山海经》只是提到他们被“使”,但没有说明是什么目的。⑫卷十四《大荒东经》:“有蔿国,……使四鸟:虎、豹、熊、罴。”“中容人……使四鸟:豹、虎、熊、罴。”“白民……使四鸟:虎、豹、熊、罴。”卷十七《大荒北经》:“有北齐之国,……使虎、豹、熊、罴。”在汉代,献礼的动物是活的。动物被捕获后,关在笼子里,直到被“使”。①见《汉书》卷五十二,第2417 页;《后汉书》卷四十上,第1348 页;卷六十上,第1962 页。如汉元帝的不幸遭遇表明,并非所有笼子都非常坚固。“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走,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左右格杀熊。上问:‘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婕妤对曰:‘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元帝嗟叹,以此倍敬重焉。”②《汉书》卷九十七下,第4005 页。这个美丽的故事是张茂先的诗《女史箴》的主题(《文选》卷五十六:“玄熊攀槛,冯媛越进。夫岂无畏,知死不吝。”)。

下文将研究徒手捕熊,除此之外,猎熊在中国很普遍,而且尤其是君主或像周公这样的大人物进行。③《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彲,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汉书·卷五十七下·司马相如传》:“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如果没有活捉,就会用长矛杀死它。④《抱朴子外篇·卷四·崇教》:“长戟毙熊虎。”尽管在几乎所有猎熊的社会中都可以看到仪式性的预防措施和禁令,但中国似乎没有(若文献记载可信)。西伯利亚人猎熊的时候不可以说出熊的名字,以免引起熊的不信任⑤关于蒙古人的熊的名字的禁忌,见N. Dordjieva, “Matériaux relatifs à l’ours chez les peuples mongols,”Études mongoles et sibériennes, vol. II,(1980), p.97。鄂毕的乌戈尔人也有熊的名字的禁忌,此地称熊为“森林的老人”;同样,鄂温克人(Evenki)用许多迂回婉转的说法来避讳熊的名字。,这点在《山海经》中仍可见一些难以解释的证据。在北美,钦西安人的猎熊充满禁忌⑥另见夸扣特尔(kwakiutl)关于被猎杀的熊变成石头的传说。;易洛魁人杀死熊后,让它吸食象征和平的烟斗以获得其原谅⑦奥吉布瓦人有同样的习惯,却是在杀死熊之前。。在中国的射箭仪式上也可以找到皇室猎熊的痕迹。在仪式上,君主瞄准白色背景上有熊形象的靶子。⑧《仪礼·卷五·乡射礼》:“天子熊侯,白质。”《周礼·卷二·天官冢宰·司裘》:“王大射,则共虎侯、熊侯、豹侯,设其鹄。诸侯,则共熊侯、豹侯。卿大夫,则共麋侯。皆设其鹄。”《论衡·卷十六·乱龙篇》:“天子射熊,诸侯射麋,卿大夫射虎豹,土射鹿豕,示服猛也。”《白虎通》:“《含文嘉》曰:‘天子射熊。诸侯射麋……’天子所以射熊何?示服猛,巧佞也。熊为兽猛巧者,非但当服猛也。示当服天下巧佞之臣也。……”这一活动让人想起拉普兰(lapone)习俗:熊死后,用熊皮作为射箭靶。

早在周代,熊就被看作一种吉祥的动物,象征力量和勇气:人们甚至认为老虎也怕熊。⑨《本草纲目》卷五十一,第19 页。另见W. Eberhard, The Local Cultures of South and East China, Leiden: E. J. Brill, 1968, p.194。作为男子特征的形象(“雄”和“熊”同音),梦见熊预示着男孩的出生。⑩《诗经·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葛兰言(Marcel Granet,1884-1940)引用)。晋代苻健的母亲梦见一只大棕熊,然后怀了一个儿子(《晋书》一百一十二《载记》:“苻健,字建业,洪第三子也。初,母姜氏梦大罴而孕之。”);孩子的名字“健”意为“强健”“壮实”。在其他东亚民族中,人们很可能同样喜欢将这种动物与男性联系在一起:蒙古的哈萨克人(Kazakhs)在新生男孩的摇篮上挂一只熊爪。许多西伯利亚民族将女人排除在熊的仪式之外:例如,在鄂伦春人(Orotchon)专门为熊举行的盛宴上,女人不能触碰熊肉。此外,人们通常认为梦中或现实中出现熊是一个好兆头;这是《三国志》中一句话揭示的。⑪《魏志》卷二十四《韩崔高孙王传》:“陛下聪达,穷理尽性,而顷皇子连多夭逝,熊罴之祥又未感应。”从这种现象到把熊看成是一种神灵,中间只差一步,而一些中国古籍也引导我们这样来看。《尔雅》提到了一种看起来像小熊的神灵(“魋”)。⑫卷十八《释兽》:“魋,如小熊,窃毛而黄。”能否据此推出熊看起来像神灵?《汉书》记载的一则轶事似乎可以如此理解:汉昭帝时,昌邑王看到一只巨熊进入王宫,但只有他一个人看到。有人向他解释说,这是来自上天的警告。⑬卷二十七下《五行志》:“昭帝时,昌邑王贺闻人声曰‘熊’,视而见大熊。左右莫见,以问郎中令龚遂,遂曰:‘熊,山野之兽,而来入宫室,王独见之,此天戒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卷六十三《武五子传》:“初,贺在国时,数有怪。……后见熊,左右皆莫见。又大鸟飞集宫中。王知,恶之,辄以问郎中令遂。遂为言其故,语在《五行志》。王仰天叹曰:‘不祥何为数来!’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愿王内自揆度。……宜深察之。’”因此,在这一故事中,熊是上天的使者。在晋平公和赵简子的梦中,熊是否也扮演这样的角色?①这些关于梦境的看法是另一篇文章的研究对象(R. Mathieu,“Le Songe de Zhao Jianzi...,”AsiatischeStudien, vol. XXXVII, no.2 (1983), pp.120-138)。晋平公生病了,梦见一只黄熊(注意熊的毛色的重要性)进入他的卧室。②《昭公七年》:“晋侯有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莒之二方鼎。”《论衡·卷二十一·死伪篇》记载类似。《国语·卷八·郑子产来聘》:“郑简公使公孙成子来聘,平公有疾,韩宣子赞授客馆。客问君疾,对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不遍谕,而无除。今梦黄熊入于寝门,不知人杀乎,抑厉鬼邪!’”《史记》卷四十三,第1788 页。而周文王则可能梦见过有翅膀的熊,及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四十四回《孔明用智激周瑜 孙权决计破曹操》:“……协飞熊之吉梦……”。赵国君主赵简子也病了,陷入了昏迷;他醒来后讲述自己在梦中升天去见天帝;一只熊来了,他处于危险之中;天帝命令他用箭射向野兽,他照做,杀死了熊。③《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史记·卷一百零五·扁鹊仓公列传》、《论衡》卷二十二《纪妖篇》及《风俗通义·卷一·皇霸·六国》记载类似。熊是作为天帝的武装力量为其服务,就像它的祖先为黄帝所做的那样吗?

但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关于熊的神话主题与鲧的故事有关。鲧没有完成治水的任务,被流放了,他的灵魂(“神”)随后变为一只黄熊,进入山东羽山附近的羽渊。④《左传·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论衡·卷二十一·死伪篇》记载类似。卷二《无形篇》:“鲧殛羽山,化为黄能。”《吴越春秋·卷六·越王无余外传》:“观鲧之治水无有形状,乃殛鲧于羽山。鲧投于水,化为黄能,因为羽渊之神。”《楚辞·天问》:“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国语·卷八·晋语》:“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举之四。”,提到鲧被流放至羽山。《书经》和《史记》引用了此事,但很有趣的是,《史记》未提变形。《舜典》:“殛鲧于羽山。”《五帝本纪》:“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夏本纪》:“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在此我坚持遵循这一版本,排除了那些记载鲧变成黄龙或乌龟的著作。但流放是一种惩罚,变形反而是脱身之法,让他在羽渊重获自由,《吴越春秋》甚至记载鲧这样成为神。⑤在中国古代,渊是神灵常出现的地点(如《山海经》卷十五《大荒南经》:“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有渊四方,四隅皆达,北属黑水,南属大荒。北旁名曰少和之渊,南旁名曰从渊,舜之所浴也。”《楚辞》中好几处)。可见,熊即使不是神性的,也至少是灵性的生物,与上天的力量相联系⑥《人物志》的后记中提到了熊拉的战车,这也许与迈杜人讲的引渡亡灵至阴间的功能不无关系。对台湾邹人来说,最高的神披着熊皮,类似于人。,因此出现在周代和汉代的墓葬雕刻上。我们看到了几张周代的雕刻拓印,描绘的是蹲在地上的熊,掌放于膝上,汉代也有类似的姿势,或者蜷缩在钟顶。有的还展示了一种熊身人面的生物,手执武器跳舞。⑦葛兰言在评论这一拓印时,谈及“怪物”。关于山东,没有什么不确定,据说鲧死于此。熊舞的确是熊在中国的神圣性或图腾性的最没有争议的证明。此舞由方相氏完成。我们对这种舞蹈几乎一无所知,只有《周礼》提到过:“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⑧张衡《西京赋》中有简短的讽喻,见《文选》卷二:“总会仙倡,戏豹舞罴。”葛兰言引用了《隋书》和《唐书》。在葛兰言之后,这里给出的描述受到这三篇文献的启发。;然而,禹自己也跳过熊舞,他扮演了熊。⑨葛兰言引用颜师古(《汉书》卷六中“获駮麃,见夏后启母石。”一句注释〔二〕:“……师古曰:‘……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事见淮南子。景帝讳启,今此诏云启母,盖史追书之,非当时文。’”),颜师古提到了这一传说被认为在《淮南子》中应该有的一个版本,但在我们能找到的文本中并没有。所以此处我们持保留意见。注意,直到现代,驱邪者和方相氏一样穿红色短裤,执一杆戟。很难想象这个面具(“面”)代表什么;我们只知道它有四只眼睛,是金色即闪光的。⑩《后汉书·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及C. Hentze, “Le Culte de l’our sou du tigre et le t’ao-t’ie,”Zalmoxis, vol. 1, (1938), p.63, 64, n.1,作者在这里有理地指出这四只眼和赋予熊的观察任何事物和任何地点的能力有关(鄂毕的乌戈尔人也赋予了熊这些能力)。如列维—斯特劳斯所写,这个图案当然会让人想起爱斯基摩人和夸扣特尔(Kwakiutl)印第安人的面具。特林吉特舞者的木制熊面具有着金色的金属大眼睛,可能与古代方相氏的面具非常接近。北美的神话讲述了一个熊女的故事,她前后各有一双眼睛。①钦诺克(chinook)神话。奥萨奇(Osage)印第安人的“黑熊部落”的一个子部族名称是“闪光的眼睛”。白令海峡的另一边,沃古尔人将熊的眼睛看作一颗星星。②西伯利亚的Manizas 人用银片遮住杀死的熊的眼睛,“以使女人看不到熊眼”。虾夷岛猎熊者挖出熊眼,“以使熊不再认得他们”;接下来,他们吞食熊眼。而鄂温克人(Evenki)则将熊的眼球取出,放在树洞中,祈祷眼球的主人“不要看他们”。有一系列民族都认为熊有一种有魔力的目光,能够穿透人类和事物的奥秘,而中国人只是这些民族之一。是否有可能通过邻近或遥远文化的印证和表现来阐明这些关于中国熊崇拜的材料?

每个北方民族都在其民间传说、信仰或地名中保留了自身历史前某个遥远时期以熊为崇拜对象的痕迹(通常是微小的)或仪式(有时是宏伟的)。欧洲即是如此,希腊传说中阿耳特弥斯(Artémis)变成熊,布劳罗尼亚(Braurôn)的熊跳舞;朗格勒镇(Langres)的古名意为“被尊为神的熊”;在希腊—拉丁文化的信仰中,母熊能用舌头给它生得“模糊”的幼崽舔舐出形状③“熊崽出生时四肢几乎是不清楚的”,亚里士多德在Génération des animaux, 774b-15 (trad., p.166)以及Histoire des animaux,VI, 1960, p.30; trad. 2, p.126 中写道。关于母熊的舔舐,见Histoire des animaux, 1960, 580a-7; trad. 2, p.128.。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将这一观点理论化。④“通过舔舐这一团整体,母亲让它们一点点有了形状。”我不了解藏族母亲舔舐新生儿的习俗是否只与熊有关,或者还与其他四足动物有关。奥维德(Ovide,公元前43 年—14 年)的《变形记》让这一观念大众化,这一观念也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⑤“新生的熊没有脚、手、皮、毛:它只是一块粗糙的、没有形状的肉;母熊通过舔舐,使熊崽的四肢变得完美……”;另参照莎士比亚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第一幕,第一场。;又在法语表达中一直延续至今。可能对我们的研究有意义的祭祀仪式保留得最好的是北美和北亚的无文字民族。正如已经看到的,早在旧石器时代,整个欧亚和北美就有这些证据。在北美,熊是最强大的神灵动物之一。在西伯利亚人中,比如黑龙江东北部的一个地区特别保存了这些仪式——有些民族甚至有熊的墓地⑥关于中国的鄂温克族:熊的葬礼和人的葬礼类似。——而熊崇拜很是普遍,且一直持续到当代。在这些地区,和在中国北方一样,我们发现了这些宗教信仰的艺术翻译:青铜器,如彼尔姆(Perm)文化的青铜器呈现了熊用掌紧抱(疑为保护)一个人⑦卡尔·亨茨(Carl Hentze, 1883—1972)注意到这一点与这些中国周代雕像惊人的相似,这些雕像表现了一个人疑似蜷缩在一个很可能是熊的疑似怪物的足间。相反,霍去病墓(陕西兴平)中的一尊汉代雕像则描绘了怀抱熊崽的男人(1982 年11 月笔者现场观察)。,或鄂尔多斯的壁灯形象地表现了熊头叼着爬行动物的尾巴。今天,这些民族仍然实践着这一崇拜:叶尼塞的奥斯蒂亚克人(Ostiak)、鄂毕的沃古尔人、东北的雅库特人认为黑熊是森林的主宰,科里亚克人(Koriak)召唤黑熊的灵魂,吉利亚克人(Ghiliak)认为黑熊是众神意志在人间的执行者,阿伊努人认为海神拥有熊的身体,他们的原始祖先和最高神都是熊,通古斯人(在神话学方面与中国古人最为接近)与熊的特殊关系自古以来就被记录在中国的文字中。⑧V. Diószegi, Popular Beliefs and Folklore Tradition in Siberia, The Hague: Mouton, 1968, p.175 等;另对比《逸周书·卷七·王会解》:“不屠何青熊。东胡黄罴。”讲到东胡“黑色的”(“青”)和“黄色的”(“黄”)熊。

在北美西北部的特林吉特、爱斯基摩、钦西安、海达,这种崇拜似乎最为明显。在所有的亚洲民族中,熊的节庆都遵循着同样的模式:捕获、关在笼中一段时间、杀死,然后仪式般地食用。⑨吉利亚克人、阿伊努人和赫哲人“比其他任何通古斯民族都更多地”举行熊节庆。最重要的时刻似乎是熊舞,在所有观察到的案例中,都是模仿熊的行为。这种变形是通过变装和动作模仿实现的。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给出了夸扣特尔人的仪式行为:舞者戴着面具,也穿着熊皮,被看作一位战争首领,通过动作和咆哮,试图模仿一只愤怒的熊。一些印第安人称,舞者的动作让人联想到熊在冬季结束时的“舞蹈”。①在尤特族(Utes),三月,熊冬眠结束后舞蹈;黑龙江Olcha 人的仪式在二月结束。在法国古代,比利牛斯山脉和阿尔卑斯山脉的熊节庆大约在2 月2 日举行。邻近的贝拉库拉人以及在西伯利亚东北部的奥斯蒂亚克人和鄂伦春人(Orotchon)都有一个相同的仪式,而后两者排斥女性。②奥斯蒂亚克女人遮住面部;鄂伦春女人不能触碰熊肉。

熊的祭祀通常在舞蹈结束后不久进行,阿伊努人就是如此。③关于吉利亚克人,另见C. E. Maitre, “Compte rendu de J. Batchelor, The Ainu and their Folklore, London, 1901,”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d’Extrême-O rient, vol. 3, (1903), p.128。相反,科里亚克部落先杀死熊,这样舞者就可以用熊皮来装扮自己。在其他案例中,人们在舞蹈仪式过程中杀死熊,而且在美洲和亚洲相同,把杀戮行为归咎于局外者。④阿伊努人杀死熊的时候,请求它不要因此被激怒并恳求熊的原谅。因此,沃古尔人模仿乌鸦的叫声,使垂死的熊相信是这种鸟要吃它⑤鄂温克人有同样的习俗,他们集体用餐时在自己身上涂抹烟灰,并互相称呼对方为“乌鸦”。正如德·萨勒(A. de Sales)指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当时乌鸦是部族的盟友,而不是替罪羊。;一些阿尔泰人(Altaïens)模仿乌鸦的飞行,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有时,沃古尔猎人会把自己伪装成猫头鹰或尾巴燃烧着的狐狸来攻击熊,在每次攻击中,观众都要“保卫”熊,为自己开脱责任。夸扣特尔猎人在切开熊之前称其为“朋友”⑥对比中国鄂温克族关于指称熊的死亡或杀死熊的行为的词语禁忌。,某些情况下会让熊吸食烟斗以示和解。

无论在狩猎还是节庆中,杀熊引发了一个棘手的责任问题。在沃古尔人的仪式的例子中,责任被观众转移到主祭人身上,再被主祭人转移到乌鸦⑦众所周知,这种鸟类在西伯利亚神话中占据中心角色。乌鸦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赤乌的主题、太阳中的乌鸦的主题以及树上的乌鸦的主题),是(笔者)将要发表的一篇文章的研究对象。或猫头鹰身上。这种态度显然暴露了对禁忌的逾越。这种禁忌反过来又揭示了熊的神圣性,也许是图腾性。将死熊剥皮的沃古尔猎人“在这只熊身上认出了自己的弟弟”,似乎证实了这一点。⑧熊是夸扣特尔猎人的朋友。尤卡吉尔族中,熊的通俗称法为“祖父”。因此,这里的人承认他们具有相同的原始状态,是一个共同祖先的后代。剥皮仪式是为男性或自己人准备的。沃古尔人用来斩杀熊的刀不能再作他用;某些印第安人有时将熊的头骨挂在一棵树上,就像对待死人一样,这棵树象征着灵魂在升入天堂前休憩的世界树⑨鄂伦春人(中国的鄂伦春族)、赫哲人、萨摩耶人(Samoyèdes)和鄂温克人也有相似的仪式,赫哲人将熊的头骨挂在杆的顶端,萨摩耶人将它挂在高处。;阿伊努人则将熊的头骨作为护身符保存⑩爱斯基摩人保存熊的头骨,以在他们跳萨满舞蹈时穿戴。尤卡吉尔人将它献给祖先。。作为节庆的结束,人们在集体飨宴中食用熊,吃的往往是为此目的而捕获和饲养的熊崽,而非成年熊,似乎它们必须是“家中一员”才能被吃掉。据记载,阿伊努人、堪察加人(Kamtchadales)、吉利亚克人和鄂伦春人有这种习俗。

因此,熊似乎与人具有相同的本性;从习惯和身体来看都很接近,但从其神圣性来看却很遥远。由于熊出没的周期性,人们常把熊与月亮联系在一起,也因此将其当作月和地之动物。在中国的符号体系中,熊皮毛的黄色与大地相对应,因此与地有关;北美神话亦如此,尽管有时作为太阳之子出现,特别是在波尼族。杜朗(Gilbert Durand,1921—2012)强调了西伯利亚各民族在熊和月亮间建立的关系。①熊有时是月亮动物故事的一部分。保罗·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将这一主题搬到了戏剧层面( L’Ours et la lune,1917)。雅库特人认为熊周期性地吞噬月亮(解释了月相),以惩罚月在古时犯下的绑架年轻女孩的行为。幸运的是,月每二十八天就会“长回来”。同样,科里亚克人和吉利亚克人认为,熊是一种月之动物。这种复生的动物,难道不是生之本身、人类生之起源的动物吗?

我们即使不能得出结论,也至少能得出推测。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1909—1989)认为,不可能证明在古代中国北方存在任何熊崇拜。亨茨(Carl Hentze,1883—1972)还强调,既然人杀熊,熊怎么可能是图腾。但是,人不仅杀熊,还吃熊!这种矛盾只是表面现象,熊的食物功能与它可能具有的图腾特性并不矛盾,在澳大利亚就有食用图腾的证据。②佐洛塔廖夫(A. M. Zolotarev)引用了一个相似的例子来支持这一论点。据说,熊肉在许多方面(味、色等)像人肉,因为熊是人的祖先。于贝尔和莫斯指出尼罗河的阿拉伯人从前吞食他们的图腾骆驼(H. Hubert et M. Mauss, “Essai sur la nature et la fonction du sacrifice,”Revue de l’Histoire des Religions, vol. LVIII, (1908), pp.163-179, p.166)。就如列维—布留尔(Lucien Lévy-Bruhl,1857—1939)所写:“人们可杀死他们的图腾,但谨慎小心为之。”( La Mythologie primitive. Le monde mythique des Australiens et des Papous. Paris, PUF, 1963, p. 85)拉德克利夫—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1881—1955)、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1873—1957)和列维—斯特劳斯已经指出,图腾主义有多个方面:有时是个人的,有时是集体的。我们有一些理由相信,古代中国经历了这两种情况。③众所周知,列维—斯特劳斯批判任何对图腾的一般定义( Le Totémisme aujourd’hui, Paris: PUF, 1980 (1reéd. 1962))。问题并不是要为中国情况进行某个特殊的定义,而是要强调人类学家通常认为属于图腾这种崇拜的特征。

一些史书记载,晋国诸侯在梦中看到的熊是统治家族的祖先。④《左传》(trad. S. Couvreur, III, p.138)。《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当道者曰:‘晋国且有大难,主君首之。帝令主君灭二卿,夫熊与罴其皆祖也。’”《风俗通义·卷一·皇霸·六国》及《论衡·卷二十二·纪妖篇》记载类似。卷十六《讲瑞篇》:“晋之二卿,熊罴之裔也。”卷三《奇怪篇》:“鬼曰:‘熊罴,晋二卿之先祖也。’熊罴物也,与人异类,何以施类於人,而为二卿祖?夫简子所射熊罴,二卿祖当亡,简子当昌之祆也。简子见之,若寝梦矣。空虚之象,不必有实。假令有之,或时熊罴先化为人。乃生二卿。”该国领主称自己在祭祀上依附于夏朝,夏朝尊崇大禹的父亲鲧,鲧在死后变成了一只“黄”(我们称之为棕)熊,在夏、商、周三代,人们以这种形态崇拜他的精魄。⑤《左传·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因此,北方的晋国通过这一神话和对梦的解释与北方民族迁徙时传入中国的熊崇拜联系在一起;朝鲜的一个传说记述了英雄檀君是由一个女人变成的熊诞下的。在中国,熊是祖先的父亲;在朝鲜,熊是英雄的母亲。

此外,中国古代的史书中以熊为名的人比较多:《左传》提到了十个。⑥《左传》中的“熊率”“熊宜僚”“鬻熊”“熊髡”“熊居”“熊相禖”“熊绎”等。《史记》提供了近四十个名字,《汉书》二十个左右,《国语》一个(“熊严”)……关于中国用动物命名的姓氏,对照B. Laufer, “Totemic Traces among the Indo-Chinese,”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vol. XXX, (1917), p.426。在某些情况下,是氏族名(“氏”),在其他情况下,是家族名(“姓”),其中一些似乎是指古人的职责:“熊率”,即熊的主人,“熊相”,可能是熊的引领者。《左传》还提到“名”,形容像熊的人:如鬻熊、仲熊或叔罴等。在历史和神话中,以熊为名的人是英雄,或至少是伟人。《书经》告诉我们,熊和罴是圣帝舜的大臣⑦《舜典》:“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据《史记》记载,黄帝号有熊,即熊的拥有者。⑧《白虎通》卷一上,第13 页。《史记》是这一信息的源头(卷一《五帝本纪》:“故黄帝为有熊。”)。注者们理解的意思是黄帝占有熊国。这两种解释并不互相排斥。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年,第43 页)中报告了这一事实。

因此,为将部落置于熊的保护之下,置于熊的“旗帜之下”,在中国远古时期有一些社会仪式,要么通过宣称起源的一致性,要么通过创造标志着宗族血亲关系的名字。

在西伯利亚和北美,对熊祖先的信仰也都很普遍。沃古尔人视熊为弟弟①熊可能被认为是一位祖先,并给予部族的姓。;尤卡吉尔人、雅库特人和通古斯人视熊为祖父②鄂毕的乌戈尔人有同样的说法;希克洛(B. Chichlo)拒绝图腾这一术语。;阿伊努人和黑龙江河谷的其他民族声称自己是熊的后裔③Olcha 人将熊看作一个亲属。中国的鄂伦春族将熊看作一个图腾(笔者1982 年11 月与一位鄂伦春女士的私人通信中提到这一信息)。中国的鄂温克族亦如此;对照乌热尔图、黄国光:《森林骄子——鄂温克族的故事》,第19 页,注释1。。阿尔衮琴人也称熊为“祖父”④鄂温克人同样。澳大利亚人也将他们的图腾称为“祖父”。;尤特(Utes)印第安人声称自己是熊的后代;汤普森人传说双胞胎是“一只灰熊的孩子”⑤此外,双胞胎还受灰熊的保护。;利洛埃特人(Lilloet)也有同样的信仰,这可以用熊常有双胞胎来解释。海达人在他们的图腾上反复再现熊的形象。

当提到中国人“在熊的旗帜下”时,我想到他们非常古老的军事仪式,即在旗帜上画上军队的动物标志。而根据历史文献,熊和虎是最经常呈现的动物。因此,开始有“熊兵”“虎兵”“狼兵”等这样的说法。⑥《三国志·卷十六·魏书·任苏杜郑仓传》:“此自熊虎之士展力之秋也。”卷六十五《吴书·王楼贺韦华传》:“勇略之士则受熊虎之任。”《周礼·卷六·春官·司常》:“熊虎为旗,鸟隼为旟。”卷十一《冬官·考工记·辀人》:“熊旗六斿,以象伐也。”《书经》(trad. S. Couvreur, p.187, 361);葛兰言引用了《周礼》。熊与虎仍有特权:要被徒手捕获。这种狩猎方式大概可以追溯到携带短剑和向熊投掷箭矢是一种禁忌的时代。据司马相如描述⑦《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手熊罴,足野羊。”《后汉书》卷五十七上,第2563 页。,这种方式逐渐被废弃,取而代之的是赞美战士的英勇和熊的高贵的英雄故事。⑧《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胥壮大,……空手搏熊彘猛兽。”卷六十五《东方朔传》:“手格熊罴。”卷八十七下《扬雄传》:“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张罗罔罴罘,捕熊罴……,输长杨射熊馆。以罔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其辞曰: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扼熊罴,……’”《淮南子·卷九·主术训》:“桀之力,……陆捕熊罴;然汤革车三百乘,困之鸣条,擒之焦门。”《文选》卷一班固《西都赋》:“……拖熊螭,……顿象罴。”卷八司马相如《上林赋》:“手熊罴,足野羊。”卷八扬雄《羽猎赋》:“熊罴之挐玃,虎豹之凌遽。”卷九扬雄《长杨赋》:“张罗罔罝罘,捕熊罴豪猪,……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一个吉利亚克人和沃古尔人已经废弃的仪式也支持这一假设:捕获熊后将其绞杀,“以免血液飞溅”。佐洛塔廖夫报告了人们用箭射穿熊后便将其绞杀。另外,赫哲人认为用自己的手杀死熊是“英勇的”行为。

因此可以说,中国古代某些贵族家庭的成员认为自己是熊的后代,他们也穿接近熊毛颜色的衣服。葛兰言(Marcel Granet,1884-1940)假设,中国人与阿伊努人或通古斯人一样,也进行过一种熊的图腾舞蹈,且毫不犹豫地吃掉了熊身上最被赋予灵力的部分——熊掌。

通过借鉴无文字社会的人种学材料来弥补中国文献的缺失,这种方法让我们的研究取得了进展。当然,相邻社会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文化差异会持续存在,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但是,对民间崇拜的研究不就证明了想象在整个历史上的意味吗?⑨对照Marx, L’Idéologie allemande, Paris: Éditions Sociales, 1968, p.51。因此,我们今天所观察到的仪式有可能与上古存在的活动相差不大。从当代西伯利亚的仪式中,是否可以得出结论,古代中国也存在类似的仪式?有两个事实可以论证我们的猜想。已有研究证明,从最上古时代起,古中国人和古西伯利亚人之间有过接触⑩关于先秦时期,对照J. Průšek, Chinese Statelets and the Northern Barbarians..., Dordrecht: D. Reidel, 1971。,另一方面,战争冲突和商业交流一直伴随着文化渗透。从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的一端到另一端,熊崇拜具有如此相似的形式,古代中国也不会违背这种同构性。在凯尔特人(Celtes)、西伯利亚人、阿尔衮琴人和中国人之间巨大的文化差异之外,这些民族为熊设计的相似形象展现了人类想象的非凡的统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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