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旺
村庄是自然、历史及文化等各要素共同凝结而成的文化单元。它不仅是不同族群代代生存繁衍的时空聚落,更是多元民族文化的生成沃土,是各民族活态文化传统绵延与承继的空间载体。近一个多世纪以来,伴随着救亡图存和乡村建设的时代步伐,关注和研究乡村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和责任。然而,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城镇化、现代化建设的迅速推进,大量自然村落的快速消亡也成为令人心痛的社会事实。村庄的消亡同时也意味着族群活态文化传统的消逝,大量优秀的民族民间艺术还没来得及被记录,就已退出了民众的日常生活。《村庄里的艺术》所呈现给读者的正是源自不同民族乡村社区的活态文化传统。数年来,对多民族剪纸艺术传统的持续关注和研究,让乔晓光不断走向更加深广的乡村田野,去探究剪纸文化普遍性背后所蕴涵的民族文化遗产价值。通过19 个故事,他记录了新世纪初以来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时代背景下,对民间艺术考察的田野实践经历及思考。通过真实、朴素的叙事风格,让村庄、农民及田野中发现的文化事实成为真正的叙述者,从而让更多的人来关注和理解乡村。这19 个故事并非简单对位于19 个村庄,而是在对众多村庄进行田野考察的基础上以村社文化整体的视野来探讨村庄艺术的相关议题。这不单是一本个人田野手记,而且是对这些村庄文化事实的研究、思考和呈现,更是对活态文化保护理念及研究方法的践行。村庄的文化复杂性决定了村庄里艺术的混生性,村庄艺术关联着生产、节日、仪式等村社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所传达的思想和理念无疑为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理解和研究乡村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
每一个民族的村庄就是一本民族的活态志书。作为活态文化传承的社会单元,村庄是最基本的有文化模式意义的文化承载实体。在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发展演进过程中,村社文化延续着民族古老的生存方式和族群的文化信仰传统,同时也建构和承载着各民族的活态文化传统。《村庄里的艺术》为我们呈现了南北方不同地域、不同族群(包括汉族、鄂温克族、傣族、苗族、布朗族、拉祜族等)村庄里的田野文化事实,如河北邢台的张范村、贵州黄平县枫香寨、贵州黔东南台江县反排村、云南临沧市永德县龙竹棚村、云南普洱市澜沧县芒景村等。
这些生动的田野文本在叙述村庄艺术的同时也在提醒我们,传承久远的村社活态文化传统是深切理解村庄的关键所在。《村庄里的艺术》从村庄文化的整体性出发,把具体的文化事实还原到生活,让生活成为真正的叙述者。这不仅是多年村庄文化田野研究带给乔晓光先生的启示,同时也得益于他对中央美院关注村庄这个优良学术研究传统的继承。
村庄是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专业持续关注和研究的对象。对村庄深切关注的人文情怀始于延安鲁艺时期。1942 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文艺为人民服务”的革命文艺指导思想,并针对鲁艺的教学情况提出了“大鲁艺”和“小鲁艺”的教学实践理念。“三三制”成为鲁艺当时的学制,即三个月在校学习、三个月深入民间生活学习、三个月回校创作。①乔晓光主编:《中国经验:多元化的非遗传承实践》,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8 年,第8 页。鲁艺的师生们积极投入到了“大鲁艺”的民间生活课堂中,虚心向人民大众及优秀的民间文化艺术传统学习,涌现出了古元、江丰、冯真等一些优秀的人民艺术家。延安鲁艺关注村庄生活、关注村庄民间艺术的优良传统,影响并延续到三十多年后成立的中央美术学院“年画、连环画系”。
1980 年,时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江丰,不遗余力地推动民间美术的学科建设和发展,向文化部申报批准成立了“年画、连环画系”。1986 年改建为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民间美术系自创立之初,就特别强调对村庄的关注和对田野考察的重视。1986 年,系主任杨先让组织了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队,展开了对黄河流域民间艺术的田野考察。此次考察持续四年之久,行程几万里之遥。拍摄了纪录片《大河行》,杨先让著述《黄河十四走》。《黄河十四走》搜集的多样民艺瑰宝,正足以构成一座丰硕的民间美术文化博物馆。②杨先让、杨阳:《黄河十四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7 页。考察过程中所收集的民间美术作品成为中央美院“民间美术陈列室”的珍贵藏品。在民间美术理论研究方面做出开拓性贡献的是靳之林先生。扎根延安村庄生活的靳之林,在乡村剪花娘子们那里发现了打开中国本原文化的“金钥匙”。③靳之林:《中国本原文化与本原哲学概论》,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 年,第15 页。他将地上民俗生活与地下出土文物相参照,开启了本原文化的研究历程。其著作《抓髻娃娃与人类群体的原始观念》通过对抓髻娃娃这一民俗艺术形象的研究,得出结论:原始人最基本的群体艺术一是生存,二是繁衍,因此生命崇拜与生殖崇拜就成为反映群体意识的原始艺术与民间艺术的主题。④靳之林:《抓髻娃娃与人类群体的原始观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3—4 页。《生命之树》以人类文化的宏观背景,探索生命之树文化在中华民族文化发展时空范围内的文化形态,以及在社会生活中的广泛存在和主导地位。⑤靳之林:《生命之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年,第2 页。《绵绵瓜瓞》揭示了以阴阳观和生生观为基础的中国本原哲学体系作为民族文化的发展基因,自始至终贯穿于民族文化发展的全过程,并且形成了民族民间文化的主体内涵。⑥靳之林:《绵绵瓜瓞与中国本原哲学的诞生》,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1 页。这三部著作成为民间美术研究领域具有启发意义的重要代表性著作。
进入新世纪,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启动,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事业也开始兴起。一度落入低谷期的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顺应新的时代发展形势,在二十多年民间美术教学研究实践深厚积淀的基础上,2002 年中央美术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成立。民间美术教学实现了向非物质文化遗产学科教育的转变。在中心主任乔晓光的大力推动下,非遗中心完成了中国剪纸的世界申遗工作,并提出立足中国本土语境关注民间美术“活态文化”的学术思想。
具有本土化特色的“活态文化”概念贯穿于乔晓光对村庄持续长久的关注和研究,同时也是对前辈学者学术思想及成果的继承和发扬。活态文化是指在一定的自然生态中具有民族性和地域性内涵的社会生活形态和生存实体。“活态”有两方面的意指:从某个民族的外部而言,这是目前仍然存活的文化形态;从这个民族的内部来看,这是一个文化内在核心价值体系仍然存活的文化系统。①乔晓光主编:《中国民间美术》,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1 年,第14 页。活态文化的概念为我们重新认识中华文明、认识村庄和民间艺术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长期以来,以汉字书写传统为核心的文明传统被认为是中华文明持久性的核心因素,历代各族劳动人民为传承主体的活态文明传统则被忽视了。村庄里代代相承的多民族活态文化传统同样是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核心推动因素,活态文化的概念拓宽了我们认知中华文明的视野。活态文化的研究立足于具体的村社日常生活,强调民间艺术类型还原生活事实和村社文化形态的基本原则,以活的文化事实和传承人为研究主体,探寻和发掘不同族群村社日常生活中的文化事实。
村庄里的艺术作为村社活态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与村庄日常生活有诸多方面的密切联系。因此,当我们试图解读村庄里的艺术之时,活态文化研究对村社生活具体性、关联性及整体性的强调,无疑会深化我们对村庄的认知和理解。让村庄里的文化事实说话正是《村庄里的艺术》所要传达的重要理念。《村庄里的艺术》记录了不同地区村社活态文化传统中的民间艺术类型,包括剪纸、社火、木偶戏、玩具等等。跟随作者的叙述行文,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种类丰富的民间艺术并非出于艺术创作的目的而产生,它们是村庄生活中为了生存的艺术,艺术即是生活本身。书中章节《冰雹与民俗》为我们揭示了乡村文化与自然的关系。河北邢台张范村在立夏过后农作物将要收获的季节举行祭“冰神”活动,以求免于雹灾之害,有个好的收成。“立夏祭冰神”信仰仪式文化空间所大量使用的剪纸,关联着乡村信仰习俗,是乡村妇女们信仰精神的艺术化体现。书中《神奇的哈冲》讲述了贵州黄平枫香寨亻革家人的重要节日——哈冲节。它并不是和农业历法相关的固定节日,而是为了处理偶发事件而举行的祭祀活动。前后共持续七天七夜,每天都有不同的祭祀内容。哈冲节的仪式文化空间让我们看到了黄平枫香寨亻革家人民族艺术形态的多样性,服饰、音乐、舞蹈、神话、工艺等融合在一起维系着独特的民族文化精神。《村庄里的社火》呈现了陇县演峪山村、闫家庵村、边家庄村、小沟村等不同村庄里的社火艺术形态,使我们读懂了社火传统所蕴含的村庄历史感。社火扮演所呈现出来的历史语境塑造和影响着乡村百姓的价值观和历史感,历史就活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丰富的村庄艺术无不承载着社区族群最基本的生存信仰内涵。正是实用性和生存功利目的让村庄里的艺术能代代相承,完成其在日常生活中被赋予的文化使命。
然而,伴随着村庄的消失及族群活态文化传统的衰退,村庄里的艺术也正在失去存活的文化沃土,退出村社日常生活的舞台。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以来,城镇化和现代化建设的快速发展让大量的自然村落走向消亡。我们正在经历一个文明转型的时代,社会的进步在改变着村庄的文化生态。大量外出务工的流动人口造成了村庄社区的“空巢化”现象,而往来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雁行人”身份,也让他们把城市中的生活价值观念带到了村庄。互联网在乡村社会的普及和推广打破了时空的界限,让村庄得以快速与现代都市文明接轨。村庄生活观念及生活方式的改变,在带来社会物流与文化流变的同时,也给民间艺术的传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与挑战。传承人群高龄化、技艺承袭后继乏人等客观事实不容忽视。但与此同时,透过《村庄里的艺术》我们也看到了陇县年轻人对村庄社火的热衷和积极参与,也看到了拉祜族年轻人对龙竹棚拉祜族传统文化的热爱。这也给村庄里的艺术传承带来了新的希望。村庄在改变,村庄里的艺术也在变迁。
村庄里的艺术直接关联着村庄的日常生活。由于中国农耕社会长期男耕女织的社会分工,女性群体成为中国乡村民间艺术的传承主体。“养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以女红技艺的精湛与否来评价女性的才德,成为农耕时代中国南北方广大乡村社会的“共通标准”。村庄里的女性从小就开始在母亲及其他女性长辈的悉心指导下学习剪纸、刺绣、面花、染织、制衣等各类女红技艺。剪花娘子库淑兰的歌谣“一树梨花靠粉墙,娘到绣房教贤良”便是乡村女性学习经历的真实写照。她们在经年累月的技艺习得和实践过程中,逐渐熟知其所在社区日常生活中的族群活态文化传统。婚丧嫁娶、岁时节俗等构成了村庄民俗生活的主要内容,同时也承载和规约村庄里的艺术。特定题材内容的民间艺术有其相应的文化使用空间,如陕北的剪纸鱼戏莲、石榴坐牡丹、鹰踏兔等对应于婚俗文化空间,而守门娃娃、瓜子娃娃及扫天媳妇等则关联着村庄里的信仰习俗。因此,乡村女性的技艺学习实践是与深层次的社群活态文化传统习得同步进行的。当她们成婚做母亲之后,又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给下一代人。文化持有和技艺精湛让老一辈乡村女性成了杰出的传承人群。数千年来,乡村女性为中国民间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她们所创造传承的“母亲艺术”让我们看到了中华文明的本原所在。
新世纪初,在中国剪纸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的时候,乔晓光发现了剪纸背后引人深思的“剪花娘子”现象。剪纸的吉祥灿烂与乡村女性传承人一生的贫苦磨难形成了鲜明对比。《女人与剪花》的故事为我们解读了乡村女性艺术的深层内涵。民间艺术伴随着乡村女性的一生,剪纸成了她们的生活手记。在陕北的乡村,伴随着岁月的年轮女人要过“三关”,从成人出嫁到为人母,再到与父母的永别。随着身份的转变,她们也成了女儿的娘家和儿媳的婆家,承担起了面向家族的责任。家族生存繁衍的信仰追求成为她们艺术传承与实践的根本出发点。在传统乡村社会,女人会做女红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长期以来她们的文化贡献一直被忽视。当她们的艺术作品让世人惊叹之时,真正的文化尊重却迟迟没有到来。对高龄女性传承人群的持续关注,让乔晓光意识到了乡村女性艺术学研究的紧迫性和重要性。书中章节《生活的史诗:天才剪花娘子郭佩珍》通过对剪花娘子郭佩珍艺术人生及创作实践经历的全面呈现,从乡村女性艺术学研究的视角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珍贵的个案。郭佩珍为民间剪纸赋予了新的艺术能量和生活诗性,为乡村正在衰落的民俗剪纸开辟了新的路径。①乔晓光、陈明溍编著:《生活的史诗——天才剪花娘子郭佩珍》,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8 年,第14 页。今天,《村庄里的艺术》再次提醒我们,要关注乡村女性和她们所创造传承的艺术,乡村女性艺术学的研究还远未充分开展起来。解读村庄里的艺术,不仅需要看到艺术背后的女性群体,更需要给予她们真正的文化尊重。
和乡村女性艺术一样,从儿童的角度来研究和理解村庄里的艺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领域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早年在河北衡水铁路中学的教学经历,不仅让乔晓光发现了民间艺术这座巨大的宝藏,同时也让他注意到了儿童艺术这个未知的领域。在之后的学术研究生涯中,儿童与艺术的关系一直是他的关注点。在开展中国剪纸申报世界非遗名录工作的时候,通过对众多高龄女性传承人的口述调查及研究,乔晓光发现了剪纸传承中的“童子功”现象。剪花娘子们大都从四五岁起就开始在村社活态文化传统的熏陶中学习剪纸。不仅要掌握纹样谱系的程式,同时也要对纹样的民俗意义及文化功能了然于心,她们的一生都与剪纸相伴。而当人生步入暮年之时,经过岁月的沉淀和艺术实践经验的积累,她们早已摆脱了传统纹样范式的束缚,剪纸已然融入了生命而升华成她们自我表达的艺术语言。老奶奶剪纸那种返璞归真的纯粹如同儿童艺术一样拙朴,二者之间形神兼备的相似性让乔晓光看到了这其中内在的联接点——非逻辑思维和即兴思维。二者是儿童天性里的自我情感状态,儿童艺术的天然与纯净正是源于此。这两种伴随人类终生的共通情感思维,并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消失,它作为一种内在隐性的本能和个体情感化的思维方式潜藏在日常生活中。《老人与童心》从儿童的视角切入,以跨学科的认知方式来解读童心与民间艺术。高龄传承人的作品所展现出的童真与童趣,并不是偶然的艺术现象。当他们步入晚年的时候,同时也在回归自己的童年,靠近内心的本真。“童子功”现象及非逻辑思维和即兴思维的发现,让我们看到了老人与童心这个生命维度背后所蕴藏的文化维度,看到了民间艺术思维的本质特征,同时也为解读村庄里的艺术开启了一扇新窗。
多年田野调查和对“蒲公英行动”的积极参与经历,使得乔晓光对村庄儿童的生命成长及其艺术情感思维状态有着非常深刻的认知和体会。乡村里的儿童通过在日常生活中全身心参与体验的方式,来感知和学习村社族群活态文化传统及民间艺术。在贵州榕江侗族萨玛节上,游行的节日列队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身着民族盛装的儿童。民族节日仪式空间中所凝聚的族群向心力和民族精神,无疑会滋养他们的生命成长。而在乡村丧俗仪式中,我们也能看到很多儿童的身影。他们就是通过直接参与的方式来近距离感受死亡,生命教育在仪式过程中自然而然完成。而游戏作为儿童的天性,也是他们生活感知及情感思维成长的重要方式。村寨里良好的自然人文环境,为他们提供了一座天然的游乐场。村社的日常生活和自然生态在影响和塑造着孩子们的艺术感和审美创造力。《最后的玩偶》通过“玩”这件事为我们讲述了儿童的艺术思维发展与生存环境的关系。生长在东北大兴安岭的鄂温克族,以驯鹿为生。各种木制及桦树皮剪制而成的动物既是儿童玩具,同时也是他们认识自然的最早启蒙。驯鹿的生计方式影响着他们的艺术创造思维,把抽象符号刻画在柳木棍上来表现鹿,这种超凡的艺术灵感就是来自驯鹿的启发。生活在云南边境村寨里基诺族和拉祜族的孩子们,利用身边的竹根、瓦片等废弃材料创作的儿童美术作品既是艺术品也是玩具,它们散发着原始、淳朴、天真的艺术风格,这正是民族文化思维特性的表征。村庄里的自然文化生态是儿童民族美育的生活大课堂,丰富的村社活态文化传统为儿童美育四方面实践——“自然之美育实践”“文化之美育实践”“劳动之美育实践”“生活之美育实践”①乔晓光:《文明转型期民族美育的实践主体、范畴及当代意义》,《民艺》,2023 年第2 期,第33 页。提供了丰厚的文化资源。在生活文化的熏陶中培养他们的审美感知力,激发他们的艺术创造力,生活是最好的课堂。
村庄日常生活的复杂性与多义性决定了村庄里艺术类型的丰富性,它涵盖了村社族群劳动生产、岁时节庆、信仰礼俗等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其中,剪纸是最具有文化普遍性的一个类型。无论是北方麦作文化区的汉族村庄,还是南方稻作文化区的少数民族村寨,都可以看到剪纸的大量使用。南北方自然生态及地域文化传统的不同,使得剪纸的文化使用功能也呈现出差异性。在北方地区,作为春节窗花布置文化空间是剪纸的主要民俗功能。而在南方地区,剪纸主要被用作刺绣花样。不同地区的剪纸体现出不同族群的生存信仰和审美观念,是民族活态文化传统的重要载体。在农耕社会时代,剪纸是中国广大乡村民众最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类型。《剪纸的千年传承》通过古史文献及敦煌、陇县的考古实物研究,并结合丝绸之路张掖、酒泉、敦煌、武威等地区的剪纸活态传承现状调查,为我们完整地阐释了剪纸的千年传承历史。透过剪纸的传承和传播,我们看到了文化普遍性背后的信仰驱动力和文化思维稳定性。
然而,一直传承于民间大众日常生活中的剪纸并未得到传统社会的文人精英和主流文化的重视。剪纸真正得到社会关注并成为学术研究对象是比较晚近的事情。从延安鲁艺开始,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和文化遗产专业三代人历时半个多世纪投身于剪纸的研究当中。延安解放区时期,在“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这一革命文艺宗旨的指导下,鲁艺的师生们积极投入民间生活采风,剪纸对当时的革命文艺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古元、夏风、罗工柳等人在学习借鉴民间剪纸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创作出了造型简练、反映现实生活题材的木刻新窗花,深受人民大众的喜爱,对当时革命思想的宣传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20 世纪80 年代,民间美术系建立之后,剪纸作为具有代表性的民间美术类型,正式进入学院高等艺术教育的体系当中。民间美术系的师生们对剪纸展开了更加深广的田野调查和学术研究,靳之林先生“本原文化”概念的提出就是建立在对民间剪纸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
进入21 世纪,在乔晓光的主持下,中国剪纸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让中国剪纸受到了世界的瞩目。与此同时,民间美术学科理论建设也实现了从“本原文化”向“活态文化”的转变。在剪纸申遗的过程中,多民族剪纸文化的研究具有开拓性意义。对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的调查研究前后共持续了16 年之久,基本上摸清了中国剪纸的“家底”。藏、苗、彝、满、布依、德昂等三十多个民族有剪纸传统,多民族剪纸艺术传统的分布覆盖了国土面积的百分之六十。研究成果汇集成了八卷本《村寨里的纸文明——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这项研究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文化多样、艺术多彩的中国剪纸的完整形态,补充了以往汉族剪纸一统天下的单一文化形态,②乔晓光主编:《村寨里的纸文明——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第一卷,青岛:青岛出版社,2018 年,第25 页。拓宽了剪纸的研究视野,用极具说服力的田野事实呈现了剪纸的文化普遍性。
中国作为世界剪纸的原乡,有着传承久远的剪纸文化传统。从出土文物来看,其在丝绸之路一线传承了千年之久。但是对于丝路剪纸的传承现状,学界并没有展开充分的研究。带着对这个问题的多年思索,乔晓光在2017—2021 年展开了丝绸之路剪纸传统调查研究。调查团队在丝绸之路东段2500多公里的范围内,选取了9 个相互间隔二百多公里的调查点,用分段调查方式来了解区域内剪纸的整体分布状况及活态传承现状。这项调查揭示了丝绸之路剪纸传统衰落的事实,同时也探究了古今剪纸的内在关联。丝路的古代剪纸实物让我们看到了剪纸和丧俗、佛教的关系,而现今调查区域丧俗及信仰祭祀文化空间中也依然能看到剪纸的使用。古今剪纸的形制对比研究,反映出了剪纸背后文化思维的稳定性。丝绸之路是中外文化交融的桥梁,丝路剪纸的研究也让乔晓光关注到了中国剪纸和世界剪纸的联系,关注到了世界剪纸这个未知的领域。剪纸作为一个世界性的艺术类型,具有人类文化的普遍性,但是人们对于世界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剪纸艺术风貌及活态传承现状并不了解。2019 年,乔晓光和学生们组成了《世界剪纸艺术》的编纂团队,用六七种语言展开了对世界不同国家剪纸的研究,目前该书已进入出版环节。《世界剪纸艺术》包括欧美卷和亚洲卷,全书文字35 万有余、图片一千多幅,用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现了多元文明背景下的世界剪纸艺术。从中国剪纸看世界,我们看到了剪纸在不同国家多元文化背景中的普遍性。从世界剪纸看中国,我们看到了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
《村庄里的艺术》为我们阐释了剪纸的文化史价值。千年传承的剪纸是以乡村劳动妇女为传承主体所创造的活态文化传统,书中《女人与剪花》从女性艺术学的视角为我们解读了乡村女性的文化贡献。传统乡村社会的分工,决定了女性和女红技艺的密切关系,漫长的家庭生活成了她们技艺实践的场域。然而社会地位的卑微让她们的文化贡献长期以来被忽视。乡村女性艺术,这是一个充满了生存事实和人生经历的世界。①乔晓光:《村庄里的艺术——村社传统田野手记》,第100 页。通过剪纸我们看到了乡村女性艺术的伟大,同时也看到了对乡村女性文化尊重的缺位。书中《歌谣与剪纸》阐述了民间日常语言与图像的关系。剪花娘子库淑兰把当地流传的民间歌谣和剪纸相结合,创造出了一个缤纷多彩的艺术世界。而远在北欧的安徒生也是借助剪纸来讲述生动的童话故事。无论是安徒生还是库淑兰,他们共同用到了一种即兴创作的艺术方式。即兴的口传故事以及即兴的剪纸,都是农业时代具有普遍性的民间叙事方式。而剪纸与歌谣的关联也启发了我们对儿童艺术世界的理解。口传的语言和涂鸦绘画是儿童思维成长的重要方式。而书中《活的隐喻》则让我们看到了剪纸背后的隐喻文化思维。纹样不是现实生活世界的客观再现,它反映的是早期文明的遗存,表达对自然崇拜的生命隐喻意识。龟、蛇、鱼、蛙这些源自仰韶文化彩陶中的文化符号,今天在陕北的剪纸中依然在使用,表达对生命繁衍的祈望和祝福。在黄河流域乡村普遍流行的鹿头花剪纸隐喻时间的意识,象征春天的到来及万物复苏的欣欣向荣。隐喻思维中延续着古老的文化意识。
剪纸与民间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它关联着村社的口传文化传统,是村社生活习俗中必不可少的民间艺术类型。它生活化的朴素背后关联着深层次的族群文化内涵。作为村庄艺术这一混生复杂系统的构成部分,剪纸是我们解读不同村社民间艺术的重要参照。它体现出的隐喻象征和即兴叙事,也为我们深入理解中华文明的思维模式提供了新的视角。作为民族历史文化的图像视觉化呈现,剪纸正是在日常化的传承中体现着民族的历史感,历史与当下在剪纸中融汇。透过剪纸,我们看到了民族的生活艺术史。剪纸所蕴含的深厚历史文化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了民间艺术的意义范畴,使其成为一个具有日常艺术史意义的文化物种。然而,在当下的艺术史观中,对剪纸的文化尊重仍旧缺位,剪纸的文化史和艺术史价值依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随着时代的变迁发展,乡村社区的民俗生活发生了急剧变化,日常生活和剪纸的联系已经不再紧密,文化空间的消退带来了剪纸传统的衰落。大量北方乡村春节窗花的消失就是令人扼腕的事实。面向未来,剪纸传承该何去何从?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村庄里的艺术》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启发。作为世界剪纸的原乡,中国有着积淀深厚的剪纸艺术传统,因此我们要学习、研究和继承优良的传统。同时,要立足当代生活,发展具有时代意义的新剪纸领域。从人类文明整体视野出发关照世界剪纸艺术,也为我们了解、学习和借鉴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剪纸艺术打开了宽广视野。
《村庄里的艺术》讲述的是对村庄和民间艺术的理解,同时也是对村庄活态文化的深层阐释。村庄不仅是族群日常生活的聚落,更是多民族活态文化传承的空间载体。然而,文明转型期的剧变正在改变着村庄的自然文化生态。城镇化、现代化建设的快速发展使乡村社会的生存方式及生活习俗发生了巨大变迁,村庄里的活态文化传统正在失去传承的生活土壤,许多民间艺术传统还未被记录便已消失不见。村庄里的艺术是为了生存的艺术,围绕着生存繁衍的永恒主题代代相传,它关联着族群的深层文化传统和村社民俗生活。多民族的乡村社区对我们而言依然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村庄文化系统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无数的文化事实构成了村庄的日常之诗,只有让这些具体的文化事实开口说话,我们才能发现村庄的整体性。活态文化研究强调从文化事实具体性出发来关照村社文化整体性的方法,对我们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村庄艺术关联着族群生产、历史、信仰等诸多方面,这种混生性也需要我们以一种跨学科的视野来看待它。研究村庄里的艺术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村庄、理解不同的民族文化。只有真正理解村庄,才能深切理解传承久远的多民族活态文化传统。理解首先需要尊重,对广大乡村妇女为主体的传承人群和她们所创造的文化艺术传统,至今依然缺乏真正的文化尊重。
“文化有约,文化有时”。《村庄里的艺术》在这个文明转型的急剧变迁时代,为我们记录下了村庄里的文化记忆。这些田野事实不是为了让我们缅怀村庄的过去,而是启发我们关注村庄的当下和未来。自然、社会、历史等因素造就了村庄文化的差异性和独特性,每个村庄都是一个特殊的文化单元。村庄里还有许多活态的文化艺术传统亟待发掘和研究。面对传统村庄渐行渐远的事实,我们需要走进村庄生活,走进田野,去发现隐藏在生活常识背后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