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

2024-05-20 09:45赛尔乔·比奇奥
湖南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埃斯特蒂斯玛丽亚

赛尔乔·比奇奥(阿根廷)

“好吧,欢迎。”拉娜的父亲阿尔弗莱德说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菲力克斯笑了。

“谢谢。”

拉娜是跟菲力克斯一起从马德里飞过来的,一下飞机就把他直接带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外自己父母的家,一找到母女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她立刻就告诉母亲,自己从来没有像爱菲力克斯这样爱过任何人。

他们是上午到家的,父母正等着他们。一番严谨的相互介绍、友善的评论、点头称是和迅速认同之后,拉娜把菲力克斯留在了父亲、弟弟凡多、奶奶朵莉塔(她是一位严肃的作家,皮肤因病理治疗而有些发黑)和两个小外甥卢卡和卢佩身边,自己则跟着母亲去了楼上。她兴奋极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好啊。”母亲说。

“我从来没有像爱他这样爱过任何人。”

“今天可不是个特别适合谈论爱情的日子,至少别在外面谈。”她母亲说,一种流动而扭曲的阴影慢慢浮现在母亲的脸上。

“凡多不开心吗……”拉娜皱着眉头,问。

“玛丽亚娜背着他跟奥利搞在一起了,”母亲说,“他亲眼看到了他们俩在床上……”

“奥利怎么能这样对凡多呢?”

“对啊,还有玛丽亚娜。”

奥利和凡多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拉娜的母亲难过地摇着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凡多打了她,打得很厉害。虽然看上去只打了几拳,奥利很快就扑上去拦住了他。但是……”她停顿了几秒钟,“她还是被他打断了鼻子。”

拉娜重重地坐进了一张沙发里。

母亲伸出一根手指擦了擦眼睛,试着转变话题,却没能转变语气,嗓音一如之前的苦涩:

“那……你呢,都好吗?”

“都好。”

拉娜父亲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烟气从花园中传来:

“烤肉好了!”

女仆西尔维娅已经在泳池旁边几米远的地方摆好了一张长桌,沉默的凡多也帮了忙。桌子的一半能晒到阳光,另一半在阴影里,拉娜、父亲、母亲和朵莉塔奶奶坐在有阳光的一边,凡多、菲力克斯和男孩们坐在有阴影的一边。拉娜的父亲很快就跟菲力克斯熟络了起来,或许是注意到了菲力克斯不太习惯陪孩子们玩,就打算在未来跟他共处的这一周里多提点他,反正他也需要比平时放松些。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拉娜刚把他介绍给母亲,菲力克斯就跟父亲行了贴面礼,说:

“拉娜一直跟我提起您呢……”

父亲严肃地打断他:“如果你想要咱们好好相处的话,就最好别撒谎。”

菲力克斯的鼻翼瞬间绷紧了。

“拉娜一直提我?”父亲带着一丝微笑说,“来,咱们坐坐。我正打算点火呢。你喝点什么?”

“跟您一样吧,什么都行。”

“威士忌?”

“可以。”

“可我正喝红酒呢。”

菲力克斯紧张了起来。他在整趟航班中都没合眼,此刻感到绝望而无助。过了一会儿,在阿尔弗莱德倒红酒的时候,菲力克斯拘谨地说:

“今天我说的好多话可能都不太合适……”

他极力让自己同一时间表现得友好、真诚、风趣、中立且讨人喜欢,但阿尔弗莱德无情地践踏了他:

“那干吗不改天再来?”

朵莉塔奶奶把他从阿尔弗莱德令人紧绷的笑话中解脱了出来,但甩给他了一大堆人生问题,弟弟凡多却一整个早上都没跟他说半个字。其实,凡多才是菲力克斯最希望能够相处好的人,因为他知道拉娜有多爱他。不过,凡多不光没跟菲力克斯说话,跟其他人也没说。他说出口的唯一一句话是——当时他从桌边走过,瞄了一眼桌面上一本没人看的杂志,说:“真恐怖,一件这么引人注目的衬衫给一个没肩膀的人穿。”随后就又陷入了沉默。

吃午饭的时候,拉娜的父亲负责照顾大家,一直不停地给菲力克斯倒酒。失眠、酒精、时差、刚认识的新人……这些叠加在一起,对任何人来说都有些难以承受。菲力克斯出了不少汗,衬衫和牛仔裤都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一直维持得体的微笑则更加艰难。最可怕的是,拉娜并没有帮助他,没有一次尝试打破那一段段尴尬的沉默。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像对待考试中的填空题那样把它们填满(即使考的内容其实是凡多),或是预防触碰不该说的话题引发突如其来的雪崩,各种话题相互纠缠又被不时打断,餐桌上仿佛有一只形态多变的猛兽,时而瑟瑟发抖,时而又蓄势待发。她所做到的只是帮他说完一些他只说出了一半的句子,却只让他感觉更加无所适从。

菲力克斯扭了扭自己的肩膀,用一只手摸摸额头。

“你有泳衣吗?”拉娜的母亲说。

“没有。”

“凡多,借他一件。”

凡多无声地站了起来,父亲却伸手拦住了他,嘴里还嚼着东西,就那么抓着自己的儿子,直到全部嚼完咽下去才开口说:

“他穿你的太小了。”父亲的嘴巴仿佛在一边像吸血鬼一样吸血一边往外蹦词,“用我的吧。凡多,你去拿来。”

凡多从花园的阴影中穿过,进了房子。

“你是在修读政治学硕士吗?”朵莉塔奶奶问。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快,不自觉地带有一丝嘲弄。

“是的,沒错。”菲力克斯落落大方地说。

“有意思吗?”

“是的,很有意思。至少对我来说是,我很喜欢。”

“你一个人住在那儿吗?”

“奶奶,菲力克斯的父母都去世了。”拉娜打断了她的话。

“抱歉。”

“没关系,您别在意。无论如何,我年底就读完了,会回来这里生活。拉娜和我打算……”

“喂!我想要自己告诉他们的!”

“打算结婚?”阿尔弗莱德问。

拉娜一边用刀叉把盘中的骨头和肉分开,一边说:

“没有没有……现在还不会。但我们打算一起搬去菲力克斯的房子住。可能明年吧。谢谢你,凡多。”

凡多把打算给菲力克斯的泳裤递给拉娜,又坐了下来。

拉娜站起身。

“跟我来。”她对菲力克斯说,嘴里嚼着东西。

她把他带到了楼下的一个卫生间里。

“你还好吗?”

菲力克斯点了点头。

“他们人都很好。”他说,“但你弟弟对我好像不是很……”

“别跟他计较,他不是针对你的。”拉娜说,“他这几天很难过,因为他女朋友和他最好的朋友上床被他发现了。”

“啊?真的?”

“真的。”

菲力克斯回到餐桌边的时候,煎熬又加深了一层,因为伊内丝也来了,她是拉娜的姐姐,卢卡和卢佩的妈妈。女仆也给她端上了一个盘子,给其他人上了一个水果拼盘。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啊。”伊内丝对拉娜说,她显然指的是菲力克斯,用的是一种蒙骗病人的幼稚语气,“首映式怎么样?”

“很棒。”拉娜说,“全世界都来了。”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全世界都来了,你在那边也不认识什么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什么人?而且……算了,是别人告诉我的。”

伊内丝问菲力克斯:

“那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好吧,欢迎。”拉娜的父亲阿尔弗萊德说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祝酒碰杯了,他要遏制住自己两个女儿之间即将爆发的争吵,也至少是暂时地忘记凡多用他的沉默和目光一直提醒他记起的那些事,不管是在桌边,还是在随便什么地方。

于是大家碰了杯。

拉娜冲卢佩弯了弯腰,小男孩正羞涩地用肩膀靠着她,又抱了抱她。

“我的小宝贝都还好吗?”她问。

“小姨,你是出名了吗?”

凡多忽然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离开了他从未真正注意过的餐桌。一切对他来说都难以承受,痛苦得吱吱作响。

“你不吃了吗?”阿尔弗莱德问他。

凡多抓住了一个带轮子的小甜品箱,把它拖到了花园里的沙枣树下。他面朝上在树荫中躺了下来,用手遮住脸,没有回答。

拉娜亲了亲卢佩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香水的味道,里面混了茉莉花。她把小男孩送回座位,转头看了看凡多,又对菲力克斯说:

“我去跟他聊聊。你不想躺一会儿吗?可以好好洗个澡,睡两个小时。”

“好的。”菲力克斯说,“我一会儿就去。

如果在场的某个人能提出,不用等了,现在就去躺着吧,他情愿失去二十年的寿命。为什么总有这么随和的客人,和这么刁难的主人?为什么有些客人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对待某些主人?谁都没有说话。

拉娜把一只手搭在菲力克斯右肩膀,又划过他的后背,划到了左肩膀,接着又在他的后背四处绕了几圈,就朝凡多的方向走去了。菲利克斯觉得拉娜的爱抚让他心力交瘁。

天气很热,拉娜走到了凡多躺下的地方,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凡多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看着她,先是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又睁开了。但这时候他已经不看拉娜了,而是望着天空——平静、空旷、静止的天空。拉娜在草地上坐了起来。

“菲力克斯,”拉娜的母亲最后终于说,“你可以去房间里歇一会儿,需要的话……”

“不用了,谢谢。我觉得……”菲力克斯转过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拉娜刚才说的就很好了,我在这旁边躺一会儿就行了,也不用洗澡。不会麻烦您吧?”

“完全不会。”

“真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累了。”菲力克斯说。

“没事,去吧。”拉娜的父亲说。

菲力克斯在泳池边的一张躺椅里躺了下来。他面色苍白,筋疲力尽,也有些醉意,很快就睡着了。拉娜父亲的那件防撕裂尼龙质地蓝色大花游泳裤对他来说太大了,上面有些磨损的粘条已经裂开。他仰面睡着,两条腿谦虚地交叉在脚踝的位置。

“看着是个不错的孩子呢。”朵莉塔奶奶轻声说。

这时拉娜和凡多站了起来。拉娜冲着餐桌喊道:

“我们出去转一圈,很快回来!”

他们出了门。

拉娜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太太。

“你告诉她了?”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问道。

“对。”

拉娜的父亲缓慢地上下晃动着脑袋,仿佛不光他自己,全世界都在震动。他又向下点了点头,说:

“跟拉娜聊聊对他也有好处。”

“为什么我们总是会伤害最爱我们的人呢?真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任何解释都不够完美,不然也称不上是谜了。能够确定的是,我们的人生中都曾经有过某一刻被自己最爱的人伤害,后果往往是毁灭性的。”朵莉塔奶奶一股脑地说。

阿尔弗莱德做了个有些不耐烦的手势。

“你干脆写下来吧,妈。”他对她说。

“那个孩子……”拉娜母亲丽蒂斯嘟囔道。

“凡多吗?”伊内丝问。

丽蒂斯摇了摇头。

“奥利。”她说,“搞不懂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来,我完全弄不明白。我想了一次又一次,就是不明白。

朵莉塔奶奶又开口了,说:

“最可怕的是他们坠入爱河的方式。“

“最可怕?”

“哈,成年人们总是把每次相爱当作第一次,孩子们却会像最后一次那样去爱。”朵莉塔奶奶解释着,像块石头一样严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菲力克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此刻正侧卧在躺椅里。椅子的靠背没有完全被放下来,菲力克斯有些不舒服,顺着椅背又往下溜了一点,于是他的双腿张开了……

朵莉塔奶奶是第一个注意到的。她紧紧地盯住丽蒂斯一动不动,直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朵莉塔奶奶冲她示意了一下菲力克斯,她一看立刻背脊僵住,嘴巴张开,大脑一片空白。

“别慌,没什么事。”拉娜的父亲说,他也已经看见了。

伊内丝忍着不笑出声来,但还是不自觉地用目光去寻找自己的儿子们。两个小男孩儿正在泳池里玩,在水中你追我赶。

“今天早上埃斯特班给我打电话了。”阿尔弗莱德低声说(埃斯特班是玛丽亚娜的父亲),“说他正在医院里……”

“玛丽亚娜还好吗?”丽蒂斯问,瞬间有些慌张。

“还行,好像是做了手术之类的,但是……我们聊了几句,他说想过来跟我谈谈,但我跟他说今天拉娜要带男朋友回家。”

“你们聊什么了?”

“没什么重要的。”阿尔弗莱德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中绕了个花哨的形状,“他们很担心,想了解我们家的意思,奥利的父母自然也知道了。我觉得最好还是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或许今晚吧,明天也行……”

“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东西……”伊内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

“拜托,伊内丝,我们说正事呢!”父亲呵斥道。

但包括他本人都朝那个方向看着。

“我们是不是该叫醒他啊?”丽蒂斯轻声问阿尔弗莱德。

“然后跟他说什么?”

“嘘——”朵莉塔奶奶试着打断。

“他才刚到,”阿尔弗莱德继续道,“这会让他难堪死的,也会让他恨我。他可是要跟我们待上一整个星期,你从他的角度想想看。而且无论如何,这是什么多重大的事嗎?谁身上都可能发生。”

“在我身上就不可能。”朵莉塔奶奶说。

几个人都沉默了。

拉娜的母亲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父亲喝了一口葡萄酒,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我是说,我们最好还是……”

“我不打算跟他们聊。”丽蒂斯说,“玛丽亚娜背着凡多跟他最好的朋友搞在了一起,凡多难过极了,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他现在是一塌糊涂,阿尔弗莱德,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埃斯特班想要什么?让我们为自己的儿子打断了他们女儿的鼻梁道歉?是他女儿弄碎了我儿子的心!就算是道歉,也应该是他给我们道歉!”

“你要是这个态度,我们任何问题也解决不了的。”

“有什么好解决的?他打给你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聊的?我已经能想象出你俩都聊了些什么了,埃斯特班就是个混蛋,一直都是!”

“孩子们,小声点啊!”朵莉塔奶奶请求道。

阿尔弗莱德看都没看自己的母亲一眼,一直盯着丽蒂斯。

“玛丽亚娜还在医院里呢……”他说。

“你到底是玛丽亚娜的父亲,还是凡多的?”

“我是想考虑清楚……”

“那就好好考虑吧,我不想跟谁聊,也不想跟谁坐,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要凡多变成从前那样,变回昨天之前那个那么快乐的孩子,一模一样的!”

“这可有点困难,至少近期内不太可能了……”伊内丝说。

朵莉塔看上去很支持这个观点:

“我们得记住,乱搞的人是她,所以他打了她,但凡多很可能直到现在还爱着玛丽亚娜,一如既往。当然,现在有过了背叛和暴力……”

伊内丝停止了注视菲力克斯的双腿之间,看着自己的父亲。现在她已经不笑了,显得有些担忧,说:

“好像……”

全部人都朝那个位置看去。

“哦,天哪……”朵莉塔奶奶大喘了一口气,惊呼道。

“孩子们呢?孩子们去哪儿了?”伊内丝警觉地问道,“有人见到孩子们了吗?”

“进房子里去了。”阿尔弗莱德说,“拜托你们安静点。都看这边,看着我,忘记它,会过去的……”

“叫醒他吧,阿尔弗莱德。”朵莉塔奶奶提出。

“若是刚才没叫醒他,现在就更不可能叫了。”

“我们可以叫拉娜来……”丽蒂斯建议。

“拉娜正在跟你亲爱的儿子凡多聊天呢,跟姐姐聊聊对他有好处。你不是刚说,唯一在乎的就是凡多吗?”

“别惹我,阿尔弗莱德。咱俩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这个小伙子此刻显然正在做某种梦……”她飞快地又看了一眼菲力克斯,低声说,“我的天哪,好像……”

“我去告诉孩子们别出来。”伊内丝说。

她站起身,小跑着进了房子里。

“我希望他不是个乱来的人,梦见的是拉娜。”朵莉塔奶奶说,“但是……哎,那毕竟是我孙女啊!”

“有这么严重吗?”阿尔弗莱德说,“就跟你们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似的!”

“我确实没见过……”朵莉塔奶奶说。

“妈,别说了!”丽蒂斯打断她,转头挑衅着阿尔弗莱德,“你怎么能在餐桌上说那东西呢!”

“嘘——”朵莉塔奶奶盯着菲力克斯说,“他会听见的!”

“可现在……刚才我可没说什么。”阿尔弗莱德回答,有些不悦。大家都安静了。他又说:“现在可以继续谈咱们的儿子了吗?”

“嗯,但是……”丽蒂斯说,心里琢磨着某一个想法,身体不自觉地做着一些微小的动作,仿佛刚刚经历了远方传来余波的一场地震。

“但是什么?”

“现在怎么样,关系大吗?”她说,“你有必要这么讲话吗?”

“菲力克斯刚进来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什么说什么来着?”

“他说的是:‘这公园真漂亮。对吧?他一进来就说:‘这公园真漂亮。这可不是什么公园,是我们的花园!他管这叫公园,是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很大。公园就是公园,花园就是花园,那东西就是那东西,所以,我只能这么讲!”

“你们是在讨论公园和花园的区别吗?”伊内丝问,不可置信的样子。

她刚回到桌边,走回来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菲力克斯仍然睡着,那里也没什么变化。

丽蒂斯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公园和花园的区别,这是那种任何人都没兴趣讨论的话题,包括园丁。当然,菲力克斯刚进来时,确实把这个问题摆在了大家面前,他说:“这公园真漂亮。”这是他示好的方式,那一刻没人真正注意他到底说了什么,都只是用同样友善的上扬语调立即回应:“谢谢!”但正如所有微不足道的事物一般,这件事一直蛰伏在那里,等待着一个被重新审视和思考的机会。

“应该不仅仅是面积的区别吧,或者空间,就像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区别那样,”朵莉塔奶奶提议,“一定还有其他的衡量标准……”她见没人发表任何意见,又问,“不是吗?”

“别说了!”丽蒂斯说,“够了!伊内丝,拜托你去叫西尔维娅过来吧,让她把他叫醒……”

“妈,你觉得行吗?”阿尔弗莱德用一只手掌撑住桌子,问道。

“那好吧,如果真有这么严重的话……”朵莉塔奶奶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我去睡一会儿,你们搞定的时候把我叫醒。或许我身上也会出现点问题,看看你们会不会也这么大惊小怪……”

“怎么有东西动!”伊内丝低声叫道。

一开始阿尔弗莱德以为她指的是他。他又喝了好几杯酒,正在桌下用力地抖腿。但片刻之后他就意识到,伊内丝说的是菲力克斯。

菲力克斯的身体一动不动,那东西却仿佛一个完全独立的存在……

“呃……”伊内丝说。

“不会吧……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共场合……”朵莉塔奶奶说。

丽蒂斯和伊内丝沉默了一段时间,慢慢才终于缓了过来。阿尔弗莱德坐了下来,用无比缓慢的动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丽蒂斯把手肘支在桌子上,开始用指尖揉自己的太阳穴。伊内丝用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则遮住了嘴巴,笑得最后都喘不过气来了,最后她站起身来朝房子里跑去,依然有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已经有半个世纪没说过这句话啦,但是——上帝保佑……”朵莉塔一边说,一边用涂了指甲油的拇指在自己萎缩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西尔维娅走到了餐桌边,身穿女仆的制服,却没穿鞋子。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得体语气说:“阿尔弗莱德先生,埃斯特班先生找您。”——显然对刚发生的闹剧一无所知。

阿尔弗莱德闭上了双眼。他在脑海中看到了埃斯特班的脸,苍白却不可忽视,于是又睁开了。

“让他去书房等我把。”

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想寻求一个支持、肯定、否决或是任何其他什么的态度,都会让他多少感觉好一些,不会如此刻一般孤独。但丽蒂斯紧紧地盯着桌面上的某处,目光呆滞。

“天哪!怎么可能……”伊内丝仍然盯着菲力克斯。

“好吧,我觉得如果他现在醒着,肯定会点一支烟的。”朵莉塔奶奶说。

阿尔弗莱德站起身来,步履沉重地向房子里走去。他看到埃斯特班正站在书房里,浏览着他书架上的书脊,又把一只手插进了条纹衬衫的两颗纽扣之间,挠了挠胳肢窝。

“玛丽亚娜怎么样了?”阿尔弗莱德说。

“好点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或许只有两三秒,但感觉无比漫长。

“那挺好的。”阿尔弗莱德说,“坐吧,凡多倒是越来越糟糕了。”

“但至少他的鼻子还是完整的。”

阿尔弗莱德挺直了后背,打算再说些什么。但埃斯特班垂下了头,又抬起来的时候,目光仿佛把整个书桌都抬了起来,抛在了阿尔弗莱德脸上。

“我也最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吐过血,你儿子一定特别用力地打了她的肚子,她的胃里有个裂口。”

“抱歉,埃斯特班。”

“当然,我們都很抱歉。”

“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个的。孩子们在一个大学里读书,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你儿子继承了你的脾气,这你比我更清楚。我想让玛丽亚娜过平静的日子。”

“你是说,想让凡多转学?”

“是一个可能性。”

“你就是来跟我聊这个的?”

“也不是,我说这是一个可能性。唉,好吧,我就是来说这个的。我女人都快疯了,她还想告你们呢。你不觉得,让凡多离开学校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吗?之后我们就不再追究了,我女人那儿也能交代,这样玛丽亚娜去上学的时候,她也能安心些。”

“但是,难道你都没有想过……我是说,我们还住在同一个街区里啊。如果你那么怕凡多在学校里再打她,那他在街上也一样可以打,一样能再弄断她的鼻子一次,打破她的胃。”

“他不会这么做的。”

“嗯,我可不太确定。他已经做了一次,你自己刚才也说了,他的脾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说得有道理。我自己的儿子我了解,他跟我个性一模一样,能做一次,就能做很多次,不管换不换学校。他学校里的朋友们都很爱他,他是他们的领袖,而玛丽亚娜……”

“她也有很多人喜欢。”

“是,但喜欢她的都是男的。你别这么看我,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想说的是,凡多的人缘很好,玛丽亚娜我不评论,不好意思。但我觉得你应该要求的是让我们搬家,搬到另一个街区,而不是换学校。听着埃斯特班,现在有这两个选择——不是我们搬走,就是你给玛丽亚娜转学,该换学校的是她。”

“这样我可没办法拦住我女人。”

“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最好别让这件事更严重了。你女人就喜欢把小事情弄大,相信我。当然,也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让孩子们见面谈一谈,包括奥利,看看怒火之后,会不会有转机,比如原谅的可能性?当然,我们,你和我,也得在场。”

“也是一种可能性。”

“那你今天看到的可能性还真不少,我恭喜你。但我认为,在我们弄清楚他们几个人今后的打算之前,没必要给任何人转学。”

两个人下楼走进了花园。丽蒂斯、伊内丝和朵莉塔奶奶都不在了。菲力克斯还在睡着,女佣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阿尔弗莱德把埃斯特班送到了大门口。

“我觉得玛丽亚娜不会愿意见凡多的。”埃斯特班说。

“嗯,好吧。我也不觉得凡多有兴趣跟玛丽亚娜说话。”

“那怎么办?”

“我们是做父亲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当我听说凡多的所作所为之后,我打了他。之前我从来没打过他,以后也不希望再打他。最糟糕的是,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打自己的儿子。我打了他以后,自己也哭了。我哭的时候,甚至也想打你的女儿。凡多那么爱她,我敢保证他现在还爱着她……我不是替他找理由,他们俩都有不对的地方,是两个人的错,埃斯特班。我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能不能补救,但你和我必须一起试一试。”

“我们可以去……好吧,凡多可以去医院,跟玛丽亚娜谈谈。今天不行,再过两天吧,等她好一些。但如果他愿意给她写张字条什么的,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我倒没想到……”

“这样起码能迈出第一步。你觉得凡多会愿意给她写点什么吗?”

“如果他不愿意,我写。”

埃斯特班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作弊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认真的吗?”他问。

“当然不是。”

“唉,阿尔弗莱德……”

“发生的这一切我很抱歉,埃斯特班。我真的很抱歉。”

埃斯特班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像刚刚从恍惚中惊醒那般抖动了一下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离开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阿尔弗莱德关上了院门。从那里走到房子的大门有大概八九米的距离,他低着头走完了全程。走进房子以后,他直接上楼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用钥匙反锁了房门,朝后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我错了。”凡多说。

他们正坐在河边一家酒吧的桌边,喝着啤酒。在这之前,他们只是在寒暄,有时候沉默,有时候凡多会试着转变话题,试着让拉娜聊她在马德里的生活。每次拉娜都会聊上一点,但最后都会把话题再扯回来。

“奥利是个混蛋,但她做的事也不可饶恕。她劈腿就算了,最让我痛苦的是,她竟然让我亲眼看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嘴里说出的话。而且,我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爱,现在都算什么呢?”

“那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只要她在身边,我就很快乐……但现在我眼中的她突然变成了一头怪兽。或许仅仅是因为嫉妒。我打她,是因为我真的吓坏了,我很害怕。”凡多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又一字一顿地说:“她什么都不愿意为我做,什么都不愿意……”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他的不幸。

一阵沉默。拉娜低下头,慢慢伸出一只手,抓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又放回了桌上。

“坐飞机的时候,我睡了一会儿。”她说,“我本来想好好考虑一下我跟菲力克斯的事情的。我发现,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月里,他唯一为我做的就是……”

她停了下来。

凡多等待着拉娜把话说完。当他意识到她已经不打算再说时,叹了口气,说:

“我很抱歉。”

拉娜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望着河水。

“尽量吸收吧。”凡多说,于是拉娜重新注视着他,“像一块海绵那样尽量吸收吧。那是一张巨大的嘴巴。人们就像一颗颗石头,总尝试着蹦到另外一边。我想过,如何处置跟奥利的关系。我确实搞不懂,因为这样做对他来说会带来什么,我们都清楚得很。”

拉娜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不重要了。”凡多说,“我现在已经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了。但她一辈子应该都过不去这个坎。对我来说并没有问题,但对那些相信另外一边存在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說完这些后,不再作声了。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阵,一动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拉娜面色惨白。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带了一个笨蛋回家……”

菲力克斯睁开了眼睛。他在梦中曾经感觉到拉娜的手在摸他的头发,但她已经不在了。已经过去了。

“我睡了很久吗?”菲力克斯问。

“两三个小时吧,我觉得。”凡多回答。他正坐在泳池的边缘,两只脚浸在水里。

餐桌已经被撤掉,几只小鸟在草丛中啄食着。隔壁邻居家传来一阵不断重复还有些洗脑的旋律。菲力克斯问凡多,这是什么音乐。

“一个西班牙的双人电子乐队。”凡多对他说,“人们说他们是‘伊比萨岛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笑了笑。

菲力克斯觉得自己的脖颈有些发紧。

“我没听说过。”他说。他盯着那一小片东西,想不通这是什么,心里有些奇怪,任由它落在了地上,又发现自己的左胸处还有更多。

“装腔作势的家伙们……自以为前卫……”

“我不太懂音乐。”

“拉娜也不太懂。”

菲力克斯站了起来,从凡多身边走过,走到了泳池另一端最深的位置,在那里停了下来。他注视了水面一会儿,仿佛正面临着一处无底的深渊,随后姿势标准地头朝下跳了进去,几乎没溅起一点水花。凡多皱了皱鼻子,心里想:“自以为多帅呢。”

菲力克斯在他身边几米的地方冒了出来,整理了一下泳裤,游到了他身边。

“现在好多了,”他说,“我感觉就像重生了一样。”

他扶着泳池边,但没从水中出来,又说:“今天晚上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吗?就我们三个,你、拉娜和我。”

“如果我不用随时好好表现的话。”凡多说。

菲力克斯笑了。

“成交。”他说。

他们终于第一次达成了共识。生命,和其中的猛虎与蔷薇,由此继续。

责任编辑:易清华

赛尔乔·比奇奥1956年生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著有多部作品,被认为是阿根廷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他的多部小说都曾被改编成电影,在纽约电影节、戛纳电影节、东京电影节等获得重要奖项。2022年获阿根廷文化部颁发的国家短篇故事奖。亦曾为多部他本人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担任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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