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期笔谈邀请四位青年评论家、作家一道,共同关注青年作家的创作生态与读写现状,四篇文章既有文学的历史、现场提供的宏观远景,又有个人阅读、写作的微观近景。黄平的文章以读者的六个文化生活片段,以线性时间顺序呈现了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的文化市场、传媒方式等的转变,及其对相应的文学接受、文学创作的影响,为我们提供了历史的景深。行超的评论则聚焦青年作家创作的新变,指出空间作为当下青年作家创作的世界观与方法论之两维,深具在场感与思辨性。三三则从自身经典阅读出发,谈到了为什么现在还读经典、经典是否过时等问题,字里行间诗思俱在。李唐回顾总结了自己的早期创作特质,以“飞翔”“漫游”“掘洞”三种姿态对应自身的三种创作感受,同时指出不同门类创作之于作家自身的镜像作用,具镜鉴意义。本期评论在形式上也生发新意,理性评论、感性随笔、跨文体文本皆有呈现,潇洒自由。
1978年5月初,上海南京路,新华书店。
你站在南京路上,裹着从东北带回来的军大衣,向东眺望,阳光从荒凉的浦东升起,照亮和平饭店楼顶的国旗。春寒料峭,这一夜你在马扎上瞌睡了三次,喝了五次暖壶里的热水,绕到新华书店后面撒了两次尿。撒尿回来,长长的队伍前后沒人怀疑你是插队者——排在你前面和后面的,都是一个生产组的工友。你甚至在队伍后面,看到在译文社工作的赤裤兄弟,他苦笑着跟你打了个招呼。他也要排队。
前一段就是他告诉你,这套《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重印出版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合作,据说一共有200种,先卖35种。你问他,有什么书?他说先出版“安全”的:《古希腊神话》与《阿拉伯民间故事集》,鲁迅翻译的果戈里的《死魂灵》,马恩在文论中夸过的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雅典的泰门》。你打听,有司汤达的《红与黑》么?那个讲一无所有的小伙子征服巴黎的故事。他告诉你好像有的,定价1块9毛5。你咬咬牙算了一下,是里弄生产组两天的工资。他最后告诉你,《斯巴达克斯》到货了,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你和无数捕捉到风声的读者,在南京路的新华书店门前站了一夜,队伍从南京路排到了江西路。太阳升起来了,新华书店的店员、南京东路派出所的警察在逆光中走过来,店员拉开门板,警察维持秩序。和店员、警察一起来到书店门前的,还有几个和你一样的青年人,神情矜持,透着一丝紧张,穿着蓝色或灰色的涤卡中山装,挎着一个上海牌的黑色手提包。他们等着你们从书店出来后交换,用你的《斯巴达克斯》,交换他们中的某一个包里被层层报纸包裹着的另一本。会有《红与黑》吧?你有些不安地想。
你拆报纸的速度太快了,急切的你没有注意到,这一期的报纸上有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个大时代即将到来,而文学即将扮演先行者的角色。那一刻没有人讨论文学的“分众”,大家讨论的是文学的“聚众”,在文化资源急缺的时代,文学凝聚着一代人,走向令人目眩的未来。
上海小年,还有五天到除夕。父母从曹杨新村过来,帮助打扫卫生更换床罩。房子太小,卧室连着厨房,母亲和妻子在厨房里切着水笋包着蛋饺,父亲在卧室里辅导二年级的女儿写作业。你借口买熏鱼和八宝饭,散步到附近的长风公园,包里带着一卷《射雕英雄传》。这几年你越来越习惯独处、读书,在热闹的节日面前感到不适。
长风公园的银锄湖你常来,坐在椅子上发呆,或是看看闲书。你先踱步到读报栏,前天的《人民日报》转载了一篇《文艺报》的文章——《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之后》,署名阳雨。临近春节,湖边没什么人,你站着慢慢读。这位作者有些话戳中了你,作者说现在的文学不热了,大体是文人圈内的事,很少涉及圈外人,有人干脆提倡起划圈子来了。这位作者对文学发展的展望是“文学的进一步分化”,还就此写了这么一段话:
尽管把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结合起来做到雅俗共赏、曲高和众是诱人的理想,但这二者的进一步分化,文学的双向发展与作者、读者在这二者之间的摇摆恐怕是难以忽视的事实。类似的双向发展还有洋与土,纪实与幻想,巨型与微型,道德与非道德,极端与中和,高尚与俗鄙,艰深与浅白等。一些长年没怎么发展起来的形式,如推理小说、自传体小说、历史小说等,都会得到长足的发展。
你想一想,还真是这样。回到上海这些年,你一直订阅着几份文学期刊,但最近两年的文学期刊,你越来越读不懂,前几年王蒙写的那些意识流小说,你就读得很吃力。相反,你将寒假之前没收来的《射雕英雄传》,从语文教研组带回了家,你心里承认,写得好看。
你坐回到长椅上。长椅另一端,一位温和慈祥的老人,看起来七十岁左右,在静静地读着《世说新语》。你知道这是华东师大中文系一位著名的老教授,你不好意思拿出《射雕英雄传》,尽管很想知道“江南七怪”是谁杀的。有风自南,吹皱湖水,你忽而有些坐立不安,仿佛有什么剧变,在茫茫的未来发生。当时的你不知道,署名阳雨的,就是王蒙本人。你也不知道,这一年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将赴香港拜访金庸,过几年金庸的武侠小说将正式出版。文学这条大河,即将迎来分流,奔向无数方向。
最后通牒:搬家之前,必须处理掉这批杂志。
你理解太太的意见,杂志太多了,从书柜垒到天花板。但十多年的记忆就这么送到楼下当废品卖,你还是舍不得。今天太太和女儿去华亭路买衣服,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挑挑拣拣,做最后的清理。你给自己定的原则是,留旧不留新,留几本1980年代特别有印象的作为纪念,其余一概卖掉。
你先清理今年的杂志,云南的文学期刊《大家》,第1期、第2期连载了苏童《紫檀木球》,写的是女皇武则天。你对这篇小说有印象,你在这一年读到了好几篇武则天的故事,大都是先锋作家写的,《小说家》第1期发表了北村《武则天——迷津中的国王》,《江南》第1期发表了格非《武则天》。你想起去年看到的新闻,据说导演张艺谋约了五六个作家写武则天的故事,“同题作文,相互竞争,以便于电影改编”。除这几个男作家外,他也找了女作家写女皇帝——须兰写了《谁想毒死我》,赵玫写了《则天大圣皇帝》,纽海燕写了《中国女皇》。不知道张艺谋会用哪个,但演武则天的,肯定是巩俐吧。你还记得在上周的《新民晚报》上,看到央视一套即将在明年1月播出刘晓庆主演的电视剧《武则天》的消息,这个题材很热啊。但你还是喜欢看最近在播的《三国演义》,“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真好。
放下这一本,取下那一本,你整理得很慢。你听见太太和女儿开门回来了。女儿嚷嚷着晚上要去看哈里森·福特主演的电影《亡命天涯》,下午逛街的时候,她在国泰电影院门口看到了海报。太太在镜子前往身上比画着新裙子,也笑着说晚上出去吃,去国泰旁边的红房子西餐厅,庆祝一下搬家。《亡命天涯》,美国大片啊。大家都说,从明年开始,美国电影就进来了。你站起身子,突然感到有些眩晕,不知道为什么,你对太太释然地说,这些杂志都卖掉吧。
六十岁生日。女儿给你买了一部苹果手机,你拒绝了几次,最后和女儿达成妥协:新手机给女儿,你用女儿换下来的iPhone4。你告诉女儿,自己今年退休了,用不着新手机。你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女儿最近在相亲,要有好手机扎台型。
你上一部手机,还是奥运会那一年买的诺基亚。女儿亲自辅导你怎么用iPhone,她知道你喜欢读小说,告诉你今后用手机就能看,而且帮你打开了起点中文网。你很不习惯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就任由女儿操作,自己在旁边拿个本子记下步骤。女儿问你想搜索什么,你想了想说,《红与黑》吧。女儿没有听懂,告诉你最火的是《斗破苍穹》,作家叫天蚕土豆。
“天蠶土豆”?这是人名?
嗯,就像你“宁静致远”的网名一样,不也是四个字嘛。
什么题材?
斗气。怎么跟你说呢,就是一个少年蛮有天赋的,别人以为他是废物,他一步步地修炼,从斗者到斗师、斗王、斗皇、斗宗、斗尊、斗圣、斗帝……
你停下笔,听得茫然。你熟悉的是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副部、正部之类的称谓。副科到正科,在生活中也不容易,但是在小说中好像不难。也许正因为在小说中不难,所以大家忘记了生活的不易?你看着女儿打开起点中文网的首页,一边给你讲什么是“月票”,什么是“打赏”,一边给你展示密密麻麻的小说分类:玄幻、奇幻、武侠、仙侠……
这是什么?
这叫类型。
玄幻和奇幻怎么区别?
这个说了你也不懂。就像……嗯……就像做梦。你想做什么梦,就去读什么类型的小说。
文学,像一场梦?
对,像一场梦。
进入直播间的时候,余华正在讲史铁生。余华讲史铁生当年一定要将《务虚笔记》给《收获》发表,不惜放弃别的刊物的重奖。“铁生再穷,他也不会跟朋友借钱。他再穷,他也不会为了钱去换发表。他说我就要在《收获》发,他说我一点都不后悔。”你看着余华感慨地回忆着往事,搜寻着自己对于《务虚笔记》的记忆。你现在经常忘事,记不得自己读没读过,但《我与地坛》你是读过的,“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你这两年开始看抖音,手机上的文字太小了,读起来也总觉得慢。刚刚开始看短视频的时候,你还很不习惯,你看了几条关于退休金解读的视频,手机里就都是讲退休金的。女儿告诉你,这叫“算法”,你喜欢看什么,大数据就给你推送什么,有一个专门的词叫“信息茧房”。
你搞不懂是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手机这个“茧房”里,只是觉得“算法”蛮聪明的,今天推送给你的,是这几位熟悉的文学大咖。你认出余华和苏童,另外一位程永新也是你老早就知道名字的,著名的《收获》杂志主编,样子是第一次见。董宇辉这个小伙子你也是知道的,你在他的直播间里买过五常大米稻花香,你一直喜欢吃东北米。有人说是假货,你吃起来觉得口感蛮好,很像年轻的时候在黑龙江吃过的。
好多人下单,你也有些激动,点开购买链接,像几十年前在邮局一样填上地址。提交后,你忽而发现地址填错了,填的是长风公园旁边老房子的地址。真是老糊涂了,你一边琢磨怎么修改地址,一边听董宇辉说“文学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你觉得乍听起来有道理,但似乎也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个时代,不仅是文学变了,恐怕文学的读者也变了。
今年春天来得迟。已经是三月中旬,复兴公园还是残冬景象,枝条枯冷,没什么人。你从公园出来,过复兴路,散步到对面的思南读书会。门口有二十多个读者在排队,多是年轻人,还有个小伙子裹着军大衣。你也是思南读书会的老观众了,你走过去,门口的海报上是今天下午的嘉宾,华东师大一个叫黄平的教授。
入场后,你正好坐在裹着军大衣的小伙子身边,他正跟旁边的一个朋友聊着主讲人,满嘴你熟悉的东北口音。你好奇地打量着他,他也注意到了,笑着跟你说,不是羽绒服穿不起,而是军大衣更有性价比。还是那种东北人自来熟的热情,你也笑了,问他东北哪里的,他说是长春来的。他跟你讲,他要考这个黄老师的创意写作研究生,初试分数过线,过几天就要复试。这个黄老师去年的复试题,就是来自他的一场关于《红与黑》的讲座,面试的时候问学生“红”代表什么,“黑”代表什么,“于连式的性格”指的又是什么。你努力回忆着“红”与“黑”的寓意,好像是代表军权与教权吧。小伙子利索地伸出大拇指,给你点一个赞。
讲座开始,主讲人是个还算年轻的教授,但两鬓也有些斑白。他主讲的题目是《中文系不能培养作家么?》,话里话外,都在推广他们这个创意写作专业。你模模糊糊地听明白了,今后喜欢文学的年轻人,要从这个专业起步。这种批量化培养出来的写作者,会不会越来越相似啊?你觉得向教授提问不礼貌,就请教身边这个小伙子。小伙子压低声音说不会,考上了没几个人认真学,现在考研究生都是为了刷个文凭方便就业。你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过头继续听主讲人声情并茂地讲越来越圈子化的文学应破圈而出、直面时代。创意写作作为大学、文坛、社会之间的桥梁,肩负着这一光荣的使命。小伙子装模作样地记笔记,你看得清楚,他其实用笔记本挡着在玩手机。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悄声告诉你,黄老师一会要打广告了。果然主讲人开始介绍分众时代“破圈”的几种可能,第一种就是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的结合。你想起上世纪80年代末在长风公园里读到的那篇评论,想起坐在长椅上的那位老人,但主讲人没有举这些例子,而是幽默又谦虚地开始讲他即将出版的一本小说集。《松江异闻录》,这个主讲人是松江人么?
你正想问身边的小伙子,却看到他正抬着头,炙热地注视着主讲人。
你熟悉那种目光,那是于连式的目光。
责任编辑:罗小培